六 浸淫于明清小品

对中国的诗歌,林语堂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中国是诗国,诗歌几乎就是中国的宗教了。然而对中国散文,林语堂却评价不高,他甚至说中国古代真正优秀的散文并不多见,因为许多中国散文都是用古文写成,过于谨严,作家往往又追求绮丽华美的辞藻,所以不论是骈体散文还是诗意散文都不令人满意。林语堂还否定了以往对中国散文的评价标准,而提出这样的散文观:真正优秀的散文,必须有己见,说自己的心里话,必须具备围炉闲谈的气氛和节奏,有如伟大的作家笛福、斯威夫特和鲍斯威尔的文笔,其语言是有生命力的,而非人工雕琢而成。这样,林语堂倒认为用白话写成的中国古典小说里常出现优秀的散文片断,如《老残游记》里的一些景致和说道谈爱的描写。再就是明清小品作者中有不少真正优秀的散文家,如屠隆、袁中郎、徐文长、李笠翁、袁枚、金圣叹、沈复等。在1934年的爱读书目中,林语堂列有《袁中郎全集》,其中说到他对这部书的喜爱与浸淫:“向来我读书少有如此咀嚼法。在我读书算一种新的经验。”林语堂还英译出沈复的《浮生六记》,并对此书甚为宝爱。又有《秋灯琐忆》,林语堂对它也赞赏有加,称之为《浮生六记》第二。可以说,林语堂对明清小品是有偏爱的,也从中获益甚多。

明清小品内容相当丰富,它完全摆脱了为文必谈国家、民族,立论必说道德教化的思路,而是放开手脚,打开门户,直接面对天地自然和世俗人生,就如同有容乃大的大海一样,它不择涓细,兼收并蓄,即使是苍蝇之微的日常生活琐事和草木虫鱼也不放弃,于是明清小品给我们展示了宇宙之大,天地之宽,人生之幻,生活之富,感情之细,心灵之幽。如徐文长的《记梦》、《白鼠赋》、《牡丹赋》,袁中郎的《紫骝马》、《闲居》、《苦雨》、《瓶史》,江盈科的《纪占梦》、《纪妖幻》、《鼠技虎名》、《蜂丈人》,钟惺的《灯花赋》、《鹊巢赋》,还有屠隆的《冥寥子游》,张潮的《幽梦影》,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沈复的《浮生六记》等,这些作品或谈自然景物,或说人生闲情,或道生活艺术,或悟生命哲理,真正是一叶而知秋,袖里乾坤,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这种小品文把握世界的方式,不仅仅在于全面而丰富地展现各种自然和社会现象,更在于透视其中隐含的哲理思想和境界品位,以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感悟和提升。如袁中郎《瓶史》中有这样的话: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晨檀烘日,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

这里虽在写花,实则在写人生,以及人对天地花木之性的细腻体悟,非至性至情之人难为。又如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涉及甚广,音容笑貌、衣食住行、种植赏玩无所不包,但其对生活的艺术化享受却是主要的。再如张潮的《幽梦影》谈及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花鸟虫鱼、朋友宴尔、读书写作、生老病死、儒道佛释,但人生一梦却是共同的主题。还有沈复的《浮生六记》写的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和浪游记快等事,但人生苦短、变幻无常和浮生如梦是其主旨。读明清小品,我们总有这样的艺术感受:作家们往往风清玉露,一派仙风道骨。他们仿佛身着长袍,在窗外如水如梦的秋夜用一枝芦管吹自己的快乐,更吹自己的苍凉人生,夜已深,酒已干,月已残,灯正阑,那种人生的意味是深长悠远的。林语堂告别20年代激烈奋发、泼辣憨直和大刀阔斧的“叛徒”时期,进入了30年代和平从容、幽默闲适和灵性挥发的“绅士”时期,这不能不说与其对明清小品的热爱有关。此时,林语堂办的几个刊物《论语》和《人间世》等以及他自己写的小品文都与明清小品有着直接因缘,就取材和思想来说最为明显。以前较多的文章关注政治、社会和思想问题,此时天地自然、生活和人生尤其是其中的细枝末节越来越引起林语堂的注意和兴趣。在《人间世》发刊的意见书里,林语堂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内容如上所述,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为《人间世》。除游记诗歌题跋赠序尺牍日记之外,尤注重清俊议论文及读书随笔,以期开卷有益,掩卷有味,不仅吟风弄月,而流为玩物丧志之文学已也。”这种小品文理论宣言显然与明清小品关系密切,但更有自觉性、理论性、系统性和煽动性。林语堂自己的小品文写作也是这样,如《论躺在床上》、《谈天足》、《说浪漫》、《笑》、《孤崖一枝花》、《论西装》、《秋天的况味》、《论趣》、《假定我是土匪》和《个人的梦》等都是通过生活琐事来发现人生的哲理,像提出西装、领带有失自由精神这一观点即是。从这一角度来说,林语堂小品题材趋于生活化、细节化,但又能发掘幽微,寄寓一己的生命感受和人生哲理,这不能不说与明清小品的这一特征有关。

中国的文学理论一向强调继承传统、遵守古法,因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已成为人们论诗谈文的共识。而这一观点严重地束缚了作家的头脑,也限制了其创造性的发挥。明清小品就是针对这一传统进行大胆突破,其中最为突出的是“性灵说”。李贽倡导“童心说”,即“童心者,真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焉也。”(《童心说》)到了“三袁”,尤其是袁中郎直接倡导“性灵”的重要性,他继承了哥哥袁宗道有见识方有文章的“真”和“诚”之文学观,并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叙小修诗》)以便能够发人所未发,猛烈地抨击因循守旧的文风。钱谦益曾高度评价袁中郎的“性灵说”,称之为有“云雾一扫”,天下才子“疏沦心灵”之功。清代袁枚也极重“性灵”二字,常将之作为品评作品的重要标准。他曾引用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袁枚表示说:“余深爱此言。”(《随园诗话》)其实,归结起来,“性灵”即主要是指真情、个性和才气三端,有之则性灵现,无之则性灵失。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讲的“性灵所钟,是谓三才”是这样,袁宗道在《论文》中说的“先器识而后文艺”是这样,张潮在《幽梦影》中的“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是这样,汤显祖在《合奇·序》中的“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亦是这样。这种重视和强调包含了真情、个性和才气的“性灵”,是明清优秀小品作家共同的特性,只是包含的方面、强调的重点、表现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在这一点上,林语堂与明清小品的“性灵说”一脉相承。他说:“性灵就是自我。代表此派议论最畅快的,见于袁宗道《论文》上下二篇。……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林语堂还将袁宗道之论视为“比陈独秀的革命文学论更能抓住文学的中心问题而做新文学的南针”(《性灵》)。他又说:“性灵派文学,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得其真,斯如源泉滚滚,不舍昼夜,莫能遏之。”他还说:“袁中郎曰:‘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性灵无涯》)“文章至此,乃一以性灵为主,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是谓天地间之至文”(《会心之顷》)。林语堂还说过这样的话:性灵二字,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从此处,我们可以看到林语堂受明清小品尤其受袁中郎“性灵说”影响之深刻。也可以这样说,林语堂关于“性灵”的见解基本没有跳出袁中郎等人的范围,有时用语和表述方式都一样。“性灵”是明清小品的关键词,也是林语堂小品的核心。了解了这一点,就容易理解林语堂小品的真情、灵性、自由与趣味,也可以理解林语堂为什么那么反对道学家,反对文学的功利说,亦反对文学的一味模仿和虚情假意。

那么,何以会有所谓“性灵”?因为天地有灵,育化万物,仪态必然万方。日之升起和沉落,云霞之变幻瑰奇,月之出现与隐没,海之涨潮与退潮,花之开放与凋谢,以及人之一呼一吸,甚而至于天地之有四时,有日夜,都与灵性不可分割。当春天到来,阳气上升,柳叶吐黄,小草破土而出时,这是多么神奇的景致,此时极容易令人疑心地下有黄金和绿色的宝石呢!不然如何从土下能生长出那样的黄色与绿色?一个人只有体会到大自然的神奇和灵性,才能理解世界的丰富性与神秘性,也才能有对天地自然的爱慕和敬畏之心。林语堂认为,文学尤其是小品文就是将大自然的这些灵性寓在心中,并将之表现出来。从此意义上说,林语堂批评那些千篇一律、没有个性的刻板文学家,认为面对情态万种、灵性无限的大自然,他们竟然不为所动,而是千人一面,万孔一气,文章虽多,由衷之言却少得可怜。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林语堂反对欧文·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反对道学家的方巾气,也反对现代白话的新八股主义。由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林语堂的小品文何以那样灵性发挥,英气逼人,情真意切,韵味无限,此无他,性灵在而已矣!确立了性灵这一根本,林语堂小品常常是写一景致,叙一事情,谈一人物,论一道理,发一叹息,说一心境,甚至描摹一股幽情,都能有神韵、有个性、有气势、有骨力,真正是可喜可贺。如在《说浪漫》一文中,林语堂开篇即充满性灵之笔,收语亦复如此,前段写景,后段议论,写来都痛快淋漓,列之如下可供读者一观:

晨起雨霁,作云中囚数日,见此心地亦随之而放。窗光照纸上,如蓝天海月,照人颜色,更喜,乃执笔记叙此心境,不负此晨光。因思日来濛雾蔽山,不能出门寸步,颇似名教及文学上之古典主义。处其间者,亦终日守身如玉,存履霜临冰之念,兢兢以终世至入棺木,是岂得人情之正者?

痛哉斯言!吾意当不是天不生豪杰,当是天生了豪杰,而豪杰为世所困耳。世人既鄙奇崇庸,黠者乃饰其奇而隐于庸,以与世浮沉。讨王公大人喜欢,求得一官半职,从庸众啖饭遗矢,又从庸众生子生孙,而国事乃无人过问。夫岂真儿女情长,英雄肝胆自生得不结实耳。及至庸胜奇之势成,半个甘地乃不可得,半个路易乔治亦不可得。从此可知中国之病已入膏肓。

作家如何表达自己的性灵呢?袁中郎概括说:“信腕信口,皆成法度。”(《〈雪涛阁集〉序》)袁宏道则认为:“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论文·下》)袁枚则以为“文章无法”。当然,这种信口信腕不是胡乱写去,而是要有艺术性的。如袁中道认为,过于直言的表达是不行的,那就成了“输泻有余”,而应该有“艺术陶铸”,即在流畅中有含蓄,在平凡中见绚烂。对此,林语堂深有同感,他曾盛赞袁宏道作文性灵之来快,也充分肯定袁中郎、李笠翁为文之“闲散自在”,还对文章的艺术表现有所注意。他说:“苟能人人各抒性灵,复出以闲散自在之笔,则行文甚易,而文章之奇变正无穷。”(《再谈小品文之遗绪》)他又说:“总之,我所要搜集的理想散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此是吾所谓理想散文。”(《小品文之遗绪》)因此,林语堂认为,最好如屠隆《冥寥子游》一类,与18世纪之劳伦斯·斯特恩相同,叙事夹入闲情,说理不妨抒怀,使悲涕与笑声齐作,忧愤与幽逸和鸣。黄道周在《文心外符》中有这样的斗起之笔:“若其贫富贵贱,隆污迟速,可眠而言也。”舒白香的《游山日记》、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和曹亮采的《绣虎轩尺牍》,皆有此自然不羁笔调。而李笠翁也有洋洋洒洒之大文,足以表现他那超逸不群的才思,处处见出李笠翁的机杼。又因为李笠翁作文与说话,纯然以自然之节奏为节奏,并且宾白往往别开生面,在繁长的语言中极得闲散自在之意。林语堂在《小品文之遗绪》中还这样赞李笠翁:“所谓宾白中之古风史汉,笠翁亦应坐一把交椅。”对袁中郎的为文,林语堂在《再谈小品文之遗绪》里赞曰:“袁中郎之旷达自喜,萧散自在,也正是小品文之本色。”林语堂最欣赏的还是金圣叹为《水浒传》作序的“闲散自在”,其中没一句不闲散,写来突兀惊心、自由放逸,似毫不斟酌一般,但细想却又似断实连,似散漫却又有伏线,尤其是不好高骛远,句句为实情实话,又饱含着人生感悟,于是字字逼真,句句掷地有声,全文含了血泪,真乃天地间之至文。林语堂甚至这样说:“吾想一人将此序精读,小品文做法已思过半矣。”金圣叹此文中最妙的一段可录如下,以供欣赏:

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则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不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

文章笔调不能千篇一律,因为人之天性和修炼不同,所以可以奇峭,可以平淡,可以放傲,可以谦逊,可以厚实,可以清纯,可以严正,可以幽默,可以朴实,可以酸辣,但有一点应该是共同的,那就是小品文的闲适萧散,语出性灵,无拘无碍,自然天成,谈出味道来,便是佳作。当然,在诸多笔调中,林语堂最推崇的还是那种清醇圆熟,有会心之顷者,因为此类笔调最得智慧趣味之正,湛然有致,似俚语而实深长,似平凡而实闲适,似索然而实冲淡,其内蕴无限,最具魔力。上面引录金圣叹一段文字最得“会心”二字。林语堂自己说,刚从国外归来时,自己的文章还有“哈佛味”,那就是声调太高,不能明理之故。到后来,得《语丝》诸子熏陶才得改变。我认为,林语堂文章得湛然会心之味,那是30年代以后的事,诸如《秋天的况味》、《动人的北平》和《会心的微笑》最有代表性。

这种萧散自在的小品行文必以灵性和气韵为主,淡化文法、句法甚至章法,对修饰润色往往亦不以为意。如若将林语堂小品和明清小品参读,这一点最为明显。就如同一个心有丘壑、胸有成竹的中国写意山水画家,在酒酣意满之后,往往不需周密的安排和设计,只要援笔而起,笔酣墨饱,顿时就会满纸烟云,一挥而就。而画幅中的浓与淡、粗与细、润与枯、疾与涩、实与虚、黑与白、主与宾、揖与让、离与合、直与曲等等都会得到自然而然之表现,这就是无法之法。可以说,林语堂文章尤其是小品文的“无法之法”多直接得之于明清小品(也有苏东坡“行云流水”之法),从而使作品有一派天然烂漫之致。与此相关的是“文”、“言”相参、相合、相渗,也就是说在平实质朴的白话口语中放入一些文言的字词句子,这样就将白话口语的自由散漫、浅显直白与文言文的典雅凝练结合起来,从而达到互补长短、相得益彰的效果。这一特点在李笠翁和沈复笔下,文、白往往结合得更好,林语堂得益于此二人者更多!林语堂曾写过《论言文一致》,倡导言与文结合:“白话与文言之间,立了一条鸿沟,不能相通。我想我们的目标是要做到‘语文一致’,并非专讲‘引车卖浆者流’的口语,也并非要专学三代以上的文章。要写得出来,也念得出来。这样才可以算是理想的白话文学。”因为在林语堂看来,没有白话的文言太不通畅明晰,也缺乏萧散自然之致,而没有文言的白话也是一些过于平淡无味的语言,不忍卒读。他在《语录体举例》中说:“夫白话诚难做,病在浅易平凡,少精到语,少警惕语,令人读了索然无味。今人欲矫之,乃在白话中放入文言,使得幽深之气。”而能够言与文合而为一,就容易写出“健、达、雅”的有意味的语言。这一点,林语堂也是受到明清小品尤其是袁中郎之启发,他说:“盖中郎既敢于文言中放进俚语,进而复能提倡性灵文学。此种文体,句句实话,字字真声,三百年后读其文,犹觉其个性赫然活跃于纸上,此则今日无骨气之白话作家所望尘莫及者也。”(《语录体举例》)还有感叹句、疑问句、重叠句等的广泛使用也是林语堂和明清小品的共同处。如李笠翁《闲情偶寄》和袁宗道《论文》里到处都是这种表述:……乎?……何也?……何乐之有?……耶?……哉!……如此!而在林语堂作品里也是这样。如林语堂的《论文》、《大暑养生》等篇就有这样的句子:“安能写满卷帙乎?”“其可愧如此!”“则何故今日读之能应声滴泪乎?”“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乎?”“非周作人行文声调而何?”“国货云乎哉!国货云乎哉!”“然事吾何以愤?”再有语气词“也”、“了”、“矣”、“而已”、“耳”、“如此”、“吧”在林语堂作品里特别多,这与明清小品尤其“三袁”和李笠翁小品关系最大。另有一些连接词“之”、“曰”、“并”、“者”、“此”、“亦”、“夫”等也是这样。更有意思的是,林语堂有些用词遣句也与明清小品分不开,如“残溺”、“啖饭遗矢”、“大谬”等词的运用都与袁宗道、袁中郎等人相近相同。

林语堂从明清小品接受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像俗词、俚语和骂词在林语堂作品中大量被使用,且他从来不以为非,这些在明清小品中尤其在袁中郎三兄弟小品中最为常见。还有关于狂论、人生有痴论、生活的艺术和女性思想等许多方面,林语堂与明清小品都有内在的联系。如林语堂佩服《浮生六记》的语言清白顺畅、简洁有趣是一方面,钦佩崇拜陈芸的才情与人生态度又是一方面,这对林语堂女性崇拜思想的形成有直接关系。又如林语堂三女儿林相如曾按袁中郎的菜谱一样一样地实验,结果得出袁中郎确是知味之人,很显然明清小品对林语堂一家的美食都间接地产生了影响。我总认为,明清小品是一个富矿,林语堂从中不断地汲取营养,丰富和强化自身。也可以这样说,明清小品给林语堂一个非常有力的支点,使他能够撬动人生和文学这块巨石,从而产生与众不同的效果。当然,林语堂并不是机械地接受明清小品之影响,而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角度和方式,而且林语堂与明清小品还有着更多的不同点,但这不是此文探讨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