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對曹元弼《易》學的總體評價

在近代史经学大变局的背景中,曹元弼的《易》学作品,总体上不失为一种重整经学的努力,从个人的学问养成上来说,他的工作多承袭先人,包括对汉宋《易》学的取,取人之处多而自用力之处少,但作为科举废除前後仍汲汲於护卫经学的正统经师,《周易学》《周易郑氏注笺释》《周易集解补释》等作品的写作保持了传统旧式学术的水准,可惜作为非现代学科式写作方式的作品,长期在如今的晚清民国期间学术史的论述范围之外,殊为遗憾。

一介经师的曹元弼,在晚清民国期间创作生命力得以延续,首先,须看到张之洞对曹元弼学问的影响。张之洞的角色,不止是清廷的一名开明官僚,而且还是清廷的主要文化教育设计师。其所著《劝学篇》要“权衡新旧”,开新风气的同时,扶持旧学,对各地书院的建设亦主动地提供支持。在戊戌之前,他就已经在寻求一种“官师合一”之法,用官师治教合一之策巩固统治基础,文化世变下的清廷也愈益明显地表现出这样的姿态。张之洞门生陈庆年在戊戌政变後不久的信中披露:“近日南皮师思得一官师合一之法,委正途候补人员充中学教习,日与讨论,又稽察拊循,与管堂通为一事,期以师法而兼官法。”[23]这一政策在废除科举後仍然被贯彻於学校中。

曹元弼有眼疾,写不成字,故虽参加科举,但基本未入仕途,不正是“正途候补人员”之一吗?他因张之洞赏识得以入各学堂任教,其《周易学》《礼经学》《孝经学》等部分已完成的《十四经学》作品皆承张之洞之命,依《劝学篇·守约》之例,在创作动机、创作内容上深受张之洞“中学为体”的为学为政观点的影响。再者,他的大半学术生涯,先後在两湖书院、湖北存古学堂、礼学馆、江苏存古学堂等地度过,为示诸生为学之方,撰《原道》《述学》《守约》三篇文字,几乎奠定一生为学之基础。本文所涉及的《易》学三书,亦多在此前半段的学堂生涯中所完成。这些作品,守纯正经义,属“中体西用”之“中体”一面,也是晚清时期最早开始的学堂教育教学理念的映证。

在《易》学研究方面,曹元弼可算是“忧患学《易》”,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交织在一起,文化上的保守与时局不合。《周易集解补释》完成後,他自为序说:“溯自宣统辛亥以来,忧患学《易》,於今十有七年矣。洪水滔天,猛兽咥人,日甚一日。”[24]身处变局之世,曹元弼於书斋中深感“人人将食,万族俱尽,乾坤或息之痛”。张之洞逝後,他说“文襄师薨,吴楚贤邦伯师长亦多於戊己间徂谢隐退”,一齐在两湖书院、存古学堂中授讲经义的旧式学人纷纷隐退,有“亡邦国殄,君子道消小人道长”的危机感,国家命运、文化血脉似乎已是“一发千钧,其何能万”。这样的认识令他晚年愈加沉郁。经学的衰微,已经早在清代中期就有萌芽态势,曹元弼谓:“当道光之季,经术已衰,邪说方兴,世变将作,凡今日内忧外患,当时皆已萌。”[25]而自光绪戊戌(1898)以来,随著维新失败,国人对清廷日渐失望,政治局面上清廷的掌控日渐不力,社会上酝酿著新的变革思想,这些在守旧派的曹元弼看来都是“異说蜂起”。辛丑(1900)以後,朝廷内部的臣僚们竞言新学,时局渐渐突破曹元弼的认识,他认为这些都是“本末迷误”。及至後来清廷覆灭,曹元弼更是万念俱灰,《〈周易〉〈礼经〉〈孝经〉三学合刻序》中说:“三纲绝纽,大陆遂沉,余忧患馀生万念俱灰,惟求一死,馀气未尽,杜门学《易》,与天为徒,以写我忧,忽忽不知老之已至。”馀生杜门习《易》,成为他消磨时光的方式。

曹元弼的政治认识一生趋於保守,坚持“今日之学非他,为君父而学也,为万万生灵而学也”[26],其护卫文化的态度表露无遗。他又言“经学至今日或几乎息矣”,可是却有剥极思复的自信,期盼“经学今日乃可得而明矣”。

他的论证是,经者,“人心之所同然”,人心同然之谓,是生人相生、相养、相保之道,眾民为求生存而必然有自救之心。但这种自生之心,乃是基於自然情感的存在,即相敬相爱之本,乃是来源於一阴一阳的定偶相互之爱,来源於父母之爱其子,其子之爱父母。人道之根本正在於此。[27]

支撑他这一论证体系的一大论点,部分来自《周易》。在他看来,夫妇阴阳之为天地大义,一阴一阳之谓道,因而有父子,有秩序。“《易》能极万世之变易,而归於不易”[28],此乃《易》之大义;其次,对於《易》之起源,曹元弼诉诸“示男女之定偶”的需要,民之初生,但知其母不知其父,作为自然情感的爱之理无法建立,以人别於禽兽首先要求别於男女,以此人道始兴,此为生生之本,同时以此串讲十四经,欲以经书来激荡人心之爱敬,催发人心之爱敬来使愚者明,使弱者强,使散之聚,以是通经致用,使士子爱国爱民。基於这层认识,广释《易》学作品,值世大劫将临,剥且入坤之时,还抱持“而乾元无息绝之理,留此硕果,以存天地之心也”之信念,自许任重道远,作著以待义之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