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脚下,一个小村庄,庄子不大,前有湖,后有山,也算是块风水宝地。
风调雨顺的时候,村民不愁温饱,还能靠下湖打鱼,上山捉点野味,打打牙祭,或者混点零花钱。
八月初八,一场大雨下得天昏地暗,一直到三天后天明才结束。
村东头的黄家传来一声婴啼,只是雨声太大,婴啼声就这么被无情地淹没在大雨声中。
黄奶奶帮着给刚出生的小婴儿包裹好,就忙忙捡了五个鸡蛋,清水窝荷包蛋。舀出三个荷包蛋,捻一点红糖放在碗中,颠着脚给接生的刘婆子端过去。
又从灶洞下掏出一块生姜,洗了洗,切了几块姜片剁碎,放在蛋锅里煮,煮开和二个鸡蛋一起舀在碗里,小心的捏出一小撮红糖,放进去,端着碗进了厨房旁的厢房。
乡下妇人生孩子,都不能在主屋生,据说是有血光之气,会冲了家里的爷们。
都是等临生足月了,把厢房拾掇出来,肚子一痛就搬到厢房,孩子出生满月后才能搬到主屋的卧房。
黄奶奶摸出来时黄富贵递给她的十二个铜钱,又捡了二十个鸡蛋,拿给刘婆子。刘婆子客气了一会,还是接过了十二个铜钱,鸡蛋却怎么也不肯要,说留给产妇补身子。
刚送走接生的刘婆子走进厢房,大儿媳赵氏,二儿媳周氏,四儿媳妇杜氏就冒雨过来了。
也不能怪她们来的迟,雨来的急,下得大,一家老少爷们都下地去了。
眼看着稻苗已经灌满浆,再有个十天半月就要收了,这风大雨急,就怕水把田地给淹了,都忙着下地去了。开沟挖渠,有漫水的沟渠也要疏通疏通。
女人们也忙着撵猪赶鸡,收拾晾晒的衣服。黄三嫂就是忙着收拾晾晒的衣服,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恰好快足月的肚子就在一场大雨中疼了起来。
等妯娌三忙完过来,黄三嫂的孩子都落地了。
黄家大嫂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雨水,坐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婴儿啧啧称赞:“三弟妹,你看这丫头,头发乌黑皮肤红通通的,长大了肯定是个又白又好看的俊丫头,像三弟妹你。”
黄二嫂老实,只顾着去厨房烧水,收拾盆里换下来的床单衣服,也不说话。
杜氏在媳妇里最小,还没有孩子,闻言好奇地伸头过来看:“大嫂,是不是说生下来红孩子长大就白呀?”
黄大嫂边接过黄二嫂端过来的热水,给小婴儿擦身体,边说:“是啊,你别看有的孩子生下来白白的,长大就黑了。只有生下来的红孩子,长大才白。”
三岁的黄桃,搬张小凳子走了进来,细声细气地递给杜氏:“四婶,你坐。”
杜氏接过凳子坐下,顺手把黄桃搂到怀里:“小桃子,你娘生个妹妹,你喜欢吗?”
“喜欢。”黄桃比同龄孩子瘦弱,也文静,虽然小,一身衣服穿的干干净净,虽然头发稀松却也扎了两个整齐的小啾啾。
屋外大雨倾盆,黄老汉带着四个儿子从地里回来,顺便把在门口公场边浅沟里摸鱼的几个孙子带了回来。
黄老汉有五个儿子,最小儿子的是个活祖宗,比大儿子小了25岁,几个侄子都比他大。
儿子多,地也不少,黄老汉年轻的时候出去跟过船跑过码头,挣了钱回来就买地,期间也陆陆续续生了三个儿子。
生三儿子那年,他跟着船队出了趟远洋,那次去的远,一溜三艘大船,没有一年二年是回不来的。
回来的时候顺风顺水,这次东家赚的多,心里高兴,对黄老爷子几个家乡带过来的人就特别和气,许诺到家了一人分多少银钱。
大船还有十几天就到家了,谁知道家门口就出事了,被一伙海盗给抢了。跟船的就船东家那个十一二岁跟着去练胆的小子,和黄老汉二个人逃了回来,其余人全部都没了,尸体都没回来。
黄老汉背着只有半条命的小东家回到黄家集,拿了赏钱回了黄家庄,专心种他的地,再也不敢去做这送命买卖。
黄家,五个儿子,四个媳妇,六个孙子,三个孙女,加上老俩口,刚好二十口人。
别人家都是一家子祖孙几代同堂,不等老的百年归后不分家。黄老汉却不,他是儿子一成亲,住满一个月,就给分出去。
所有儿子都分的一样:三间石墙茅草屋顶的正屋,一间厨房连着厢房也是茅草顶,不过墙是泥垒的,一个竹篱笆院子。三亩水田,六亩旱地,一亩地菜园子。
农具一套,锅碗瓢盆一套,各自带好结婚时的被褥衣服,就算分家了。第一年分家还可以吃家里种的菜,过年杀猪还能分十斤肉。
第二年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得靠自己。
别说,黄老汉到底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这样一分家,儿子媳妇做事都挺有精气神。不但兄弟几个感情好,妯娌几个也关系不错,毕竟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像村子里别的人家,常常是你做事做的少了,谁比谁吃的多了,一言不合就吵闹起来。
黄老汉领着老儿子黄宝贵直接回了自己的老屋,大儿子,二儿子,也各自领着自己家的小崽子回了屋。乡下媳妇生娃,没有公公、叔伯跑前跑后探望的道理。
四儿子黄来贵一看,他媳妇也没回来呢,又没小崽子领,他结婚才二个多月,分家出去也没几天,干脆就跟着黄老汉回了老屋。
黄德磊是黄老三的大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今年七岁,皮肤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光着腚,赤着脚拎一串鱼跟在黄富贵后面摇摇摆摆回来了。
乡下孩子野,夏天男孩子基本上到了七八岁都不穿衣服,上山下河,见天光着个屁股,赤着脚在外面疯。
黄德磊兄弟几个名字都是爷爷黄老汉去镇上找人起的,当时黄德磊大伯家哥哥出生,黄老爷子第二天就去了镇上,先是大小子大小子的叫,满一周岁老爷子给起名“黄德光。”
老爷子在镇上给大孙子起名字时候,想想自己当时已经有四个儿子,以后孙子得排着队来,如果每次都来找先生起名字,即费钱也麻烦。索性让先生一次给起了,于是黄家小兄弟出生后一周岁的名字就按“光明磊落,忠孝礼仪”按顺序来了。
为什么是八个字呢,因为先生就给了八个字,黄老汉花了一个名字的钱得了八个名字,已经是觉得老脸一红,连连道谢回家了,以后再有孙子,那就等以后再来吧!
黄富贵先去换了淋湿的衣服,又把黄德磊拎过来擦洗干净,穿上衣服才过来看自己的第三个孩子。
“这孩子生的好,刚才爹偷偷告诉我,他找人算过,这孩子命里带福,旺家有福气。”黄富贵搓着手看着刚出生的闺女憨笑。
黄德磊湿漉漉的大脑袋趴在床边,伸头看床上睡在娘亲怀里的小妹妹。
“真丑,像个小猴子。”黄德磊嘀咕。被耳尖的黄富贵搂头一巴掌:“瞎说什么呢,你生下来还不如你妹妹呢。”
黄德磊也没见过自己刚生下来长啥样啊!大妹妹出生他还小,也不记事。只能悻悻地爬下床,拉着大妹妹黄桃去看二伯母杀鱼。
做个孩子真无奈,连点话语权都没有!
三天后,雨过天晴,黄宝贵坐在大哥黄荣贵肩头上来看侄女了!
你别看黄宝贵年龄小,比黄德磊还小一岁,但架不住辈分大呀,全家从老大黄荣贵到襁褓中的小婴儿都知道这个小叔谁也惹不起。
黄宝贵吭哧吭哧爬上三嫂的床,和黄德磊并排坐在床边吃炒豆子。
黄宝贵的衣服都是黄奶奶做的,每一件衣服都有二个大兜,花生熟了装花生,瓜子熟了装瓜子,冬天装山芋,夏天装莲蓬。碰到青黄不接,炒把黄豆,炸点小鱼干,也够这个老叔嚼半天!
老叔边吃炒豆子边问:“三丫头叫什么名字?”
黄家小兄弟姐妹都是从大到小排序,并不是一家一家单独排序的。
黄三嫂摸了摸三丫头软软的头发说:“还没起名字呢。”
老叔从兜里抓着一把炒熟得黄豆咔嘣脆地吃着,听见二丫头还没名字,举起手里的黄豆说:“就叫黄豆,就叫黄豆。”
一旁的黄富贵听着觉得自家弟弟确实聪明,就这么拍板了。可怜还在睡梦中的二丫头,就这么有了“黄豆”这个名字,谁也没想起来问问本人愿意不愿意。
黄豆会走就跟着老叔,娘要忙家务,黄桃虽然小,却像个小大人一样乖巧,天天跟着娘后面搭把手。黄豆不愿意扫院子,看鸡,去菜园子拔草,就整天跟着老叔。
跟着老叔好啊,有肉吃的。
老叔出去玩开始是不愿意带着黄豆的,一个路都走不好的女伢子,看见就烦。可耐不住黄豆嘴甜脑袋聪明,老叔老叔地哄着。
这边老叔摸泥鳅时候随手堆几摊泥巴,那边黄豆说:“老叔你真聪明,这样拦一道坝,鱼就跑不掉了。”
聪明的老叔立刻就着地形拦起一道土坝,坝里一窝无处可逃的鱼!
那个下午站岸上给老叔看衣服的黄豆,被老叔奖赏了一个他已经不爱吃的煮鸡蛋。
过几天,老叔又在黄豆的夸奖下做了一个可以射小鸟的弹弓。没有橡皮筋,用翻出来的牛皮做的弹弓射程一般,好在经久耐用。鸟没射到一个,全村家禽家畜大部分被老叔过了一遍手,天天鸡飞狗跳!
因为这个弹弓,黄豆分享了老叔大半个月的零食。
老叔觉得,三丫头还不错,不哭不闹,听指挥,以后就带着玩吧。
老叔去村里私塾,黄豆也跟着。开始先生还不愿意,毕竟孩子小,怕闹腾。但是黄豆又乖巧又安静,就在老叔脚边坐着,不吭声。
私塾回来,老叔写大字,黄豆就拿个树枝在院子里地上写。后来先生要交功课,老叔贪玩,来不及写,就让黄豆帮忙。
黄豆觉得,自己投胎的时候肯定喝了稀释过的孟婆汤,不然,为什么她的记忆里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存在呢。
不过,随着年龄越大,记忆中的东西褪去的越多,慢慢黄豆就习惯了现在这种生活。
不过,黄豆骨子里还是带着一些上世残存的东西。比如,对钱的热爱。
早上,老叔来喊黄豆去私塾,黄豆就不肯起床了,抱着被子哼哼唧唧说:“下午去。”
老叔也无所谓,喊上黄德磊就走了。
黄家男孩子基本都要去私塾识字,考不考功名不重要,黄老汉要求,必须得识字,不能做睁眼瞎。正常七岁去,跟着先生念个五年,不想念了,十二岁下来,回家种地也行学手艺也好。
老叔一走,黄豆立刻从被窝里爬出来,自己穿上衣服蹬上鞋,先去灶房洗脸漱口吃饭,吃完了拿起篮子喊黄桃:“姐,走,摘花去。”
黄桃也习惯了黄豆的小大人架势,拿上篮子带上刀,跟在菜园里忙活的娘招呼一声,小姐俩就出门了。
黄桃家在村东第一家,往东走是一片旱地,都是黄老汉家的,种着大豆高粱这些。再往东就是一条大路,一头通县城,一头通小镇。小镇上有码头,有河,河里行船数日可入海,所以,大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行人还不少。
黄豆黄桃出门左拐向西,先经过二伯家,二伯家俩个哥哥,大的叫黄德明,在镇上酒楼做伙计,小的叫黄德忠去了私塾。
小姐俩拎着篮子走到了大伯家,隔着篱笆就看见大伯家的大姐黄米坐在门口纳鞋底。
黄豆隔着篱笆就喊:“大姐,我和二姐去山边摘花,你去不去?”
听见妹妹喊,黄米连忙放下手中的鞋底,转身去灶房拎了个篮子出来:“'走,我也去,采花回来卖钱买丝线。”
黄米最近正在学女红,对这些绣花绣朵的丝线非常着迷。
三姐妹一路走到山边,南山不算太高,却林深草密,山势蜿蜒几十里。
她们要采的花是云母草,天气热,云母草刚刚开始开花。把花连株割下捆好背回来,再晒干,等父母赶集的时候带去药店卖了,就有或多或少的铜板进口袋了。
夏天庄稼地里活多,又要浇灌又要除草,大人们根本没心思去弄这些。村里孩子多,来赚这个钱的也少,男孩子能下地的都下地了,女孩子要在家里洗衣做饭看管更小的弟妹。
有几个有空闲的也不出来,她们即使辛苦割回去,卖了钱也落不进自己口袋。
不像黄家,地多还惯孩子,男孩子都送去识字学手艺,女孩子也舍不得让下地吃苦,最多在家帮忙做饭,学针线活。黄家还有一条规矩,谁挣的钱就是谁的,大人一分也不贪。
不是大人不想贪,关键是黄老汉不允许。黄豆不得不从心里感叹,碰上个这么英明神武的爷爷,是她多大的造化。
黄豆力气小,割不动云母草,只能在大姐姐的指挥下去割了茅草来打成草绳。等两个姐姐割倒了云母草,有一小捆,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给捆起来。
日上中午,割好的云母草,几捆靠在一起,站在田野里,远远看去,像几个小孩子,伏在草丛中窃窃私语。等晒到晚上再背回去,也轻很多,乡下人纯朴,也没有人会去惦记几个孩子割得这点药材。
下午,日头毒,两个姐姐是不许出门的,小黄豆却要陪老叔读书。
村里没有女娃娃读书的,黄豆算是个例外。现在的黄豆,天天去私塾也没交钱,但是先生挺喜欢这个又漂亮又乖巧,嘴巴又甜还很聪明的小丫头。
先生是黄家村唯一的童生,也是黄豆没出五服的本家,按序排行第七,黄豆就叫他“七爷爷”。
七爷爷以前家境不错,考了个童生再考秀才却次次铩羽而归。
混到儿子都能娶媳妇了,心也就死了,回来安心种几亩地,顺便教教村里的孩子,混点零用。
原本七爷爷还想在儿子身上找补点希望,可惜七爷爷当初读书太费钱了,娶媳妇的时候只考虑老实能干,结果生的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
真是爹挫挫一个,娘蠢蠢一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