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婉：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一

公元1127年，靖康之变爆发。宋朝历史上最窝囊的两个皇帝老儿——宋徽宗和宋钦宗父子。变为了金人的笼中鸟。之后两年，金军开启了大扫荡，相继占领了建康、临安、越州。

时间定格在1129年入秋。当金军攻陷扬州后，城内一片混乱，百姓流离失所，老弱疲于奔命。慌乱的人群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妇女被碰倒了，她丈夫赶紧抱起她，三躲四避地从城门口拥挤的人群里穿插出去。金军在城内烧杀抢掠，只差片刻，他们就变成了金人的刀下冤魂了。妇女的肚子因为受到惊扰而疼痛不已。须臾，孩子降生了。

年轻的父亲抱着这个生于战火中的女儿，望着夕阳西下，晚霞明媚，血色罗衣，给她取了个名字——唐婉。“婉”便是“晚”。于是，南宋历史上一代才女的艺术人生便由此而开始了。

因为战火纷乱，居无定所，唐闳只能带着妻女去投亲靠友。他与北宋的王爷赵仲湜是知己好友，便决意去投他。因为两人相别已久的情义，赵王爷不仅对他们一家三口关照百倍，还对可爱伶俐的小唐婉爱之不尽，视如己出。

在唐婉幼小的年纪里，能拥有这样一个安乐窝，不用跟着父母流亡奔命，已经是同龄普通孩子所羡慕的了。然而更让人眼红的是，她还有一个大哥哥。这个大哥哥对她关怀备至，体贴温和。他就是赵王爷的独生子——赵士程。

赵士程比唐婉大四岁，算起辈分来还是宋高宗赵构的叔叔。他们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吃饭，变得无话不谈。唐婉冰雪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两岁就能诵词，三岁就能写诗。虽然程哥哥比他这个婉儿妹妹次一点，但他勤奋好学，于同辈中已是佼佼者，因此也经常得到老师的褒奖。但这样美好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年。

一天，唐闳向赵王爷提出了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他说：“前些年就想寻找姐姐，但因为战争动乱，无从下手，且婉儿幼小，弱妻身体也不好，致使无瑕分身。如今婉儿稍大了，内荆也已身有好转，此时自当去寻回姐姐，以尽人弟的责任。”赵王爷理解唐闳的苦楚，虽然他万般不舍，但还是答应了。于是，婉儿与相识了三年的程哥哥也挥手作别了。

二

也许是唐闳皇天不负有心人，抑或者是唐婉与陆游真的缘分使然。唐闳终于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姐姐。而此时的姐姐，孤身带着一个孩子，他比唐婉大两岁，名叫陆游。唐闳见了姐姐后，便决定带着家人和姐姐住在一起。

婉儿初见陆哥哥时，只见他浓眉大眼，双眼炯炯有神，确如父亲所说的那样仪表堂堂。又见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便对他充满了好奇。而陆游看着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清新灵秀，见之忘俗，也是喜欢得不得了。

日复一日，婉儿和陆哥哥渐渐熟识了，他们变得无话不谈。陆哥哥对婉儿也是照顾有加，细心体贴，加之两家的亲戚关系，陆哥哥对婉儿却比程哥哥还好。除此之外，两人还一起入私塾读书，一起背诵古诗词，一起交流学习心得。这个时候，婉儿的诗词水平和陆哥哥的差距渐渐缩小了！她渐渐可以和陆哥哥对诗联句了。而每当这个时候，便是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他们可以和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赌书泼茶，也可以像李白杜甫那样谈天说地。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婉儿的心里，陆哥哥的地位已经超过了所有男人，包括那个曾经陪伴了她三年的程哥哥。而陆哥哥也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这个聪敏伶俐的婉儿妹妹。

不得不说，在一开始唐闳夫妇要求搬来住在一起的时候，陆哥哥的母亲陆夫人就已经看准了聪明灵秀的侄女可以做自己的儿媳妇。用《红楼梦》中的话来说就是：“这岂不比外头找的强？”抱着这样的心思，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陆夫人对这个侄女越来越满意。再加上他们亲密无间，相处融洽，一刻也离不开，于是，陆夫人以一朵精美的家传凤钗作为信物，和弟弟定下了这门亲事。

绍兴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144年，在六十多岁的李清照对着落日的梅花写下那首《声声慢》时，陆游和唐婉这对佳人，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这天，陆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陆游骑着大白马去迎娶他的新娘。因为礼俗原因，唐婉已于一个月前搬到别处去了。在一片欢乐祝福之中，这一对才子佳人终于实现了他们多年的梦想，喜结连理，相拥入房。

也许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就是如此吧，不管以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能够拥有这一刻的相知相守，也足够了。

三

在唐婉和陆游的幸福生活进行得如痴如醉，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个潜在的矛盾爆发了。

众所周知，陆家是名门大家，陆游的父亲陆宰先后担任淮西提举常平、淮南东路转运判官、京西路转运使。父亲以报国仇，抗金贼为念，这种强烈的爱国思想从小在陆游生命里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长大后，他被寄托着步入仕途，报效国家，抵御金贼的希冀，所以他不能只做一个诗人，每日和唐婉谈谈情，说说爱。这样的小夫妻生活放在现在可以，但放在彼时陆游的身上是绝对不允许的。因此，陆母对唐婉这个不劝丈夫读书上进，而是整天领着他醉倒在温柔乡中的侄女兼儿媳非常不满。这样，在几百年后，人们也就可以想象：如果当时黛玉嫁给宝玉，之后的结局，应当如何了？

陆母对唐婉不满，开始只是表现在对她百般刁难，屡屡挑刺。后来便仗着姑姑和婆婆的双重身份对她公开斥责，毫不留情。

一次，家族祭祀，待所有人就位后，陆母叫来了跪在一旁的唐婉，责问她为什么不按时给自己行礼请安。唐婉向来不拘小节，却不曾想姑姑为一件小件事发这么大的火。这时，陆母看见祠堂外面有两只公鸡在打架，便顺手把手中的茶杯扔出去，紧接着骂道：“你这个不下蛋的鸡，我养你也是白养！”届时唐婉于一旁默默哭泣，她没想到婆婆对自己的成见如此之深。虽然进门快一年了未有身孕，但她也不该把我比做公鸡啊，毕竟，她还是我的姑姑啊！唐婉看着那个被摔碎的茶盏，觉得既打在公鸡身上，又打在自己身上。

不久，陆母到无量庵为陆游和唐婉卜卦，僧尼一番胡掐乱弹后，说道：“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陆母闻得此言，顿时惊慌失措，对唐婉的之前的好感完全丧失。这个事件在今天看来仍有点像双簧戏。因为在宋代重理的社会，难道陆游与唐婉结婚前连八字也未测不成？

可是，一旦陆母对她这个和她一样出身于诗礼之家、文采过人的侄女彻底失望时，悲剧便彻底开始了！

四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像焦仲卿的母亲对待儿媳刘兰芝一样，陆母也对唐婉开始了报复。

对唐婉来说，爱情是无罪的。能和自己心爱的陆哥哥在一起，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但在陆母看来，她宁愿唐婉没有才华，与儿子不那么恩爱，那么她就可以相夫教子、持家有道，而不是整天拉着丈夫吟诗作对、耳鬓厮磨。这在陆母看来，都是罪无可恕的，虽然她也是一个才女，但她和宝姐姐一样，太遵从妇德了，所以她虽然同情林妹妹，但并不打心眼儿里爱她。

就在儿子、婆婆、儿媳三人矛盾不断激化以后（当然，在陆母眼中，她和儿子之间的分歧皆来自于这个不守妇德的侄女。）终于，公元1145年，在陆游和唐婉成亲不满一年的时间后，陆母对陆游提出了休妻！

《仪礼•丧服》中就有对于休妻的明确规定。其中是这样说的：“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姑舅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这子者称为“七出”，也就是妇女被休掉的七个理由。没有子嗣虽排在第一位，但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按照宋代律例，女子嫁人后有三到五年的时间处于生孕期。这期间未生一子，可考虑休妻或另行纳妾。但唐婉并非有不孕之症（后文可知），嫁到陆家不到一年，婆婆便借着无子的借口要强行休掉，根本不留给她任何辩解的余地。这在陆游和唐婉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一对恩爱的恋人，突然之间就要面临这种艰难的选择。陆游悲如刀绞，一时又别无他法，唐婉亦暗自饮泣，处在神经崩溃的边缘。

然而，崩溃归崩溃，尽管唐婉和陆游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但陆游最终还是不得不实行他母亲的决定。他含着泪写下休书，按下手印，又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中把唐婉送回娘家。

当马车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离家越来越远，已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陆游忽然心生一计，他打算不把唐婉送回娘家，而是在附近租个房子暂且安顿下来。心想等到母亲气消一消，再去求她，一定可以把唐婉接回去。陆游提出这个决定，唐婉也同意了。虽然她是大家闺秀，先是因爱被休，成了弃妇，之后悖着礼教居住别院，但她仍是心甘情愿的，她希望陆游能够以金榜题名来换取姑姑对她的再度接纳。

五

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陆母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大发雷霆，当众揭穿了唐婉的诡计。在她看来，自小孝顺的儿子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敢为了一个女人欺瞒自己，这完全是受了唐婉的挑唆。因此她对唐婉更加怀恨，为了让陆游把唐婉送回娘家，还以死相逼。

陆游无可奈何，虽然满心痛苦，但无法做出丝毫的反抗。在母亲的高压之下，他最终不得不把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走。那一刻，他丢掉了爱情。当唐闳夫妇看见唐婉及带回的一纸休书的那一刻，这两个家庭之间的关系也宣告破产！

面对这样的结局，唐婉万分悲痛，终日以泪洗面，唐闳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便带她去了赵王府，很显然，唐闳希望能在那里给女儿找到人生的另一半寄托。在唐婉三岁那年离开王府后，唐闳经常受到贤侄赵士程的书信，向叔叔阿姨请安，询问婉儿妹妹可好？这些话在唐闳看来，无不表现了这个赵贤侄对婉儿的一片痴情。同时他又想到，如果婉儿能嫁入赵王府，那由陆游带给她的痛苦也会一并消失。

来到赵王府，果然，赵士程对他这个感情上遭受坎坷的妹妹更胜从前。自从分别后，程哥哥对他这个妹妹是日思夜想，不得出口。如今唐伯父来意已明，自己欣然愿意，只是不知婉儿妹妹的心意。唐婉此时心力交瘁，难以开始另一段爱情，但忽然得知陆游娶亲王氏小姐的消息，她把所有心痛都变成了西江之水，东流而去了。在父母的撺掇和劝导下，她一发冲动，答应了嫁给赵士程。

自此，陆哥哥和婉儿妹妹的爱情，彻底地画上了句号。

六

在陆游与唐婉分离之后，他日夜埋头读书以排解痛苦。在公元1153年离开家乡，前往临安参加考试，却因为大奸臣秦桧的徇私和南宋朝廷的昏庸守和，才华横溢的大诗人陆游被迫落榜。面对这种结果，陆母仍把原因归结到她那个不知礼节不守妇德的侄女身上。为了笼住陆游的心，让他不再想唐婉，陆母决定给儿子另择佳妻。

这次陆母不再选择那些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美貌夺人的女子了，而是挑那些安分守己，恪守妇道，懂得相夫教子的大家闺秀。终于，她选定了澧州刺史王膳的女儿王氏。王氏孝顺婆婆，做饭洗衣，贤惠可人，亭亭玉立，相貌堂堂，不差唐婉。只是不通诗词歌赋，与陆游之间无共同话题。但这也正是陆母所需要的。

陆游在母命之下与王氏虽再次喜结连理，但只有夫妻之情，并无男女之爱。王氏素来仰慕陆游的大名，自觉能成为他的妻子当真是三生有幸，虽然陆游对她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但她想，只要自己做好贤妻良母的本分，总有一天会走进他的心里。然而，她错了，像陆游这样重情重义的诗人，他的一生只可能爱上一个女子，如果这个女子离他而去，那他便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

与之同时，唐婉赌气嫁给了赵士程。虽然这个从小体贴她的程哥哥对她一如既往地关爱备至，但她深刻地感觉到了程哥哥和陆哥哥的不同。陆哥哥虽系布衣，但他身怀大志，忧国忧民，而程哥哥是王公贵族，一天到晚无事忙。这样的对比，只会让唐婉对陆哥哥更加思念，终日闷闷不乐。

七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就像这首歌词一样，陆游和唐婉一别十年，曾经连一次真切的道别也没有。

沈园是绍兴的名园，那里景色迷人，绿树成荫，蕡蕡其实。

这天，赵士程和唐婉携着他们的孩子来游沈园游玩，这时，唐婉忽然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惊呆了。赵士程仔细地看了看，说道：“没错，是他。”他主动走上去向陆游问好，以表现他绅士的态度，陆游只是点头微笑。他的风采依旧，还是那般的英气夺人。

赵士程设宴，唐婉端了一杯黄酒送给陆游，两人相对而立，不知该说什么。借《浮生六记》中的话来说：“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

宴会上，唐婉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陆游，这让赵士程很不自在，巴不得宴会早点儿结束，他好拉着妻儿告别。酒过三巡，宴会终于结束了。唐婉含泪看着陆游，和赵士程郁郁而去。

陆游愁绪满怀，提笔在墙上写了一首《钗头凤》，道：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随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挥泪别去。

不久，秦桧病死，陆游奉命出任宁德县立簿。

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次游玩沈园，只是为了寻找当初陆游走下的足迹，来派遣自己忧郁的心情。却忽然看见了陆游题在墙上的诗句，顿时有感于心，致使热泪盈眶。多少种无奈皆发于心，几百处深情尽从于手。她执笔续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回到家后，唐婉悲上心头，失声痛哭，难以自抑，便一发病倒。因为对陆游心心念念，便更加难以自拔，只求速死以完此劫。果然，不久之后，唐婉便香消玉殒，魂归离恨！

八

在唐婉死后，陆游悲不能已，写下了不少的悼亡诗，其中最有名的，恐怕就是这沈园二首了吧。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此时，距离唐婉去世已四十多年了。陆游年老迟暮，伤心故地，或许不久就会埋葬在会稽山下，但唐婉仍是那个年轻美貌的盈盈少女，自己仍斩不断对她的思怀。陆游此诗，字字看来皆是血，用情深苦不寻常！

公元1210年一月，陆游去世，享年84岁。至此，他与唐婉的这段感情才从真正意义上宣告结束。

虽然陆游和唐婉早已离尘而去，但他们的爱情故事，千百年来却传为佳话。这真印证了徐再思的那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