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 (美)赛珍珠
- 3780字
- 2019-10-15 16:20:21
王龙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他自己田地中间的土坯房子里,那房子又小又黑。他躺在年轻时住过的那间房间,而且正好躺在当年洞房花烛夜睡过的那张床上。在城里,他还有一院大房子,如今是他的儿孙们住着。大房子里的一间厨房都比他现在的这间屋子平坦些。不过,反正早晚都得死,那么能死在这儿他也挺满足了:这儿是他自己的田地,房子是父辈们传下来的旧房子,屋子里桌凳做工挺粗糙的,连油漆都没上,床上吊的是老蓝棉布做的床帐。
王龙心里明白自己的死期已到,他看着守在他身边的两个儿子,他也知道他们在等他死,而他的确快要死了。两个儿子为他从城里请来了好大夫,这些大夫带着针和草药,又是号脉,又是看舌苔,但是临了收拾好针药要走之前,大夫们说:“年岁到了,谁也挡不了他死呀!”
王龙接着听到他那两个儿子在说悄悄话,他们是专门赶来陪他,为他送终的。他们以为老人家睡着了,其实他并没睡着,他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俩神情庄重地对视着,老大说:“咱们得赶紧派人去南方把咱兄弟叫回来,咱兄弟也是他的儿子啊!”
老二回答道:“可不是吗,就得赶紧啦!谁知道他跟着他那位将军在哪儿瞎转悠呢?”
听了这些,王龙知道他们已经在为他预备丧事了。
王龙的大儿子为他买的那口棺材就停在他床边,为的是让他看了舒坦些。这口棺材可真不小,是用一棵木质相当坚硬的楠树做的。棺材把那间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弄得进进出出的人都非得绕着走而且非得蹭着棺材的边儿才过得去。这口棺材花了近六百两银子,不过这一回连老二都没说二话,尽管这小子平时过日子可抠了。的确,王龙这两个儿子这回倒真没心疼这银子,主要是王龙太满意这口棺材了。只要稍微觉着好受一点了,他就会伸出那只颤抖的黄手去抚摸那黑得锃亮的棺材。棺材里还套着一口内棺,光滑得跟黄绸缎似的,里外两口棺材套得那么合适,就像人的灵魂装在人的躯体里一样。真是一口谁看了都会满意的棺材。
尽管如此,王龙倒不像他父亲死得那么痛快,虽然他的灵魂有八九十来次都打算上路了,但他那强健的肉体一次次坚持不让灵魂动身,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当肉体与灵魂在体内搏斗时,王龙感觉到了,他害怕见到这场灵与肉的搏斗。年轻时,王龙是个粗壮、精力充沛的人,他是个肉多于灵的人。他不能轻易地让肉体逝去,在他的灵魂打算悄悄溜走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他哭了,嗓音沙哑而哽咽,没有一个词儿,像孩子的哭声似的。
每当他这样哭时,他那年轻的姨太太梨花就会伸出她细嫩的小手去抚摸他干瘪的手,她是日夜守在他床前的;他的两个儿子也会急忙上前安慰他,跟他一遍遍地讲述他们打算要做的一切,尤其是如何举行他的葬礼。他的大儿子弯下那满身绸缎的硕大躯体,对着干瘪老汉的耳朵,大声嚷道:“我们都去给您老人家送葬,出殡的人至少得排一里多地。您的姨太太们都会去哭您,还有您的儿子、孙子,都给您披麻戴孝,村里人和您的佃户们也都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您的魂轿,里面放着我们请画家为您画的像,跟着就是您那口最体面的大棺材,您老躺在里面就跟皇上一样,装裹您的新衣服都为您预备好了,我们还租了顶绣花棺罩,深红的底,金色的花纹,可好看了,把棺材抬着走过大街时,把罩子盖在棺材上让镇上的人都能看到!”
他就一直这么嚷着,直嚷得面色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要知道他很胖,当他直起身子喘口气时,王龙的二儿子又接茬往下说。他身材瘦小,面色黄黄的,一副狡诈的样子,他的声音从鼻子里出来,尖声细气的。他说道:“我们还要请和尚念经为您超度。我们还专门雇了哭丧的和抬棺材的,穿的是红黄色的袍子,还要扛上我们为您命赴黄泉之后准备的各种东西。大厅里已经糊好了两套房子,一套跟这里的一样,另一套跟城里的那套一样,房子里有家具、奴仆、轿子、马,反正您需要的全齐了。这些纸糊的东西做得可讲究了,各式各样的,葬了您之后,在坟头就烧掉它们,我敢说哪家的纸人纸马也比不上您的这一套好。这些东西都得排在出殡的行列里,让人人都瞧得见。老天保佑出殡那天天气好!”
这下子,老汉高兴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想——全镇的人——都会去的!”
“没错,全镇的人都会去的!”他的大儿子大声喊道,一边用他软软的大手比画着,“大街两旁会站满来看出殡的人,要知道从来没有见过排场这么大的葬礼,从黄家最体面的时候到现在,从来没有过!”
“啊——”王龙说道,他感到舒心多了,又一次忘了自己是个垂死的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可是就这么点舒心的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老人病危的第六天清晨,这种舒心的感觉消失了。王龙的两个儿子等得不耐烦了。长大成人之后就没住过这房子,他们已经住不惯了,太窄了,再说,他们父亲那种不死不活的劲头也已经把他们拖得筋疲力尽了,因此他们早早就到里面的小院去歇息了。那小院是很早以前王龙娶第一房姨太太荷花的时候盖的,那时是王龙最威风、最神气的时期。临去睡觉之前,他们交代梨花:万一老爷再次出现要死的情况就立刻叫醒他们。王龙的大儿子睡的那张床,在以前王龙的眼里是那么美好,他在上面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云欢雨爱的千金良宵,但他大儿子嫌它不好,嫌它太硬而且都旧得有点摇摇晃晃了,不过,一旦躺下去,他也照样呼呼大睡。王龙的二儿子则睡在墙边的一张小竹床上,他睡得安安静静的,像只猫似的。
可是梨花却一点没睡。整整一夜她都静静地坐在一张小竹凳上,一动也不动。那小竹凳很矮,梨花坐在床边时,她的脸离王龙的脸很近,她把老头儿干瘪的手握在自己温软的掌心里。她的年岁小得都可以当王龙的女儿了;但她看上去倒也并不年轻,她脸上那股稳重劲儿、干事情的那股耐心劲儿,真可说是尽善尽美,训练有素,一般年轻人是绝对没有的。她就这样坐在老人的身边,并没有流泪,尽管这位老人对她非常好,可以说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像她的父亲。她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龙那张垂死的面孔;他睡得很静、很沉,简直像死了似的。
突然,在黎明前最黑的那一刻,王龙睁开了双眼,他感到极度虚弱,似乎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躯壳。他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梨花坐在那里。他身体弱得自己都开始害怕了,他一口气好不容易冒到嗓子眼,又从牙缝里勉强挤了出来,好像耳语一般:“孩子——这就是——死吗?”
她看到他那惊恐的样子,便用她那自然的口气平静而大声地说道:“不,不是,老爷——您好多了,您不会死的!”
“真的吗?”他又轻声问道,她那自然的口气使他好受多了,他眼睛露出光来,牢牢地盯住了她的脸。
梨花看出苗头不对,感到心跳加快。她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对他说话,仍然用那温柔而自然的口气:“老爷,我什么时候骗过您?您瞧,我握着您的手都觉得出来,温温的,挺有劲儿的——我想,您是一点点在好起来。老爷,您好多了!您根本用不着怕——什么都不用怕——您好多了——好多了——”
她就这样不停地安慰他,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一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躺在那儿朝她微微笑着,眼光虽然仍然盯着他,但已经慢慢失去光泽,他的嘴唇开始发硬,耳朵竭力想听到她那沉稳的声音。此时,她见他真的快死了,于是俯身紧紧地倚着他,提高嗓门,大声而清楚地喊道:“您好多了——您好多了!老爷,您不会死的——不会的!”
就这样,她安慰了他,不过,就在他在最后几下心跳中听到她的声音之后,他还是死了。但是,他死得可不平静。虽然他在临死前一刻感受到了安慰,但是在他灵魂出壳之际,他那被窒息的躯体狂怒般地跳了起来,四肢猛烈地向四周乱挥,结果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朝上一挥,正好打到了向他倚去的梨花。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而且正好打在脸上,梨花一边用手捂着脸颊,一边轻声说道:“老爷,这可是您第一次打我啊!”
但是他没有回答她。她向下一看,见到他歪歪斜斜地躺着。在她看他的同时,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便安静了。她一边轻轻地、细心地抚摸着他,一边把他的四肢放直,最后平平地把被子给他盖好。她用纤细的手指合上了他那对依旧瞪着却什么都看不见了的双眼。她看了一眼他脸上依旧挂着的笑容,这笑容就是刚才听到她说他不会死之后露出来的。
做完了这一切,她知道她必须去叫王龙的两个儿子了。但是,她又在小竹凳上坐了下来。她很清楚她得去叫他的两个儿子。她拿起刚才打过她的那只手,握住它,并把头低下去贴在上面,趁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流了几行眼泪。她的心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她的悲伤是确确实实的,但她不能够像其他女人那样用眼泪洗去她的悲伤,因为眼泪从来都没有为她带来过安慰……她并没有久坐,站起身来去叫那兄弟两人,并对他们说:“你们也用不着急急忙忙地赶去了,他已经死了。”
但他们还是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大穿着缎子的睡袍,由于睡觉压的,睡袍皱皱巴巴的,头发也很乱。他们俩马上就到了父亲身边。王龙躺在那里,因为刚才梨花已经把他放直了,他的两个儿子看他的那副神情仿佛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又仿佛有几分怕他。老大悄声问道,好像屋子里还有什么陌生人似的:“他死的时候很难受吗?”
梨花平静地答道:“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知道。”
二儿子又说道:“瞧他躺着的样子就跟睡着了似的。”
兄弟俩盯着故去的父亲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泛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梨花也猜出他们会感到害怕,于是轻声说道:“要为他办的事还多着哩!”
这兄弟俩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庆幸有人提醒他们阳间的事情。老大匆匆整了整睡袍,用手抹了抹脸,嗓子沙哑地说道:“可不是嘛——我们得赶紧准备办丧事——”
他们急急忙忙地走了,庆幸自己总算离开了停放父亲尸体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