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龙在世时,有一天曾对他的两个儿子说过,下葬之前,他的尸体和棺材必须停放在乡下的土坯房子里。可到了现在为他准备丧事的时候,两个儿子发现城里、乡下两头跑实在不是个事,想想离下葬还有七七四十九天,他们感到似乎不必非照先父的遗训办不可,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对他们说来,确实许多事都不方便,城里庙中的和尚嫌路远,连那些为王龙擦洗身子,穿上绸袍,再把他放进棺材的人都要求收双倍的钱,他们开价之高令老二咋舌。

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到了王龙的棺材上,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死去的人反正是不会开口了。于是他们喊来了佃户,叫他们把王龙的棺材抬到城里的房子里去,梨花尽管反对也压不倒他们的意见。看到自己说也无用,梨花便平静地说:“我原先想,这傻子和我是再也不会住到镇上的房子里去了,现在既然要把王龙的棺材抬去,那我们俩也就得跟着去。”她领着王龙的大女儿,跟在王龙的棺材后边沿着乡间的路出发了。王龙的大女儿是个傻子,岁数不小了,可整天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她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大概是因为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吧!

于是梨花又一次住进了她和王龙曾经住过的院子。在过去的某一天,王龙在大房子里感到孤独、无聊,尽管年纪不小了,却突然感到很冲动,于是把梨花带进了这个院子。现在这个院子非常寂静,每扇门上的红纸全都被撕了下来,以表示这儿正在办丧事,在通向大街的正门上贴了白色的对子,这也是办丧事的标志。梨花同死者住一间屋,就睡在死者的旁边。

一天,她正守在王龙的棺材旁边,一位丫鬟陪着王龙的大姨太荷花来到了门口,说是要来悼念老爷。梨花照规矩必须客客气气地回话,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尽管她心里很恨她从前的这位女主人。她站在一边侍候,把棺材边上的这个或那个烛台移动一下。

自从王龙暗地里纳梨花为妾的事被荷花发觉之后,梨花和荷花再也没见过面,这是第一次。当时荷花知道王龙的事之后,大为恼火,说再也不想见到梨花了,她之所以恼火,是因为王龙竟敢把一个从小给她当丫鬟的贱女带到自己屋里来。她又嫉妒又恼怒,以至于干脆装着不知道梨花是死了还是活着。不过,好奇总是事实,王龙死了以后,荷花便对她的仆人杜鹃说:“算了,既然这老东西都死了,我和她也就没什么好吵的啦。找个时候,我得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挑了个和尚还没来念经的时辰,在丫鬟的搀扶下,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自己的院子。

她踏进了梨花的房间,为了大面儿上过得去,她也带来了一些香烛,并叫一名奴婢在棺材前点燃了。奴婢点香时,荷花的眼睛一直盯着梨花,她拼命地想看看梨花到底变了多少,看上去到底有多大年岁。不错,尽管荷花也穿着孝袍、孝鞋,但她脸上根本没有半点哀悼的神情。她冲着梨花嚷嚷道:“哟,你还是从前那副白不龇咧的小可怜相,一点没变。也不知当时老爷看上你什么了!”梨花长得太瘦小,又没有红润的颜色,根本称不上艳丽,荷花从这一点上找到了安慰。

梨花站在棺材边上,低头不语,但心里充满了对荷花的厌恶,这种厌恶使她自己感到害怕。想到自己这么坏,竟然厌恶自己的女主人到如此程度,她自己暗暗感到品格的卑下。但是,荷花这个人生性易变,连恨一个人也恨不了多久。看够了梨花,她看了看棺材,又嘟囔道:“他那两个儿子为了买这玩意儿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她笨拙地站起来,很欣赏地摸了摸棺材。

梨花可受不了这个,这口棺材她日夜守护着,怎么能这样随便地摸呢?她大声喝道:“不许摸!”她握紧了胸前的小拳头,牙齿咬住下唇。

荷花听到这喊声之后,大笑起来,她喊道:“什么——到现在你还这么向着他呀!”她的笑声中明显含着轻蔑。她坐了一会儿,看着蜡烛噼噼啪啪地烧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腻烦,于是穿过院子走了。在她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一切时,突然见到傻子坐在太阳地里,她叫了起来:“啊?这小东西还活着?”

听她这么一喊,梨花赶紧起身站在傻子身边,心里又是一阵厌恶,差点忍不住了。荷花走后,她找来了一块布,把刚才荷花用手摸过的地方擦了又擦。她给了傻子一块甜饼,傻子高兴地接了过去,由于出乎意料,傻子边吃边乐。梨花伤心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只有你爹一个人对我好,不把我当下人。他给我留下的就只有你了!”傻子只顾吃甜饼,她既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对她说的话。

梨花就这样一天天等着出殡那天的到来。那些日子基本上非常安静,就是和尚念经的几个钟头有点响声,王龙的两个儿子也是能不来就不来。待在停尸的房子里总让他们感到不安、害怕。王龙生前那么结实,他身上的七魂是不容易散去的。他的七魂似乎真的没有散,整个房子里总是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女仆们夜里躺在床上也会喊出声来,说是阴风抓住了她们,弄乱了她们的头发,要不就是她们听到窗格上发出咯咯的声音,再不就是厨子的锅会忽然失手掉在地上,丫鬟端的碗也会打翻在地。

听到仆人们这些传闻之后,王龙的儿子、儿媳装着不在乎,笑话仆人的无知和愚昧,但是事实上他们也感到不安。当荷花听到这些传闻后,她大喊道:“这老东西一向就是倔脾气!”

可是杜鹃却说:“太太,人都死了,他爱怎么就怎么吧。下葬之前,咱别说他坏话!”

只有梨花不害怕,她现在还像王龙活着的时候那样,和他住在一起。只有看到穿黄袈裟的和尚来了,她才起身走进自己的屋子,在那儿听他们念经敲木鱼。

死者的七魂一点一点地被放走了,每次过完七天,主事的和尚就会对王龙的两个儿子说:“他身上的七魂又走了一魂。”他每次来说一趟,都会得到赏银。

就这样,七七四十九天,一天天过去了,出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现在,全镇的人都知道风水先生为王龙这位大人物选定的下葬的日子,就是春分那一天。当妈妈的催着孩子们早早地吃完早饭,免得他们磨磨蹭蹭耽误了看送葬,地里干活的人这一天也只好把农活先撂一撂,店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们在琢磨葬礼行列经过的时候,怎么站才能看得更清楚。这一带的人全认识王龙,都知道王龙从前也是和其他人一样在地里干活的穷人,后来发财了,置了房产,给儿孙们留下了一笔财产。穷人想看葬礼,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值得细细琢磨: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居然能死得如此排场、如此风光,这正是每一个穷人都在暗自祈求的结局。富人也要看葬礼,是因为他们知道王龙的两个儿子现在很富,所以富人们当然得悼念这位了不起的老人。

可是在王龙的家里,这一天却是乱哄哄的,要把这么大场面的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大忙得团团转,他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什么都得照顾到了:他得安排几百个人的孝服,还得为太太和孩子预备轿子。忙是忙,但他为自己的重要地位感到骄傲:那么多人跑进跑出,大声请示他这个或那个该怎么办。由于焦急,他脸上的汗水淌得像在三伏天。他的眼睛忽然转到一边静静地站着的老二身上,他越是热,越是觉得老二的冷静叫人生气,他大声说道:“你把什么事都推给我干,你瞧瞧你,连自个儿的老婆孩子衣服穿没穿好、脸洗没洗干净都管不了。”

听到这番话,老二不紧不慢,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答道:“既然你只有自己干才感到高兴,那么别人何苦去瞎忙乎呢?我和我老婆知道得可清楚了,这种事情最能使你和你太太高兴,而我们最想让你们高兴了!”

王龙的两个儿子在父亲的葬礼上照样唇枪舌剑。部分的原因是两个人都因为老三没回来而心情不好,而且都把老三没能及时回来的责任推给对方:老大怪老二没给带信的人足够的盘缠,老二怪老大派人带信晚派了一两天。

整个大院里,这一天只有一个人是平静的,这就是梨花。她穿着丧服,丧服的规格等级仅次于荷花。她静静地坐在王龙的棺材旁边等着。她一早就穿好了衣服而且又给傻子穿上了孝服,尽管这可怜的人根本不懂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劲儿地傻笑,而且不喜欢这些古里古怪的衣服,想脱下来。梨花给了她一块饼,又让她拿着她那块红布条玩,总算把她哄住了。

对荷花说来,这一天可真难熬:普通的轿子她坐不了,她的块头太大,轿子抬到她跟前,她试了这顶试那顶,真要命,哪个都不行,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的轿子都做得这么小。她哭了,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没法加入送葬的行列,而死去的这位大人物正是她的丈夫啊!她看到傻子也穿好了孝服,于是就把气朝她身上发去,她冲着老大喊道:“什么——她也要去送葬?”她抱怨说,像这种公开的场合,傻子就不该拋头露面。

但是,梨花软中带硬地说:“不行,老爷专门嘱咐过我,叫我什么时候都得带着他这可怜的孩子。我可以让她不闹,她听我的,我也习惯了,我们俩不会给谁添麻烦的。”

老大让别的事搅得昏头昏脑,碰上这种小事也乐得“小事化了”。看到老大那副着急的样子,轿夫们可抓住了敲竹杠的好机会,抬棺材的人也跟着抱怨棺材太沉、路太远。佃户和镇上的闲人都拥到院子里,挤得哪儿都是,傻愣愣等着看热闹。更添乱乎的是老大的太太一个劲儿地埋怨、责备老大,嫌这个那个没有搞好,于是老大东奔西跑、汗流浃背,他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听他的。

谁都闹不清葬礼到底能不能在那天搞完,不过有件巧事倒是谁都知道:王老三突然从南方回来了。到了最后一刻,他进来了。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他,看他有哪些变化。他离家出走十年了。从王龙收了梨花的那天起,大家就没再见到过老三。就在那一天,老三带着莫名其妙的满腔怒气出走,从此再没回来过。走的时候,他是个带点野性的大小伙子,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盖住了眼睛,他是带着对父亲的怨恨出走的。现在他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了,仍然是三兄弟中个子最高的,不过面容改变得很厉害,要不是他皱眉头的那个老样子和那张阴沉的嘴,大家可能会认不出他来。

他迈步跨进大门时,是一身军人装束,不过不是普通当兵的那种装束。上衣和裤子都是上等的深色料子,上衣的纽扣像是镀金的,皮腰带上佩着一把剑。他身后跟着四个扛枪的士兵,都是挺精神的男子汉,只有一个人是豁嘴,不过体格上也和其他三个一样结实。

这些人一走进大门,院子里很快就静下来了,每个人都转过脸去看王老三,谁也不再嚷嚷了,因为老三那样子很厉害,一副惯于发号施令的架势。他大步穿过围着看热闹的佃农、和尚和闲杂人等,高声喊道:“我两位哥哥在哪儿?”

这工夫早有人进去告诉老大、老二,他们的兄弟回来了。于是他们走出来,但还不知该如何接待他:是恭恭敬敬地迎接他呢,还是把他当作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弟弟?当他们看到老三那一身整齐的装束以及身后四个威风凛凛的卫兵,他们马上就毕恭毕敬了,礼貌周到得就像接待一位陌生的客人一样。他们向他行礼,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三也向两位哥哥深深地行礼,然后他向左右看了一眼,问道:“父亲大人在哪里?”

两位兄长领老三到里院,王龙的棺材上盖着绣了金色图案的罩子,老三命令卫兵待在院子里,他独自进到房间里。梨花听到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嘚嘚声之后,匆匆地看了一眼是谁来了,看清之后,她马上把脸转向墙,并且一直对着墙站着。

不知老三是否看见她或认出了她是谁,反正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对着棺材鞠躬,然后要来了为他准备好的孝服,穿上一看才发觉太短,他两位哥哥没有想到他长得这么高。不管怎的,他还是穿上了孝服并点了两支随身带来的新蜡烛,他还叫人去搞些新鲜肉来供在父亲的棺材前面。

在这一切准备完毕之后,他跪在地下叩了三个头,接着正正规规地叫了一声:“啊,我的爹呀!”这段时间里,梨花依旧对着墙一动不动地站着,从来没转过头来看一眼。

礼仪完毕之后站起身来,老三用他那短促干脆的声音说道:“准备好了就开始!”

奇怪的是,刚才这里还是你喊我叫乱哄哄一片,现在却立即安静下来,而且全乐意听从指挥,仿佛老三和他那四个卫士的出现就意味着权威,轿夫们刚才冲老大抱怨时的那股蛮横劲儿全没了,他们的声音是温和的,语气是恳求的,言辞也显得通情达理多了。即使这样,老三还是双眉紧蹙,瞪眼看着那帮人,以至他们的声音先是变低,后来干脆没了。老三说:“你们只管好好干活!放心好了,我们这家绝亏待不了你们!”他们马上一声不吭地走到轿边,仿佛士兵和枪有什么魔力。

大家各就各位,最后棺材被从屋里抬进院子里。棺材四周绕着麻绳,碗口粗的树干做成的抬杠穿过麻绳,抬棺材的人把抬杠放到肩上。还有一顶轿子是放王龙的灵位的,轿子里也放了些王龙的其他东西:一只他抽了多年的烟斗、一件他穿过的衣服和一幅王龙病倒之后他们请人为他画的像,在这之前,他也没有一幅像样的画像。说实话,这幅画并不像王龙,只是像个圣人什么的,不过画家也算下了功夫了,他画了胡子、眉毛和许多皱纹,老年人一般的确都有这些东西。

送葬的队列开始行进了,女人开始抽泣和恸哭,声音最响的是荷花。她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拿着一条雪白的新手帕擦擦左眼又擦擦右眼,她呜呜咽咽地喊道:“啊,我的靠山哪,他走了——走了——”

大街两旁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想看王龙的灵柩最后通过。当他们看到荷花时,就嘀咕着表示赞许。他们说:“她是个非常正经的女人,她哭的这个人也真是个好人。”有些人看到这么胖的女人居然哭得这么有劲儿,声音那么响,觉得很惊讶,他们说:“不知王龙有多富,能把一个女人养得胖到这个样子!”他们当然是羡慕王龙葬礼的这个排场。

至于王龙的儿媳们,根据个人的秉性,哭的方式有所不同。王大的太太哭得很文明,恰到好处,不时用手绢擦擦眼角,要是她也像荷花那样大哭大号,那就显得不得体了。她丈夫一年前新娶的姨太太是个俊俏丰满的女人,这位姨太太则是跟着太太哭的。王二的乡下老婆则忘了哭,因为她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坐在男人们抬的轿子上穿过城里的大街,看着几百张贴墙根站着或挤在临街家门口过道上的男人、女人、孩子的脸,她实在哭不出来,即便她想起该哭了,刚把手捂到脸上,她又想透过指头缝再张望一下,这样一来又忘了哭了。

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即女人的哭有三种。有些女人哭时声音很响,同时眼泪往下淌,这可称为真哭;有些女人哭时声响很大却不流泪,这可称为干号;另有一些女人光是默默地流泪,这可称为无声的哭泣。所有跟在王龙的棺材后面的女人之中,包括王龙的姨太太、儿媳、女仆、丫鬟及雇来哭的人,只有一个人是在无声地哭泣,她就是梨花。她坐在轿内,拉下帘子免得别人看见,自己则在轿子里悄悄地流泪。甚至到送葬结束,王龙入了土,纸人纸马等烧成了灰,点好的香开始冒烟,王龙的儿子鞠躬叩头完了,雇来哭的人也哭够了规定的时间并领了工钱,一切都结束,新坟头都堆起来,没有人再哭了,因为再哭也没用了,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梨花依旧一声不出地流泪。

她也不回到城里的那院房子里去住。她要回到乡下的土坯房子。王大劝她和大家一起回到城里住算了,至少可以等遗产分配搞完以后再搬到乡下去住。梨花听了摇了摇头,说:“不,我和他在乡下住的时间最长,这段时间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他留给我这个可怜的孩子,要我照顾好她。如果我们搬回城里,大姨太荷花一定不喜欢她,再说大姨太也并不喜欢我,因此我们俩还是住在老爷的旧房子里吧。你不必担心我们,万一我们缺什么,我会跟你张口要的。不过我也不会缺什么的,有老佃户夫妇和我们在一起挺保险的,不会有事的。这样,我也可以挑起老爷交给我的担子:照顾好你妹妹。”

“您既然一定想这么办,那么,好吧!”王老大装出挺不愿意的样子说。

其实他是挺高兴的,因为他太太已经表示不欢迎傻子,说傻子这种人根本不可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尤其是有孕妇的地方更不该让她去。再说,王龙一死,荷花肯定更加为所欲为,麻烦事一定少不了。他同意梨花的想法,梨花拉着傻子的手回到了乡下的土坯房子,那个她曾经像雨露一样滋润过王龙的地方。她住在那里,照看着傻子,最易走到王龙的坟头。

是的,自此之后,往王龙坟头跑得最勤的就是梨花。荷花虽说也去过,但只是在寡妇非上坟不可的那几天,而且她总是选别人能见得到她的时间去上坟。而梨花总是悄悄地去,去得很勤,什么时候心里难受、感到孤单,什么时候去,她尽量挑没人的时候去:人们肯定在家里的时候、晚上别人睡觉的时候或是别人在地里忙着干农活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领着傻子到王龙的坟上去。

她从来不大声哭,她往往把头倚在王龙的坟上,边哭边轻轻地说:“啊,我的老爷,我的父亲,我唯一的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