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 (美)赛珍珠
- 6245字
- 2019-10-15 16:20:21
尽管王龙死了而且已经被埋在地下了,人家还是不会忘记他,因为他的儿子还得为父亲服三年的孝。王龙的大儿子,现在是一家之主了。他非常小心谨慎,一切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且要办得十分体面才行,万一碰到吃不准的事他就去请示太太。在王龙凭着运气和自己的聪明买下城里的房子发达之前,王大只是个乡下孩子,他是在田野和乡村长大的。当他悄悄地去请示太太的时候,太太的回答往往是冷冰冰的,好像由于他不懂这个或那个总有点看不起他,不过她的答复也总是十分仔细的,因为她并不想在这幢房子里当众出丑。
“等把他的灵位放到大厅里以后,就用碗盛上一些供品摆在灵位前边;我们的祭祀应该这样进行——”
她告诉王大每一个细节应该怎么做,王大听完之后就跑出去发号施令。第二次祭祀所需的服装就这么定了,布料买来了,裁缝也已请好。三个儿子穿白色的鞋,要穿一百天,一百天之后才准许穿浅灰色之类色彩不鲜艳的鞋。但是,绝不许穿绸缎衣服,他们的太太也不准穿,一直要到三年服孝期满,等王龙的灵位最后刻好并和其他祖宗牌位放在一起,只有到这个时候,才准许恢复正常。
王大传下话来为家里的每个人准备祭祀时穿的衣服。他现在当了一家之主,一旦讲话,声音总是很响,而且带着明显的老爷腔调;要是吃饭,他也总是坐上座。他的两个弟弟听他讲话。老二歪着他那张薄唇小嘴,好像在暗自发笑。老二总觉得自己比大哥聪明能干。王龙在世时,一直把土地出租的事交代给老二去管。这样,就老二一个人心里明白王家有多少佃户,每一季收成中能得到多少钱作为地租。心里有这个底,老二嘴上不说,心里总觉得自己比老大、老三更强。老三听大哥发号施令时,好像是个惯于听从命令的人,但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好像急着要离开。
实际情况是三个人都在等着分家产,因为各自都希望照自己的想法得到一份家产,所以他们都同意分家。不论老二还是老三,都不希望老大独吞全部土地,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依靠老大过日子了。三兄弟各有各的想法。老大想知道自己能得多少而且所得到的究竟够不够家用,他有两个老婆、好几个孩子,加上他那些摆不到桌面上讲的各种开销。老二有很大的谷物销售市场,另外也搞点高利贷,他希望家产分得多多的,那他赚钱的本事就更大了。老三脾气很怪,成天寡言少语,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而从他那张阴沉沉的脸上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尽管谁都不知道也不敢问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他的家产,但是他显得焦躁不安,至少可以看得出他急于离开家。他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但大家都怕他,甚至仆人都怕他。只要他一声喊,不论男女仆人,马上跑到他面前,速度比平时快一倍。别看王大声音大又带点老爷腔调,仆人们听他吩咐、为他做事是最磨磨蹭蹭的。
在王龙那辈人中,他算是最后一个死的,不但寿命长,身体也好。只有他的一个远房表亲还活着,他是个东游西逛的兵痞,兄弟之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因为他只是个小上尉,他所在的部队一半像兵,多一半像匪,哪个将军出钱多,他们就投靠哪个将军,假如他们能自个儿单干则更好,那他们就谁都不投靠。三兄弟不知道他们父亲的这位表亲在什么地方,除非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他们认为不知道反倒好。
既然他们没有长一辈的亲属,那么根据一般的规矩,他们就得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街坊召集一些乡绅贤达来主持他们的分家事宜。有一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议论请谁为好,老二说:“大哥,要论跟咱们最近乎、最可信任的人,就得数米铺的刘掌柜了,我跟他学过徒,他女儿又是您夫人。我们请他来主持分家吧。谁都说这个人正派、公道,而且他自己挺有钱的,也不会眼红我们。”
一听到这个,王大就暗暗有些不快,因为他自己怎么没先想到这个,倒让老二提了,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老二,你要是不这么嘴快就好了,我刚想说请我岳父来主持分家。不过,既然你已经说了,那就这么办吧,我们请他。不过,刚才我自己也正想这么说,可你总是嘴太快,不该你说的时候你也说。”
老大一边责备老二,一边狠狠地瞪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厚嘴唇都气歪了。老二把嘴向下一撇,像是要笑又没笑出来。老大匆匆移开目光,对他的三弟说道:“三弟,你的意思呢?”
老三还是那副盛气凌人、半睡半醒的样子,他抬起头说道:“我是无所谓的!不过,无论干什么,说干就快干。”
王大站起来,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尽管他已人过中年,想快也快不起来了,别的且不说,即便想走得快一点,他那胳膊腿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这事就那么定了,刘掌柜也愿意。他一向敬重王龙,认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这三兄弟还邀请了一些有身份的邻居及城里那些有地位的殷实人家,这些人在某个指定的日子聚集在王宅的大厅里,按身份高低依次就座。
刘掌柜叫王二交出待分的土地和钱财的清单。王二站起来把写好的单子递给老大,老大递给刘掌柜,刘掌柜接了过去。他打开单子,戴上一副黄铜边的大眼镜,嘟嘟哝哝把清单的内容对自己念了一遍,其余的人都静静地等着。然后,他又大声地念了一遍,这时,坐在大厅的人才知道王龙临死前已经是一位拥有八百顷地的大地主了。在这一带,别说在一个人名下,就是在一家人名下都没有过这么些土地,从黄家大户的全盛时期以来,一家都没有过。这一切老二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他并不吃惊,其他人则不一样了,不论他们怎样竭力为不要失态而板着脸,他们那种垂涎欲滴的神情还是暴露无遗。只有王老三看上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人是坐在那儿,可心却在别处。他等得都不耐烦了,他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结束后好回到他心驰神往的地方。
除了土地,王龙还有两院房子。乡间有一院,城里还有一院庞大的老房子,那是从黄府黄老爷手里买的,那时黄老爷快咽气了,房子快塌了,儿子们也都各奔东西了。除了房产和土地,还有不少钱,有借给这儿那儿的,有投在粮食买卖上的,还有几包搁在一边或藏起来的,加在一起和土地的一半价钱差不多。
在王龙的三个儿子分家产之前,另有几笔款项必须先扣除,除了几个佃户和做生意的应该得到的几笔小款项之外,最主要的是王龙的两位姨太太该得的部分。王龙一生娶了两个姨太太,一是荷花,那是他从某个茶馆里找到的,一方面是因为王龙看中了她的姿色,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乡下老婆已经使他腻味,他希望求得更够味的情欲的满足;另一个是梨花,她原本是他府上的一个丫鬟,是他收来抚慰他的晚年的。这两个都是姨太太,哪一个也不算正式的原配。姨太太在老爷死后,如果还年轻,想改嫁,别人是不便过多指责的。三兄弟也清楚,万一她们不改嫁,只要还活着,她们就有权住在王宅里,而且他们得供给她们吃穿。荷花又老又胖,肯定不会改嫁了,而且她乐得留在王宅里继续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刘掌柜叫到她后,她就从门边的座位上站起来,由两个丫鬟搀扶着,一边用衣袖抹眼泪,一边悲伤地说道:“唉,供养我吃穿的人不在了,我还会想谁呢?我还能上哪儿去呢?我现在也一把年纪了,能给我点吃的、穿的,再给我点消愁解闷的烟和酒,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我家几位少爷一向是很慷慨的!”
刘掌柜自己是个好人,便以为别人也都是好人,他和善地看着荷花,完全忘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忘了他除了知道她当过一个好人的姨太太这一点之外还了解她些什么。他恭敬地说道:“你讲得很好,也很合情合理,你丈夫是位善良的老爷,谁都这么对我说。好吧,我宣布,你每月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仍旧住在原先的院子里,照样给你丫鬟,供你吃,除此之外,每年再给你几段料子做衣服。”
荷花一字不漏地听着,听到这里,她的眼珠子从老大身上转到老二身上,伤心地合上两只手,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才二十两?你说什么——才二十两?这点钱还不够我买点甜食的哩!要知道,我的胃口一向不好,那种粗茶淡饭我是咽不下去的!”
老掌柜摘下眼镜,惊讶地望着她,然后严厉地说道:“好多人家全家一月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不少有钱人家一旦老爷死了,能给十两银子就很不错了,更别说那些穷人家了。”
荷花这下可真哭开了,她还是头一次这样一点不装假地哭她的丈夫王龙:“我的老爷哟!您要是不死就好了!我现在叫人家扔在一边不管了,您又跑到那么老远去了,再也救不了我啦!”
大少奶奶此时正好站在附近的帘子后边,她把帘子拉开,向王大使眼色,意思说,当着那么多有身份的人,荷花这样大哭大喊实在不成体统。王大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想设法避开他太太的目光,却又避不开,这叫大少奶奶十分恼火。最后,王大站起来用压过荷花的嗓音喊道:“刘大人,就多给她一点吧,要不没法接着往下说了。”
可是,王二憋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说:“真要多给,就从我哥的那份里出吧!照我说,二十两银子的确够多了,算上她打牌花的钱都有富余哩!”
他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荷花年纪大了之后越来越喜欢打牌,除了吃、睡,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这时,大少奶奶气得不得了,她一个劲儿地冲她丈夫比画、使眼色,叫他千万别答应,最后干脆嚷嚷出来了:“不行,给荷花她们的钱先扣,扣完了再分。荷花算我们什么人,凭什么要我们多给?”
大厅里开始骚动起来,温和的老掌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荷花是一刻不停地使劲儿闹腾,所有的人都被这乱哄哄的场面搅得头昏脑涨。要不是老三发火,还不知要闹多久哩。老三一下子站起身,用皮靴使劲儿踩了踩大厅的花砖地说道:“我给!一点点银子算个什么?烦死人了!”
这倒似乎是一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老大的太太说:“他是办得到的,他单身一个,比不得我们拖儿带女的。”
老二笑了,轻蔑地转了一下身子。他偷偷地笑了,好像在对自己说:“要是有人傻得不知道自己照看自己,那可不关我的事!”
老掌柜可高兴了,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抹了把脸。他这个人在安静的屋子里住惯了,对荷花这种大吵大闹是不习惯的。荷花本来还可以再哭一会儿的,但是王龙的这个三儿子身上有一种挺厉害的东西,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哭为妙。她突然收住了哭声,坐了下来,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尽管她竭力把嘴向下撇,装出悲伤的样子,但是,不一会儿,她就不记得了,她随心所欲地把屋子里的每个男人看了个够,接着从丫鬟托着的盘子里抓起一把西瓜子呱嗒呱嗒地嗑开了,虽然她年纪不轻了,但满口白牙倒很坚固、齐全。她十分悠闲自得。
关于荷花的事就这么定了。老掌柜四周望了望之后说道:“二姨太在哪儿呢?我看这里写着她的名字哩!”
这是在说梨花。刚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到底来了没有,现在才发现她不在大厅里,于是差人到里院去找她,但是哪儿都找不到她。这时,王大才想起他根本就忘了告诉她了,于是他急忙派人去找她,其余的人在那里边喝茶聊天边等她。众人等了大约一个钟头,最后,她终于由一名丫鬟陪着来到了大厅门口。可当她往里一望,见到那么多男人时,便不肯进去,当她看到那个当兵的之后,干脆退到厅外的院子里去了,最后老掌柜只好到外边去找她。他和蔼地望了她一眼,为了不让她感到不自在,他没有正面盯着她看。他见她依然那么年轻,还是一位年轻女子,非常苍白但很漂亮,他对她说道:“太太,你真年轻,要是你认为自己的生活还没有到头的话,谁也不能责怪你,给你的银子不会少,你可以回家,再嫁一个好人,或者你愿意怎么办都行。”
但是她根本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她以为要把她送到外边的什么地方去,她不理解,她哭了,由于害怕,她的嗓音很弱而且有点颤抖:“啊,先生,我没有家,除了我死去的老爷留给我的一个傻子之外,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们俩也没别处可去了。先生,我想,我们俩还可以住在原先的土坯房子里,我们吃得很少,只需要一点布衣服就行了,老爷死了,我再也不会穿绸子衣服了,一辈子都不会再穿了。我们不会来麻烦这个大院的任何人的。”
老掌柜回到大厅里,他问老大:“她说的傻子是谁?”
王大犹豫了一阵,说道:“她是个可怜的人、我们的妹妹,她从小就不大对劲儿。不过我爹我妈从不让她饿着,也不叫受罪,不像有些家那样对待傻子,因此她才能活到今天。我爹嘱咐他的这个女人照看他的傻女儿,只要她不改嫁,就给她一份银子,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这个人很温顺,的确,她不会来麻烦谁的。”
荷花听完,突然说道:“不错,不过也用不着给她很多钱的,她从前是这里的丫鬟,吃惯了残羹剩饭,穿惯了粗布衣服,谁知后来老爷那么大年纪了却迷上她那张小白脸,肯定是她勾引老爷的——要说那个傻子嘛,早死早利落!”
王老三听到荷花这么一番话之后,狠狠地瞪着她,直瞪得她心里发毛,扭过脸去。接着他便大声说道:“大姨太拿多少她就拿多少,我给!”
荷花虽不敢大声表示不满,但还是嘟囔道:“小姨太和大姨太同样看待,这本身就不合适,再说她从前又是我的丫鬟。”
她似乎又要故伎重演,再来大闹一场,老掌柜一看苗头不对,急忙宣布:“是的,是的,因此,我宣布,大姨太每月二十五两银子,小姨太每月二十两银子。”他又转身对梨花说:“太太,你还是回你的住处,静静地养着去吧。你想做什么由你自己决定,每月还可以得到二十两银子。”
梨花千恩万谢了一番。她由于事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紧张得嘴唇发白,声音颤抖。听说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两桩事一解决,剩下的就好办了。刘掌柜接着往下进行,他刚要宣布把土地、房产和银子分成四份,两份给一家之主的老大,一份给老二,另一份给老三,突然间,老三开了口:“我不要房产也不要地!年轻时,爹总想叫我务农,可我不干,我对地早就腻透了!我没结婚,要房子做什么?大哥,二哥,干脆把我那份都折成银子给我得了。不行的话,干脆我把我那份房产和地都卖给你们,你们给我银子得了!”
听到这番话,两位当哥哥的都愣住了:天下哪有这种人啊?把自己继承来的家产全部折成银子。银子是不经花的,而且花了就花了,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不像房子和地,好歹总是自己的一笔财产。大哥严肃地对老三说:“三弟,天底下一辈子不结婚的人是没有的。我们迟早会为你说下一房媳妇的,既然爹去世了,这就是我们当哥哥的责任,到那时,你就需要房子和地啦!”
老二则说得更加直截了当:“无论你打算怎么处置你分内的那些土地,我们反正是不会从你手里买地的。这种事好多家都发生过。某一位兄弟把继承的产业折成银子带走了,过两天银子花完了又回家来大吵大闹,说家人骗了他的产业。反正银子已经没有了,口说不足为凭,即便有凭据,也不过是一张写了字的纸片,碰到想赖账的人也说不清楚。即便这个人自己不来闹,他的儿孙也会来闹,就是说,几代人都不得安宁。要我说,这地一定得分。如果你肯的话,我可以为你照料这些地,把这些地每年的收入交给你,但你一定不能把自己继承的产业折成银子带走。”
谁都不得不佩服老二的这番心计,于是,尽管老三还在嘟哝“我不要房产也不要地”,但根本没人理他这个茬,只有刘掌柜好奇地问了一句:“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当兵的老三粗声粗气地说:“我有我的事业!”
他们之中没一个人听得懂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刘掌柜宣布银子和地必须得分,如果老三确实不想要城里的好房子,那倒可以要乡下的土坯房子,因为原料是地里的泥土,又花不了多少人工,所以这房子值不了几个钱。刘掌柜还宣布老大、老二必须为老三的婚事预备一笔钱,当爹的去世了,这就是当兄长的责任。
王老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完刘掌柜上面那番话。当一切都按规矩公平地分妥之后,三兄弟设宴招待出席遗产分配仪式的来客,然而由于服丧期未满,他们还不可以尽情欢宴,也不能穿绸缎衣服。
王龙一辈子在上面费尽心血的土地,现在不再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儿子们了,只有那一小块坟地是属于他的。然而,王龙的血肉之躯溶化并流入大地的深处了;他的儿子们在大地上面随心所欲,他却躺在大地的深处,他仍然有自己的那份份额,这是谁也夺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