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些大树的树杈是从强壮的主干上发出来的,但是一旦发出来之后就按照自身的方式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尽管它们的老根只有一个。王龙的三个儿子也是这种情形。王龙的小儿子王老三是三兄弟中最壮实的一个,也是意志最坚强的一个,他现在在南方的某省当兵。

接到父亲病危消息的那一天,王老三正好站在郊外的一座庙前,他的司令住在城里。庙前有块空地,正好用来操练他的士兵。他还教他们战略战术。那天,他在练兵的时候,他哥哥派来送信的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三少爷——您父亲,我们老爷快不行了!”

自从愤然离家出走,王老三再也没和他父亲有过来往。他之所以生他父亲的气,是因为当时已经年迈的父亲居然把养在家里的年轻丫鬟梨花娶为小老婆,直到听到这件事,王老三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梨花。那天夜里,他闯进了他父亲的院子;白天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生了一天的闷气,他憋得实在受不了,终于冲进了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和她在一起。她面色苍白,静静地坐在那儿,他很清楚本来自己是可以爱她的。对父亲的愤怒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简直无法控制,他知道,倘若自己留下来,任凭愤怒的情绪继续发展的话,他非气死不可。当晚,他便逃出家门,由于他从前一直渴望成为一名闯荡江湖的英雄豪杰,于是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尽可能往南方走,终于投奔一位当时有名的绿林司令。王老三又高又壮,黑黑的脸,杀气腾腾的,硬嘴唇、大板牙,那个司令一眼就看中了他,并且要他在自己身边做事。他再三提拔王老三,比通常的提拔快得多。王老三之所以如此得宠,一方面是因为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很快获得了司令的信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情暴躁,一旦脾气上来什么都敢干,要想招募到这样勇敢的士兵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除此之外的原因就是战争。一打仗,士兵就有机会得到较快的提升。王老三的情况就是如此,他上面的军官战死和被撤之后,司令就不断地提升他,从普通兵一直升到连长,王老三回乡为父亲奔丧时就已经混到连长了。

听完送信人带来的消息之后,王老三便支走了手下的士兵,一个人在练兵场上踱来踱去,送信的人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那是初春的一天。以前,在这种日子,他父亲王龙总是会早早地起身,走出去看他的庄稼,或是扛起锄头到麦田里松土。别人也许看不到任何新生命的迹象,但是他从中看到了幼苗茁壮成长的势头,看到了一种变化,看到了丰收的苗头。现在王龙去世了。他的三儿子觉得,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日子很难想象到死。

王老三也以自己的方式感到了春天的气息。他父亲坐卧不宁地往庄稼地里去的时候,王老三也在这里坐卧不宁。每年春天他都要想起自己心中的大计,那就是离开老司令,自己招兵买马,另立山头。每逢春天,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做而且必须做成这件事。他年复一年地计划着怎样才能做成这件事。这件事成了他的梦想和野心,这种梦想和野心越来越强烈,到了今年春天,他暗暗对自己说,今年非动手干不可了,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老司令手下跑龙套的生活了。

实际上的情形是王老三十分痛恨老司令。当初他刚投奔到老司令麾下时,老司令正领着一帮人反抗贪官的压迫,那时司令还年轻,因此可以讲出一大套革命道理,以及所有勇敢的人为什么要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奋斗等,而且他声音洪亮,口若悬河,不知不觉地就把听的人感动了。

王老三第一次听到这些振奋人心的美好言辞,也受了感动,他这个人心地纯朴,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站在司令一边,为正义的事业而战,这种崇高的目的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了根。

起义成功之后,司令从沙场上退了下来,选了一块山清水秀的河谷地带安营扎寨。看到一个沙场上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了沉湎于声色的凡夫俗子,王老三确实感到震惊,司令忘本到了如此地步,王老三觉得实在不能原谅他。王老三觉得自己受了欺骗,被人夺走了些什么,具体被夺走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正是这种痛心疾首的心情使他萌发了自己出去另闯一番事业的念头,他想离开司令,尽管从前他曾在沙场一心一意地为司令效劳过。

这些年来,司令再也没有号召力了,他既不下地也不打仗。他自己越长越胖,每天大鱼大肉地吃,喝的是国外搞来的催人发福的烈性酒。他闭口不谈打仗的事,整天谈的是某某厨师在海里抓来的鲜鱼上所浇的什么调味汁,以及这位厨师居然能烧出皇上都喜欢的某种菜肴,等等。除了吃之外,他所知道的唯一一种娱乐便是女人。他搞了五十多位小老婆,而且他还挺有兴致地罗致各种不同类型的女人。有一个洋女人的皮肤雪白,眼睛碧绿,头发跟大麻似的,这也是他花了一大笔钱从不知什么地方搞来的。不过,他也害怕这个女人,因为这个女人一肚子不满意,整天愁眉不展,还不时用她的外国话嘟嘟囔囔,像在念咒语。尽管如此,老司令还是觉得她挺有意思,不时把她当自己的本钱,吹上一通牛,甚至在他的小老婆们面前吹。

司令是这副德行,下面的营长、连长也都越来越不像话,整天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也不和当兵的住在一个地方,当兵的全都恨透了司令和他手下的那帮当官的。由于长期不打仗,有抱负的年轻人感到压抑,不知所措。王老三不和那帮当官的同流合污,仍然过着清贫的生活,对于女人,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这帮年轻人便一个一个地、一帮一帮地聚集在他周围。他们互相议论道:“他就是能带领我们闯出去的人吗?”

他们把期望的目光转到王老三身上。

只有一件事叫王老三感到不好办,那就是他没有钱。自从离家出走,他除了每个月底从司令那儿领一份可怜的军饷之外,一点富余的钱都没有,有时甚至连这份钱都领不到,司令总拿不出足够的钱付给他手下的官兵——他自己的花费太大了,家里那五十个女人个个贪得无厌,经常为了珠宝和衣服等争得不亦乐乎,有时大哭大闹,有时拋媚撒娇,总之要把东西搞到手为止。

于是,王老三觉得要想实现他所希望的事情就非得领着一帮人当一阵子强盗、土匪不可,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已经这么做了。等抢了一阵,抢够了之后,他便可以等待合适的战机以便同政府军谈交易,最后可以要求被政府军招安。

再说,当土匪太不配他的胃口了,他父亲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不论在什么饥荒或战乱的年代都没有轻易去抢过别人的东西。王老三并没去当土匪,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由于多年的梦想,他相信苍天早就照他所想的那样为他安排好了命运,他只需等待时机、抓住时机就行了。

他是个急性子的人,有一件事使他几乎不可能再耐心等下去,那就是,他打心眼里开始讨厌他现在生活的南方农村了,他想回到自己的老家北方去。他是个北方人,南方人爱吃的没完没了的米饭,他有时连一口都咽不下去,他非常想再尝尝死面饼子卷大葱的滋味。他常常用粗嗓门大声说话,因为他打心底里讨厌那些油头滑脑的南方人,太圆滑了就给人一种狡猾的感觉,从人的本性来说,人不可能总是那么文质彬彬、唯唯诺诺。他认为一切聪明人的心都不是那么实在的。他之所以常常用凶狠的目光瞪他们,之所以常常冲他们发火,就是因为他想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去。那儿的人,个个体格魁梧,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不像这些南方人,一个个长得像小猿猴。北方人说话不多,干脆利落,心地纯正,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因为王老三脾气太坏,所以他手下的人都怕他,怕看到他两道浓眉皱起来的那副凶样和他那张凶恶的嘴,由于他这副尊容再加上他那白白的大板牙,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王虎”。

晚上,在自己的小屋里,王虎常常会在那张又硬又窄的小床上辗转反侧,琢磨他的计划,琢磨怎么才能实现他的梦想。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他父亲去世,他便可以得到一笔遗产。但他父亲就是不死,为此,王虎常常在深夜恨得咬牙切齿。

“老家伙再不死就把我的好日子全耗光了,他再不快点死,我就来不及干一番事业了。也真怪,这老家伙就是不死!”

这一年的春天,王虎觉得自己得赶紧下决心行动,再不能等下去了。他刚要下决心去抢劫的时候,传来了他父亲病危的消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穿过田地走回驻地,心跳得很剧烈,因为他看到眼前有一条清晰、平坦的道路可走,他可以不必去当盗匪了,这给了他多大的安慰!要不是生性好静,他真会高兴得喊出声来。这个想法是高于一切的;他相信自己的命运没相信错,有了遗产他就可以得到所需要的一切,老天爷在保佑他。这个想法是高于一切的;现在他可以跨出第一步,继而在无穷尽的命运之路上不断往上走,他知道他天生就是要成为伟人的。

不过,从他脸上,谁也看不出他的狂喜。从他那张凶恶的、毫无表情的面孔上,谁都不曾看出过什么;他母亲把她自己那双坚定的眼睛、嘴巴甚至那岩石般坚实的肌肉都传给了他。听完消息,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为北上准备行装,他告诉四名亲信,要他们与他同去。把简单的行装准备好之后,他便进城去找司令了。司令在城里有一所老房子。王虎先叫卫兵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卫兵出来说他可以进去。他把四个随从留在门外,一个人进去了,司令正在吃饭。

司令低头弯腰坐在那里吃饭,两个小老婆站在一边伺候他。他脸没洗,胡子也没刮,上衣扣子都没扣。他年轻时就很邋遢,现在老了更是不修边幅了。年轻时,他曾经是一个非常普通、低下的工人,只是他不肯做工,于是开始抢劫,后来由抢劫又转到干土匪这一行。不过,他倒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说话非常随便,对王虎很热情,也很尊敬,因为他自己现在岁数大了,人又胖,懒得很,再也干不动王虎所干的事情了。

王虎进来向他敬完礼后说:“今天家里来人说我父亲快不行了,我两位哥哥等我回去为父亲办丧事。”老司令把身子向后舒舒服服地一靠,说道:“去吧,孩子,回去尽尽孝道,这是应该的。完事之后再回来。”然后从身上摸出钱包,打开之后取出一把钱给他,并且说:“赏你点盘缠,一路上别太委屈自己了。”

他朝后一仰靠在椅子上,突然喊起来,说有东西掉进他那蛀空的牙齿里了。他的一名侍妾从头发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银簪子递给他,于是他便自顾自剔起牙来,把王虎撂在一边不管了。

王虎就这样回到了父亲的家里。尽管心里火烧火燎般地着急,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到遗产分配完毕,等到他可以再次急匆匆地离开家里那一天。不过,三年服丧期没结束之前,他是不肯实行他的计划的,他在这方面是一丝不苟的,只要做得到,该尽的孝心总要尽到才是,于是他一直等着。现在要他等就不难了,因为他的梦想最终已经落实。在这三年中,他不断地想法使每一个步骤都十分完善,不断地省钱,而且注意挑选那些他希望今后能够追随他的人。

正像树杈再不会去想念主干一样,王虎既已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便再也不去想他的父亲了。王虎是个好钻牛角尖的人,一个时期他脑子里只能惦着一件事,他心里只放得下一个人。目前,只放得下他自己,除了他自己的梦之外,他没有别的梦。

然而,他的梦似乎也在膨胀。在他待在哥哥院子里时,他看到了他们俩有而他却没有的东西,他羡慕他们。他不羨慕他们的女人、房子或财产,也不羡慕他们那种欣欣向荣的气象或到哪儿都有人冲他们行礼的那种地位和派头。不,这些他都不羡慕,就羡慕一件,那就是他们有自己的儿子。他呆呆地看着哥哥家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玩呀,吵呀,闹呀,他平生第一次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希望也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对一位武士来说,能有自己的儿子该多好啊!除了自己的儿子,谁也不会全心全意地忠于你的。他真希望自己有个儿子。

想了一阵,他又把这个念头搁到一边去了,至少目前不能考虑,因为现在不是他停下来在女人身上花功夫的时候。他讨厌女人,在他看来,女人对于他只会是一种障碍,尤其是当他要开始一番冒险事业的时候。他也不肯草草结婚,撂下老婆就走,因为既然讨老婆是为了得儿子,那么就应该娶一个正儿八经的老婆,养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于是,他暂时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一边,让这个想法深深地藏在心底,等将来有机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