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常常怀念我的中学生活,一心想为正在读中学的年轻人写点什么,我写的时候觉得与他们同在。我陆续写了五本书跟他们讨论作文,也涉及如何超越作文进入文学写作,这五本书在出版家眼中成为一个系列。现在,我重新检视这一套书,该修正的地方修正了,该补充的地方加以补充,推出崭新的版本,为新版本写一篇新序。
《作文七巧》
先从《作文七巧》说起。我当初写这本书有个缘起,有人对我说,他本来对文学有兴趣,学校里面的作文课把这个兴趣磨损了、毁坏了!我听了大吃一惊。
想当初台北有个中国语文学会,创会的诸位先进有个理念,认为文学写作和文学欣赏的能力要从小学、中学时代的作文开始培养,作文好比是正餐前的开胃菜,升学前的先修班。我是这个学会创会的会员,追随诸贤之后,为这个理念做过许多事情。早期的作文和后来的文学该有灵犀相通,怎么会大大不然?
我想,作文这堂课固然可以培养文学兴趣,它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帮助学生通过考试,顺利升学,这两个目标并不一致,当年考试领导教学,在课堂上,老师可能太注重升学的需要,把学生的文学兴趣牺牲了。
那时候,沧海桑田,我已经距离中国语文学会非常遥远,不过旧愿仍在。我想,作文课的两个目标固然是同中有异,但是也异中有同,文学兴趣是什么?它是中国的文字可爱,中国的语言可爱,用中国语文表现思想感情,它的成品也很可爱,这种可爱的能力可以使作文写得更好,更好的作文能增加考场的胜算。
于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写成这本《作文七巧》。记录、描绘、判断,是语文的三大功能,这三大功能用于作文,就是直叙、倒叙、抒情、描写、归纳、演绎,各项基本功夫。我从文学的高度演示七巧,又把实用的效果归于作文考试,谋求相应相求,相辅相成。我少谈理论,多谈故事,也是为了保持趣味,也为了容易记住。
有人劝我像编教材一样写《七巧》,但我宁愿像写散文一样写《七巧》,希望这本讨论如何作文的书,本身就是作文的模板。新版的《作文七巧》有二十五处修正,十九处补充,还增加了三章附录。
《作文十九问》
《七巧》谈的是最基本的作文方法,也希望学习的人层楼更上,对什么地方可以提高,什么地方可以扩大,作了暗示和埋伏。出版以后,几位教书的朋友为我搜集了许多问题,希望我答复,我一看,太高兴了,有些问题正是要发掘我的埋伏。我立刻伏案疾书,夜以继日,写出《作文十九问》,作为《作文七巧》的补述。
我追求文体的变化,这本书我采用了问答体。我在广播电台工作二十年,写“对话稿”有丰富的经验,若论行云流水,自然延伸,或者切磋琢磨,教学相长,或曲折婉转,别开生面,都适合使用这种体裁。问答之间,抑扬顿挫,可以欣赏口才,观摩措辞。当年同学们受教材习题拘束,很喜欢这种信马由缰的方式,出版以后,销路比《七巧》还好。如果《七巧》可以帮助学习者走出一步,《十九问》可以帮他向前再走一步。当然,他还需要再向前走,我在《十九问》中也存一些埋伏,留给下一本《文学种子》发挥。
为什么是十九问呢?因为写到十九,手边的、心中的问题都答复了,篇幅也可以告一段落了。那时还偶然想到,古诗有十九首,“十九”这个数字跟文学的缘分很深。有人说,你这十九问,每一问都可以再衍生十九问。我对他一揖到地,对他说:够了,咱们最要紧的是劝人家独自坐下来写写写,从人生取材,纳入文学的形式,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求其次,希望咱们的读者对文学觉得亲切,看得见门径,成为高水平的欣赏者。学游泳总得下水,游泳指南,适可而止吧。
《文学种子》
这一本,我正式标出“文学”二字,进“写作”的天地。那时候,写作和作文是两个观念,我尝试把作文的观念注入文学写作的观念,前者为初试啼声,后者为水到渠成。在《文学种子》里面,我正式使用文学术语,提出意象、体裁、题材、人生等项目,以通俗语言展示它的内涵。我重新阐释当年学来的写作六要:观察、想象、体验、选择、组合、表现,指出这是一切作家都要修习的基本功夫,我对这一部分极有信心。必须附注,这本书只是撒下种子,每一个项目都还要继续生长茎叶,开花结果。
那时候,文艺界犹在争辩文学创作可教不可教、能学不能学。我说“创作”是无中生有,没有范文样本,创作者独辟蹊径,“写作”是有中生有,以范文样本为教材,可以教也可以学。当然,学习者也不能止于范文样本,他往往通过学习到达创作,教育的结果往往超出施教者的预期,这就是教育的奥秘。
我强调写作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作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夸夸其谈误写作,知而不行误写作,食而不化也误写作。一个学习者,如果他对《作文七巧》和《作文十九问》里的那些建议,像学提琴那样照着琴谱反复拉过,像学画那样照着静物一再画过,应该可以顺利进入《文学种子》所设的轨道,至于能走多远,能登多高,那要看天分、环境、机遇,主要的还是要看他的心志。
本来《作文七巧》《作文十九问》《文学种子》这三本书是一个小系列,当时的说法是“由教室到文坛”。但是后来出现一个议题,即现代和古典如何贯通,于是这个小系列又有延伸。
《〈古文观止〉化读》
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先读小学,后读中学,小学的课本叫“国语”,全是白话,中学的课本叫国文,出现文言。他们从“桃花谢了,还有再开的时候”,突然碰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条沟太宽,他们一步跨不过去,只有把文言当作另一种语言来学。白话文是白话文,文言文是文言文,双轨教学,殊途不能同归。
当然,由中学到大学,也有一些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但是从未读到他们的秘籍,好吧,那就由我来探索一番吧。恰巧有个读书会要我讲《古文观止》,我当然要对他们讲时代背景、作者生平,讲生字、僻词、典故、成语,以及文言经典的特殊句法,我也当众朗读先驱者把整篇古文译成的白话。大家读了白话的《赤壁赋》《兰亭序》,当场有人反映:这些文章号称中国文学的精金美玉,怎会这样索然无味?它对我们的白话文学有何帮助?是了,是了,于是我推出进一步的读法。
我们读文言文,目的不止一个,现在谈的是写作,我们对《古文观止》的要求自有重点。现在我们读《赤壁赋》,不从东坡先生已经写成的《赤壁赋》进入,要从东坡先生未写《赤壁赋》的时候参与:他游江,我们也游江;他作文,我们也作文;他用文言,我们用白话。文言有单音词、复音词,看他在一句之中相间使用,我们白话也有单音词、复音词啊!文言有长句,有短句,看他在一段之中交替互换,我们白话也有长句有短句啊!看他文章开头单刀直入,切入正题;看他结尾急转直下,戛然而止;中间一大片腹地供他加入明月,加入音乐,加入忧郁,加入通达,奔腾驰骤,淋漓尽致。这也正是我们白话文学常有的布局啊!他是在写文言文吗,我几乎以为他写的是白话呢!我写的是白话文吗,我几乎以为是文言呢!
我说,这叫“化读”,大而化之,食而化之,化而合之,合而得之。出版后,得到一句肯定:古典文学和现代散文之间的桥梁。
《讲理》
这本书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只因为那时候升学考试爱出论说题,那些小弟弟小妹妹急急忙忙寻找论说文的作法,全家跟着患得患失。那些补习班推出考前猜题,预先拟定三个五个题目,写成文章,要你背诵默写,踏进考场以后碰运气,有人还真的猜中了,考试也高中了。每年暑期,那些考试委员和补习班展开猜题游戏,花边新闻不少。
为什么同学们见了论说题作不出文章来呢?也许因为家庭和学校都不喜欢孩子们提出意见,只鼓励他们接受大人的意见,也许论断的能力要随着年龄增长,而他们还小。我站出来告诉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你们的生活中有感动,所以可以写抒情文;你们的生活中有经历,所以可以写记叙文;你们的生活中也产生意见,一定可以写论说文。
为此我写了《讲理》,为了写这本书,我去做了一年中学教员,专教国文。教人写作一向主张自然流露,有些故事说作家是在半自动状态下手不停挥,我想那是指感性的文章。至于理性的文章,如论说文,并没有那样神秘:它像盖房子一样,可以事先设计;它像数学一样,可以步步推演。你可以先有一个核,让它变成水果。
这本书完全为了应付考试,出版后风行多年,直到升学考试的作文题不再独尊论说。倒也没有人因此轻看了这本书,因为我在书中埋伏了一个主题,希望培养社会的理性。现在重新排版,我又把很多章节改写了,把一些范文更换了,使它的内容更靠近生活,除了进入考场,也能进入茶余饭后。它仍然有自己的生命,因此和《七巧》《十九问》等书并列。
这本书的体例,模仿叶绍钧和夏丏尊两位先生合著的《文心》,在我的幼年,他们深深影响了我,许多年后我以此书回报。感谢他们!也感谢一切教育过我的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