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将近五点钟时,我从老韩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里面装着未完成的《宫古岛》的打印稿。
我步行了六七分钟,走到了星湖街地铁站3号口。进站后,我发现人明显比我下车时多了,此时已经到了交通高峰期。走进车厢后,我站到了车厢运行方向的右侧门前(左侧开门)。坐了一站到时代广场站时,又上来许多人,这回彻底把车厢填满了,人挨着人,几乎没有空隙。好在我的位置没有什么人流的流动,我可以较舒服地站在那里。
半个小时后,列车抵达了乐桥站。这是一站换乘车站,上下车的人非常多(我也在这里下)。车门打开后,我随着人流向门口移动。可就在我接近门口时,已经有急不可耐的上车人群蜂拥地挤了进来,其中一个男的还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拿在手上的信封就在那个时候被撞掉了。我根本来不及拣,就被我后面要下车的人裹挟着走了出去,而与其同时,上车的人已经完全封堵了门口,接着橙色的灯就开始闪烁,车门要关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注视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关上了车门,随后开走(带着装有《宫古岛》打印稿的信封)。虽说我当时能采取的措施少得可怜,但实际上在我心里甚至没有想要去采取措施把掉落的信封捡回来——我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看着它被人踩踏、丢失,我似乎觉得这是它本该拥有的命运。
但是当我坐着扶梯出站时,我已经开始为自己刚才没有冲进车门捡回信封而自责、内疚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老韩的一番好意啊,而我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好意的(如此的不负责,甚至有故意将它丢失的嫌疑)。更关键的是,几天后,当他问起我对故事的看法时,我该怎么说呢?想到这一点尤其令我心情沮丧。对他实话实说,我把稿子丢了?他会不会在心里骂我蠢,或者怀疑我是故意的?或者直接告诉他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他不是说过如果我不喜欢,可以直接把它扔进垃圾桶嘛),可那是开玩笑,是夸张的自贬。如果我真那么干了,我想他同样会不高兴的,因为如果谁对我的稿子那么干的话——正如老韩想对儿子雅楠干的——我可能也会想掐死他。那么看来还是得实话实说。
快七点钟时,我才回到家(在乐桥站等8路车用了很久,因为我到时,一趟车刚走)。杨蕾还没有回来。我看了下手机才发现,我在南京银行给杨蕾发的信息,她到现在都没有回复我。我又发了条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晚上想吃什么。可过了好半天,她还是没有回复我。我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可是电话也没人接。也许是正在公交车上没听见?不管了,我开始到厨房做广式腊肠煲仔饭,这是我常做的晚餐,简单、方便,而且我俩都爱吃。我把干香菇泡在水里,之后就开始切腊肠和土豆。十几分钟后,我把切好的腊肠、土豆、香菇,还有玉米粒和豌豆一起倒进了盛有米饭的电饭锅,之后就盖上盖开始焖它。
我走回餐桌前,拿起手机,又给杨蕾打了个电话,可这回她的电话竟然已经关机了。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开始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随即给杨蕾的单位打去了电话。好在还有人接,是杨蕾的一个男同事。他告诉我杨蕾早上请假了,今天就没来上班。我问他,杨蕾请假的理由是什么。他说是身体不舒服。我们结束通话后,我变得狂躁和惶恐起来。我想不出在杨蕾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早上就没去上班),她有什么事瞒着我?并且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也不说一声她去了哪里。这一切显然是有计划的。可她显然也瞒不住我啊,那她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我开始回忆我们早上在一起时说过的话,想要弄明白她那番关于信任的、奇怪而又情绪化的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回想着她亲我和突然跑向公交站牌的场景。我猜想就是那个时候她突然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在那之前她还是准备要去上班的。我隐约能确定的就是这一点,此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个人默默地吃煲仔饭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悲观地认为,我俩的未来可能很快就要化为零了。杨蕾对我变成了一片空白,我关于她去向的所有想法都迅速变成了一个故事,一台可怕的小戏剧,仿佛夏江楠和穆雨桐的故事就要在我们之间重新演绎。
吃完饭后,我回到书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静静地发呆。这时我对杨蕾晚上回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十点钟时,我机械地到卫生间去刷牙洗脸,随后又回到书房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在十一点整时,我像往常一样躺到了床上去睡觉。正如我预料的一样,我睡不着,各种场景和片断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我睁着眼睛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睡得断断续续,时睡时醒。再后来,我发现光线已经不是那么暗了。我看了下枕头旁的夜光表,六点。我又睁眼躺了大约一个钟头,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先是机械地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行尸走肉。吃完面,我呆呆地坐在餐桌前,设想着接下来的一天以及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想我可能需要外出去打工了。可我这个年龄了,哪个地方能要我呢?便利店?4S店?还是只能去当个保安或者门卫?最后,我悲观地坐起来,准备去把碗筷洗了。可就在这时,杨蕾竟然开门进来了,我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中的碗筷摔了。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进来的是个女鬼。杨蕾仍然穿着和昨天早上出门时一样的衣服(看起来清爽而美丽),涂着明亮的红色唇膏,上了雅致的眼妆,双颊有一抹胭脂红。
因为惊讶,我看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相反,杨蕾则很淡定地看着我,还冲我一笑,接着说道:“我知道我让你受煎熬了。可不得不这样。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梁诺,我保证。”她在我对面的餐椅上坐了下来。我也重新坐定。
“你得告诉我你去哪了。”我说,带着无法掩饰地怨愤腔调。
“我不能。”她说。
“不能?为什么?你必须说。”我更生气了。
“昨天早上,你说你信任我。梁诺,我只求你继续信任我。”
“人们这么说,就意味着在遮掩。总是这样。就像算术法则一样。杨蕾,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什么都没干。我昨晚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就是这样。我需要独自想点事情。”
“有什么要想的?就算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可也不该不事先通知我的失踪一个晚上吧?”
“昨天我不想和你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昨天必须装作自己再也不认识你了,只是一小会儿。这么做很糟糕,但这能帮到我,真能。”
“你在哪里过的夜。”我对她那些莫能两可的废话感到厌烦了,我想知道更实质的东西。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一个人。我在金阊商务酒店开了个房间。”
“哪一层?房间号是多少?”
“梁诺,别这样,这样不好。”
“我也可以打电话到那里查问一下,不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但这就意味着你不信任我,那样我们就会有问题了,而我们根本没有问题。这是事情的关键,我们很好,我在这里的事实现在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感觉她说得有些道理。于是缓和了口气说:“你是在考虑孩子的问题?”
“是的,这是我考虑的其中一个问题。我又有点想要这个孩子了。”
“你这话让我很吃惊。昨天我去见你姨父了,和他从中午待到下午快五点。我告诉他你怀孕了,他认为你应该流产,他很坚定。他说孩子就是个祸害,建议我们坚决不要要孩子。这不是他的原话,但他要表达就是这个意思。”
杨蕾看上去既惊讶又难过:“梁诺,你不该告诉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告诉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你姨父,也算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不觉得告诉他有什么问题。”
杨蕾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有确定该怎么做。我甚至没有告诉我父母。如果我姨夫告诉我父亲,那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你懂吗,父母可是一直都希望我们尽快要孩子。”
“我想他不会告诉你父亲吧。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
“先别了,我再考虑考虑。给我也煮一碗面吧,我饿了。”
煮面的时候我想,如果我相信她昨晚是一个人睡在金阊商务酒店的,那么她一个白天都去干什么了?等她吃完面,我得继续问她。这关系到太多,我觉得,如果她不说清楚,告诉我真相,我还怎么继续信任她呢?信任是她要求我做到的,可是从她周三晚上的突然歇斯底里后,我就没法不觉得哪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似乎正在她不愿意与我分担的重压下渐渐崩溃。这一度看上去是因为怀孕,可现在我不能肯定了。一定还有别的事,除了怀孕以外的事。在我开始用别的男的、私情、通奸或者阴险的背叛之类的想法继续折磨自己之前(昨晚我就是用这些想法折磨自己的),我需要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煮好的面(里面放了牛肉酱,我又给她剥了一个咸鸭蛋——这也是她的最爱)端给她后,看着一口口地吃着,一面寻思着我继续盘问她的措辞和她可能的回答。
她终于吃完了。于是我问道:“那你昨天一个白天都干什么了?”我尽量用一种随意、轻快的口吻说道。
“我说了你会信吗?”
“说吧,我会信的。”
“发呆,闲逛。”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别再疑神疑鬼的了,我现在没事了,昨天一个人独处对我很有好处。”为了表示诚意,她走过来,捏了捏我的肩膀,接着就从餐椅上拿起了她的手提包。
“你干嘛去?”
“上班啊。”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我昨天只请了一天的假。好了,我走了,马上要迟到了。”
她走后,我一面洗碗筷,一面想,无论她说的是否是真的,看来我都只能选择相信。这一则是因为我没什么反驳的证据;二则是,看得出来,她没有要离我远去的想法和迹象(这无疑是最重要的了)。那么我何苦再用负面的情绪折磨自己,自讨苦吃?还是把精力放在我能掌控的事情上吧,掌控不了的我也只好“安时处顺,随遇而安”了。况且如果我继续抓住“她昨天究竟干了什么”这个问题不放的话,那只会把我们本来良好的关系推向恶化。我还没那么蠢,我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了,我知道什么对我是重要的,什么对我有利。
洗完碗筷,我决定去睡一觉。一来我非常困,二来昨晚压迫我精神的重负也得到了大部分的解除,因此我想我能睡个好觉了。我躺到床上后,果真很快入睡了,并且睡了很久,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我起来洗脸时,感到肚子很饿,并且突然很想吃临顿路那家的生煎和牛肉粉丝汤。于是我决定出门去吃上一顿,算是对自己从昨晚的痛苦中走出来的一点犒劳吧。
还是坐8路车,坐到平门站后,我下了车(本来应该从接驾桥下,但我想走走路),然后一直走到了临顿路的哑巴生煎。我点了四个生煎和一碗牛肉粉丝汤,取上餐后,端着餐盘上到了二楼。楼上只有两个姑娘在用餐,除她俩的位置以外,诺大空间的众多位置就都任由我选择了。我坐在了靠窗户的位置——可以看到临顿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
我狼吞虎咽地很快就将生煎和牛肉粉丝汤吃完了。随后我出了饭店门,沿着临顿路朝苏州日报社公交站走。这一来是为了饭后消食,二来是到那里坐车,8路车几乎是空的,座位任由你挑选。很幸运,我从苏州日报社站斜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后,刚到站牌,一辆8路车就过来了。
快到家时(大约五点),我收到了杨蕾的信息。她说,晚上别做饭了,我今天想吃比萨,叫“芝根芝底”家的外卖吃吧。这倒正合我意,我今天也不想做饭,正愁晚上吃什么好呢。我说,好,你要什么口味的。她说,就经典口味吧。我说,好,你大概几点能到家。她说,六点半。我说,好的,知道了。
回到家后,又待了一会儿,我就点了外卖——一份十二寸的双拼比萨(经典味和海鲜味混搭),一份薯条,一份紫薯球。
大约七点钟时,我和杨蕾吃完了美味的比萨,坐在沙发上休息。我俩都很放松(我揣测,杨蕾的放松和我吃饭时没有继续追问她昨天去哪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