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静寂的人行道缓慢走着,心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堵得难受。雅楠的话让我越发确认了我昨天写在作文本上的内容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和老韩和杨蕾摊牌,和他俩大吵大闹?那样做无疑愚蠢至极,只会让自己更像个小丑。况且没有迹象表明,杨蕾想要和我分开,而我也仍然想要和她在一起。那么过去的事何不就让它过去,何必在乎?对于此事,我想最好的做法就是装傻充愣,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再退一步讲,从更实际的经济角度来考量,我也不能去和杨蕾大吵大闹,毕竟现在是没有她,我就吃不起饭(一想到可能成为便利店售货员、商场保安,甚至是外卖送餐员,我就难过得要死)。所以就算是为了能继续写作,就算是为了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就算是为了能给人类留下点宝贵的精神文化财产,我也得忍辱负重。你说是不是?想到这儿,我心情稍好了些,于是加快了脚步向站牌走去。
大约四点钟,我进了家门。上了厕所,喝了水后,便拨通了老韩的电话,把探视雅楠的细节给他讲述了一遍,也把我和雅楠的所有谈话(除了分别时的那些)尽量完整地复述给了他。老韩想知道我认为雅楠是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月,还是会中途开溜。
“不知道。”我回答说,“反正他对康复所的集体学习有所抱怨,还说过几句另有打算的话,这让人感觉不妙。”
“这两天我又想了很多。现在他吸毒的问题已经不是最让我担心的了,我现在最怕的是他日后‘以贩养吸’,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是啊。他这年龄最容易误入歧途了。”我精神恍惚地说道。我现在哪有心情关心雅楠的事,一想到杨蕾可能和老韩曾有的关系以及杨蕾肚子里的孩子,我就再次感到呼吸困难,大脑一阵眩晕。
老韩没说话,而是沉默了几秒钟。我忽然又想起了丢失稿子的事。于是说:“老韩,你给我的稿子,我不小心在地铁站丢了。”
“不是吧?”老韩吃惊地拉长了语调说,“哎,那可真有点可惜。不过没关系,我给完你也挺后悔的。我突然觉得那故事很老套了,不值得续写。丢了就丢了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老韩的语气表明,他在最初的吃惊后,感到了极度的放松。
“你有备份吗?”虽然他的语气和话语都让我很吃惊,但我还是按照这种情况应有的客套问道。
“没有,好多年了,我用来写作的电脑都不知道换了几个了,我估计最初用来写它的那台旧电脑已经被当作垃圾焚烧了。别放在心上,真的没事。”
“好吧。总之是太不好意思了。”
结束通话后,我又回味了一下和老韩的对话。尤其是他那先惊讶后放松的语调。还有他甚至都没有关心我是怎么把稿子丢的,我事先想好的必要陈述也就无了用武之地。
忽然,我恍然大悟了。看来老韩并非出于想帮我的原因,给了我那部他未完成的小说,而是出于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理给了我那部小说。想帮我至多不过是个次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以及对我顶撞他的回敬。也许,那天杨蕾彻夜不归前,已经向老韩说明,她不可能再和他越雷池一步,她不想再背叛我,她准备和我结婚生子。也就是说,老韩不可能再拥有杨蕾的身体了,想到这一点,再加上我刚才对他的顶撞,一种可能的怨怼和嫉妒的心理涌上了老韩的心头,于是他便想用一种隐晦而含蓄的方式(一种粗鄙的盖人一头的小伎俩)来报复我。这才有了他回来后问我写作的进展,接着便提出把他那部未完成的小说交给我,还特意告诉我,小说是受《洛丽塔》的启发写的一个继父和养女的乱伦的故事(这才是重点)。他的言外之意不就是想暗示我他和杨蕾的关系吗,不就是想说“梁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比你来得早多了”吗?
如果上面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只能用一句“人心难测”来做出评论。
我进一步想到,老韩说他那部小说写于二十多年前,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部小说不正是将来所发生的事情的预兆吗?这也再次验证了老韩所提出的理论:“写作不是记录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促成事情在将来发生。”而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不正是因为他在现实中实现了他在二十几岁时在小说《宫古岛》中想象的事情吗?(我很懊悔把那部小说丢了,因为我现在很想看看,那部小说究竟讲述了点什么,并且是如何讲述的)
想到上面的一切,虽然让我感到越发的难受,但它没有改变我走出戒毒所后所做出的决定。我想,对于这种事情,如果我们心怀恶意和仇恨是无助于解决问题的。相反,我们只有以宽容的心态更加积极地去爱,才是自我救赎的最好办法。因此,对于杨蕾,我今后将会更加积极地去付出,做她的好丈夫,好伴侣。以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离不开我,也没有理由离开我。但是对于老韩呢?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如果按照我的本心,那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但既然我选择了对这一切装作一无所知,那我今后就还得见他。而让我见他,我又是不可能和他保持先前那样心无芥蒂的朋友关系的,更不可能去对他故作友好。那么久而久之,会不会被他或杨蕾察觉呢?我不知道,这不是我那时能想明白的。
幸运的是,也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上述问题,在两天后就不再成其为问题了,因为老韩竟然意外的去世了。我承认,我也想过(或者说期盼过)老韩可能会因病去世,但我绝对没想到会那么快。这可能还是拜他儿子所赐。老韩去世的经过,我和杨蕾是后来听老韩的弟弟韩守义——也是老韩的遗嘱执行人——说的。
周四上午,老韩和医生预约了去看病。就在老韩出门前,大约九点钟时,林娜给他打来了电话,告诉他,雅楠昨天夜里从戒毒所跑了,目前没人知道他去哪了。老韩听后很心痛,和林娜又谈了大约十几分钟。最后老韩说:“我们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就只有靠他自己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了,也不需要再做了。”
挂断电话后,老韩走进了卧室,我们猜想他可能是准备换衣服出门去医院。结果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躺倒在地,与世长辞了,享年仅仅五十二岁。小魏十一点一刻买好菜,进到家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老韩。她立即拨打了120和老韩弟弟韩守义的电话。
杨蕾及其家人是在当天下午接到韩守义的电话,获知了上述消息的。与此同时,韩守义还告诉杨蕾,老韩立下遗嘱,指明我和杨蕾结婚时可以继承他三十万的遗产。如果他是在我们结婚后去世的,那么该条遗嘱自动作废。因为那就表明,他已经在生前把三十万当作结婚礼物送给我们了。
老韩其余的财产全都留给了他弟弟韩守义。从韩守义那里我们还得知,无论是把财产中的绝大部分留给韩守义还是留三十万给我和杨蕾,都是老韩在几天前刚刚做出的决定。早在一年前的一次心脏病发病后,老韩就找律师立了遗嘱,将他的大部分财产留给了他儿子韩雅楠。可当老韩得知雅楠退学,后来又吸毒后,他决定更改遗嘱。于是就在他交给我小说的第二天上午(这不能不让我怀疑他留给我们三十万的遗产,有向我表达愧疚的含义),老韩拖着沉重的左腿去了趟律师事务所,更改了遗嘱,将他大部分财产(现金、房产、死后的版税收入、等等)全都留给了他弟弟——没给雅楠留一分钱。另外又给我和杨蕾留了三十万。
突发心脏病被推定为老韩的首要死因。可当他的遗体送到医院做了进一步医学检查后,诊断变成了肺气肿。过去两个星期潜伏在老韩腿里的血块松脱了,向上逆行,命中了目标。那颗小炸弹终于在他体内炸开了。
三天后,老韩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遗体火化后,依照老韩遗嘱的要求,他的骨灰被撒在了白塘植物园的草坪上。
葬礼结束后,我以“雅楠的事让我有阴影,我们还是暂时别要孩子了”为借口,让杨蕾打掉了孩子。为了尽快拿到老韩的遗产,我和杨蕾很快就领了结婚证,并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目前我们仍然没有要孩子,还算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