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屏风的这边,听到从里边传来的,明显因为太过慌乱,而传出来的接连不断的声响,涌到嘴边,想再次阻止他的话,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如果我的话,不能遏制他的冲动,只能伤害他的热情,那还不如不说。思及此,我张开嘴,对屏风那头的何萧缓缓开口:“把你脱下来的军装,扔过来吧,我要,和你一起换。”
我要通过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他从当初决定加入军营,到现在终于准备齐全,来皇宫来救我的,一切的计划和努力,都是徒劳的。
虽然这个结果对为了救我而付出了那么多的他来说,太过残忍。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何萧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到他的下一秒,我忍不住愣在了当地:
何萧那穿上军装时,看上去高大强壮的身材,穿上女人的长裙,看上去竟也十分合适,他原本修长的身材,在长裙的衬托下,反而变成了女子的“苗条”,而在这“苗条”的身上,宽宽的肩膀,和与肩膀差不多同宽的胯,让他那在两者的对比之下显得很细的腰身,看上去竟可以称得上如女人一般,不盈一握了。
最出彩的,是他那张揭掉了头上刻意制造的伤疤后,原本就不属于男子的俊美出众的脸,此时在施加了一点只有女人才会用的粉黛后,看上去谱写没有任何违和感,反而显得美艳动人,把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比了下去。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现在的何萧看上去,就是一个身材与美貌俱佳的,绝代美人。
迈着宫女特有的小碎步,何萧端庄而优雅地走到我跟前,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自然的不能再自然,可是,他明明是一个与女子截然不同的男子,在没穿上女装之前,虽不至于粗鲁,却也有着男子特有的粗犷和大气,而一穿上女装,却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一般,那看上去与经常在宫里伺候的宫女没有任何区别的动作和神态,浑然天成,在他从屏风的那一头,到走到我面前的这个过程中,我甚至生出了一瞬间的恍惚,好像何萧被人调包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宫里最常见的,负责伺候我日常生活起居的宫女。
“怎么样,我看上去还可以吧?”男人特有的,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拉回了我有些恍惚的思绪,我这才陡然醒悟,面前的这个宫女,并不是被掉了包的何萧,而就是何萧本人。
“可以,特别可以!简直是比真的宫女,还像宫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下意识地开口,恨不得抬起手为他鼓掌:没想到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无论是做男人还是扮女人,都可以被称得上是人间尤物的存在。
“那现在,我们就按照你之前设定好的计划,离开这里吧!”见他摆出女子的姿态,冲我羞涩一笑,我垂下眼眸,道。
他现在看上去实在是太美了,如果不将视线避开他,我怕我会忍不住再在他的“美色”里,沉醉半晌。
但我知道,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自卫能力的肉体凡胎,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越长,他的处境就会越危险——他为了救我,已经付出了太多,我不能再再让他搭上一条性命。
“好。”闻言,何萧道,想要证明什么似的,率先向门口走去,“走吧。”
毫不费力的走出了门口,何萧转过身,用充满鼓励的眼神望向一脸忐忑的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而我,又何尝不想一个“意外”就成功走了出去,可是我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意外。
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走向那个我从未成功迈出去过的门口,不等我的脚迈过门槛,从启胜帝为我设下的阵法中散发出来的力量,便将我猛然弹了回去:
我依然和以往每次一样,失败了。
“没关系的!”见状,何萧的眼底划过一抹黯淡,他大声开口,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说罢,他又走了回来,伸手拉住我的手,“我牵着你,就一定能出去了。”
说罢,他用力的握住我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像之前一样,他毫不费力地走出了门口,而拉着我的那只手,却被专门用来阻挡我的阵法连同我的手一起,定在了门口。
见自己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何萧愣在当地。这一回,他应该是感受到了从这个阵法中散发出来的,无形而巨大的力量。他就那样保持着一往无前地向前走的姿态,一动不动的停在那里,既没有回头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不知道此时的他,是什么心情。
片刻后,他转过身,带着一抹有些牵强的笑容,看向被法阵挡在门口的我:“没关系的,这世上没有固若金汤、一点破绽都没有的东西,我们多试几次,一定会成功的。”
说罢,何萧再次退了回来,两只手都牵住我的手:“我们这样再试一次!”
“过不去的……”
“我背着你!”
“不行的……”
“这回你躲进我的裙子里,看能不能行!”
“真的过不去的……”
“有办法,肯定还有办法的!你等着,我把你装进箱子里!”
……
看着何萧绞尽脑汁的想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办法,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却仍是顽固的不肯放弃,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被启胜帝困在皇宫,对自由望穿秋水时,来救我的,不是法力高强,入这守卫森严的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凌风、龙雪,或者大魔头,这些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依靠,任何一个人,而是连接近我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根本就没有能力把我救出去的,何萧。
“不要这样了,好吗?”我艰涩开口,制止住了接连的逃离失败后,正在试图寻找用来困住我的阵法的阵眼的何萧,“你救不了我的,也破不了这个启胜帝精心找人设置出来的阵法。”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何萧像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击中,踉跄的倒退了几步,差点跌倒,然后绝望而无力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双肩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为了救你,通过层层考核加入军机处,跟最好的化妆师学习化妆,跟青楼的老鸨学习女人的动作神态说话的声音,跟医馆的药师学习制作伤疤,跟捉妖师学习阵法,跟皇宫的建筑师了解皇宫的布局,跟军机处的人搜集所有和你有关的消息……我竭尽我所能做到、所能想到的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把你成功救出来!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无法成功??!”
说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手用力的挡住自己的眼睛,不让我看到那已经开始在眼里闪烁的晶莹:“我到底哪里没有做好?!!到底是哪里啊?!!!”
怪不得,他可以轻易找到启胜帝囚禁着我的宫殿,
怪不得,他可以正好在启胜帝不在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怪不得,他一个豪放木讷的大男人穿上女装,却看上去毫无违和感,
怪不得,他会知道破解阵法,需要找到阵眼,
怪不得……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竟都是他用无数汗水和血泪,经过无数日夜的勤学苦练,才取得的成果。
如被一把滚烫的软刀刺进胸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刺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泪水就那样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这个世界,好不公平。
对有些人来说,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做到的事情,对另外的一些人来说,却是竭尽所能倾尽所有,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都无法达到的。
可是,对那另外的一些人来说,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能使出来的,全部的力量,之所以仍未达到自己的目标,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而是他们要达到的目标,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
我感动,是因为何萧为我付出了太多,吃了很多我无法想象的苦,我刺痛,是因为我感受到了一个人被残酷现实所击败的,刻骨铭心的委屈和无力——
现在,无论是何萧还是我,都在被迫体会着的,委屈和无力。
“何大哥,不要责怪自己,你已经做的,非常非常好了,”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我抬起手,不动声色的擦掉脸上的泪水,对蹲在地上的何萧道,“可是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靠努力和周全,就能实现的,就像地震,人力根本无法左右,我们只能接受现实,并想办法在现实的基础上,尽可能减少自己的损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救我这件事,不要急于一时,”想到从何萧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的我,立即把何萧从拽起来,向屏风后面推去,“何大哥,赶紧把衣服换回来,被别人发现你就走不了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说时迟,那时快。何萧刚换回男装,负责看守这个宫殿的宫女头领便带着一群宫女,争分夺秒地走了进来。
宫女头领环视了一圈,见地上有一个包裹,屏风后还有一件刚换下来的女装,觉察到什么似的,若有所思的看向此时已戴上面罩的何萧。
“皇上让你转告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至于他托你给我带回来的这件衣服,”见状,我灵机一动,摆出一副慵懒的样子,从容不迫的开口,“虽然用的是中原见不到的稀有料子,但我穿着不合身,而且做的太像宫女的衣服了,你给他拿回去吧。”
“喏,”会意,何萧立即模仿着真正侍卫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俯下身,对我行礼,从冰冷的口罩底下,传出有些沉闷不清的话,“属下遵命,定会将娘娘的意思,如实向皇上转达。”
见我说的这段话完全打消了她从心里生出的猜忌,宫女头领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和之前被何萧恐吓时一样,毕恭毕敬的向何萧行了一礼:“恭送官爷,看在奴婢们并没有打扰到二位的谈话的份上,还请官爷在皇上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
“嗯。”何萧道,在离开前,抬起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见他成功离开,我像一根松了的弦,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上,双眸无神望天:
每天按时服用软骨散的我,按理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为了给自己争取逃离这里的机会,我通过争取到自己服药、在服药的时候不让别人贴身侍奉、在喝药的时候偷偷将一部分药从嘴角流进衣襟里这种,步步递进的方式,让自己恢复了一部分的体力,不过,为了让那些宫女对我放松警惕,平日里我仍会故意装出一副每日都将他们熬给我的药喝光后,药力全部发作的,失去所有力气的样子。
所以,在今天何萧意外出现后,我不仅可以站立,还可以做很多动作,但是,这一番折腾下来,也让我耗尽了今日努力争取到的,所有力气。
闭上眼,何萧离开前看向我的,那不知是痛苦,坚定,还是担忧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最美也最毒的罂粟一样,挥之不去:
我从未想过,让一个没有任何法力的人,为我做出这种,完全超乎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他为我所做的这一切,不仅解决不了我现在的问题,还带给了我,出乎意料的,情义上的沉重负担。
虽然,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要再历尽艰险的来救我了,我自己,可以救自己。”沉下心念,我试图再次单单通过心念,激发身上可以愈合所有伤口、消除所有毒性的,冰能。
在被宫女以“软骨散”彻底控制了之后,我便开始思索可以摆脱这种控制的方法——
我怎么会,轻易认输,即使只有一口喘息的机会,我也绝不会放弃努力。这是我在无数自己经历过的绝境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我若不弃,这世上,便无人,可以弃我。
我每天伏在案前,不动声色的用自己的心念,一遍又一遍的去激发身上的冰能,同时祈祷启胜帝将这陡然从天启各地燃起的战火,熄灭得慢一些,最好,是在我可以成功只用意念就可以激发出身上的全部异能之后,或者,被大魔头那些,有能力可以救我的人发现并解救之后,再回来。
虽然我也不知道,后一种祈盼,是脚踏实地的理想,还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这段时间内他们的音信全无,让我已经不确定,他们是否已将容貌尽毁的我,彻底放弃。
时间就在这,竭尽所能的努力,和患得患失的期待中,缓慢流逝,两个月过去,我没有收到任何有人救援的消息,却一次又一次地收到,启盛帝平定天启朝各地的叛乱,大战告捷的消息。
我的希望因为这一次又一次的捷报,不断地滑向,更加绝望的深渊。我不明白,为什么苍天好像非要与我作对一般,让此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向着我最不想看到的轨迹发展。
这日,我正躺在殿里睡午觉,忽听殿外喊杀声四起。
声音未落,一阵哄然响起的兵戈声、打斗声,人们逃跑、尖叫、哀嚎的声音,响彻前殿,这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在不断地向着这边靠近。
“不好了不好了!京城守备谋反,叛军攻打进皇宫了!”正惊讶,一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地跑进来道。闻言,负责看守我的宫女们尖叫一声,立即撇下我,四散而逃。
此时虽危机四伏,却也是离开这个囚笼的最好时机,我立即挣扎着站起来,向殿外走去。
虽然每天我都会通过自己的方式,偷偷的倒掉一部分药,但剩余那一部分的药效,也是比较猛烈的,我虽然可以勉强站起走路,却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快跑,加上此时的我如此丑陋骇人,一旦遇见叛军,一定会被当做碍事的怪物,先斩为快。
但我不能坐以待毙,这是被囚禁快三个月来,遇见的唯一的一次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挣扎着,用自己此时能使出了所有力气,尽量快得向宫殿外走去。
但我从未走出囚笼,并不知道可以正确逃出这里的路。
好不容易走出了寝殿,却发现一群叛军,正在对面和负责守卫这里的禁卫军厮杀——我的运气,真的差到了极点:
我竟然走到了此次叛乱的中心,天启皇宫的中央,也就是平时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凤凰台上。见状,我惊出一身冷汗,正要往回走,几个叛军却发现了我,挥起手中的长剑,向我扑来,口中喊着:
“祸国殃民的妖女,拿命来!”
见无处躲闪,我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逃不掉,那就坦然的迎接,命运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