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5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54348字
- 2020-06-25 04:36:45
The Shockwave Rider 电波骑士
第一卷 基础施压手册
今日漫想
取其一寸,必遭百倍报应。
数据回收模式
坐在裸钢座椅上的男人,赤裸得犹如房间里的白墙。
他们已将他的头发和体毛完全剃净,只保留了睫毛。十几个传感器由带黏性的小衬垫固定在他全身上下,包括他的头皮、太阳穴和眼角之间、双颊、喉咙、心脏、腹腔神经丛,以及从头顶到脚踝的每一个主神经节。
每个传感器都由一根精细如蛛丝的导线连接至同一个设备。除了裸钢椅子和另外两把椅子——这些椅子都垫有软垫——该设备算是房间里唯一的陈设。那是一个数据分析控制台,大约两米宽,一点五米高,略微倾斜的表面上装有许多显示屏和信号灯。其中一把椅子离控制台很近,便于人坐着操作。
此外,从裸钢座椅背后伸出的可调节拉杆上,装有一些麦克风和一台3V摄像机。
这位被剃净毛发的男人,并非房间里唯一的人。屋里还有三个人:一位穿着白色罩衣的年轻女人正忙着检查传感器是否固定到位;一位穿着时髦的深红色无袖上装、面容瘦削的黑人男性正把名牌别在胸口上,名牌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保罗·T.弗里曼;房间里还有一位年近五十、体格健壮的白人男性,他穿着深蓝色衣服,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拉尔夫·C.哈尔茨。
哈尔茨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进行的一切。良久之后,他开了口。
“这就是那个叛逃的人吗?比其他人逃得更远、更快、更久的那个?”
“哈福林格的履历,”弗里曼温和地说,“真是令人赞叹。你看过他的记录了?”
“当然。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也许是我家族隔代相传的冲动性格使然吧,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亲眼来看看,这位拥有过如此多形象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我看来,比起问他做过什么,还不如问问他没做过什么。他曾经是乌托邦设计师、生活顾问、德尔斐赌徒、黑客行动顾问、系统重组师,天知道除了这些他还干过什么。”
“还有牧师。”弗里曼说,“我们今天就将探究这一点。然而值得注意的并非是他从事过如此多迥异的职业,而是他在每个相继版本之间的差异。”
“看来你已经默认,他会竭尽所能地模糊他的行踪?”
“这不是重点。他既然能从我们手下潜逃这么长时间,说明他已经知道如何忍受并控制他的崩溃反应了。他应该用了市场上常见的镇静剂,像是我们缓解搬进新房时的不适而使用的那种。他用的剂量应该也不大。”
“嗯……”哈尔茨沉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了不起。我们准备好开始今天的试验了吗?你知道,我不能在塔诺威待太长时间。”
“是的,先生。他已经准备就绪。”身穿白色塑料罩衣的女人并未抬头,说完便走向门口。
哈尔茨应弗里曼手势的邀请坐下后,语带怀疑地开口说道:“你不需要给他注射点什么吗?他看起来完全处于镇静状态啊。”
弗里曼在数据分析控制台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好,然后回答道:“不必了,我们不是靠药物才让他镇静下来的,而是通过调节他的运动中枢里的感应电流。你知道,这可是我们的专长。我只需要动一下这个开关,他就会恢复意识,但行动能力自然是不会复原的,只会达到能够详细地回答问题的程度。对了,在我让他恢复意识之前,我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情况,昨天接入以后,我看见了一幅画面,这个画面似乎相当清晰地印刻在他脑海里。接着连接便中断了。所以待会儿我要将他的状态退回到那一天,并输入同样的指令,然后我们再观察事态会如何发展。”
“是什么样的画面?”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在黑暗中拼命奔跑。”
记录以辨明身份
现在,我是亚瑟·爱德华·拉撒路,职业为牧师,四十六岁,独身;我是“无尽洞见教会”的创立者和所有人,也是一家改造过的露天汽车电影院的老板(还有什么比一次成功的改造更适合一家刚起步的教会呢?)。多年来,这间电影院一直被弃置在俄亥俄州的托莱多市。主要原因倒不是人们不去电影院了——实际上人们仍在拍电影;那种眨眼之间就能把3V卫星盗版片淘汰掉的宽屏黄片从来就不乏观众——原因在于我的电影院所处的位置:这是一片争议领土,比利金帮、一帮清教徒还有信天主教的格莱勒帮,都在争夺这块地盘。没人想看到自己的产业被某个帮派占据。不过一般而言,他们对教会还是有所敬畏的。而且离此最近的穆斯林部落——吉哈德之婴,就在西边十英里的地方。
我的代码,当然是以4GH开头的。过去六年里一直如此。
致各位的备忘录:找到以4GH开头的代码在状态方面是否有过改变,尤其要关注是否有更好的东西被引入了这种代码……这是一个复杂的难题,需要怀着虔诚之心去查探。
玛黑珥-沙拉勒-哈施-罢斯
悲伤蒙蔽了她的视野,她在布满繁星的天空下飞奔。天上有一千多颗飞速移动的星星,比钟表的分针还要快。六月的夜晚,空气中满是灰尘,令她的喉咙很不舒服。她的腿上,肚子上,甚至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疼,但她依然竭尽所能地往前跑着。今夜的气温很高,从她眼中渗出的眼泪已经在脸上变干,仿佛她不曾哭过似的。
她时而在还算平整的道路上奔跑——虽然年久失修,但地面依旧坚实;时而在崎岖的土地上奔跑——这里以前可能是工厂区,不过如今工厂主已经把业务转到了太空轨道上;也可能是一些民房,只不过很久以前的一场骚乱令他们的家园被部落占据了。
前方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灯光和发光的标牌,那是一条公路。其中三块标牌是一家教会的广告,上面说该教会向已经注册的会众免费提供关于德尔斐赌博的咨询服务。
她扫视周围,眨了眨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见一个硕大无朋的彩色穹顶,仿佛一块用河豚制成的灯罩,只不过被吹胀得比鲸鱼还大。
在她身后,有个男人驾驶一台电动汽车,慢慢地跟着她。他循着一个藏在她的纸质连衣裙里的追踪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除了这条连衣裙,她还穿着一双凉鞋。男人努力忍住了打呵欠的冲动,暗暗希望这场周日进行的追捕不会持续太久,或者不会太无聊。
大鱼肚子里的蝇头小利
拉撒路教士不仅主持着教堂的运作,他还住在那里。他的家在一台拖车里,就停在那座用来展示图片的圣坛后——之前那是一块二十米高的投影屏。说到底,一位牧师又能拥有多少隐私和生活空间呢?
嗡鸣不已的空气压缩机,使一个长三百米、宽二百米、高九十米的彩色塑料穹顶保持着满气的状态。拉撒路的办公室位于拖车前端的隔间里,他独自坐在桌子前,正在计算着今日收到的捐款。
拉撒路非常焦虑。他与为教堂演奏音乐的科莱乐队的分成协议,是按百分比计算的。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保证每日有一千人来教堂参加活动。而随着人们对教堂的新鲜感日渐减退,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今天这里只来了七百个人。他们开车返回公路时,甚至都没造成拥堵。
除此之外,自九个月前教堂正式开放以来,今天头一回出现了捐款中的股票多于现钞的情况。现钞如今已不怎么流通了——至少在拉撒路所处的这片大陆上是这样——只有一些付费规避区还接受现钞。在这些地方,人们一般使用联邦补助金。然而在周日与联邦信贷电脑联机往往意味着需要付一笔额外费用,因为周日它们往往会停机。而这笔费用要比大部分教堂(包括拉撒路的教堂)的收费贵得多。因此来教堂的人通常都会记得带上一些硬币、纸钞或是他们参加教会时发给他们的股票劵小册子。
可是问题在于——按拉撒路的惨痛经历来看——当他第二天拿着这些股票劵到银行后,它们之中至少半数都会被标上“无效”,然后被银行退回。面额越大的股票劵,这种情况越有可能发生。有的股票劵是一些已经负债累累的人交上来的,因此银行电脑已经禁止了他们在非必要项目上的花销;任何一家新教会都会吸引这样一大批绝望的市场牺牲品。不过还有一些股票劵是突然作废的,原因是持卷人与家人发生了争吵:“你花了多少钱来着?我的天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忍受你这个神经病?马上去把那张股票劵从网络上注销!”
但还有一些慷慨得过于无知的人。有人捐献了将近五十枚铜制美元硬币。由于小行星矿石中缺乏高传导性的金属,任何一间电子公司都愿意出三百元买下这些硬币。把货币当废金属售卖是违法的,但人人都在这么做,比如谎称自己在购买的二手房的阁楼上发现了老旧的平底锅,或是在自家后院挖出了一条废弃的电缆。
现在高居德尔斐公告板前列的是一项关于美元的预测:下一版发行的美元将用塑料制成,使用年限在一到两年之间。总之,小修小改得越频繁的东西,就越少不得生物降解……
拉撒路将硬币倒进熔炉里,没有费神去数到底几枚——说到底,重要的不是数目,而是最后铸出来的金属块的重量。随后,拉撒路开始了今天下班前必须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分析信众们填写的德尔斐表格。与四月份相比,如今拉撒路收到的表格少了很多;那时他以为每周能收到一千四、五百份,但本周他收到的勉强只有预期的一半。不过就算是七百份表格,其传播范围也算很广了,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广得多,尤其是考虑到当下的人们不是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就是有这样那样的生活危机。
严格来说,他的信众都有生活危机。
这些表格上写着一系列直白的陈述,每一项都与私人问题有关。后面的空白用于邀请付费教会成员答疑解惑,提供建议。今天的表格上只有九项内容,与春日时的繁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令他有些沮丧。那时候,他通常要填写到表格的第二面。如今这些话一定已经传开了:“上一次他们只给了我们九项预测去投注德尔斐彩池,所以下个周日我们要……”
“冰雪球”的反义词是什么?“融雪球”?
就算之前抱有的巨大期望落了空,他还是决定走个过场,把表格挨着分析一遍。这是他欠自己的,是他欠那些定期来他这儿参加集会的信众的,更是他欠那些内心充满痛苦、在今天被窃听了的人的。
他略过了表格上的第一项内容。那不过是他设计的一个巨大的诱饵。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丑闻更适合被媒体用来吸引大众的眼球了。其诱惑力就在于那种模糊的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他们或许会看到一条相关的新闻,然后便能对彼此说:“喂,看到那条新闻了吗?就是那个因为乱搞自己女儿而给人拿枪打死的混账——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教会预测过这事儿?”
与过往的联系虽然脆弱,却会被无比珍视。
拉撒路面带苦笑地重读了一遍自己虚构的情节:我是一个女孩,今年十四岁。我的父亲总是醉醺醺的,而且想要占有我的身体。他在酒精上花了好多钱,以至于我出门都没钱付账了。于是他们收回了我的……
故事的后续无聊得一眼便知:这位女孩应该向法院提起上诉,并表明自己的年龄;她应该立即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应该匿名告发自己的父亲;她应该从医生那里弄来一张证明,限制他父亲的花销;她应该从家里逃走,住进青少年宿舍……如此这般。
“上帝啊!”他对着空气说道,“要是我给我的告解室加装一个电脑,人们肯定能得到比这好得多的建议!”
计划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发展。
另外,表格上的下一项内容充满了悲剧性。可问题在于,人们又能为这样一位女人做点什么呢?她才三十多岁,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电子工程师,签了一份为期六个月,去轨道上工作的合同。而等她发现自己患“骨内钙质渐退症”,已经为时太晚。这是一种因身处零重力环境,导致骨骼内钙质及其他矿物质流失的病症。她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工作。现在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就算跌一跤都有骨折的风险。她还没来得及申诉,她的公会就将“违约”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她无法复职,除非她能用工作挣的钱聘请律师;她无法工作,除非公会允许她复职……如此循环往复。
在我们这个美妙的新世界里,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
拉撒路叹着气把表格整理在一起,然后摞在电脑的扫描镜下,以便对其进行总体分析。这么少的表格,不值得去租公共网的使用时间。空气压缩机的呜呜声中又加入了分纸机那些塑料手指的唰唰声。
他的电脑是台快被淘汰的二手货,不过多数时候它依然可以运行。所以,只要它没有突然崩溃,当那些害羞的孩子、忧心忡忡的父母、身体健康却没来由闷闷不乐的中年人以及那些心情绝望的老人来寻求精神安慰时,他们最后都会握着一根纸质的救命稻草离开:一张能使人回想起旧日的至高权威的证明。该证明的抬头印着仿金树叶图样,以此表明这是一张通过认证且合法的德尔斐评估证明,其中的数据是基于不少于___*百位顾问(___*处插入数字;如果总数不超过99则无效)提供的信息得出的;这些数据受誓言/证词的约束,且誓言/证词由在场的成年见证人/公证人亲自封缄**(__**可删除__)。封缄日期为:___(月)___(日)20___(年)。
这不过是个粗劣的权宜之举,是对他那些夭折的计划的一种纪念——他曾计划说服信众,让他们转而把钱投进他那平淡无趣的赌池,好让他能拥有足以撼动地球的地位。现在他知道,自己选错了地方。可每当回想起自己刚来俄亥俄的时候,他的内心依然感到了一股隐隐的痛苦。
但不管怎样,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也拯救了一些人,使他们远离了毒品、不必自杀或是犯下谋杀罪行。就算德尔斐证明没啥用,但它起码会给人们留下一种潜在的印象:说到底我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张证明上写着呢,这世上可是有成百上千的人为我的事操碎了心!
有几次他还采纳过人们在无意中提出的建议,并因此在德尔斐公告板上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然而等拉撒路回到拖车的起居区后,他发现自己毫无睡意。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约个人玩一场圈围游戏,随即想起最后一位与他定期保持联络的本地对手也已经搬走。而在晚上十一点打电话给俄亥俄州圈围委员会去找个选手,也确实太晚了些。
因此用来玩圈围游戏的屏幕及配套的光笔和计分器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无奈之下,拉撒路只好选择看一小时的3V节目。
在第一批加入他的教会之人中,有一位过分慷慨的信众送给拉撒路一个极其昂贵的礼物:一块显示屏。他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将程序编入其中,该显示屏也能自动选择合适的频道进行播放。他躺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打开开关,显示屏瞬间亮起。接着拉撒路便发现,牙买加反对党向观众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能就如何应对在牙买加岛上肆虐的饥荒,并借此在下一次选举中击败现任政府提出建议。目前大多数人的建议是让反对党购买一架货运飞船,然后将合成食物空运到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然而到目前为止都没人指出,购买一艘合适的飞船意味着一笔七位数的支出,而牙买加当下一如既往地处于破产状态。
今晚可不行!我再也受不了这种蠢事了!
然而就在他拒绝此事之后,显示屏却熄灭了。难道在3V的众多频道之中,就没有一个能让拉撒路感兴趣的?他关掉了显示屏的自动运行程序,开始手动切换频道。
在第一个频道里,他看见了一支科莱乐队,成员们的皮肤都画成了蓝色,头发上还插着羽毛。他们并没有演奏乐器,而是在一些不可见的微波柱间移动,以此造成的波动再由一台电脑转换成声音……运气好的话,会形成音乐。他们的动作僵硬而笨拙,成员之间的配合也松散无序。拉撒路自己的业余科莱乐队,虽然是一群刚刚高中毕业的小孩,但至少比这群人更懂得如何演奏而不跑调,以及如何回到主和弦上来。
换频道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个专播丑闻的栏目正在报道未经证实、带有诽谤性质的各类谣言——但因为经过了电脑剪辑,所以无法被指控。这些谣言经过了精心设计,旨在消除观众的疑惑,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确实如他们想的那样糟糕。节目中提到了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市长的名字,接着便是一个男人因经营非法德尔斐赌池而被逮捕的新闻。这个赌池下注的内容,包括曲棍球和橄榄球比赛中会死多少人、断多少胳膊、瞎多少眼睛;它之所以被端掉,并不是说它本身触犯了什么法律,而是因为它返还给赌赢的人的钱少于法定的百分之五十。毫无疑问的是,市长的名字确实被提及多次。视线转向英国:种族净化局局长邀请雪莉公主和吉姆王子成为该局的联合赞助人。因为众所周知,对于前往那座郁郁寡欢的岛屿定居的移民,公主和王子总是抱有很大的成见。鉴于贫困使英国人口减少的速度——离欧洲大陆最近的地区除外——澳大利亚人或新西兰人多半是不会当一回事的。此外,上周发生在塞舌尔群岛上针对旅馆的火箭弹袭击,确定是由遭袭旅馆的某个竞争对手资助的,而非由塞舌尔自由党那些民族统一分子暗中支持?鬼才相信呢。
他翻到的下一个频道是一个马戏节目——大家都这么称呼,虽然其官方名称是“实验性奖赏及惩戒情结”。他一定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行业领军者——说不定还是这行里最出色的那个。该马戏团的大本营位于中美洲的奎马杜拉,利用了某个在当地尚未被废止的法规——因为他们用的是活物。六个因恐惧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孩子,正排成一排,走过一块横跨一个池子、宽度不足五厘米的木板;在这块木板下的池子里,躁动的短吻鳄正张着血盆大口四处游弋。热情的家长们在一旁为自己的孩子加油打气。根据屏幕角落的一块醒目的红色标记显示,在这些孩子滑倒掉进池子前,他们努力走出的每一步都值一千美元。拉撒路又切换了频道,而这一次他打了个冷战。
下一个频道理应是没有节目的,但它却在播放着什么。貌似是一颗中国海盗卫星接管了这个频道,试图用它和身处美国中西部的流亡者取得联系。克利夫兰附近有一个中国人聚居地,至少拉撒路是这么听说的,不过也可能是在代顿。既然自己不懂中文,他便切换到了下一个频道。这个频道放的是广告:其中一个广告是一家生活方式咨询公司。据他所知,这家公司专门为那些花过重金咨询、但自身情况依然每况愈下的客户设立了私人病房;另一个广告是关于一款宣称不会让人上瘾、但事实并非如此的欢欣剂——打广告的这家公司,以自己正面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指控为噱头进行营销。然而据说他们已经买通了那位很有手段的法官。在该案进行正式审判之前,这家公司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到时他们便会主动下架自己的产品。而大约几十万名瘾君子,则会被扔给缺乏资金支持且一直在超负荷运作的联邦卫生署来照顾。
广告之后,又是一个来自海盗卫星的播报。听口音是澳大利亚节目。一位身穿带有六个装饰泡沫衣服的女孩正说着什么:“你们懂的,要是有生活危机的人都被头尾相接地摆在地上……呐,我的意思是,真的会有所谓的不存在生活危机的人来摆放他们么?”
这番话引得拉撒路微微一笑。由于很少能看到澳大利亚的节目,于是他决定看一会儿。就在这时,尖利的电子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有人在大门处的告解室里。竟然在夜里的这个时候过来,看来那人一定很绝望。
建立这家教会之初,拉撒路就已经意识到,任何时候都会被打扰是他必将面临的麻烦之一。于是他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关闭了显示屏。
致各位的备忘录:进入3V世界待一段时间或许是个好主意。重新与媒体保持联系,还是说牧师这个职业,已经让代码以4GH开头的人用光了在一段有限时间内,准许自己享有的公共曝光率?如果没用光,又剩下多少?
一定要搞清楚。一定。
拉撒路露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启动了连接告解室的3V线路。他有些担心。少数依然消息灵通的人早已知道:就在上周,比利金帮和格莱勒帮的冲突造成了七人死亡,而格莱勒帮占据了上风。众所周知,他们更加凶残。比利金帮的人一般只会把他们的俘虏打残,然后会放了,任他们挣扎着回家;但格莱勒帮的人却喜欢把他们的俘虏绑起来,塞住嘴巴,然后扔到某个废墟里,任他们口渴而死。
所以,今晚来访之人可能并非需要建议,甚至不需要药物。或许是某个想要摧毁这家教会而前来调查的家伙。说到底,这家教会在各帮派眼里都是让他们感到蒙羞的异教。
然而出现在屏幕中的却是一个女孩,她年纪太小,哪个帮派都不可能收留她:一眼看去,她顶多十岁,头发乱糟糟的,哭红了眼圈;她的脸颊很脏,尽是灰,上面有两条泪水流过的痕迹。看来这是一位不自量力、想要模仿大人的孩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惊吓——噢!不!不止如此,还有更糟的。他看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刀刃以及她的绿色连衣裙上都沾着红色的污渍。那污渍鲜红无比,除了鲜血不可能是别的。
“小妹妹,有什么事吗?”拉撒路不动声色地说道。
“神父,我必须忏悔,不然我一定会受到诅咒的!”她抽噎道,“我砍了我妈妈,把她砍成了碎块!我觉得我一定是杀了她!我很确定!”
时间似乎停滞了很久。接着,竭尽所能保持镇静后,拉撒路说出了在录音的情况下最合适的那句话……原因在于,虽然告解室本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这条3V电话线路和其他所有线路一样,都与这座城市的警察网络相连,然后连至位于卡纳维拉尔那永不停工的联邦监视器——或者其他某个地方。如今有太多联邦监视器了,它们不可能都装在同一个地方。
致各位的备忘录:值得搞清楚其余的监视器在哪儿。
他用如碎石路一般粗糙的声音说道:“我的孩子”——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称呼蕴含的讽刺意味——“欢迎你来找我倾诉心事,以卸下压在你心中的负担。不过我必须向你说明,当你对着麦克风倾诉时,告解室的保密政策并不适用。”
女孩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屏幕里的他,有那么片刻,他仿佛从她的视角看到了自己:一个身材瘦削、鼻子已断的男人,身着一件黑色无袖短上衣,白色的衣领上装饰着镀金的小十字架。最后她摇了摇头,仿佛最近的恐怖遭遇已经占据了她的大脑,使她没法离开告解室去面对新的冲击。
他又温言细语地解释了一遍,而这一次,她选择了连线。
“你的意思是,”她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你要叫条子来?”
“当然不是。但他们现在一定在千方百计地找你。而鉴于你刚才对着麦克风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面容皱成一团,匕首从手中滑落,收音器接收到“丁当”的一声,如精灵的铃铛般清脆。几秒钟之后,她再次哭泣起来。
“在那儿等着,”拉撒路说,“我马上过来。”
隐蔽之处
一阵肃杀的冬日之风呼呼刮来,吹过环绕塔诺威的山丘,将树上枯萎的红色和金色的叶子纷纷吹落。尽管如此,天空仍是一片澄澈,阳光依旧灿烂。哈尔茨正在一家餐馆排队,是研究所里二十家餐馆中最好的那一家。排队令他联想到了那些老派的奢侈做法,其中就包括将热腾腾的食品公开摆在食客面前。他用赞赏的目光望着窗外的景致。
“美极了。”最后他说道,“简直美极了。”
“嗯?”弗里曼一直在揉自己的头,从太阳穴一直揉到脑后,仿佛想要将无尽的疲倦从脑袋里挤出去。这时他也转头望向窗外,并同意道:“噢,没错,是挺美的。这几天我都没什么时间欣赏风景。”
“你看起来很疲惫。”哈尔茨同情地说道,“不过我也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可不容易。”
“而且进展缓慢。每天工作九小时,每三小时为一班。简直要把人累死。”
“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
“没错,不得不做。”
如何种植飞燕草
大致来说,整个流程是这样的:
首先,你要聚集一批人——如果可能的话,得是很大一批人。由于这群人此前从未正式研究过你将要询问他们的问题,他们自然不太可能给你正确的答案。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需要被连接入与那个问题相关的文化之中。
接下来,你会询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估测一下有多少人在紧随一战而来的西班牙流感中丧命,或者:在1970年6月,有多少条面包被欧共体食品监察员指责为“不适宜人类消化”。
奇怪的是,当你整合了他们的回答后,你会发现它们总是接近于某个具体数值。而这个数值,往往都记录在年历、年鉴以及数据反馈里。
这似乎证实了如下悖论:虽然没有人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么,既然这个方法适用于过去,为什么不能适用于未来呢?三亿个可以接入北美综合数据网的人;就咨询者来说,这个数量相当可观。
不幸的是,大部分人对不可捉摸的未来恐惧不已。要如何更好的利用这群人呢?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贪婪或许能激发兴趣,而给予另一些人希望或许有用。然而大多数人,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实质影响。
就如一些人所说,这么群人,办一场乡村音乐会,倒是足够好了。
背负重担的时刻
就在他要打开拖车大门并解除警报时,他犹豫了。
星期日。收入还算可观,虽然还没有打破历史纪录。(他吸了吸鼻子,热空气,从熔炉散发出来的。)
那个女孩,她或许是一个早慧的优秀演员……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一帮人袭击了某个地方,将其洗劫一空,然后赶在警察到来之前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只留下了一个未成年人,而警察不会盘问她,她则因为成功实施自己的“恶作剧”而偷偷地狂笑不止。
因此,在关掉所有警报之前,拉撒路启动了除科莱音乐系统以及自动收费吊盘以外,教堂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当他绕过祭坛底部(曾装有屏幕的地方)时,眼前的景象犹如火焰正在教堂穹顶下那好似鲸鱼般的肚子里熊熊燃烧:各种颜色的光芒不停闪烁着,一台位于他上方的3V远程设备,在祭坛上不断播放着他的巨大肖像,同时也将这些景象精确地录入了一台埋藏在混凝土地面下的记录器里。如果他遭受了袭击,那台记录器就将成为证据。
此外,他身上还有一把枪……不过他一直都带着它。
这些预防措施,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却是一位牧师所能构建的最有力的防线了。要是防范措施再严密些,很容易会惊动联邦电脑,使得他被那些机器评估为“潜在的妄想狂”。去年夏天在西雅图曾出过一件事:一位把自己教堂周边的道路布满了地雷的犹太教拉比,在某次成年礼之前,忘了关掉地雷的触发系统。自这起事件之后,联邦电脑就对这类行为变得特别敏感。
一般而言,联邦电脑对那些怀有强烈宗教信念的人是持认可态度的。相比其他人而言,这类人捅娄子的可能性更低。不过安分守己的人总是有限,更别提还存在些特立独行的家伙。
要是放在几年前,拉撒路这套防范措施可以说绰绰有余了;而现在,这套措施如此不堪一击,令他每次走在那条没有墙壁、由这几十年里来来往往的车胎留下的黑色橡胶印记划定出来的走道上时,都会战栗发抖。当然,除了必须给告解室的入口空出地方以外,教堂底部的围栏全都通上了电。告解室本身也是防爆的,还装有独立的空气补给装置,以防有人用毒气发动攻击,可就算这样……
致各位的备忘录:下一次,我的身份要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独处是很好的,我来到这里以后也确实需要独处。但这地方根本不是靠一个人就能维持运转的。我不可能扫描每一处变换不断的阴影,以确保没有身手敏捷的坏人暗藏其中!
我一边想,一边环顾四周:我是在用肉眼看东西。在四十六岁这个年纪,居然还在用肉眼看东西?在这三亿人中,肯定有到了我这个年纪却从未买过眼镜的人,而绝大部分原因是他们买不起。不过也可以这样设想一下,是不是联邦卫生局或某些医药医疗集团觉得没有眼镜的中年人实在很少,不值得进行一次详尽的调查?还是说塔诺威的人民认为这其中必定有遗传基因的影响?噢。
致各位的备忘录,用红色斜体标出:尽量记得实际年龄!
他沉思着走进了告解室,发现透过那道三厘米厚的防爆玻璃,自己看见的,并非是一位裙子上溅满血渍的小女孩。
恰恰相反,告解室外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金发男子(他的卷发里有一缕蓝色),身着一件时髦的紫红色T恤,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
“打扰您真是很抱歉,神父。”他说,“不过,小盖拉能找到您这儿来实属走运……噢,对了,我的名字叫夏德·弗拉克纳尔。”
要说面前这人是那女孩的父亲,那也未免太年轻了,他最多二十五六岁。不过换个角度想,在拉撒路的信众里,也有结了三次或四次婚的女人,新郎还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这人会是那女孩的继父吗?
如果是的话,他脸上的这种笑容又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刚利用这位自己从未关心过的小女孩,摆脱了他那位富有却无趣、年纪偏大的妻子?在这间告解室里,人们曾吐露过比这更污秽不堪的事。
一头雾水的拉撒路问道:“那你是,呃,盖拉的亲人?”
“从法律上来说,不是。但在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您大可说我比她那些法律意义上的亲人更为亲近。唔,我为‘抗创伤’有限责任公司工作。之前盖拉的父母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女儿有些行为异常的征兆,于是为她报了一个全套疗程。去年我们治愈了她的同胞竞争障碍——典型的由于阴茎妒羡导致她对弟弟心生憎恶——而现在,她正努力克服自己的恋父情结。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在今年秋天将她的治疗推进到波贝娅层级……噢,顺带提一句,她说过您要把条子叫来之类的事。这个您不必担心。在警方的电脑里,她的情况被归档为非诉讼案件。”
“她告诉我,”拉撒路缓缓而努力地说道,“她用刀杀了她母亲。”
“噢,考虑到她的情况,她当然会这么做了!自从她母亲因为生下弟弟而背叛了她,她就不自觉地想要杀掉母亲。不过这一切自然都是我们设的一个局。我们给她注入了恐暗肽,把她关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以消除她回归子宫的冲动。然后,我们给了她一把阴茎形状的武器,以消解她残余的性妒羡心理,并把一个匿名的同伴放到了她的房间里。等她发起攻击后,我们打开了屋里的灯,让她看见自己母亲的尸体浑身是血地躺在地板上。接着,我们给了她绝命狂奔的机会。当然,我一直在后面跟踪她。我们并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那略带无聊的语气表明,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件琐碎的日常工作而已。然而,当他讲述完毕后,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部记录器。
“噢,神父!我的宣传部欢迎您就我们的工作方式发表任何正面的评价。由于您身穿神职人员的服装,您的言论一定会格外有分量。比如,您可以针对我们采取的措施所取得的成效说两句——让孩子们在一个受控环境内展现出他们最为暴力的一面,要好过放任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犯下罪行,因为那会危及他们那不朽的——”
“没错,我还真有一句你该记录下来的评价!如果说这世上有比战争更恶心的事情,那就是你们公司正在做的事了。至少战争之中还存在激情。你们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精心计算,更像是机器而非人类所为!”
弗拉克纳尔微微向后缩了缩头,就像是害怕有人会一拳击穿他们之间的玻璃,打在他的脸上似的。他辩解道:“可我们所做的,是在维护道义的过程中运用科学的力量。你当然会看到——”
“我看到的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应该遭受诅咒的人。你冒犯了我们的小朋友,你的脖子上应该被套上一块磐石,然后被扔进大海。立刻从我眼前我滚开,滚去永恒的黑暗之中!”
弗拉克纳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中满是愤怒。
“你会为自己说的话后悔的,我向你保证!你不单侮辱了我,还侮辱了千万名指望着我们公司的优秀市民,以及他们陷入地狱般苦境的孩子。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转过身去,然后离开了。
光与电在衰减
“对,盖拉当然很好!她努力地爱着母,却又无意识地恨着她,还有什么比发现母亲被杀了更让人高兴呢?——尽管她母亲其实还活着。我们之前已经谈过这些了!”
他刻意抹了抹额头,暗自希望别人会认为自己满头大汗是夏日的炎热所致。
“我能用下你的电话吗?单独用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父母们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们所用方式的具体细节。”
这是一间明亮的屋子,地上有个水池,里面的水将四周闪烁不已的灯光投射到了一个十字架、一尊佛像和一尊身覆玫瑰的六手迦梨神像之上。夏德·弗拉克纳尔在电话上按下了“大陆电能与光能”公司的匿名投诉代码。
听见接线成功的声音响起后,他报出了“无尽洞见”教会的代码,声称该团体的行为无异于“欺骗并滥用信徒的慷慨捐赠”,并表示应当“扣押该教会的资产直至法庭依法做出裁决”。如此一来,这位牧师的信用等级将会被自动抹除。最后他还表示,“应该把这个情况通知所有的信用评级电脑”。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他满意地拍了拍手,离开了房间。他基本上不可能经由这通电话被追查到。他已经为“电能与光能”公司工作两年了。而每年都会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员工经历大换血,所以在这将近五十万人之中,谁都可能提供虚假数据。
等拉撒路牧师从联网信用评级电脑的迷宫中逃出,钉住那条刚刚孵化的蠕虫,他早就已经遍体鳞伤,饥肠辘辘了。
他活该。
在线而非实时
在实验的间歇期,当一位护士往实验对象的喉咙中喷洒液体以存取他的声音时,哈尔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就算这项工作得花很长时间,”他喃喃道,“你也不能每天以这种速度进行下去,很显然——这样的话,根本了解不完对象这一天的经历。”
弗里曼露出了他常挂在脸上、犹如骷髅一般的笑容。“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怀疑他身为生活方式咨询师的经历。不过要记住一点,我们一旦知道了探索方向,就能把所有与他曾用身份有关的数据存储起来。我们现在知道了他做过什么,我们需要了解他的具体感受。在某些情况下,关键的记忆与他异常激烈的反应之间的联系是很明显的。今天我们就找到了这种联系,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你是指他对那个因恐慌而狂奔的少女的认同?觉得她的人生与自己一生被人追捕的经历相似?”
“不止如此。恐怕远不止如此。想想他对这位弗拉克纳尔的诅咒吧,再想想引发这一切的原因。这无疑与拉撒路牧师的一贯态度是相通的。我们去挖掘这种态度对他的真正自我到底有多大影响。护士,如果你手头的事做完了,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了。”
在路上:多云而炎热
面对来自别人的人格侮辱时,一定、一定要学控制住我的脾气,比如——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倒抽一口气,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都没合眼,弗拉克纳尔的威胁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最后,他不得不服用安眠药。过了很久,他那模糊的头脑才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空气压缩机的嗡嗡声停止了。
他翻过身去,查看床头自备电源的发光闹钟。上面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四十五。按理说早就该太阳高照了,天气预报也说天气会比昨天好,况且当他的拖车顶部的塑料薄膜完全绷紧时,透光性也是非常不错的——可现在,拖车的窗户外还是一片漆黑。
看来电源被切断了,教堂穹顶也垮塌了——二十二点五吨重的穹顶。
浑身赤裸、内心极度不安的他把脚伸出床外,去够最近的台灯开关,以便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周遭的黑暗充满了压迫感。更糟的是,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污浊——这无疑源自那些积灰、油污和散发着恶臭的湿气。当穹顶还在时,这些东西不过是不易察觉的薄薄一层;可随着穹顶垮塌,它们搅成了一团,有如淤积在下水道里的污物。
不出所料,台灯没亮。
工人罢工了?不太可能。那些还有能力关闭国家自动供电系统的重要工人,总会等到霜冻或是下雪才进行罢工。电路过载引发的停电?也不太可能。自1990年以后,夏天就再也没有发生过电路过载了。人们似乎就不再把电能视为如空气一般可以免费获取的东西了。
不可否认的是,1990后的新一代已经长大……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核电站发生事故了?
自从去年连续发生了三次事故后,如今在德尔斐公告板上,下注类似的灾难将在两年之内发生的赌金相当可观。不过,他还是抓起了自己唯一一部装有电池的收音机。按法律规定,每个人口达到或超过一百万的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只播报新闻的单频道电台持续进行广播。这样一旦有暴动、帮派火并和灾难发生时,人们就能及时收到警报。电池快没电了,但当他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后,听见的却是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与今日的橄榄球比赛伤亡情况有关的赌博。要是核电站真发生了事故,这会儿收音机里应该会持续不断地传出辐射警告。
那么是……弗拉克纳尔?
后脊感到一阵颤栗。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正渴望地望着闹钟上那一小片模糊的光芒,仿佛周围的黑暗象征着子宫,而闹钟上的微光则预示着他会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虽然心头涌上一股失望之情,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显然如他所想。
虽然空气中弥漫着恶臭,但至少二氧化碳的浓度还没有超标。他没有感到头疼,只是微微有些想吐。稍微平静下来后,他摸索着走向拖车的起居区。以防万一,他在生活区一直备有一盏装有电池的台灯。由于是由主能源系统自动充电,台灯的电池依然电力充足。然而当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芒照亮四周后,他发觉四周的一切既可怕又陌生。他拿起台灯,周围的阴影在擦得光亮的金属墙面上不住晃动,仿佛在重现昨晚他想象的情景:那些阴影在为那些追随安息日男爵、圣尼古拉斯甚至迦梨女神的青少年提供掩护。
他走到洗脸池前,扭开中间的水龙头,把本该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没什么用。电力被切断了这么久,水箱已经变得有些温热了。他昏昏沉沉地拉开拖车大门,向外看去:垮塌的塑料穹顶堆在了祭坛上,穹顶优美的曲线之下,他看见远处有一丝微光。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不过要是能恢复电力供应就更好了。
办公室里,熔炉已经冷却,铜块已经铸成,随时都可以取出。之前正在处理一项极具挑战性任务的电脑,却因电力中断而停机了。对今天的第四项——不,应该是第五项——德尔斐赌博的评估已经完成,纸条从电脑端口露出一截,就像一条苍白僵硬的舌头。上面还遵照程序,盖着公证员的印章。不过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必须搞清楚弗拉克纳尔(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一夜之间抹除拉撒路的信用等级?)是否已经成功切断了他的电话线路和电力供应。
答案是他做到了。一个甜美的、事先录制好的声音告诉他,他的电话信用点在某个诉讼案件判决之前,将无法使用。而这个案件很可能会以他的所有资产被扣押而告终。如果他想要再次享有电话,必须提供证据表明法庭的判决对他有利且该案已被撤销。
诉讼?什么诉讼?在这个国家,你不能因为一个人出言诅咒了别人,就把他押上法庭受审吧?
接着,他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弗拉克纳尔耍了一个很老套的手段,在大陆网之中投放了一个能够自我延续的蠕虫病毒,而引导它前进的很可能是他从某家大企业“借”来的一串投诉代码。每当他的信用代码在键盘上被敲出,该蠕虫病毒就会自动从一个联结点转移到另一个联结点。要杀掉这种蠕虫病毒,少说也要花掉几天甚至几周时间。
除非受害者知道使原始指令过载的方法,而拉撒路恰好知道。每一位代码以4GH开头的人——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要是——自从他上一次充分利用了代码的潜能——4GH代码的有效性被降级,甚至直接被抹除了,会发生什么事?
只有一个办法能找到答案。那台尽职的机器正等着他提供法律要求的证据。他在电话上敲出自己的完整代码,又敲出了一串专门处理“因恶意滥用职权而造成的输入错误”的代码,同时用一条指令对代码进行跟踪,以获取将他卷入的那个诉讼案的档案号。
拨号音在电话里内回响着。
一直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的他,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这声音在这不寻常的安静氛围中显得尤为响亮。(有多少种嗡嗡声消失了?电脑、饮水机、空调、警报监视器……人们一般不太可能立刻计算起自己拥有多少电器,所以他便没费心去回想。)
他马上以牙还牙,投放了一条反击型蠕虫去追踪弗拉克纳尔的蠕虫。这应该能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解决燃眉之急,时间长短取决于他能否解决每周一必然会发生的线路过载问题。他确信自己肯定没法解决。最近的报道表明,如今的数据网中有大量蠕虫和反击型蠕虫,而所有机器都已收到指示:除非它们与紧急医疗事件有关,否则一概给予低级优先权。
行啦,等灯光一亮起,他就能知道了。
现在,拉撒路牧师是时候“自杀”了。为了振奋精神,他喝下了一杯温热的、甜得令人恶心的仿制橘子汁,但这并不会对他的新陈代谢造成实质性损害——对于自己日常选用的品牌,他一直都很小心——与此同时,他仔细琢磨着自己的下一个化身的具体细节。
三十分钟之后,电力供应恢复;六十分钟之后,穹顶充气完毕;九十分钟之后,他启动了自己的重生程序。
电脑化分娩的体验总是相当糟糕。由于他之前并没有打算放弃拉撒路的身份,因而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今天的体验可谓最糟糕的一次。他的皮肤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心脏怦怦乱跳,手掌因汗水而滑腻腻的,而他的屁股——光着的,因为他没有浪费时间去穿衣服——与椅子接触的部位感觉很痒。
即便发现自己的代码依然有效,当他琢磨该用什么新谎言来应付联邦电脑时,他还是不得不两次挂断电话。他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他担心自己会按错号码键。像这样的一台普通电话,并不会配备“显示最后五个数字”的功能。
他敲出最后一组代码,激活了将会抹除拉撒路一切痕迹的噬菌体。与拉撒路的这条超级蠕虫相比,弗拉克纳尔的那条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来,他也可以舒展下筋骨,去处理其它那些他不得不放弃的东西,以免打扰他的全新自我的塑造过程。
国会议员级别以下的任何人,都无权要求电脑打印出存储在4GH代码之后的数据。设计这个代码的初衷,一定是为了让那些拥有官方许可的人可以去体验除了自己人生之外的其他人的生活。他不止一次想要搞清楚,他的代码在理论上将自己塑造成了什么样的人——肩负秘密任务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反间谍特工、负责收拾上司捅的篓子的白宫特别代表……不过他并没有傻到真的付诸行动。他就像一只老鼠,在现代社会的墙壁下鬼鬼祟祟地行动。而他一旦暴露,上面就会派出灭鼠人来消灭他。
他穿上不合身的衣服,整理出一堆他觉得没必要留下的物件,放进一个包里。其中有可转让的德尔斐券和他新铸造的铜块。他还把两个装有镇定剂的呼吸器装进了衣兜。他知道,在今天结束之前,他会用上它们的。
最后,他在自己的桌子下安了一颗炸弹,并将其与电话相连,这样他就能随时引爆了。
这座教堂的毁灭大概会出现在媒体的每日罪行名单上——上面已经有许多谋杀案、抢劫案和强奸案了——但像纵火这种罪行,经常会由于时间不够而被省略。只要没人索要保险赔偿金,这件事会就此画上句号。考虑到格莱勒帮和比利金帮的冲突史,他们就是现成的嫌疑对象,当地警方一定会对这起案件处理起来如此简单感到满意。
在他准备走出教堂的塑料穹顶之前,他最后一次环顾了周围一圈。车流的喧嚣从高速公路的方向传来,但目力所及之处,没有谁会特别关注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心想,我现在生活的时代肯定没有二十世纪那么复杂。
要是一切都如看起来这么简单就好了。
您所拨打的号码
在那个电视依然盛行、3V网络还未出现的时代,有一位脾气暴躁、愤世嫉俗、名叫安格斯·波特的著名历史学家。他活了很久,久到足以被人称为“元老”。因此,他一辈子都持有左派观点的这件事,也在今天得到了世人的默许,被视为可以原谅的古怪行为。他当初已经用简洁的话总结了此事。
或者如某些自称智者的人所说:用疯言疯语总结了此事。
在被邀请对1989年《世界核裁军条约》的签订发表评论时,他说道:“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第三个阶段。首先我们经历了脚力竞争;随后我们经历了臂力竞争;现在,我们即将进入脑力竞争阶段。
“而最后一个阶段,如果我们幸运的话,将回归人类本身。”
天赋的象征
“他就是这么做到的!”哈尔茨惊叹道。他盯着那位坐在裸钢椅子上、浑身毛发被剃光的男人,仿佛是初次见到他一般。“我以前一直觉得,通过一台家用电话将一个全新身份投入网络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说,他也需要一台大得多的电脑才行啊。”
“这是一种天赋。”弗里曼一边说,一边查看控制台上的屏幕和指示灯,“你要是愿意,可以和钢琴家的天赋作比较。在磁带出现之前,有些独奏家能把二十多首协奏曲全记在脑子里,且一个音符不差,还能根据一个四分音符的旋律即兴演奏一个小时。如今已经没人有这项天赋了,就像现在的诗人再也无法背诵几千行诗歌了。但在荷马所处的时代,他们无疑能做到这一点。这么来看,这人的所作所为倒也不是特别神奇。”
过了一会儿,哈尔茨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见过不少令人不安的事情,就在塔诺威这儿,而且人们还告诉过我不少。可是我觉得没有一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能像你刚才所说的那件事那么可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你刚才说的,这种了不起的天赋‘倒也不是特别神奇’! ”
“可事实确实如此啊。”弗里曼向后靠在椅背上,“以我们的标准来看,非常普通。”
“这正是问题所在。”哈尔茨喃喃道,“你们的标准,有时候,似乎一点也不……”
“人道?”
哈尔茨点了点头。
“噢,挺人道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人类是一个颇具才华的种族。这里的大部分工作,目的都是要重新发现那些被我们忽视的天赋。我们一直都对自己拥有的那些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视而不见,这实在令人震惊。除非我们填补上自己的知识空白,否则无法铺就通向未来的道路。”弗里曼看了看他的手表,“我觉得今天就这样吧。我会叫护士来,给他喂点吃的,再给他清洁一下。”
“这也令我有些不安。就是你谈论他的时候,用的是那些非人格化词汇。虽然我很钦佩你周全的考虑和敬业精神,但对你采用的方法依然持保留意见。”
弗里曼站起身来,轻轻舒展着身体,以放松自己有些抽筋的四肢。
“这是我们探索出来的有效方法,哈尔茨先生。此外,请你务必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名罪犯,一位逃兵,而一旦有了机会,他多半还会成为一个叛徒。别的机构也在进行类似的项目。而那些人不光脑子一根筋,采用的手段也极其残忍。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看到那种人做得比我们好。”
“当然不。”哈尔茨不安地说道,手指在衣领上来回摩挲,仿佛衣领忽然变紧了似的。
弗里曼露出一个微笑。刚才那番话的效应堪比一盏黑色芜菁灯。
“那么,我明天是否还能荣幸地与你继续一起工作?”
“噢,不行,我明天必须回华盛顿。但是,呃……”
“嗯?”
“匆忙离开托莱多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噢,他去休假了。非常明智。事实上,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为了重新识别身份
现在我是桑迪(当我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会悄悄向别人承认,这不是常见的“亚历山大”的简称,而是——偏偏是!——莱桑德的简称)·P.(这个更糟,是伯利克里的简写!! !)洛克,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个浪荡子,考虑到我这不长胡子的模样,估计还是个弯的。不过,我正努力改变我的浪荡天性,甚至考虑在这几年找个人结婚。
即便假期结束,我也会继续用一段时间桑迪·洛克这个身份。我住的这家度假酒店位于乔治亚海群岛。这是一间还算高档的酒店,但不像其他酒店那样,虽然紧跟潮流,却显得十分呆板,哪怕它也的确拥有一块专门用于治疗返回子宫情结的水下区域,以及一位拿到了心理学毕业证书的总经理。至少你不会被迫接受凭经验进行的心理实验。
这是我今年的第二个假期。在秋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将还要再度一次假。不过,我是不会把“再度一次假”与“赋闲失业”混为一谈的,虽然我知道有些人分不清楚。酒店里其他许多游客已经在享受今年的第三个假期了,他们本打算一年要度五次假。不过这些人年纪都比较大,不必为子女的事操心。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度三次假,这让我看起来像个无所事事、初来乍到的伪成功人士。现在它的最后一点尤为重要——我需要一份工作。
我选了一个很合适的年纪,这要比假装成四十六岁容易得多,尤其是当你的实际年龄是二十八岁(忽然又想起了眼镜!噢!)。在中年人眼中,你的年轻将充满吸引力。在青少年眼中,你的成熟则会让他们佩服不已。致各位的备忘录:能否让我一直保持在三十二岁,直到我的实际年龄变为——比方说——三十六岁?保持耳聪目明,留心数据。
受到款待,受到拒绝
年纪已过四十,却不透露具体是多少岁;美丽动人,且能长期保持美貌;由于皮肤被晒成了鲜亮的棕色,她目前正处颜值巅峰;她的秀发有所褪色,是因为日晒而非用洗发露的缘故;不同于多年来养成的睡眠习惯,最近她每天都要多睡一个小时。与此同时,伊娜·歌瑞尔森还是一位坚强的人。这一点便是明证:她掌管着“大地-深空”工业有限公司——世界上最大的轨道工厂建造商——位于堪萨斯城总部的临时执行招募部。
但问题在于:她是否足够坚强?
她想起了一句老话,说的是一个人常常会被提拔到自己不能胜任的位置——行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彼得付钱给保罗”原理,还是其他什么名字?——然后越想越来气,越想越发愁。她女儿一直拒绝退学,而且每年都会报一些越来越奇怪的课程。(都是在同一所大学,老天啊!要是她愿意换所学校,情况也不至于这么糟糕!)伊娜觉得自己身受束缚,渴望挣脱身上的枷锁,搬去墨西哥湾,或者科罗拉多,甚至是旧金山湾区。鉴于沉降技术如地震学家宣称的那般有效,以及永远(至少五十年)都不可能再发生一场夺去百万人生命的大地震……她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当然,这是她自己的看法——不是别人的。
去年,她拒绝了五份工作邀请。今年到现在为止,她只收到并拒绝了一份。明年呢?
有个像凯特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糟透了!那个蠢丫头为什么就不能向其他人那样正常一点,到其他地方去,最好是去另一块大陆上重新开始?
如果“抗创伤”有限公司能创建得早那么一点……
一些不懂分寸的人有时会当众问她,为什么伊娜坚持要和女儿待在同一座城市。毕竟,她女儿已经二十二岁,上了大学后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且也不是特别依赖母亲。但伊娜很讨厌别人问她这个。
两周的假期已经过去一周,伊娜想要振作起来。然而来到此地后一直与自己做伴的那个男人在今天离开了。这意味着她要独自用晚餐,情况真是越来越糟。最后,她还是努力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红金色晚礼服,来到了露天用餐区。柔和的音乐与海浪的哗哗声融合在一起。两杯酒下肚后,她觉得心情好了一些。要想恢复她以前的那种活力,来杯香槟怎么样?
一分钟之后,她便朝侍者咆哮起来(这家酒店走的是高端路线,收费昂贵,绝非那种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店——在那种地方,你总是会经常面对出错的机器……而非永不会出错的人类。)“你说没有香槟是他妈什么意思?”她那尖利的嗓音惹得不少人转头看了过来。
“那边那位先生,”侍者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刚刚点了我们库存里的最后一瓶香槟。”
“把你们经理叫来!”
酒店经理来了之后,怀着不像作假的真诚歉意向她解释(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尊严与快乐被区区一堆电路抹除呢?)为何他对此也无能为力:这是一家连锁酒店,总部的电脑负责分配这里的资源(以及其他上百家)。而那台电脑已经决定,将库存的香槟配送到各个度假胜地去。因为在那里,香槟能卖到乔治亚海群岛的游客能负担的两倍。这个决定是今天才做出的。到了明天,酒水单就会重新印制。
在酒店经理解释的同时,那位侍者暂时离开,去招呼另一桌客人了。等他回到伊娜的桌前时,她正极力控制自己,以免发出愤怒的尖叫。
侍者将一张纸条放到了她面前。上面的字是手写的。这很不寻常,因为如今所有识字的孩子在七岁时就都开始学习打字了。她看了眼:有幸得到那瓶香槟的家伙有个主意,一起喝怎么样?——桑迪·洛克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在向她微笑。他穿着一件时髦的海盗衬衫,扣子直开到了腰部,头上绑着一条花哨的头带,手上戴着镀金腕表,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一瓶香槟的软木塞上。
她感觉怒火渐渐消退,仿佛朝阳升起时散开的晨雾。
这个叫桑迪的人有点古怪。她向他抱怨,这家酒店居然没有充足的香槟,实在是荒谬至极。对此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把话题引开了。这让她又恼火起来。最后,她独自上床睡觉去了。不过第二天早上九点,当送早餐的推车自动行驶到她床边时,她发现上面放着一瓶绑有彩带的香槟,旁边还有一束花。晚上七点在泳池边再次遇见桑迪时,他问她那瓶香槟好不好喝。
“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在为这家连锁酒店工作吗?”
“这种不景气的行业?你这话可有辱我的尊严。我一般不涉足这种三流行业。我们可以一起游泳吗?”
下一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她本来想问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政府?还是大企业?但还有一种解释显然更合理。而如果这个解释正确无误的话,其中的深意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她不敢贸然提及。她说道:“当然可以,走吧。”然后她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结果,酒水单并没有重新印制,而酒店经理对此一脸茫然。这似乎印证了伊娜的猜想。第二天早上,当他们一起在床上吃早餐时,她直截了当地向桑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喂,我觉得你肯定是个黑客行动顾问。”
“只要这床没被人窃听,我就承认。”
“床被窃听了?”
“没有,我检查过了。我只是不在乎让电脑知道某些事情。”
“你做得很对。”她的身体在发抖,“我有一些在‘大地-深空’工作的同事。他们住在特里亚农,在那里测试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于自己的言行二十四小时受到监控感到很是自豪,认为自己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超现代窃听器……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的。”
“忍受?”他语带讽刺地重复道,“也许他们得忍受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但这项测试和忍受无关。而且,这种方式或多或少地支撑着他们生活下去。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忘记自己还长着脚。”
整整一天,伊娜都因为心情激动而微微发抖。想一想吧,自己竟然幸运地在现实中遇见了声名远扬的3V网络精英之一,那个由黑客行动顾问组成的秘密小团体中的一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合法的,只要不去碰那些遵照麦克贝恩-克鲁奇“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法案留存给政府部门的数据。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专家,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过是“商业间谍”。礼貌一点的做法,应该是询问他是否参与过“疑难数据回收”工作。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
她含蓄地暗示了自己担忧的事情。等换了工作以后,她还能继续在职场向上(而非原地踏步)打拼多久?一开始他的回答很随意:“噢,做个自由职业者有何不可,就像我那样?这与普通的接入式生活没什么不同。等你习惯就没事了。”
“自由职业者”这个词在她脑海里不断回响:孤胆骑士策马而出,努力捍卫他的女伴和他的信仰,就像是“国王的信使”,秘密特工,商业冒险家……
“我自然想过这些。但在做出决定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地-深空’到底往我的档案里加了什么内容。”
“这个问题,你可以试试找找。”
“你的意思是,”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我可以雇佣你?”
“做这个?”他用自己尖锐的、精心保养过的牙齿轻轻咬住她的乳头,“不了,我的男妓评级约等于零。这种事情我可以免费做。”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哈哈大笑:“别激动。我当然知道。去调查一下‘大地-深空’说不定会很有趣。”
“你是认真的?”
“等我度完假,我可能就会认真对待此事。但现在还是假期呢。”
凌晨两点,她依然在沉思——睡眠时间正在被挤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道:“有件事人们并不知道:那些机器对他们十分了解。它们知道的那些信息,他们连自己的矫正机都不会告诉,更不会对他们的伴侣或者上司提起。人们根本想不到那些机器知道什么。”
“同。我见过许多人,仅仅是因为那种可能性就变得精神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
“同?”
“啊,看来你不看冰球比赛。”
“偶尔会看看,但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资深球迷。”
“我也不算是,不过平时怎么着也会有所耳闻。那是一句法语,是加拿大冰球运动员传到南方来的。是‘我同意’的简略说法。现在似乎人人都爱用这句话。”
她下意识地说道:“噢,没错!我听凯特对她朋友这么说过。”
“谁?”
“呃……我女儿。”她微微颤抖起来,想象着他们接下来不可避免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她在上高中?
——不是,呃,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读书。
接下来会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会在心里默默计算,而她的年龄也会暴露无遗。
然而这个男人相当老练,只是哈哈一笑。“别担心。我对你了如指掌。我投机取巧搞来的香槟是不是太过了?”
果然如此。几秒钟后,她也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她说:“你真的会来堪萨斯城吗?”
“如果你付得起我的酬劳。”
“‘大地-深空’付得起任何人的酬劳。你一般用什么身份?”
“系统优化师。”
她双眼一亮。“很好!我们刚刚失去了干这个的部门主管。他违反了合同,而且——喂,你不会连这个也知道吧?”她突然起了疑心。
他摇了摇头,努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遇见你之前,我没理由去调查‘大地-深空’。”
“没错,这是自然。是什么吸引你从事现在这种工作的呢,桑迪?”
“可能因为我爸爸是个‘电话控’吧,而我遗传了这方面的基因。”
“给我个正常的答案。”
“我也说不清楚。人们说:‘人类再也无法跟上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了,我们应该把一切都交给机器来打理。’可能我潜意识觉得这是错的吧。我可不想挂在进化之树的枯枝上逐渐腐朽。”
“我也不想。好吧,我会带你去堪萨斯城,桑迪。我觉得你的态度很不错。现在,我们需要来点新鲜空气。”
卖给了身居顶端的那个人
“我不是跟你抱怨,这家伙实在是能跑又能藏。自从科特溜之大吉后,我们就很缺一个系统极客。我倒不是说乔治的坏话,她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工作量——就更别说你的了,对吧?”
“没错,他要求给自己一个试用期。八周,或者十二周,看看他是如何与其他人协调的吧。”
“现在他正在度假。我告诉过你了:我在乔治亚海群岛遇见他的。你可以去那儿找他。”
“很好。现在记下他的代码:4GH……”
变幻的程序
堪萨斯城国际机场周围那圈高达千米的高楼破了两道缺口,它们并非是为了纪念那些被暴徒或帮派分子破坏的建筑(这一次不是),而是两架垂直起降飞机的坠毁地点。上周,一架正在起飞和另一架正在降落的飞机同时滑出了它们的重力抑制器。坊间传言说,这两起事故的原因可能与“大地-深空”最近进行的一次轨道工厂发射有关,发射地点就在他们位于堪萨斯州西部的那座临河发射场。据说有人忘了将发射时的冲击波规模和波及范围告知那两个航班。不过调查仍在继续。鉴于“大地-深空”在这片地区有很强的影响力,它应该不会在听证会上受到工作失职之类的指控。
尽管如此,听证会的结果依然是很多非法的临时德尔斐赌池的热门下注对象。而合法的赌池,自然都被禁止对裁决进行预测。
剩余的那些高楼的表面,不论是住宅还是办公楼,都如古代的墓碑一般苍白得死气沉沉。这些高楼大部分是九十年代初修建的。那时候的建筑设计正处于所谓的“希塔布里克”时代。这种设计风格有一个更华丽的名字:反装饰。不过这个名字实在拗口,人们都记不住。这种建筑反人类的程度,堪比那些用来埋葬湾区大地震遇难者的棺材。而两者的出现,可以说是源自同一个原因。旧金山外加伯克利及奥克兰的大部分地区在一夜之间因地震而毁灭后,其造成的持续破坏几乎将整个国家拖向了破产的边缘。自此以后,所有东西都必须遵循一个设计思路,即装饰越少越好。
为了彰显出这种举措的必要性,所有这种样式的建筑都被修建得充满了“生态便捷性”——换句话说,它们极其隔音,包含精密的垃圾回收系统,每间公寓都配备一片平坦的户外区域,至少拥有一定的光照条件——据说足够一个普通家庭以无土栽培法种植足以自给的蔬菜和水果。结果便是,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印象,认为所有运转高效的楼房,一定都是单调、丑陋、令人讨厌、呆板无趣的。
由于航班电脑对他的航行进行了微调,他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几分钟。伊娜同意在大厅和他见面,可当他从机门边的静电排除室走出,身体感到微微刺痛时,却并没有看见她。
浪费这早到的几分钟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揉着自己的手臂,心中想着就算飞机的电动推升器高效、经济又环保,对于那些每次飞行后都要清除身上静电的乘客来说,还是十分烦人。这时,他看到了一块指示牌,箭头指向公共德尔斐公告板。
大部分他买来的与自己身份相配的随身物品,都已经在送往“大地-深空”的招聘-安置区的路上了。不过他还是随身带着一个重约九公斤的旅行袋。他当着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的面,抢先一步跑到一部自动搬运机前——那女人随即破口大骂——查看了机器侧面亮着光的资费表后,付了一个最低价:35美元用一小时。这地方的花费比在托莱多高,但这并不令人意外。一百公里以外的特里亚农,其生活成本可是高居世界第二。
从现在起直到付费花光,这台机器会用其柔软的塑料嘴叼着他的行李,像条忠诚的、训练有素的猎狗一般跟着他——说句实话,它的样子确实像条猎狗。除了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根据程序设定,它会在被使用到第五十五分钟时开始吠叫,在第五十八分钟时大声嚎叫。
到了第六十分钟,它会扔下旅行袋,转身就走。
他站定脚步,望着上方高挂的屏幕,凭借多年的经验,轻松自如地观察着上面不断变换的数字。他首先望向自己最喜欢的领域:社会立法。他高兴地发现,自己赢下了最近投注的两场赌局。虽然施加了各种压力,但总统终究无法因为那人诽谤了自己的助手,就强行令其受审入狱——如果他真敢这么做,一定会付出高昂的代价。另外,俄罗斯人的数学教学法肯定会被引入美国,因为为此下注的赌资仍在不断增加,而赔率已经降低到了五赔四。要是美国代表队不想在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上丢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德尔斐公告板上关于这一领域的赌注很少,除了那个赔率为一赔十的赌注:最新的宪法修正案是否会通过。这项修正案将会改变以往参照地理位置划分选区的方法,改用依照职业及不同年龄群体的分布情况来划分。这么做合情合理,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做好准备。或许下一代人能接受吧。
他把注意力转向社会分析领域,上面有许多赔率达到了两位数,还有几个达到了三位数。他下注了一千元,赌今年的纽约市每个成年人遭抢劫的概率会突破百分之十。这一概率已经在百分之八左右不可思议地徘徊很久了,人们对此正渐渐失去热情。不过布朗克斯区最近新上任了一位素来以强硬而闻名的警长,这样一来问题应该就能解决了。
关于科技突破的赔率也非常诱人。出于对旧日时光的缅怀,他又下注了一千元,赌在2025年以前,地球和月球之间将会建成一条重力滑道。事实上,这个构想已经让人白期待很多年了。其具体做法是:用一条线缆将货物从月球上拖过两个星球的中间点,直接使其进入地球的重力井,这样货物就能凭借惯性落在接收平台上,且没有成本。如今这项实验已经失败了两次。但新西兰有个家伙正在试验一种长达几公里的单晶线缆。由于……
这时,两位看起来很饿的老人—— 一个是黑人,另一个则是白人。他们显然不是游客,只是来这儿打发时间的——注意到了他正在下注。他们打量着他身上昂贵的服装,估量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土豪气息。经过一番争论后,他们决定每人花五十元冒险赌一把。
“这玩意儿把赛马场的生意都抢走了。”他听见他们其中一人说道。
“我以前可喜欢赌马了!”另外一个回应道。他们继续向前走去,两人的声音中带有不满之意,仿佛都渴望和对方吵一架,但因为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朋友,又都不愿意起这个头。
——嗯!不知道俄罗斯或者东德的德尔斐系统是不是也像我们的一样,是模仿股票市场和赛马赌金计算器来设置的。人人都知道,在中国,他们——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屏幕上那些正在显示的赔率,不禁感到十分意外。到了2020年,基因优化将会成为一项商业服务,而非只是政府官员、大企业高管和百万富翁的特权,而这一项的赔率竟然只有一赔三?上次他查看公告板的时候,赔率可是高达一赔两百,而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疯狂地想要下注。赔率这般跳水,肯定是有人泄露了内部信息。塔诺威上千位员工(或者说“学生”)中的某一个,肯定没有抵抗住诱惑,卖掉了脑子里存储的所有数据。该企业的科学家们,一定正忙着将一个前景不明的希望,转变成一个自证预言。
除非……
噢不!不会是他们知道有人从中逃出去了吧?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六个令人煎熬、可恶至极的年头都已经过去,难道我逃走的秘密已经泄露了?
这之间不可能存在联系!即便有联系——!
他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四周的世界都在旋转。有人狠狠地撞了他一下。那人是个经济学家(他差点没认出来),衣服上缝着一个绿白相间的徽章,上面写着“功率不足!”——这种人通常会拒绝用完自己所有的电力配给,并会竭力阻止别人借用。据说堪萨斯城有不少经济学家。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对他说道:“桑迪,见到你真开心——出什么事了吗?”
他尽全力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面带微笑,保持镇定。他随即注意到了眼前的伊娜与在度假酒店时有很大不同。她身着一件轻薄却很正式的黑白色工作装,长发也束了起来。现在的她就是一位部门领导,正为一位新员工提供特殊帮助,将其安插进公司高层。
因此他没有亲吻她,甚至没牵她的手,而只是说道:“你好。不,没什么。我只是刚看到我最关注的那项高风险赌局的赔率。最近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发现自己的资金在变少。”
他一边说,一边向出口走去。伊娜和自动搬运机在他旁边跟着。
“你还有托运的行李?”她问道。
“只有这个。我把其他物品直接寄过去了。我听说你们有一个很棒的居住区。”
“噢,是的。那里的评价还不错。已经投入使用十年了,直到今天也没出现过严重的环境问题。说到住宿,我早该先问问你是否计划自带一套房子来。目前我们那儿还有空地,直到九月才会开始建新工厂。”
“不了,我在我的老房子住了四年了,已经决定把它卖掉。我可能真的会在这里建一座新房子。听说堪萨斯城里有不错的建筑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更喜欢住公寓。不过派对上有些人也许能给你建议。”
“我到时候问问,派对几点开始?”
“八点。举行欢迎派对的地方就在一楼。所有算是同事的人都会参加。”
悖论,荒郊野岭后的下一站
“并非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所以不希望你用更多的事实来把我搞糊涂。
“而是因为我还未下定决心。我了解的事实已经够多了,多得我都处理不过来了。
“所以给我闭嘴,听见没有?闭嘴!”
你正遭到陷害
虽然严格来说,这只是一间临时住所,但它还是和酒店套房有细微的差别。他以赞许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装饰,这些装饰让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公寓。可伸缩墙壁能根据住户的喜好,将主室以六种方式进行分隔。他刚进来时,屋里的色彩风格偏中性,包括米黄色,淡蓝色和白色。接着他按了门边的开关,将颜色变成了浓重的暗绿色、黄褐色和暗金色。这都是靠透明隔板后的灯实现的。至于便捷设施,比如3V设备、极性反转洗衣机和附着在浴缸上的电紧张保持器,都不是连锁酒店用的那种廉价货,而是更昂贵的家用版。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光可以拉开窗帘,甚至还能打开窗户。这种设施在如今的酒店可看不到。
出于好奇,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然后听见前方那片树林的另一端正传来阵阵轰鸣。由于窗户采用了无比高效的隔音技术,这声音在他开窗之前根本听不见。
到底是什么?
一道如燃烧的镁一般耀眼的亮光,从树林后升起,而伴随着那阵阵的轰鸣,又出现了一股强劲的气流。他只来得及辨认出单人轨道飞船那如针一般细的外形,刺眼的光芒就迫使他闭上眼睛,转开视线,双手摸索着关上了窗。
毫无疑问,那是一艘“大地-深空”用于检修故障、正前往近地轨道的飞船。这家公司一直都为自己迅捷而高效的售后服务感到自豪。即便现在四分之三的轨道工厂都只是一次性项目——每隔一周都会有新企业在那上面建厂——优质的售后服务依然是保住其行业领先地位的重要因素。
但实际上,“大地-深空”的行业地位并没有董事会希望人们相信的那样稳固。他已经调查过了。在他将要接受的任务中(虽然伊娜还没有提及),有一项是去刺探与某家竞争公司进行的一项研究,搜集有关的情报。该研究对象就是所谓的“奥利弗斯”,即能将用户从人际关系的巨大压力中解放出来的电子多重人格。古罗马时期,有一群专门负责通报访客姓名的随从,他们会在一旁将信息悄声告诉皇帝,于是皇帝便拥有了记忆超群的美名。这种电子人格便是那些随从在二十一世纪的翻版。“大地-深空”急需产业多样化,但在决定购买某家独立小公司的研究成果之前,它想确保没有其他哪家公司的研究已经达到了可以商业发布的程度。
要是他能在刚开始工作不久后立刻找到答案,那无疑会为他的头饰添上一根非常醒目的羽毛。
他继续检查房间,然后在床底发现了一个压力缓解器,上面装着一个可正反两用的尖嘴。要是女人用,可以让它伸在外面;要是男人用,可以把它摁进去……也不一定,这要看个人口味了。压力缓解器上方有一个体积虽小但细节到位的屏幕,上面的图像——比方说一个小标签——会每八天变换一次;除此之外,还配有耳机和一副能产生二十种香气的面具。
他一边把缓解器放回消过毒的盒子里,一边心想自己一定得试试这玩意儿,至少试个一两次吧——毕竟这样才符合接入式生活——但最多两三次。像“大地-深空”这样的公司,对那些过度依赖机器、以机器替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人是非常警惕的。他们会一直监视自己。
他叹了口气。有些人满足于(也许是迫不得已?)机器带来的愉悦……可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说不定这是最好的选择。比如说,对于拥有强烈的情感依附心理或完全没有这种心理的人、那些因为换工作或调职而去了另一个城市、为人际关系网被破坏而痛苦万分的人,以及那些必须与自己的同事保持距离才感到最安全的人来说,这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不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好运气了——他总是把好运伪装得严严实实的——那种好运气妨碍了他投入真情的能力,使他总是仅仅满足于喜欢的程度。比起自己孩童时期表现出的那种短暂的占有欲,以及青少年时期在塔诺威表现出的冷漠,这要好太多了。
最好还是别去想塔诺威。他一边冲澡,一边开心地思考着自己的新境遇。很多事将取决于他在欢迎派对上要遇见的人,不过他们一定都坚定地选择了接入式生活。对于他的才华而言,这份工作十分理想。大部分商业体系都缺乏逻辑,且极度冗杂,不得不处理一些混乱的状况,每年帮“大地-深空”省下几百万元,对他而言应该不成问题。他还能借此证明,自己确实是一个系统极客。几周之内,他们就会将他视作一位极其重要的员工。
同时,借助该公司的地位,他可以获得进入通常很安全的数据网络的权限。这是他来堪萨斯城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确切来说,应该是他需要——获取他身为牧师时永远都不敢搜索的数据。六年,这是他逃离塔诺威前,事先计划好的最长时间跨度,因此……
他走出淋浴间,一阵温暖的气流自动吹干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巨响:砰,砰,砰-砰-砰-砰,每过一秒,速度都会变得更快。他感到头晕目眩,怒不可遏。他抓住洗手池的边沿,稳住身子,然后瞥见了洗手池上方镜子里的桑迪·洛克的脸——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十岁——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走到客厅去拿放在那儿的镇静剂。他必须待在原地,用瑜伽式的深呼吸与不适感进行斗争。
他的嘴很干,肚子像鼓一般紧绷着,牙齿几乎就要开始打战,但因为下颌的肌肉过于紧绷而无法实现。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而由于肌肉抽筋,右小腿上有一整条粗如刀疤的凸起。另外,他感觉很冷。
但幸运的是,这次发作并不算太糟。不到十分钟,他便拿到了自己的呼吸器。而当他到达派对现场时,只迟到了三分钟。
一天五百到两千次之间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座房子,或是公寓,或是酒店,或是汽车旅馆,其中有一间屋子:里面很美,很舒适,像极了人间地狱。
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很焦虑,又或许只是因为发了疯,某人拿起电话,按下了这片大陆上最著名的那个电话号码:能帮你接通“聆听援助”的十个9。
然后,这人对着一块亮着的空白屏幕讲起了话。“聆听援助”是一项服务。你不会被强制要求进行苦修,这一点要好过去告解室忏悔。你不用花钱,这要好过那些收费的心理治疗项目。它不会提供任何建议,这也要好过与某个人不停争辩——那些狗娘养的自以为知道一切答案,会滔滔不绝地对你念叨,直到你想要尖叫。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是用《易经》卜卦。这是一种帮助人们集中注意力面对现实的方法。最重要的是,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发泄途径,发泄因为担心你的朋友会把你视为失败者而产生的沮丧情绪。
它一定帮助了不少郁郁寡欢的人,自杀率一直很稳定。
归身序列
今天,那个冷漠的器械建议道,应该将实验对象完全唤醒。在过去的四十二天里,实验对象一直处于回忆往事的半昏迷状态,而这有可能危及到他的人格意识。保罗·弗里曼并没有回绝这一建议。他对这个人越来越感兴趣了。此人过往的人生历程,实在是不可思议。
另一方面,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联邦数据处理局直接下达的命令。他们要求弗里曼在最短时间内提交一份详尽的报告。正因为此,哈尔茨才乘飞机来到这儿。他的造访占用了弗里曼一整个工作日,而且不出预料,又是那种“你好——真是有趣极了——再见”的走过场模式。华盛顿的某个人一定预感到了什么……至少是陷入了某种为难的困境,才会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结果,无论那结果到底是什么。
他妥协了。仅此一天,他将与之进行面对面地交谈,而非单纯地回放记忆库里的资料。
他对这种变化还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浑身都被剃净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扫过四周的白墙。
“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一定是塔诺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园东边的那个毫无特点的秘密街区里,存在着这样的屋子。”
“你觉得塔诺威怎么样?”
“它让我很恐惧。但我猜你肯定给我注射了什么东西,所以我无法感到恐惧。”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感受。”
“噢,确实。最开始一切都棒极了。对于一个有着我这样背景的孩子来说,是不是不太应该?”
他的背景已经被记录在案:五岁时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在压力下坚持一年,最后也沉迷于酒精了。不过这孩力适应力很强。他们认为他可以成为一个理想的“租孩”:聪明,话不多,举止还算有教养,也很讲卫生。因此从六岁到十二岁,他一直住在各种现代的、智能的、有时还很豪华的陪伴房里。房主都是一些没有子嗣的夫妇,是根据短期协议从其他城市搬来的。这些“父母”都挺喜欢他,有一对夫妇甚至认真考虑过领养他。但最后他们觉得不应该背上这个负担,把自己一辈子都与这个和自己肤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样,他们安慰自己,他一开始就很好地适应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决定。
可自那之后的好几次,每当他被留在房子里独自过夜时(其实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会走到电话前,怀着极度的愧疚,按下十个九。他隐约记得,在他与母亲共度的最后几个糟糕的月份里,在他的母亲——亲生母亲——脑子出问题之前,她曾拨过这个号码。对着空白的屏幕,他会连珠炮似的大骂脏话,然后浑身颤抖,等待那个冷静的、不知是谁的声音开口说话:“只有我听到了。我希望这对你有帮助。”
不可思议的是:没错,这确实有用。
“你觉得学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名字吗?别费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问。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哈福’的含义是个诅咒,让我永远无法完整。另外我也不喜欢尼克这个名字。”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尽管这可能和我的档案有所矛盾。我对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有着很棒的回忆。其实,我对自己孩提时期的回忆也很棒。我很早就发现了‘奥尔德·尼克’这个说法,在苏格兰语中它是用来指代恶魔的;我还发现了‘尼克’表示‘逮捕’,有时还表示‘盗窃’;最关键的是,我发现了‘圣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样一件虚构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圣诞老人,又派生出了盗贼的主保圣人——圣尼古拉斯的。”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只手给予,另一只手夺回。你知道吗?在荷兰,当圣诞老人去给孩子送礼物的同时,旁边还会跟着一个黑人,而他会鞭打那些表现不好、不能获得礼物的孩子。”
“这我倒没听说过,听上去挺有意思,弗——弗里曼先生,我没叫错吧?”
“你刚才正要告诉我你对学校的印象。”
“看来我不应该天真到想要和你进行一场兄弟般的对话。学校嘛,基本就那样——老师换得比我的临时父母还勤,每个新来的老师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学理论,所以我们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不过,总而言之,学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
高墙。有人把守的大门。一间间教室的墙边排放着损坏的教学机器,等待着似乎永远不会到来的维修工,最终不可避免地在几天遭到蓄意破坏,然后被认定为再也无法修理。空荡荡的走廊里总是布满沙尘,走在上面会嘎嚓作响。地上有一片血渍。他只在走廊上留下过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聪明,聪明到了在别人看来有些古怪的地步,因为他总是在学习,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确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长到十八岁。他设法避开了别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伤口很浅,不会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无法靠他的聪明实现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会已经明文规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须有一项重要的稳定因素。因此,不论他现今住在哪里,他都必须继续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而他的每一对临时父母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因而无法为了他与这项规定斗争到底。
他十二岁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位名叫阿黛尔·布莉克斯汉姆的老师。和他一样,她一直在努力与这项规定做斗争,并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袭击、轮奸并且崩溃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种报告之类的东西。不管怎样,大概一周之后,一群政府的人涌入了教室和外面的走廊。他们有男有女,身着制服,揣着枪,带着捕网和镣铐。他们进行了点名,发现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学们还接受了一些无法忽视的测试,因为你身边站着一位目光锐利、揣着枪的人,以确保你会认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将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对成就的渴望,全倾注在了长达六个小时的测试里:中午前测试三个小时,在教室里被监督着吃完午饭,再进行三个小时。连你去厕所他们都要跟着。对这些从未被逮捕过的孩子来说,这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经过了智商测试、情商测试、感知测试和社会测试后(都是常规测试,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有意思的东西来了:偏侧测试、迟钝反应测试、开放性两难测试、价值观判断测试、智慧测试……都太有趣了!在最后三十分钟里,他完全沉浸在一个念头里:当某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发生时,是有人能对其后果做出正确判断的。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带来了一台手提电脑。他渐渐意识到,每次那台电脑将结果打印出来,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就会对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关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而他们脸上的表情,他在这么多年的学校生活过后早已了然于心:今天下课之后,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六小时的测试结束后,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既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激动。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将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测的全部应用于测试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有人来揍他,也没有人“寻毁”他。负责这件事的那个女人关上电脑,把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带着枪的男人随即走到他身边,其中一个用友好的语气说道:“待在那儿别动,小伙子,别担心。”
同学们都走了,有的不时困惑地回头望过来,有的还愤怒地踹了门框几脚。不久之后,另一个人被寻毁了——这个词源自“寻并毁”,也就是寻找并摧毁——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当时,他已经坐着政府的车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对他和他的“父母”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经由国会法案第某某条的授权,国防部长签发了第多少多少号特别法令,而依据这条法令,他将被征用去为国家效力……他没记住具体细节。他感到有些头晕。人生中头一次有人向他保证,他可以在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诺威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现在我意识到了,其实我在地狱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我隐约有个印象,当你把我唤醒时,这里应该有两个人,虽然和我对话的一直是你。另一个人去哪儿了?”
弗里曼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两个,我很确定。他说了一些话,关于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说他被吓到了。”
“没错。有人来看过你,并问了一天的问题。他确实说过那些话。但他并不在塔诺威工作。”
“一个将不可思议视为理所应当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
“明白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则趣闻。我已经好多年没讲过这个故事了。也许它还没有过时到让你无聊。故事是这样说的,大概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给一位阿拉伯酋长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邀请他搭乘了一架飞机。那时候在那个地区,飞机还是稀罕个的东西。”
弗里曼接过话:“升到一万尺高空后,酋长依然平静如常,于是他们问他,‘难道你不觉得神奇吗?’酋长回答,‘你是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做这个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在你的档案里看过。” 弗里曼短促地停顿了一下——空气中暗含着紧张的气氛——最后开口道:“是什么让你坚信自己身处地狱?”
脚力竞争后是臂力竞争,臂力竞争后是……
安格斯·波特的这句妙语,并不是派对上那种反复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只有少数人意识到,这句妙语究竟有多么正确。
在塔诺威、克雷迪顿山、洛基山脉中某个他只知道代号叫“电煎锅”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冈和路易斯安那之间的一些地方,有一些专门负责特别任务的秘密中心。它们的主要任务是发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团”,但两者之间的关系,仅仅类似于全晶体管电脑的历史可追溯至霍尔瑞斯发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个超级大国,以及许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国家,都有类似的秘密中心。脑力竞争已经进行好几十年了,而且有些国家在一开始就比别人领先一头(这个双关语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说在俄罗斯,对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大力宣传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而要是能进入新西伯利亚科学城学习,也会被看作是一种巨大的荣耀。中国的情况也差不多:严峻的人口压力促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发展,从对预先确定的马-毛指导路线进行创新,探索最优的行政管理手段。他们采用了一套和汉语特别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响矩阵分析法。早在世纪交替之前,该模式就已进过了系统化处理,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个社区和小村庄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面写有与某个即将到来的变革——不论是社会还是科技方面的——有关的符号。通过洗切卡片,将那些符号重新组合,新的概念便会自动产生。于是人们召开一系列公共会议,讨论这一概念的具体含义,并让其中一员总结会议成果,呈报给中央政府。这套模式花费很低,却无比高效。
然而它并不适用于任何一种西方语言,除了世界语。
美国很晚才全面加入这场竞争。直到“湾区大地震”的冲击让美国乱了阵脚,人们才明白一个残酷的现实:即便是这种规模的灾难,也能重创国家的经济,何况是能造成几百万人死亡的核打击了。尽管如此,美国花了好多年才下定决心,要从和别人进行武力竞争转变成脑力竞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转变并不彻底。“电煎锅”关注的重点依然与武器有关……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御方面,而非反制攻击或者先发制人的战略上(“电煎锅”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源于“刚出油锅又入火坑”)。
不过克雷迪顿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构想。顶级分析师在那里不间断地监视着全国的德尔斐赌池的情况,以便让社会稳定指数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1990年以来,一些煽动社会变革的家伙有三次都差点成功地发动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计划都泡了汤。大众的需求如今可以通过观察各种赌局推断出来,然后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证可行的方案得以实行,将不可行的从网络上小心地删除。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出现负面新闻,政府为了转移人们注意力而削减德尔斐赔率时,需要顶级专家运用他们的技术,来保证整个系统的其他因素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其中最新的一项任务,就是塔诺威以及旁人只知其存在、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里正在进行的无比机密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抢在别人之前,弄清楚影响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个肮脏的词汇,哈福林格。”
“或许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你们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会让‘智慧’这个词语贬值。很快它就会变得和脏话无异了。”
“我不会浪费时间表示反对。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也不会在这里了。但或许你能根据你对‘智慧’的理解,给出其具体的定义。”
“我对它的定义与你并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只是在精心粉饰。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从未遭遇过的情况时,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仅仅是聪明人却做不到这一点。一个有智慧的人,永远不会因为接入式生活而崩溃。他永远都不会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适应潮流的不断变化,适应流行语的兴起与过时,适应二十一世纪犹如超声波搅拌器一样充满困惑的社会,就像一条游弋在船行波里的海豚——虽在船外,却总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而且还过得悠然自在。”
“在你口中,如果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为何反对我们的研究?”
“因为这里——还有其他地方——正在进行的一切,并非源自对智慧的热爱,或是让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于恐惧、怀疑和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从门卫到——妈的,说不定一直到总统本人,再往上,到控制着总统的那些人——你们这些人很害怕,怕已经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长了一大截,而你们却仍然被低智力束缚。你们无比恐惧,担心那些巴西人、菲律宾人或者加纳人已经找到答案,而你们甚至都不敢去问问他们。这一切令我感觉很恶心。如果这个星球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找到了答案,哪怕只是有了一丝线索,那么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门口坐着,直到他有时间和你们交谈。”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个答案——唯一的答案?”
“妈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万个答案。但我知道一点:你们若是坚持要抢先找到答案——不管是哪一个——你们注定会失败的。与此同时,一些面临其他问题的人将会感到很开心,因为今年并没有去年那么糟。”
在巴西,自洛伦索·佩雷拉掌权后,宗教战争就再没发生过。与世纪之交时天主教和马库姆巴教在圣保罗街头激战不断相比,这无疑是一个广受欢迎的变化;在菲律宾,由他们的首位女总统萨拉·卡斯塔尔多发起的改革,已将该国惊人的谋杀率生生减到了一半;在加纳,当总理阿基姆·贡巴让大家清洁房屋时,加纳人立马行动起来,并且开怀大笑,欢呼雀跃;在韩国,自尹林朴发动政变后,糟糕的包机航班明显有所减少。在此之前,这类航班的飞机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频率从悉尼、墨尔本和檀香山飞来,而且……而且通常来说,智慧似乎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绽放。
“看来你对其他国家发生的事印象颇深。为什么你不愿意看到你的祖国受益于……我们姑且称之为在智慧之树下的一次尝试呢?”
“我的祖国?没错,我是出生在这里,不过……算了。如今这样的争论已经过时了。重点在于,你们在这里兜售的到底是什么,我看显然不是智慧。”
“我觉得我们之间将会进行一场很漫长的辩论。也许应该在明天再试一次。”
“你会把我置于什么样的状态呢?”
“与今天一样。我们距离你最终崩溃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我想对比一下你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下,是如何回忆将局势引向高潮的一系列事件的。”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厌倦了和一台机器人进行交谈。我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过去要比你的现在和未来更让人感兴趣,因为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都已经完全由程序设定好了。晚安。我没必要说‘睡个好觉’——那也已经由程序设定好了。”
促使哈福林格离去的已知因素
来到塔诺威的这位害羞、安静、内敛的男孩,在童年时期不断被一对“父母”转手给另一对“父母”,因此已经拥有了变色龙一般的适应能力。他几乎喜欢自己所有的“父亲”和“母亲”——这并不奇怪,因为电脑化的收养系统会根据儿童与成人的匹配度进行分配——而且他还发展了不少兴趣爱好:如果他的现任“父亲”喜欢体育,他会在棒球或是橄榄上花费大量时间;如果“母亲”喜欢音乐,他就会跟着她的伴奏唱歌,或是努力学习弹琴……诸如此类。
然而他从未让自己全身心投入过任何事。因为这很危险,就像爱上某个人一样。等他到了下一个家庭,他可能就无法继续做同样的事了。
因此,一开始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与同学相处时,他表现得很胆怯——在那群十几岁的少年中,他的年纪最小。面对塔诺威的工作人员时,他则表现得过于拘谨。他对政府机构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一印象源于3V网络和电影里描绘的那些军校和军事基地。然而塔诺威与军事一点都沾不上边。这里确实有各种规定,而且这地方虽然十年前才成立,但学生之中已经形成了一些传统。他们受到的监视并不严密,整个地方的气氛也——不能说是友好,但却充满了同志间的情谊。似乎这里的人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才聚在一起,有着共同的追求;总而言之,很团结。
这点对尼基来说实在太新鲜了。他花了好几个月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这儿。
最重要的是,他很享受和人们交流的乐趣。这里不仅有成年人,还有小孩,而大家显然都热衷于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事。在此之前,他已经习惯了在课堂上闭上自己的嘴,习惯了模仿某些同学、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倔强模样,因为他见过那些炫耀知识的人的下场。来到这里后,他被一切惊呆了,并且在一段时间内为此深感不安。这里没有人逼迫他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但仅此而已。人们告知他可以做什么,而对他的指引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只需要在十几个或二十个选择中的做出一个。一段时间过后,他甚至不必根据一张列表进行选择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瞬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思维如蜂群一般嗡嗡作响,接收着各种神奇的全新概念:负一有一个平方根;中国人的数量将近十亿;基于香农熵的树状算法可以把打出的英文字符的大小压缩百分之十五;镇静剂是这样生效的;okay这个词源自沃洛夫语中的wawkay,意思是“一定”或者“当然”……
他那间舒适的私人房间配备了远程电脑,学校里总共有上百台,远远超过了住在这里的人数。他贪婪地使用这些设备,从中吸取各种各样的数据。
很快他就坚信,应该由他的国家——而非其他任何国家——首先运用智慧来维持世界的运转。智慧使自己改变得如此彻底而迅速,还需要再做些什么吗?要是某个专制的、不自由的文明抢先一步……
回想起生活在那个愚蠢的体系下时所遭遇的一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劝服尼基被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甚至不介意他们对他的小脑组织进行抽样检查。这种检查一年两次,他和其他学生都必须参加(不过后来他开始在“学生”这个称呼上加引号,并且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更像是“囚犯”)。一根微探针就能完成抽样,而抽样对象损失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五十个细胞。
生物学家们在校园东侧一组不起眼的建筑中工作。他对他们的专心致志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敬畏。而他们的超然态度令人难以置信却也很担忧。器官移植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包括心脏移植,肾脏移植,肺移植。他们将器官移植变成了给机器安装备用零件一样简单。如今他们又有了更宏大的目标:更换四肢,并为之装配传感器和马达;帮盲人恢复视觉;在体外孕育胚胎……尼基时不时会看到以粗体字印制的宣传口号,虽然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买婴儿睡袋吧!如果你流产,我们会提供帮助!直到来了塔诺威,亲眼看见政府的“胎儿卡车”将没人要的残缺婴儿运来此处后,他才明白那些口号的含义。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一想到对于那些尚未成形的胎儿来说,来到这里成为有用的研究对象,要比死于医院的焚化炉好得多,他便感觉好受些了。
不过自此以后,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对基因学抱有浓厚的兴趣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巧合;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完善自己对现代世界的了解,专注于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地缘学、比较宗教学、语言学,以及各种各样的虚构作品。他的导师非常满意,他的同学则对他心怀嫉妒:他是这么多幸运儿中最出众的,注定会走得很远。
如今已经有人从塔诺威毕业,走向了外面的广阔世界,不过数量不多。学生达到现在这样超过七百人的规模,一共花了九年。而许多在塔诺威完成的早期工作都白费了力气,对于任何一个全新的体系,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有时候会有毕业生回来短暂地探访,对如今这里流畅的运作表示开心,讲些自己学生时代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大部分故事都集中在那个最初的假设上,即如果这里的人要以最高效率进步,那么竞争因素是必不可少的。而事实恰恰相反,一个有智慧的人拥有的基本特征之一,便是有能力看出竞争是多么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这个问题盖棺定论之前,还有不少荒唐可笑的反对意见被提了出来。
在塔诺威的生活是孤独的。他们自然可以度假——很多学生都有真正的家庭,不像尼基。他经常被朋友邀请回家,一起过圣诞节,或者感恩节,或者劳动节。但他很清楚,无拘无束地讲话暗藏着危险。在外面不用正式地念诵誓言,也不必接受严格的出入检查,但所有孩子都意识到——并且为此感到自豪——祖国的存亡可能就取决于他们正在做的事。另外,在别人家里做客,总会唤起他对旧日时光的糟糕回忆。因此他从不接受为期超过一周的邀请,并且总是心怀庆幸地回到他觉得很理想的环境:一个新鲜想法在空气中不断碰撞,但每日的生活模式非常固定的地方。
当然,变化也是有的。有时候会有学生(或者导师,不过可能性较小)一声不吭地离去。有一个短语是专门形容这种事的,就是说他们“躬身后离开了”:“躬身”在这里的意思,类似于房梁因为承重过多而变弯,或者是树木在狂风中变弯。有的导师因为自己未被允许参加新加坡的会议便辞了职。没人对此表示同情。塔诺威的人从不参加国外的会议,他们连北美大陆的会议都不怎么参加。其中的理由无须多说。
尼基到了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弥补了自己大部分的童年缺憾。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爱——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了女朋友。他是个像样的年轻人了,很会说话,在别人嘴里,他还是个非常有进取心的爱人。更重要的是,塔诺威的持久存在,让他可以更进一步,对导师的感情,从喜欢发展成了依恋,仿佛他晚出生了几年,生在了一个规模庞大的家庭里。他有了更多亲戚,更多可以依靠的人,比这块大陆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拥有得都多。
然后那一天到来了……
这里的大部分教学活动,都是学生借助电脑和教学机器自学。按理来说,这足够了。当你想要掌握一门知识,自己尝试摸索方向并发现它,要比那些你以前从未好奇过的知识更容易记住。但时不时还是会出现一些需要他人指导的问题。他埋头钻研生物学已经整整两年了,而目前正在筹划的一个交流心理学领域的项目,需要一些感官输入心理学方面的建议。他房间里的远程电脑已经不是他刚来时的那一台了,而是一款型号更新、效率更高的。继“培根修士那颗滔滔不绝的人头”之后,他又偷偷将这台电脑戏称为“受洗的罗杰”。
电脑很快便告诉他,他应该在第二天早上十点拜访生物部的乔埃尔·博世博士。他以前从未见过博世博士,但对他有所耳闻:一个南非人;七八年前移民来了美国;经过漫长而详尽的忠诚测试后,成为了塔诺威的一名工作人员。而且据说他干得很不错。
尼基对此持怀疑态度。一方面,他听说过关于南非人的事,而另一方面,他从未见过南非人,因此他决定见过之后再做判断。
他准时到了见面地点,博世随即请他进办公室坐下。他照做了,但更多的是跟着感觉在行动,因为他的注意力在进屋的一瞬间就被……被明亮而通风的办公室一角的某样东西牢牢吸引了过去。
那东西有一张脸,有一具身体。它的一只手看起来很正常,另一只则干枯瘦削,长在一条如稻草般纤细且几乎没有肌肉的手臂的末端。它没有腿,身处一套生命维持系统中。该系统支撑着它那颗巨大的脑袋,而它正用一种不可描述的嫉妒表情看着他,就像一个因为母亲怀孕期间服用了酞胺哌啶酮而导致胎儿四肢畸形的小女孩,只不过模仿得很拙劣。
看见访客的反应后,肥胖而和善的博世咯咯笑了起来。“那是米兰达,”他一边解释,一边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过去看吧,怎样看都行。她已经习惯了——要是现在还没习惯,那她最好赶紧学起来。”
“什么?”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是我们的骄傲与快乐之源,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而你碰巧有幸成了最早知道她存在的人之一。我们一直对她的存在守口如瓶,因为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外界信息。要是走漏哪怕一丁点风声,人们会从这儿一直排队到太平洋,只为了得到见她一面的机会。他们会有机会的,只要时机成熟。我们正在让她慢慢适应这个世界。现在已经知道,她是一个有意识的存在。事实上,智商至少达到了平均值,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让她开口说话的办法。”
尼基着迷地盯着米兰达。在她那具干瘪的身体旁,有一种风箱似的机器,正在缓慢地压缩和抽取,其中有根管子连接着她的喉咙。
“当然,即便她活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依然是我们研究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博世继续说道,“因此我们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米兰达,意思是‘令人惊奇’。”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我们创造了她!也就是说,我们在可控条件下组合配子,选择想要的基因,在染色体重组时把它们扫向正确的一边,在一个人造子宫里使她成形——没错,确实可以说是我们创造了她。我们还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下一次,我们的产物将可以独立自主地发育,而不必再靠那些维持生命的玩意儿。”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对了,谈正事。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她在一边听着。她不会明白我们在谈什么,但她必须得在这儿,就像我说的,她必须理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而不只是照顾她的那三四个工作人员。根据电脑显示的信息,你是想要了解……”
尼基机械地解释了自己拜访的原因,于是博世热心地把相关领域最近发表的十几份有帮助的研究论文的题目告诉了他。他几乎没听见对方在说什么。离开博世的办公室,走回自己的住处时,他脚步有些踉踉跄跄。
那天夜里他难以入眠。他问了自己一个以前没想过的问题,然后苦苦思索着答案。
他心里明白,并非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他的大部分朋友一定会和博世一样高兴,会心怀好奇而非不安之情盯着米兰达,并提出许多有深度的问题,盛赞负责她的团队。
但在他十二岁之前一半的时光里,即对他性格形成具有决定性作用的那六年里,尼基·哈福林格都更像是一个家具而非人类。不管他愿意与否,他都不得不去喜欢那样的生活。
仿佛是某种随机测试中的一道问题——这那种随机测试是构成他的学习生涯的基本要素,训练人们在惊讶时仍能答对问题,这是塔诺威的理念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就在他的脑海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问题被印在米黄色的纸上,就是他们用来表示“这部分根据道德演算法回答”的那种纸,以便与用来回答“行政和政治问题”的绿色纸以及回答“社会预测问题”的粉色纸等进行区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问题会以什么样的文字印在纸上:
请区分 (a)为了制作武器而熔化本可能成为某种工具的矿石 (b) 为了制作工具而修改可能成为人类的种质。不要将答案写在下方的黑色粗线之外。
而答案,可恶又可怕的答案,如下所示:
没有不同,没有区别。两者都很邪恶。
他不愿意相信那个结论。接受其表面上的含义,意味着放弃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比起他以前所拥有的种种,塔诺威已经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家。
但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这种感觉直入他的骨髓。
我曾以为,我在这儿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接近完美。我不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了。设想一下,仅仅是设想一下,我在这儿其实是为了成为一个在别人眼中最有用的人……
米兰达最后还是死了,她的生命维持系统远不够完善。但之后她又以各种各样的形象重生了。虽然尼基·哈福林格平时不会与之有任何接触,但米兰达的模样依然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为害怕在和朋友们谈起时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一直暗自努力,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及其衍生的各种问题。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了“邪恶”,这个词他从小便知道,多半是听他母亲说过。他模糊地记得,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属于五旬节派教会或者浸礼会之类的教派。他后来遇到的临时父母都十分开明,从不会在孩子在场时用这种蕴含深意的的词汇。他们的房子里配有远程电脑,能让他们接触到一切关于孩子的最新数据。
那么,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在现代世界,什么样的行为会被定性为邪恶的、可恶的、错误的?他努力思索,最后发现线索就存在于他记忆中和博世的对话。在发现米兰达是一个有意识的、拥有平均智力的存在之后,他们并没有仁慈地给予她解脱。他们甚至都不允许她对这个世界保持无知,这样她就不会以某个标准去把自己和那些移动的、活跃的、自由的个体进行比较。恰恰相反,他们使她暴露在公众面前,让她“适应被盯着看的感觉”。仿佛他们对于人格的认知,仅仅来自实验室里那些能够被测量的数值。仿佛他们能够直面自己的苦痛,却不承认他人也会有相同的遭遇。“实验对象表现出了痛苦的反应。”但他们从未承认,是我们伤害了她。
从表面上看,他在塔诺威的第二个五年间的表现,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会注射镇静剂,但不单他使用药剂,大部分和他同龄的人都会用。有时候,在和他的导师争吵过后,他会被叫去接受心理辅导,但他至少一半的同学也都经历过这种事。被女生甩了后,他会在走上歧路的边缘徘徊,但这不过是典型的青少年情绪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被放大了而已。总之,他的一切行为都不逾矩。
但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力,于是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他肯定会被逐出塔诺威,甚至很可能被强制清除记忆(传言是这么说……没人能将其证实)。
塔诺威和最近的小镇之间有列车连通,车站的公用3V电话可以拨打“聆听援助”。多年来的第一次,在黑夜之中独处的那一小时里,他对着电话倾诉了自己内心的秘密。这是一种精神宣泄,是心灵净化。但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他就开始发起抖来,担心“聆听援助”那句著名的承诺(“只有我听到了”)可能并非事实。怎么可能是真的?太荒谬了!位于卡纳维拉尔的那些联邦电脑的监听系统,犹如菌丝一般交织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地方能逃脱监听。他整夜未眠地躺在床上,被恐惧包围着,等着自己的房门被人撞开,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来将他逮捕。到了黎明时分,他几乎已经决定自杀了。
仿佛是奇迹一般,之后他并没有遭遇什么灾难。一周之后,那股可怕的冲动渐渐退去,变成了记忆,像个梦一样逐渐模糊了。不过他还是常常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的恐惧。
他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做蠢事了。
此后不久,他开始专注于研究数据处理技术,并放弃了对其他领域的研究。他的同学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那时也表现出了对某项领域的偏好。这是一个很有用的科目(有人已经向他解释过,根据N值平均路径理论,管理北美大陆上的三亿人无疑是一个大问题。然而,就像象棋比赛或圈围游戏一样,如果宇宙的寿命还没长到足够以实验-犯错-再实验的方法找到答案,那么即使存在一个完美的游戏模式,也是毫无用处的)。
刚来塔诺威时,他一直沉默寡言。开始研究一个无比开阔的领域之后,就算他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离群索居的状态,也并非有悖于常理。他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的转变是有原因的。他想找到一个出口,而出口这种东西,在这里是不应该存在的。
这一点无须反复解释,但人们不时会受到提醒,培养一个塔诺威的学生,每年会花掉大约三百万美元的联邦预算。上个世纪,用于导弹、潜艇以及维护海外基地的资金,现在全部都投入到了这些秘密机构。而有小道消息说(这种事通常都有小道消息),待在塔诺威的一个条件是:塔诺威的学生最终必须对政府的投资给予回报。那些回来造访这里的毕业生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尼基渐渐开始坚信,有些地方出了差错。这些人,到底是真的满腔热情……还是对一切都麻木无知?他们到底是热爱祖国……还是热衷于权力?到底是单纯……还是愚蠢?
他下定决心,或早或晚,在他兑现承诺、用一辈子去偿还他们强加给他的代价之前,他必须摆脱这一切足够长的时间,以使自己能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判断,脑力竞争究竟是对是错。
正是这种想法,让他后来发现了一个4GH代码。根据最初的那些原理,他推断一定有某种方法,可以让获得授权的人扔掉旧身份,获得新身份,并且不会受到盘问。这个国家被编织在一张盘根错节的数据网络里。一个世纪前的时间旅行者如果来到现在,得知机密信息竟然能被只会做二加二的陌生人轻易获取,一定会惊骇不已(“那些能阻碍偷税漏税行为的机器,同样也能保证把你从车祸现场接走的救护车里存有跟你血型匹配的血液。怎么样?”)。
但众所周知,不只是警方线人、联邦调查局探员和反间谍特工在进行他们的秘密行动,还有商业间谍——护送上百万美元贿款的政党特工——以及那些为超级企业的大老板们的肉欲服务的皮条客,也在进行着自己的秘密活动。当然,如果你够富有,或者掌握着某个位高权重之人的把柄,你依然可以避免被探听。
大部分人都屈从了现实,一辈子活在没有隐私的状态下。但他不会。他找到了自己的代码。
一个4GH代码含有一个可复制的噬菌体:不论何时输入一个替代人格,它都会自动且持续地删除前一个人格的所有记录。一个人若是拥有这样一个噬菌体,他就可以通过任意一台连接至联邦数据库的终端,改写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2005年之后的任何一部3V电话都可以,哪怕是公共电话。
这是一种最宝贵的自由,拥有无限力量的接入式生活:有了这种自由,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不用受限于电脑记录在案的身份。那就是尼基·哈福林格无比渴望的东西,他也因此演了五年的戏,假装自己仍然是原来的自己。那就是蕴藏魔力之剑,不可穿透之盾,生有翅膀的靴子,可以隐形的衣服。那就是终极的防御。
至少看上去如此。
因此,在一个晴朗的周六早上,他离开了塔诺威。周一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小石城的一位生活顾问:名义上年龄是三十五岁,而且——经过数据网络的证实——他拥有可以在北美大陆任何地方从业的执照。
纠缠的网络
“你的第一份工作开始还挺顺利的。”弗里曼说,“可最后却以暴力的方式突然结束了。”
“是啊。”一声刺耳的笑,“我差点被一个女的开枪打死,就因为我建议她去和另一种肤色的人上床。这片大陆半数的集群电脑都赞成我的建议,但她不同意。事后我进行总结,发觉自己过于乐观了,于是自我反思了一下。”
“也就是在那时,你成了一名3V磁带大学的教员。我注意到,你在从事这份新工作时,把自己的年龄下调到了二十五岁,更接近你的真实年龄,但你的学员的年龄大部分都在四十岁甚至以上。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请想一想,是什么把我的大部分客户吸引到大学去的?是一种和世界失去了联系的感觉。他们迫切想要比他们小十五或二十岁的人提供的数据,通常是因为他们做了自认为对孩子好的事,但换来的却是孩子的拒绝和谩骂。他们很可怜。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如同他们声称的那样。他们希望听到别人对他们说:没错,这个世界仍然是你年轻时的那番模样;此时与彼时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确实存在某种咒语,只要你一念出来,瞬间,现代社会那种疯狂而快节奏的架构会立即化为固定而熟悉的模式……等到第三次有人投诉我的磁带时,我便失去了这份工作,哪怕有严谨的证据证明我是对的。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你是对的,也不会受欢迎。”
“所以你运用你的技能,做了一名全职德尔斐赌徒。”
“然后立即赚了笔大钱,但我马上感到厌倦了。我做到的,别人也能做到,只要他能意识到,政府为了让社会缓和指数维持在高位而人为地操控了德尔斐赔率。”
“只要他能和你一样接触到同样多的电脑数据。”
“理论上来说,每个人都能做到,只要把一美元硬币投入一部付费电话就行了。”
一段停顿。弗里曼再次用冷淡的语气开口道:“在你选择身份时,你的脑海中有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目的作为指导?”
“你还没从我身上找到答案?”
“找到了,但那是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我想听到你在清醒状态下的回答。”
“没什么区别,我一直都没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表述方法。我在寻找一个支点,好让我撬动整个地球。”
“你考虑过出国吗?”
“没有。我觉得拥有4GH代码后,不太方便的事情之一就是不好办护照,所以就算我找到适合的地方,那也一定在北美。”
“我明白了。这样来看,你选择的下一个职业就好理解了。你花了一整年时间在乌托邦设计咨询公司工作。”
“对。那时候我太天真了。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只有非常有钱和非常愚蠢的人才会觉得幸福是可以定制的。另外,我一投身那个行业就发现,让各个项目保持最大程度的多样性应该是公司的准则。我设计了三个很有趣的封闭式社区。听说最后一个现在仍在运作。然而,我们总是在将上一个乌托邦设计中最有前景的部分移植到下一个设计中,这种重复让我再次感到厌倦。嗯,有时候我很好奇,上世纪那些虚拟生活方式的实验室是怎么来的,人们在其中努力研究,想要弄清共同生活对人类究竟有多好。”
“对,还有模拟城市,更不要说那些付费规避区了。”
“确实,还有像特里亚农这样的地方,你能在那里提前体验未来的生活。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不是‘大地-深空’每年向特里亚农资助一百万美元,那座城市也不会存在。模拟城市只是为那些富家子弟而建的——把那些孩子送去度假一年所花的钱,基本等同于把他们留在阿姆赫斯特学院或是本宁顿学院的花销。而那些付费规避区,则是湾区大地震后节约公共支出的手段。出钱让难民在不带最新设备的情况下去这些地方,花销反而要少很多。反正难民也负担不起。”
“或许人类要比他们以为的更有适应能力。或许没有这样的支持,我们也能活得很好。”
“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已经停止在3V网络上报导谋杀个案,只会直接说一句,‘今天有数百人被杀害了’,然后切换话题。我可不会把这称作‘活’。”
“你似乎也没把自己的生活处理好啊。你的每一个身份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或者说,至少你没有实现你的野心。”
“你说对了一部分。在塔诺威那封闭的环境中,我没意识到大部分人变得有多冷漠,没意识到他们渴望更密切地参与决策制定,也没意识到他们有多么绝望和灰心。但你要记住:我在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在做普通人要等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了。那时你们这些人利用能调动的一切资源来抓我,却依然没能发现我,即便是我改换身份,也就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看来你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并在你为数极少的小成就中寻求安慰。”
“我觉得你毕竟还是人类,不是机器。不管怎么听,你说的话都像是为了刺激我。不过省省吧。我承认我犯过一个最大的错。”
“是什么呢?”
“认为情况不可能真像别人描绘的那样糟糕。以为可以靠自己进行有建设性的行动。我给你举个例子吧。这个故事我至少听过十几遍了:一家超级企业专门买了一台电脑——他们自己承认的——用来找到某种方法,暗中贿赂政府官员,以换取相应的好处。而购买那台电脑的钱,则被视为合理的商业支出。我一直觉得这肯定是个民间传说。后来我发现,这件事确实有案可查。”他苦涩地笑了一声,“面对这样的情况,我逐渐接受了自己如果没有支持者、同情者和同伴,将寸步难行的事实。”
“于是你想通过你的教会来找到这样的人?”
“在想到这个主意之前,我还用过两个身份。不过坦白来说,是的。”
“因为外在环境而被迫频繁地审视自己,这不会让你烦恼吗?”
又一段停顿,这次时间更长。
“好吧,坦白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逃进了这个星球上最大的监狱。”
英格牧师说
“世上存在两种愚蠢的人。一种人说‘这是旧的,因此是好的’;另一种人说‘这是新的,因此是更好的’。”
今天的接待质量平平
“这位是西摩·舒尔茨,我们这儿轨道故障检修的负责人之一。”
一个身材很瘦、深色皮肤、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子面带微笑,依照习惯递出一张印有他名字和代码的名片。投射在脑海中的印象:行动派,不说废话的那种人。
“啊,我看见你的一个同事刚刚起飞。”
“没错,应该是哈利·利弗。”
“这位是薇薇安·英格勒,精神福利部的头儿。”
此人身着灰绿色相间的衣服,身材偏胖,和漂亮毫不沾边。印象:凭才能来的这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还有这位是佩德罗·洛佩兹,这位是查理·维拉诺,这位……”
不出所料,都是些选择了接入式生活的人,这意味着他可以关闭自己一半的注意力,但依然能保证言行得当。
“……里科·波斯塔,负责长期规划的副总裁——”
顺便插一句。一般来说,副主席可是个重要角色,他们总是老成持重,不会心浮气躁。因此面对这位身穿黑黄色相间的衣服、身材高大、留着胡子的男人,他特别热情地与之握了握手,然后说道:
“很高兴见到你,里科。我想在你的产业多样化计划中,我们还会经常见面的。”
“然后——噢,对了,我的女儿凯特,那边那位是德洛丽丝·凡·布莱特,合同法律部的死脑筋,你必须马上和她见个面,因为……”
可不知怎么,在伊娜走过去向布莱特介绍他时,他并没有跟上去。他正在朝凯特微笑。这简直太荒唐了。因为她不只谈不上漂亮,还很瘦——妈的,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此外,她的脸也太尖了,眼睛、鼻子和下巴都不好看。还有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颜色也不过是普通的灰褐色。
真是让人抓狂,我不喜欢瘦女人。我喜欢让人想要搂抱的类型,比如说伊娜。这一点对我的每一个身份都适用。
“这么说你就是桑迪·洛克。”凯特用沙哑而好奇的声音说道。
“嗯哼。和本尊一样大,而且更自然。”
随后是一阵停顿,他们互相评估着对方。他模糊地感觉到伊娜在房间对面——当然,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正惊讶地四处张望,看他在哪儿。
“不。比本尊更大,但自然程度要打折扣。”凯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做了个鬼脸,这让她的鼻子像兔鼻子一样褶皱起来,“伊娜正在疯狂地向你示意。你最好赶快过去。我不该来这儿的——只是今晚没什么事可做。不过我现在很开心自己来了。待会儿再跟你聊。”
“嘿!桑迪!”伊娜的声音比无处不在的、舒缓的音乐稍大,但又如屋里的装潢一般低调,因而不至于惹得他人不快,“这边!”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断蹦入他的脑海,甚至当“刚才”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依然时不时走神,无法假装对新同事们的寒暄表现出兴趣。他花了不少力气才得以保持表面上的礼貌。
“那个,我听说你的孩子不得不接受矫正治疗,真可怜啊。她怎么样了?”
“周六把她接回来了。就像新的一样好,甚至更好,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应该把她交给‘抗创伤’公司的。就像我们一样,你说是不是,桑迪?”
“嗯?噢!问我可没用。我这人就是个浪荡子,所以就算你们问我,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对‘分半学校’的看法——你知道的,就那种学生和老师各选一半课程的学校?表面上看是公平的折中方案,但其实我怀疑……”
“在特里亚农?”
“不是。想在今天就体验未来生活,真是乱套了。”
接下来还有如下对话:
“——我可不会接受一个二手的家。重新给自动装置编程太麻烦了。有一条结束友谊的捷径,就是邀请别人来你家,任他在车道上被困得死死的,因为那些愚蠢的机器会错误地理解你的意思。”
“我那些装置就算只用普通的代码也能升级。但那儿治安很差,不像在特里亚农。桑迪选择来这儿可真是聪明——我猜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对吧?”
“目前我还居无定所,我的朋友。下一次说不定会搬到你住的那地方去。”
还有如下对话:
“你青少年时期是在帮派里度过的吗,桑迪?嗯?我的儿子一直想加入‘非洲长矛’帮!他们确实团结一心,而且斗志昂扬、品德高尚,不过——呃……”
“死亡率有点高?我也听说了。从他们把安息日男爵变成迦梨女神后就这样了。至于我嘛,我正在尝试把多娜接入‘英勇雄鹰’。我是说,有必要去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吗?在那场跨种族的婚姻里,必须发些奇葩的誓,比如那位军阀说的杀光白人之类的话。
“‘英勇雄鹰’?你没希望的。找一些刚出生的孩子吧。去找个温和的、追随圣尼古拉斯的帮派。那儿的人寿保险金更低,不妨由此开始。”
还有很多这样的对话。
但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频繁得让他有些惊讶)越过正在与自己交谈的某个重要人物的肩膀,落在伊娜的女儿那凌乱的头发或是瘦削的面容上。
为什么?
最后,伊娜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凯特似乎把你迷住了嘛,桑迪!”
迷住这个词很恰当。
“这一点可以说是继承了你呢。”他轻快地答道,“主要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这就是个‘见见同事’的活动。”
这个回答很有说服力,那个女孩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如果没有她,今晚的环境还算中规中矩。伊娜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我早该猜到你会这么问。我也该向你道歉。不过她懂很多东西。她今天打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事,说她想过来吃晚饭,于是我就告诉了她派对的事,不然她会跟我唠叨个没完。”
“这么说她并不为公司工作。我还以为我有希望呢。她现在靠什么过活?”
“啥都不干。”
“什么?”
“噢,没什么值得说的。明年秋天她还要回去上学。是这儿的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她已经二十二岁了,该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桑迪已经知道女儿的事让她头疼,这个烦恼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她要是想去澳大利亚,甚至去欧洲上学,我都可以想办法,可是……她还把一切都归咎于她父亲送她的那只猫!”
就在这时,她看见里科·波斯塔示意她过去与他和德洛丽丝·凡·布莱特聊聊。于是她道了声失陪便过去了。
几秒钟之后,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在自动吧台上再点一杯喝的时,凯特来到了他身边。现在屋子里全是人——有五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派对——上一次看见她时,她还在房间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密切地关注着他,就像薇薇安一样(不,薇薇安不再看他了。棒极了,精神福利部要休息一会儿。)
我该怎么做?跑开?
“你要在堪萨斯城待多久?”凯特问道。
“和平常一样,取决于‘大地-深空’和我觉得我该待多久。”
“你是说,你是那种喜欢到处跑的人?”
“要么到处跑,要么原地休息。”他说道,努力让这句陈词滥调听上去不那么老土,也不那么严肃。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真心实意的人。”凯特喃喃道。她那双深棕色的、极具穿透力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你一走进这里,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你是从哪里来的?”
在他犹豫未答之际,她又说道:“噢,我知道打听别人的过去很没礼貌。自从我学会说话以来,伊娜就一直告诉我要注意,比如别盯着别人看啊,别指着别人啊,别发表个人评论啊,诸如此类。但人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放在卡纳维拉尔的档案里,为什么要让机器知道你朋友都不知道的事呢?”
“朋友这个概念已经过时了。”他回答得比他预想中的要草率……上一次像现在这样卸下防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即便是大骂弗拉克纳尔那次——他感觉那次遭遇仿佛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闲聊让他感到不安。为什么?为什么?
“但那并不意味着朋友不存在,”凯特说,“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我能感觉出来。而这让你变得很特别。”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位普通、瘦削、其貌不扬的女孩找到了一个接近男人的方法。若是不用这个方法,男人们就不会被她吸引。伸出友谊的橄榄枝,要比接入式生活常见的那种相识更让人印象深刻,这对于那些渴求与他人建立深厚情谊的人来说似乎很有吸引力。
他险些把脑中的想法说出来,但在说出口前,他似乎尝到了那些字句的味道,就像是灰烬落在了自己的舌头上。于是他勉强地说道:“谢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夸奖,虽然很多人不会这么看。不过现在我更加着眼于未来,而非过去。我不是很喜欢之前的工作。你呢?听说你还在上学。学什么呢?”
“什么都学。如果你能故作高深,那我也可以。”
他等待着。
“噢!去年是水生态、中世纪音乐和古埃及研究;前年是法律、天体力学和手工艺;明年,可能是——有什么问题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想努力表现出钦佩之情。”
“别跟我扯这些。我能看出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我每天都能在伊娜以及她公司里那些所谓的朋友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她顿了顿,想了一会,“也许……没错,我觉得是这样的——嫉妒了?”
我的天呐!她是如何这么快就明白的?对,我是嫉妒她,嫉妒她不必被塔诺威的命令束缚,嫉妒她不用被这个念头纠缠不休——你在塔诺威每度过一年,都意味着你又欠了政府三百万美元……
已经晚上九点半了。一个声音突然从自助餐桌旁的墙壁通风口中传出,向众人通报了时间。伊娜回到他身边,问需不需要给他拿盘吃的。他很高兴。他可以利用这个空当,想出并非属于他的,而是属于桑迪·洛克的合适的回答。
“啊,什么都学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必非得知道一切,只需要知道该去哪儿寻找就行了。”
凯特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去时,眼中有种奇怪的神情。虽然只瞥到了一眼,但他清楚用什么词描述最贴切。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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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寂,漆黑的太空,繁星的刺眼光点。镜头缓缓对准轨道上一座工厂的残骸。显然,一场爆炸像开锡罐头一样撕开了它。四周飘荡着穿着太空服的身影,被仿佛胎儿脐带一般的救生索连接着。暂停一拍。镜头平移至一间正在全力运转的工厂,它在太阳的光芒下闪闪发光,其中挤满了男男女女,正在给即将前往地球的无人货运太空舱装载货物。画外音:“另一方面……这座工厂是‘大地-深空’建造的。”
2.一开场便是我们正在穿越外层大气,刚开始还很平稳,随后出现了震动,然后,随着太空舱头部的融蚀锥开始燃烧,整个太空舱晃动起来。它疯狂地旋转,不停地前后翻转。然后发生了爆炸。画面切换,十几个人气愤地望着夜空中一束正在消逝的亮光。画面再次切换,这次,一群和刚才类似的人走上一块混凝土降落平台,走向一艘正在冒烟的太空舱——它离得很近,这群人甚至都不需要搭乘交通工具。画外音:“另一方面……这艘太空舱是‘大地-深空’设计制造的。”
3.又是太空。这一次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陨石正飞向一座太空熔炼站——从那块由聚脂薄膜构成的巨大透镜可以看出其用途。陨石靠近画面的那一侧喷射出许多气流,身着航天服的男男女女忙乱地打着各种手势。画外音里很模糊,全是求救声以及愤怒的命令声,“快做点什么!”然而陨石沿着它无法扭转的轨迹,洞穿了聚脂薄膜,将其撕成了碎片,碎片诡异地漂浮在虚空之中。画面切换到另一座太空熔炼站,它的透镜聚焦在一块更大的陨石上。磁力蒸汽导管有条不紊地在气化发生时收集好气体,分离器——每一个都闪烁着不同形状的红白色——将宝贵的纯金属导入陨石背面的冷却室内。画外音响起:“另一方面……这条轨道是由‘大地-深空’计算的。”
世界的众王国
“你觉得在‘大地-深空’工作怎么样?”弗里曼问道。
“比我想象中要好。作为一家前沿科技的专业机构,‘大地-深空’吸引了不同领域的顶尖人才。身边有一些思维活跃的人总是很有趣。我和里科·波斯塔走得最近,但其实是因为我在遵照他的指示工作,负责确保‘大地-深空’不会和‘国家松下’同时踏入奥利弗斯这个研究领域,以免没什么收获。否则,他们的成本将会是原来的两倍,而优势却比原来少了一半,而且他们也不想花二十七年分期偿还由研究而产生的债务。”
“这和日本的社会结构有关,”弗里曼冷冷地说,“在日本那边,那些东西肯定非常宝贵。”
“没错!”
今天的气氛相对轻松。他们之间的对话多少算得上沟通了。
“你的其他同事呢?你一开始就不喜欢薇薇安·英格勒。”
“我一开始不准备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人。他们都是典型的接入式生活者,而且是这类人里的精英。他们的搬家频率比平均值要低,而且时刻准备着去那些正在进行有趣的研究的地方定居,而非纯粹地跟着习惯走。”
“你肯定是通过探查数据网络对他们进行了调查。”
“当然。别忘了我为了得到那份工作所用的借口。”
“当然。但你肯定没花多少时间就发现了最初想要确认的东西:你的4GH代码依然可以使用。为什么当他们打算给你一个终身职位的时候,你选择了留下来?”
“这……这很难解释。我想是因为我之前从未遇见过这么多能高效工作的人。我之前的身份主要是和那些心怀不满的人打交道。你随时随地都会遇到那种患有轻微妄想症的人,就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秘密会被他们不认识的人发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但是‘大地-深空’的人并非如此?”
“嗯哼。不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秘密都藏得很安全——看看伊娜,她就是个例子——而是,他们大都很享受情绪波动的感觉。他们时常抱怨,但那就像一种释放压力的手段。一旦释放掉压力,他们就会回去使用系统,而非被系统使用。”
“而这是最让你钦佩的一点。”
“当然了。你不觉得吗?”
一段停顿,但弗里曼没有回答。
“抱歉,下次我会注意。不过你刚才说他们要给我一个终身职位,这话有点夸张了。他们只是准备长期雇佣我。”
“那也逐渐会变成终身职位的。”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那时我动心了。但这就意味着我将一直使用桑迪·洛克的身份,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明白了。听上去变换身份似乎也会上瘾。”
“什么?”
“没什么。说说你是如何给他们留下好印象的吧。”
“噢,除了刚才说的奥利弗斯那件事之外,我还帮他们收拾了几个烂摊子,帮他们每年省下了几百万。常规操作而已。任何人都能成为高效的系统极客,只要他能在联邦网络里四处探索。”
“你觉得这很简单?”
“不能说很简单,但也绝不困难。一个负责调查工作的‘大地-深空’代码是一把可以开启很多扇门的钥匙。你知道的,这家公司在卡纳维拉尔拥有最高的‘网络地址转换优势’评级。”
“你履行了对伊娜·歌瑞尔森许下的诺言吗?”
“我想起来后稍微去应付了一下。当我意识到她为何依然没变成自由职业者、摆脱这种生活、让她的女儿独立自主之后,我的热情便消失了。只要还和她那个丑小鸭似的女儿一起生活,她的信心就会不断增强。她知道,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两人之中更漂亮的那一位……她肯定恨死了自己的前夫。”
“你当然也查明了他的身份。”
“在我厌倦了她的纠缠之后,我才决定深入调查她的档案。可怜的家伙。以那种方式死去肯定糟透了。”
“有人会说那是天谴。”
“在塔诺威不算。”
“可能吧。不过你刚才说自己很享受在‘大地-深空’的时光。”
“没错,我当时竟然非常满意那种生活。但还是有个问题。那个问题叫作‘凯特’,你一定早猜到了。”
被跟踪
暑假期间,大学会暂时关闭。但和其他学生不一样——他们大多去了世界各地旅游,有的甚至参加了前往月球的跟团游——凯特留在了堪萨斯城。那次欢迎派对后,他再次见到她是在一家科莱俱乐部里,而该俱乐部是由“大地-深空”的一些主管资助的。
“桑迪,快来跳舞!”她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将他拖进了舞池,“你还没见识过我的派对技巧呢!”
“那是——? ”
可她已经跳起了舞,而他真的大吃了一惊。在看不到天花板投影仪的情况下,不走调地跳出一段曲调简单的曲子,尤其是还能回到主旋律上来,并不断重复,这需要一个人拥有非凡的运动细胞。而她正是那样在跳舞。她周围那些舞者跳出的喧嚣刺耳的声音,都被她用有力的动作压制住了。她跳出的旋律大多为低音,仿佛某部很棒的管风琴失去了它所有的高音和中音耦合器,但音量又没有丝毫减弱。她跳的是以节奏雄壮而闻名的《欢乐颂》。他的眼角瞥见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四位焦躁不安的欧洲游客,仿佛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维护一下欧洲大陆经典曲的尊严。
“到底是怎么——? ”
“别说话!快帮我和声!”
好吧,如果最后那个音符是从那台投影仪发出的,而旁边那台现在发出了……他从来都没对科莱产生过兴趣,但凯特的热情很有感染力。她满脸兴奋之情,双眼闪烁着光芒。其他年纪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样很美。
他试了几个动作……忽然之间响起了一个和弦音,一个真真切切的五和弦。不过还有点走调,需要修正一下——成了!一段由两个完美契合的和声部分组成的完整旋律。
“天呐,”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从未见过过了二十五岁还能玩好科莱的人。我们应该常见面!”
这时,房间对面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岁的人切掉了贝多芬的音乐,换成了一首生硬而尖刻的曲子——可能是日本音乐吧。
之后,两个人不断相遇—— 一场无伴奏合唱音乐会,一次湖畔煎鱼餐会,一次室内射箭聚会,一次游泳聚会,一场关于将拓扑学引入商业管理所具有的优势的讲座——相遇这么多次后,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怀疑了。
“你是在跟踪我还是怎么的?”今晚她穿了件性感的、半透明的衣服,还用机器精心打理过她的头发。可她依然相貌平平,骨瘦如柴,依然令人不安。
“没有啊。”她回答道,“我只是在预估你的行为。我还没有完全看透你——昨晚我就去错了地方——但进展很快。你,桑迪·洛克,太想要遵循某个统计规范了。而我讨厌看见一个优秀的人就这么糟蹋了自己。”她说完便转过身去,大步走开——你甚至可以把她走路的样子称为“行军”——回到了自己的男伴身边。那是一个胖胖的年轻男子,怒视着他,似乎正妒火中烧。
他只是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腹部如鼓面一般慢慢绷紧,手中渗出了汗水。
被联邦官员找到是一回事。六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心怀戒备,这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本能。可说到他作为桑迪·洛克被一个自己几乎不了解的女孩以如此快的速度看穿……!
必须把她从我的社交圈上除掉!她让我体会到了第一次离开塔诺威时的感受——仿佛我在街上走时,注定会被所有人认出来;仿佛有一张不断收紧的大网要把我余生都困在其中。我之前竟以为那个叫盖拉的可怜孩子有问题……停下停下停下!我现在是桑迪·洛克,从来没有孩子在大半夜哭着来求过我帮忙!
见《以赛亚书》第八章第一至第二节
掳掠速临,抢夺快到。
年岁更迭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露面了。”凯特挖苦地说道,同时从门口往自己公寓里退去。他已经看见她只穿了一条肥大的、有很多大口袋的短裤。满身都是灰尘,令身上的汗水变得黏糊糊的。“不过你来得还是很巧。我正在清理去年的东西。你可以搭把手。”
他小心地走进屋子,隐约知道自己会在她家里发现什么。她住在一座楼房的顶层。世纪之交时,这里肯定是令某家人自豪的优质住宅。但现在,它已经被分隔成了好几个部分,而且就位于贫民窟边上。街上堆满了垃圾,帮派的标志随处可见。都是些臭名昭著的帮派,比如“基卡普人”帮和“弯曲思想”帮。
这里的四个房间由扩宽过的拱廊互相连通,只有浴室依然是独立的。他环顾四周,注意力立刻被一个做工精良的美洲狮标本吸引了。它在走廊尽头的一个矮架子上,沐浴在一道明亮的阳光里——等等,那真是标本?
他想起了伊娜对他说过的话,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面前——“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父亲送她的那只猫……”
凯特看着他,眼神几乎和她那只不可思议的宠物一样镇定,然后开口道:“我刚才还在好奇,你看见巴格希拉时会有何反应。恭喜你;你得了满分。大部分人都会转身就跑,但你只是脸色稍微有点白。我提前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吧。没错,他非常温顺,除非我让他变凶;他是我父亲送我的礼物,我父亲把他从马戏团救了出来。我猜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他感觉嘴很干。他点了点头。“亨利·利尔伯格,”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神经生理学家。在参加一个研究项目时患上了退行性脊髓炎,于四年前去世。”
“没错。”她走向那只动物,伸出一只手,“我会向他介绍你的,之后你就不用担心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正挠着那只美洲狮右耳后的毛,而一开始他在它那双蛋白石般的眼睛中看到的敌意渐渐消失了。当他收回自己的手时,巴格希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噜,然后把下巴搁在爪子上,就那么睡着了。
“很好。”凯特说,“我想他喜欢你。不过这不代表你很特别……对了,你是听伊娜说起过他吧?所以你才不惊讶的,对吗?”
“你觉得我不惊讶?她说过你有只猫,我还以为——算了。现在我都明白了。”
“比如什么?”
“为什么你会一直待在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而不是去其他大学。你肯定很喜欢他。”
“也不算特别喜欢。有时候他也是个累赘。但我十六岁时说过,我会承担养他的责任。我没有食言。他现在越来越老了——只剩下大概十八个月的寿命——所以……不过你说得对。我父亲拥有在国内运输保护物种的许可,但我绝不可能得到这种许可,更别说获得在其它住宅区养他的许可了。不过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自由。我可以请个一两周的假,住在楼下的姑娘们会帮我喂他,带他出去走走,但这也是他能忍受的极限了。最后他会变得烦躁起来,姑娘们就不得不打电话叫我回来。这让我的好几任男友都挺不开心的……来吧,这边走。”
她带他来到了客厅。三面墙上都涂写着高达一米的埃及象形文字,第四面墙上则胡乱涂抹了一些白色油漆。
“我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了。”凯特说,“都是《亡灵书》里的内容。出自第四十章,我觉得还挺合适我的。”
“恐怕我从没读过……”他的声音渐渐变小。
“沃利斯·巴基写的章节标题是:‘击退驴神吞噬者'。我没有给你下咒哦!这一章我也没读下去。”她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不管怎样,现在你知道该怎么搭把手了吧。”
怪不得她浑身都是尘土。整间公寓像是经历了湾区大地震。地板中央堆了三堆东西,高度还在不断增长。每一堆周围都用粉笔划了线,以便区分。一堆是要捐赠的东西,比如还能穿的旧衣服;一堆是能当废铁卖的玩意儿,比如去年出的一款立体声音响和一台用过的打字机;最后一堆都是垃圾,不过已经被分成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两部分。
放眼望去,所有架子都是空的,所有衣橱都半开着,所有的盒子和箱子都开了盖。这是一间朝南的房间,阳光透过敞开的巨大窗子照进屋里。城市的气息随着一阵温暖的微风飘了进来。
他配合地脱下衬衫,挂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该做什么?”他问道。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主要是帮我把偏重的垃圾搬出去。噢,还有件事。在干活的时候谈谈你自己。”
他拿起衬衫,又重新穿上了。
“好吧,”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明白了。帮忙就好了。”
汗流浃背地干了两小时后,所有东西终于清理完毕,他也了解到了一些之前没有猜到的关于她的事。这是第五或第六次年度例行清扫活动,清扫目标是那些可能过时的东西,顺带清除它们所意味的一切:也就是以牺牲回忆为代价,清除掉因为对物品的留恋而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清理东西的时候,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大多是他问她这东西要不要留下,而她回答留或者不留。从她对物品的弃留中,他总结出了她的性格模式——而结论让他无比恐惧。
这女孩不曾在塔诺威待过,这女孩要比我小六岁,却……
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绪。再这么想下去,无异于将他的手指放在火焰中,就为了尝尝被活活炙烤的滋味。
“收拾完这里我们就刷墙。”她说着满意地拍了拍手,“不过在我们继续之前,你可能想来杯啤酒。我会做真正的啤酒,冰箱里就冻着六瓶。”
“真正的啤酒?”为了符合桑迪·洛克的身份,他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讽刺意味。
“像你这样没有感情的人大概是不会相信这种东西存在的。”她说完后,在他想出回应的话之前便走向了厨房。
等她拿着两个覆盖着泡沫的杯子从厨房回来时,他已经想好了说些什么。他指着墙上的象形文字说道:“把这些刷掉挺可惜的。它们看上去很棒。”
她立刻回应道:“我是一月份写上去的,从那以后它们就一直在墙上。它们装饰了我的思想,而这正是它们的价值。你喝完那杯后去拿把刷子吧。”
他到凯特家时,大概是下午五点。晚上十点十五分时,他们站在一间刚被刷成白色的屋子里,凯特觉得没必要留的东西都已清理出去。周一早上,这座城市的“废品和垃圾回收队”会将它们从门廊上搬走,并适当地返还一笔钱。现在房间里感觉空荡荡的。他们坐在宽敞的屋子里,吃着煎蛋饼,喝着剩下的真正的啤酒——味道还真不错。从拱廊朝厨房望过去,能看到且听见巴格希拉正用老化的、不再锋利的牙齿啃着一块牛骨头,并时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现在,”凯特说着躺在了空盘子边上,“该解释一下了。”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我就是个陌生人,你却花了五个小时帮我换家具,扔垃圾,重新粉刷墙壁。你想要什么?为了和我上床?”
他坐在那儿,未发一言,一动不动。
“如果是的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我可能不会拒绝。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棒,这毫无疑问。但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
沉默填满了这间白得发亮的屋子,如枕头里的羽毛般密实。
“我觉得,”她最后说道,“你一定是来对我进行评估的。好吧,你评估够了吗?”
“没有。”他声音沙哑地说道,然后起身离开了。
临时报告
“这里是数据处理局。下午好!”
“请接副局长。哈尔茨先生正在等我的电话……哈尔茨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即将遇到一场危机。要是您能回来——
“噢,我知道了,真不幸。那我最好安排人把我的磁带拷贝一份送到你办公室去。
“是的,当然了。我会安排一条最安全的线路。”
无法渗透的
这是令人紧张的一天。今天他们要对他进行面试——不光是里科、德洛丽丝、薇薇安以及他曾见过的那些人,还有从其他大洲来的重要人物。或许当伊娜提到公司有意长期雇佣他,并暗示最终会给他提供永久职位时,他就不该给予积极的回应。
稳定,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诱人的。他并没事先想好什么计划。跳出这个背景来看,他倾向于能自由选择何时抽身,而不是被夏德·弗拉克纳尔这样的家伙逼走。可是一种危机感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滋长,令他越发难受。被如此有权势的人注意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吗?是否有塔诺威之外的人奉命追踪尼基·哈福林格——这个政府投入了三千万进行特训、教育和培养的人——等着用锁链把他拖回去?(如今说不定还有其他的逃亡者。他不敢和他们联系。除非……)
不过,与那些数不胜数的糟糕状况相比,这场面试只能算是小儿科。他正在进行出发前的精心打扮,决定将自己循规蹈矩的形象打造到极致。就在此时,3V电话铃声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德洛丽丝·凡·布莱特的面孔。待在堪萨斯这段时间里,他和她相处得还挺好。
“嗨,桑迪!”她热情地打招呼道,“我打电话来只是想祝你面对董事会时好运。我们这儿的人都很重视你,你知道的。我们觉得你应该获得一份长期职位。”
“啊,谢啦。”他回答道,心中祈祷着摄像头没有拍到他脸上渗出的珍珠般的汗水。
“然后我就能在你走的路上撒点玫瑰啥的。”
“嗯?”他的反应神经瞬间进入了“战斗 / 逃跑”模式。
“我想我不该这么做,不过……唔,不管怎样吧。薇薇安给了我点暗示,于是我查了一下:遴选董事会中新来了一个人。你知道吗,薇薇安觉得作为国家重要资源的你被小看了。所以上面派了个联邦政府的人加入了我们。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但我觉得他来自塔诺威派。荣幸不?”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对话的。当他恢复意识时,电话已经挂断,他……
倒在了地上?
他努力想要起身,但并未成功;他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巴感觉很干,脑袋里嗡嗡作响,犹如被敲响的丧钟,肚子绞痛不已,手指攥得紧紧的,脚趾也在拼命蜷紧。他感觉房间在旋转,整个世界都飘走了。一切,一切,都化为了迷雾,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得赶紧站起来,然后离开。
他四肢发软,腹部酸痛,视线模糊,难以抵抗的恐惧笼罩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他的公寓(我的?不!是他们的公寓!),然后前去赴那场可怕的约。
对他的勇气定罪
按下对应的开关后,弗里曼耐心地等着实验对象从回退模式回到现时。最后他开口道:“看来这实验依然相当痛苦。我们明天还得再来一遍。”
回答他的是一个虚弱的声音,但音量已经大到足够传递出其中强烈的恨意:“你这个魔鬼!是谁给你权力这样折磨我的?”
“是你。”
“我的确犯下过你们所谓的罪行,但我从未受过审,也从未被定罪!”
“你没有受审的资格。”
“任何人都有受审的资格,你去死吧!”
“这么说是没错,不过你并不是‘任何人’。你什么人都不是。你的自由意志选择了让自己变成这样。法律上来说——按照官方说法——你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