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何忍触
- 万艳书1:一梦金(下)
- 伍倩
- 16277字
- 2019-10-29 15:16:14
翌日一早,白凤去谒见尉迟度,归来时却恹恹垂泪。还是憨奴背过人说,姑娘心情不好言语无状,惹怒了九千岁。而还不到第二天中午,安国公詹盛言与白凤之妹白珍珍订婚一事就已在槐花胡同里传得尽人皆知。
去年年中,白凤遭人泼粪,今年一开年,她又被挪班的二龙抢走了在怀雅堂独占鳌头的风光,紧接着又爆出与九千岁起龃龉、与安国公断交的新闻,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这位一等一的红倌人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据不止一人说,撞见过白凤在烟雾弥漫的房中独坐嗟呀,形影相怜。
到了三月下旬某一夜,已在怀雅堂扎下根的龙雨竹携妹妹龙雨棠在本屋大宴宾客,恰好同为“四金刚”的蒋文淑和杨止芸也在席上,客人们酒酣之际,闹着要凑齐金刚阵,硬是将对屋的白凤也拽了来。
龙雨竹转动着她那双黑睛特大、光亮灵秀的双目,假惺惺为白凤捧了一杯酒道:“自从我搬来,哪一夜不闹到四更天客人也散不了,多扰姐姐的清净了。借这一杯酒,给姐姐赔罪。”
另一位“金刚”杨止芸很当得起杨太真的那个“杨”字,一副妙躯高硕艳丽、曲折紧张,笑吟吟地也捧了一杯酒道:“真羡慕姐姐,我们哪一个不是时时客来客往,不是牌局就是酒局?唉,就是白给我们清净,我们也享不了,亏姐姐有这一份境界。”
蒋文淑仍是那一种玉肤朱唇、清瘦可人的模样,满面潇闲地倒了一杯酒,最末来敬,“凤姐姐,我不特羡慕你,我还佩服你。近些年你一直只做着两位客人,安国公这一去,姐姐就单单伺候九千岁一位。哎呀,算起来九千岁也有好久没叫过姐姐的条子了吧,姐姐一人独守,竟不是个朝秦暮楚的倌人,倒成个贞妇了呢,简直该立牌坊。”
“四金刚”是齐名,表面上虽也姐姐长、姐姐短地热络亲近,实际上常常为抢客人、拼名气而倾轧不休。其中白凤因受到尉迟度与詹盛言——一个有权有势、一个有钱有身份——双双力捧,总强压其他人一头,令其余三女不满已久,此际趁白凤初显颓势,她们竟尔将彼此间的旧怨搁置一旁,同仇敌忾地踩低白凤,挤对她花运衰败。
这一点儿小九九,又怎能逃得过白凤腹中的一把铁算盘?她当即就放出金石相击的冷声,先行端杯回敬雨竹道:“姐姐不用歉疚,妹妹知道你已是尽力而为,前半夜在楼上和李公子睡,后半夜又假作出条子溜到楼下和张大人睡——哟,张大人在那儿呀,”她边说边拿眼睛点了点一位席间的客人,又回睨着雨竹笑道,“太辛苦了,要不然客人们挨到五更天也散不了。”
诸客哗然,雨竹自己也是怛然失色。她与白凤常年斗法,深晓白凤不服输的个性,但以往斗得再厉害,也只是暗潮汹涌,谁也不至于当众抖出对方床笫之间的丑闻来。饶是雨竹机变无双,也被闹了个手足无措,一张娃娃面上的鼻中玉筋都垂下来一截。
白凤早就仰杯自饮,又转向止芸道:“姐姐羡慕我的境界?我还羡慕姐姐呢。也就几个月前吧,你还为了柳大爷跳槽差点儿在傅家东园把文淑姐姐撕打个半死,气得放话说再不和‘那个小浪逼’同出一台,这一转眼你们姐俩就又有说有笑的,啧,这才叫境界,我就拍马也追不上。”
止芸曾因大客柳梦斋被文淑撬走而对其大打出手,但事发时只有几位倌人在场,故此这件事仅限于坊间的捕风捉影,此时由白凤口里吐出,那就是侧证确有其事,不仅是止芸,连文淑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
二人刚刚嗫嚅两句:“凤姐姐你可真会——”“姐姐白说笑——”白凤早将杯酒一干,端了第三杯酒就直逼到文淑跟前说:“我可不敢讲自己是不是贞妇,但姐姐可是个十足十的婊子。对了止芸姐姐,”她半斜过眼朝止芸道,“你可晓得柳大爷为什么跳槽?就因为文淑姐姐在背后造谣说你姘马夫。实际上文淑姐姐是倒打一耙,姘马夫的就是她自个儿!是吧文淑姐姐?”白凤笑转向蒋文淑,将手里的酒杯往她杯上重重一撞,“你们贵连班的车把式头子,姓马,据说下头也和驴马似的——”
“白凤!”文淑泼酒而立,一向柔顺淡然的五官纠结在一处,身体乱战,“你疯了!”
座无虚席的花楼之上一片肃静,先前的哗叫一一止息,无一人不屏息以听。这些人早见惯了小班倌人含沙射影,但从也没见过白凤这样地位的红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其他红倌人,叫当席许多官员们来看,这简直就和某一位大员当朝死劾同僚一般惊心动魄,都等着看白凤如何收场。
白凤抬动起她深窈力透的双眼在其他那三位“金刚”的面上轮转一遍,收起了所有笑意道:“我疯了?瞧瞧这一屋子男人吧,一个个满脸满肚子的猥琐贪婪,给咱们拾鞋都不配!咱们却只为了一台酒、一桌牌,就心甘情愿地坐在这儿听他们吹牛,听他们的谎言和屁话,被他们戏弄侮辱,一边受辱一边赔笑!分明是清清静静的女儿家,过得却比五胡乱华还要乱!心比天高,身似土贱,你们竟还要恬不知耻,自命非凡?我疯了?!”
她伸直手臂将酒杯抬起在身前,轻轻一绕,一饮而行。
顷刻间,她身后就升起了大风横扫过麦田一般的人声。
白凤疯了——这一传言就始于这一场夜宴,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不雅的风闻,还是上一次的不快,总之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以往离了白凤饭也吃不香的义父尉迟度竟再没有召见过这位义女一次。到了四月底,最新的传闻就是——白凤完蛋了。
大家纷纷感慨,不想一位称霸花街数年的名妓塌起台来,居然会这样快。
“都说我完了?我、完、了?”白凤对镜自问,又“噗”一声吹燃了手中的纸煤,随之喷出了一口烟来。她盯视着镜中,望着自己消弭在一片迷雾之后。
这一副自怜自伤的情形虽未落入白珍珍眼中,但珍珍心会神摹,已然是犹如亲睹。“都是我害的,不是我,凤姐姐也不会这个样儿。”
书影挨坐一旁,款款安慰着:“姐姐,你一睁眼就伤心,这样下去可不行呀。”
珍珍将眉间的蹙痕略为一舒,“是我不好,总看着我伤心,你也不痛快。”
“我倒是小事,只姐姐你瞧,公爷派来这许多人守着姐姐,”书影把窗外影影绰绰的侍卫们瞭上一瞭,压声细言,“就叫他们天天听着姐姐这个待嫁新妇长吁短叹,也太不成个体统。”
珍珍面露愧色道:“妹妹说得对,亏我还白白大上你几岁,思虑竟不如你周全,那我们说些高兴的事情吧。是了,我还忘了告诉你,昨儿公爷和我谈过了下一步如何安置你,你自个儿听听有什么不妥。”
书影一愣,“如何安置我?”
珍珍点头道:“因着公爷的身份,等我出阁后,我娘也不好再在这一行混事儿了,所以她打算把这所怀雅堂整个盘出去。公爷为她在王府井大街买了一栋宅子,回头你就先和我娘一道住在那儿,还是老把戏,名义上是她的婢女,实则就算是我娘家妹妹。等过两年尉迟太监淡忘了你们祝家,咱们再从长计议。”
书影听过后,半晌不语。珍珍端详着她道:“怎么?你是不是害怕我娘?别怕,她本性其实一点儿也不坏,但只她愿意,她就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她会把你当成我亲妹妹来待的。若或她再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你就只管同我说,我替你做主。”
书影万般感慨道:“好姐姐,你和公爷正当着人生头等大事,却还匀出空儿来顾着我,我可真不知怎么感激你们了!可是……”
“可是什么?妹妹你还有什么顾虑?”
“姐姐你忘了,我在这里还另有一位姐姐呢。我那万漪姐姐她为人太柔懦,我担心我要是不在,我们屋里的小霸王佛儿还不知把她欺压到哪一步。而且我是发过誓和万漪姐姐相互扶助的,怎能只图自个儿的前程,就把她一个人扔下呢?”
“那,我听我娘说,猫儿姑有意把院子盘下来。要不然就拜托猫儿姑看顾你,等我走了后,你干脆住在我这细香阁,同我从前一样,尽管身在花街,却与尘不染。”
“难为姐姐居然这样为我考虑,不过——”
“你说嘛,不要紧。”
“不过我要是留在这儿,又该想念姐姐你了。我也不是全为了自个儿,姐姐不也常说,白家妈妈不许你和倌人们来往,凤姑娘又不得空陪伴你,所以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现如今有我陪你谈谈说说,你倒开心些?所以我想,姐姐出阁后,虽然必定和公爷琴瑟和谐,但公爷是男子,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尽在内房陪伴姐姐,那些个下人也和姐姐谈不到一起去,要是我能陪着解解闷,姐姐的精神也好些呀。”
书影说到后来,憋不住红脸一笑,“说过来说过去,我自己也不知该去该留,白闹得姐姐怪烦的。”
珍珍念了句“阿弥陀佛”,也笑着向书影脸上端详一回,“妹妹你又想顾着你万漪姐姐,又想顾着我,一片仁厚心思,当真是‘见于面,盎于背’[6]。不过可叫你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好容易遇见你这么个投缘的妹子,实在也舍不下。不要紧,反正还有时间,咱们总能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珍珍刚说完,就起了一阵烈嗽。书影老练地捧过茶盏,喂珍珍抿上一口,珍珍却又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两下呕声。旁边的张妈和小满立即置好唾盂,下一刻,珍珍已哗一声大呕了起来,直挣得满面赤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
张妈一壁收拾,一壁很不满意地说:“姑娘你自个儿瞧,吐出来的就是一汪清水。你不好好吃饭睡觉,却没事儿就念着凤姑娘发呆流泪,这马上就是喜日子,到时可怎么禁得住?”
小满也埋怨道:“就是,明明前一阵都好多了,姑娘偏不知保养,成心作践身子。真要病倒了,妈妈准饶不过我们,姑娘也替我们想想呀。”
珍珍伏喘着,半是撒娇半是斗气地说:“都别叨叨了,嫌我还不够难受吗?去把唾盂倒了,再把香炉清一清,重新熏上一炉子香,等烟气淡一些再端进来。”
二人鼓着嘴出了屋,书影这便靠上前轻轻捶着珍珍的脊背,关切道:“姐姐,你这会子觉着好些了吗?还要不要吃口茶?”
珍珍回身挽过她手臂,就握着她两手道:“妹妹别担心,我惯来是这样,没关系,你别学她们蝎蝎螫螫的。”
“好姐姐,张妈说得没错,你才好了些,万不能再忧思感伤。”
“影儿妹妹,多谢你这样关心我。”
书影方要答话,忽地门帘一启,随见张妈走入,含着笑报说:“姑娘,咱姑老爷到了。”
书影立即舒了一口气道:“这可好了,詹叔叔一来,准哄得好姐姐。”
还说着,詹盛言已微微躬身进了屋。他今日穿一袭玉色起花锦袍,腰系金绦环,愈衬得体态魁梧、神姿高彻,就仿佛身前有两列无形的莲花灯将他从神座上引下来似的,照得满室宝光。纵然书影还是个芳心未展的半大孩童,望之也一阵心头乱跳,她起身叫了声“詹叔叔”,就低着眼垂注脚面。
珍珍倒只管稳坐,不过眼眶却忽一红。她避过了目光,抽出一方手绢在眼底擦动了两下。
詹盛言朝珍珍一望,见她穿着刺绣兰花的淡粉褙子,配着浅白罗裙,仿似空谷幽兰一般,神态空寞,并不向这里一顾。他便先转向书影道:“小侄女,叔叔给你带了礼物,已叫人搁在你屋里了,还有你兄长的来信。”
“我大哥?!”书影猛地抬起头,又惊异又激动。
他笑笑道:“祝公子现在我辽东的一处别业里养病,身子好多了,可以提笔写字了,详细情形,想来祝公子都已在信中亲笔说明,小侄女一阅便知。你若有回信,也交给我就行。”
书影连声感激,心急火燎地跑回到自个儿屋里读信去了。
这一头张妈前来奉茶,詹盛言冲她摇摇手,叫了声“岳峰”,他的长随岳峰便送上一个黄杨木大提盒。盒子两尺来长,高宽各有一尺,顶上安着黄铜提手。
珍珍投以一瞥,一面掖回了手绢道:“这又是什么?我都说了好多回,你别总买这个送那个,都快堆不下了,我这里又不是庙,还等着你上供。”她声线里杂着些惨音,但语气却甚为亲昵。
詹盛言整衣在另一端坐下,细瞧着她道:“这里不是庙,你却是菩萨,凡世上有的我都想拿来供奉你,没别的祈愿,只求小菩萨大发慈悲,赏我一个笑脸。”
岳峰早将那提盒放下,抽开了屉板,取出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瓷洋娃娃,在娃娃后背的机关拧动两下。那娃娃竟奏起了叮当乐声,还踢动着两腿,就在案头跳起舞来,纱裙蓬转,可爱至极。
珍珍究竟是小姑娘,马上瞪圆了眼睛,等洋娃娃舞过一曲,很惊奇地笑道:“这是打哪儿来的?”
“法兰西的国王进贡的,太后赏了我。我一个大男人要这干什么?想着你会喜欢,就拿来给你了。”——当今太后正是詹盛言的长姐,常对这个弟弟有各种颁赐。
珍珍便也一笑,欣然抱起那娃娃在怀内把玩,“那我就沾你的光了。”
詹盛言但见这机巧玩具把珍珍引得频露欢颜,不由也笑起来,“都好几天了,这才见你一点儿笑。”
可谁知听了这话,珍珍倒显出一副悻悻之态,又把手中的娃娃放开在一边,“我实在笑不出。我一想起凤姐姐……”
詹盛言打断她,“你凤姐姐是脂粉队里头一位英雄,没有她越不过的坎儿。”
“可姐姐近来实在消沉极了。”珍珍冷不然有些想念酒,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就那么一点点酒,连一两都不到,却竟神奇地抬开了压在她心头的千钧之重。可她现在没有酒了,她要被自个儿的心压垮了。她把两手托住了心口,费力道:“你原本也深爱姐姐,便将她一起娶回家又何妨?我愿以小星见大妇之礼来对姐姐,总不叫你夹在中间为难就是。”
詹盛言斩截道:“这话我答了百十回,我从来就没有过享齐人之福的念头,你也别再黏滞了。”
“但姐姐她太叫我揪心了。今儿破晓时分,我还听见她在前头吹箫,箫音简直断人心肠。”
“罢罢,你我夫妇本是一体,有些话我也不瞒你。你当我布下这些人是为什么?”
珍珍见他手指廊外那些侍卫,遂摇首道:“我早说了,这阵仗大可不必。”
“明里说,是因为你已与我定亲,但所居之地鱼龙混杂,我不得不严申门禁。实际上,我摆下这阵仗,只为防一个人。”
“谁?”
“你姐姐。”
“姐姐?”
詹盛言低沉了眼光,将两手的指尖一起抵住眉骨,“依我之见,最好是把你们二人尽早隔开,直接将你接走安置在我泡子河的别院中,届时从那里出阁便是。但你娘却说,有她在,准镇得住你凤姐姐,且事情不可做绝,怕彻底激怒你姐姐反为不美。因而我只好出此下策,用这些人守着你,饶这样,我也是日夜悬心。若叫你与你姐姐天长日久地共处一室,那我可就悬足了一世的心。按说我真不该背过身评论人,但你总提起姐妹同嫁的话头,我不得不和你剖明这一层。你姐姐她狠绝好胜,且狡狯多计,我从前是很欣赏她这个性的,如今却怕极了她这个性。正如你所说,她待我太过痴情,此时在绝望之际未必不肯和你共侍一人,但以她的醋心,绝难容忍丈夫爱其他女子更甚,迟早将生出不利你的图谋。”
珍珍绝少动怒,听了这一席话却动了大怒,霎时脸儿一冷,结起冰霜般的神气,“凤姐姐从小为着我做了无数牺牲,连带你也是姐姐牺牲给我的,你我都该把她当恩人月老一样敬奉才是,怎么你竟赤口白舌地说姐姐会有不利我的心思?盛公爷,我和凤姐姐是共生死的姐妹情谊,我听不得人诋毁我姐姐半句,你再有这种话,你我的婚约就此作罢,你也请快快离了我这里吧。”
詹盛言见惹怒了珍珍,又惶又急,赶忙就满口谢罪。连张妈也看不过眼在一边帮腔,陪着苦苦央告了一番,这才换得人家回颜。
珍珍叹上一口气,总算是取消了那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盛公爷”,先柔语向詹盛言唤道“大哥哥”,又动情地说:“我也明白你的顾虑。姐姐的确有通天手段,可那不过是她本性聪慧,且落在这地方,就是个面人儿也把心熬铁了。但姐姐对我的心却从无丝毫更改,那天她来见我,非但没有怨言,还开导我,叮嘱我说——”她原想说出姐姐叫自己故作愁形以博人怜惜的话来,但想到詹盛言适才对白凤“狡狯多计”的评语,便又将此节按下不表,单泪眼婆娑道,“总之我觉得姐姐根本不接受你我之间是前世缘定的说法,可她却依然愿意为了我退让,待我的一片深情真叫我汗颜无地。我若再屈了她的心,那可就不配为人了。”
詹盛言再不敢鲁莽,只可婉转陈词道:“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万万禁不住你再有一丁点儿的闪失了。我做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你娘原本也是很疼爱你凤姐姐的,但因有了你,就把全副心思移到了你身上,在我也一样。我对你姐姐本也是敬爱有加,要是才有什么失当的言语,都是出于太宝贝你的缘故,只盼你见谅。”
珍珍又悄悄拭一拭眼角道:“正因着这样,我才更加地可怜姐姐。”她微一作想,便捧起那被搁置一旁的洋娃娃朝詹盛言递去,“大哥哥,不如你拿这个去姐姐那里瞧瞧她吧,也逗她开开心,好不好?”
詹盛言哭笑不得地挡开那娃娃,“傻孩子,想让你姐姐开心,这么个娃娃可差得远,哪怕我府中那一个‘娃娃大哥’也没戏,除非是我把自己这活人给了她。可我早就是你的——从来都只是你的。”
珍珍把娃娃收回在膝上,垂目怔怔道:“那怎么办呢?我去瞧姐姐,她总不肯见我的面,说是不愿我瞧见她心情不好,可我实在是心疼她。”
詹盛言仿似觉出白凤摧心憔悴的一双深眸正幽幽地钉住自己,他忙抬手拂开了面前一缕欲尽的斜阳,“你心疼她,我就不心疼?我比你还要惭惶万分。与她分手,在我已是把方寸心头做了战场一样,真是下了大狠心才割舍利索,要见到她的凄凉之态,我难保不会和她牵缠不清,万一叫她徒然生出不该有的企望,不单增添她的幽情怨绪,只恐怕……你又要说我以私心揣度人,但——唉,你凤姐姐怎么怨恨我我都不怕,那都是我该受的,但我做梦都害怕她起一点点怨恨你的心思。”
“就算姐姐怨恨我,也是我该受的。”
“和你什么相干?这话我也和你姐姐坦坦荡荡地交代过,我起初眷着她,不过是在她身上,我总似感受到了素卿的余泽一般,我又怎猜得到,那竟是为着她与你朝夕亲近的缘故?若我也能够未卜先知,定不会结下这一段孽缘,只安心等候你回来我身边就是。反正上天鉴察,罪人只是我一个。”
珍珍浅嗽了两声,把小嘴一撇道:“你也别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纵是你未卜先知,却不成孑然一身等上个十六年?”
“莫说十六年,六十年我也等得,只怕你嫌弃。”
“嫌弃?”
“等你六十年,我已是垂垂老翁,怎好再请你这亭亭少女来做梨花树下的海棠[7]?”
珍珍啐一口,半拧了眉儿笑道:“饶你还是带过兵的人,说起话却这样肉麻。”
他见她颜色稍霁,更逗引着道:“这就嫌肉麻了?我还没吟诗呢。”
她好奇道:“你要吟什么诗?”
他抚了抚唇上的两撇乌黑细髭,慢吟道:“‘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8]——伤老也!”
这一回珍珍“嗤”一声,抱住那娃娃歪头笑道:“吟诗还要背小注,大哥哥,你这下可真成个老头子了。”
詹盛言凝着她一笑道:“我足足年长你二十岁,可不就是个老头子?”
其实他比白凤也长出了十三岁,但白凤生就艳媚大气,谈吐行事又老辣无比,以至于詹盛言甚少感觉自己比她年长多识,有时反过来还要受她的提点照拂。而珍珍原就是澄净娇嫩的样貌,兼之身姿娇小、芳情悱恻,这时怀抱着那瓷娃娃,脸上的颜色比娃娃的瓷釉还白些,更似个依人的病童,仿佛身与心都脆弱得无力自支,时时需要人捧在手心里呵护。
詹盛言仍沉浸在珍珍的幽韵之中,乍闻得横声旁来:“哪里有这样漂亮的老头子!”
珍珍先投去一瞥道:“张妈,你老又说什么歪话?”
“怎么是歪话?”立在门际的张妈把眼睛一鼓,“胡同里的姑娘们就不消提了,连那些个跑堂的小鳖腿子都说,只一见咱姑老爷这一副面貌风神,真叫人恨不得变成个女儿身,任随他——”
“张妈!”珍珍早一阵猛嗽,一手还搂着那娃娃,另一手轻捶着炕案道,“你再疯言疯语,我可告诉给我娘去。”
詹盛言见珍珍着急,笑着摆一摆手,“岳峰,你带张妈到外头伺候。”
岳峰连哄带架就把张妈推出了帘外,“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张妈兀自嘟嘟囔囔的,还侧着耳偷听内房的动静,但听詹盛言的声音在那里道:“张妈最怕你娘,你何必唬她?不过是顺口瞎说而已,别计较。”
珍珍迟了一迟,忽低着声儿道:“我只嫌村俗难听,她倒没瞎说。‘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9]”
张妈前后三世也不曾读过《孟子》,当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忙就和岳峰打问:“我们姑娘说的是啥?”
岳峰心知若不解开这位老太太的疑团,准被她纠缠个没完,只好捺着嗓子道:“姑娘是借孟子的话,说瞧不出我们公爷之俊美的,统统都是瞎子。”
张妈马上笑出了一脸褶子,“姑娘的脸皮就是薄,明明一样的话,我说就不行,偏请出孟圣人来说。不过呀,我瞧咱们姑老爷非但人生得俊,脾气也好,一点儿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嘛,比我们姑娘的脾气还好得多呢。”
压不住的苦笑在岳峰瘦棱棱的脸孔上浮起,“我们公爷的脾气比外头说的还怕人,但有人敢拂其逆鳞,嗬!可遇见了姑娘后,简直变了一个人,成天笑眯眯的,连酒都不喝了,这真算您老人家赶上了。”
“你说说!从前我们姑娘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半点儿精气神不见,整日里就是个敲鱼念经,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过得倒像个尼姑,自打认识了姑老爷,那是说也有,笑也有,脸上也见血色了。这可不就是人家说的‘天’什么‘合’什么?”
岳峰忍俊不禁,“天作之合?”
张妈一拍大腿,“对!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
此时已是孟夏天气,但因珍珍体弱,卧房外仍挂着夹帘。张妈和岳峰的悄语都被拦在了帘外,便有一两声漏进去,里头的人也无暇辨听,只全心贯注在彼此身上。
自邂逅一日起,詹盛言无一日不来此探访珍珍,先时她因被他的激情所感,言行间也往往单纯奔放,及至订婚后,加之白凤的影响,她反而又拘束了起来,总是语不及私、持礼自防。故此詹盛言不意珍珍竟忽然间发此情语,一恍惚便从春闺日暖回到了石屋天寒之中,一颗十七岁的心脏又突突跳动在他中年人的胸腔里。
他目不转睛地望她,连眼中的亮光都年轻了起来,抚颌笑道:“多承谬赞。不过许多年潦倒风尘、坎坷湖海,早把我磨得不成样了。真不是自吹自擂,我少年时在辽东,数不清的人天天和我说我真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听得我烦不胜烦,回回臭骂他们一通,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说,我发起火来实在是英俊非凡,请我再多骂上两句。在这上头,你可远不如上一世有眼福,只可对着个老头子。我倒真希望你能一睹我十七岁的模样。”
他原是插科打诨,谁知珍珍一笑过后,却又板正了脸色道:“你别张口‘老头子’、闭口‘老头子’,我听着真不入耳。照这样说,只有十七岁好,那一过了十七岁,干脆人人都不要活了。人这一生从幼年到青年、从壮年到老年,面貌要历经多少变化?就心性也会随年岁一变再变。难不成今日的你和十七岁时是一成不变?而我呢,纵有个阳神不散、穿越两世,也早已生起了新六根,熏染新习气,忘失旧识,另受苦乐,从素卿那一份矫捷爽朗到眼前这一身病弱,就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但你不照旧隔着个凤姐姐就感到了我,我也头一眼就把自己交付给你这个素未谋面的生人?就靠一只鼻子两只眼的臭皮囊吗?不过是借着这一张脸,认出其后的气机相感罢了。”
她已有些发喘,仍挣着软声道:“我从没问过你所爱的究竟是我的前生,还是现世,只因我晓得总有些什么,任凭一个人的身份心性、年岁面貌如何改变,任凭一生一死,识神转迁,也永不更改的,不论我叫韩素卿还是白珍珍,你叫石头还是詹盛言。就比如是明珠蒙尘,便尘迹再厚,只要有慧眼,一样认得出透尘而出的宝光。你是十七岁也好,七十岁也罢,瞧在我眼里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瞧的本不是这一张尘霜人面,是那后头的明珠。”
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话,她已是低喘个不住。詹盛言待要递茶,触手处却觉微凉。他忙亲手兑了盅温茶,因见珍珍手内还抱着那娃娃,便一手将茶盅喂到她嘴边,另一手就为她抚背平喘,“难为你,这么个小身板,还要长篇大论为我这老头儿打辩护。”
珍珍在背脊上感到他温厚的手掌,仿似一股股电流灌注进四肢百骸,倒又被激得猛嗽了一阵。她缓饮过两口茶,将额头抵着那娃娃嘟起嘴自哂道:“阿弥陀佛,我也是疯魔了。”
詹胜言每见珍珍,难不起年光倒流之感,想当时与素卿是何等的青春无忧——那大概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毫无忧愁的时光,隔世再聚,他早已经沦为饱染酒色、身心乏倦的中年人,她却依然是个不沾俗尘的灵慧少女,因此他总生出无以言表的自卑之感。此际却见珍珍片言只语就将自己的心病挑破,更将一双天真无邪的清目往他眼中拂来,稍一交接,又不胜娇羞地垂避,一霎间直令他荡气回肠,满腹的情热就与她喉间的咳嗽一样无法忍耐。詹盛言抓起她手中的娃娃往一边撂开,捧住了珍珍的脸儿,俯下腰身交唇深吻。
珍珍“唔”了一声,两手就开始乱推,来回拧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别扭。
她力气虽小,但詹盛言亦有察觉,他马上停下来。珍珍的面色煞白凝重,躲着眼不看他,这一副模样令詹盛言感到又惶惑又沮丧。“珍珍,是我孟浪。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你却一次比一次更抗拒我,为什么?我以前的确贪酒,不过和你在一起后,我没再沾过一滴酒,真的,一滴都没沾过,就进门前,我还特地拿玫瑰露漱过口。我是哪里叫你不舒服?你到底嫌我什么?我一定改,没法改的,我想想该怎么办。哪怕你真不愿我碰你,那我自此后不碰你就是,总之你想怎么样我没个不叫你适意。但你别跟我打哑谜,好歹把话说出来叫我明白。”
珍珍褪下了腕上的菩提珠在手里拧着,好半日才吧嗒着水漾漾的两眼瞥他一瞥,“我……我没嫌你,我是怕你嫌我。”
“你在说什么呀?”
“我……我整天要吃很多药,还动不动就吐,我嘴里头有很重的味道,我自己知道。我怕你不喜欢。”
她脸庞儿上泪痕犹积,烟眉似颦,一朵翡翠叶碧玺花半垂在额角,米珠串成的花蕊与她薄薄的眼皮一起簌簌轻颤着——詹盛言只觉自个儿的眼睛、耳朵还有心脏统统被眼前这一幕绊了一跤,摔倒在云堆里。
“傻话,傻话……”他近前重托起珍珍的脸,流连着她的双唇喃喃道,“世上顶尖的美酒,我每一种都尝过,没一种及得上你嘴里的滋味,只轻轻一舔,就叫我醉得醒不来。”
珍珍在他舌尖上战栗不已,又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推开他,虚声软叱:“亏你还口口声声称自己‘老头子’,做起事情来却这么不老成……”
詹盛言不禁笑出来,“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说着他又伸出了手沿着她双颊直到颈下。
珍珍一面把他推搡着,一面自己往后缩了缩,“你别得寸进尺。论说咱们还只是未婚夫妇,本不可相见的,是你说我若不叫你见,你那一颗悬望之心得不着安置,就要相思成病,我才同意你上门。你是护国名将、当朝国舅爷,我的身份虽和你相去甚远,但你既然已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也就不敢轻看自己,请你还是拿出尊尊重重的态度来对我吧。我这身子迟早也是要交给你的,何苦这样子举止轻薄?我可叫张妈他们进来了。”
詹盛言嘴里已沾满了珍珍口中的药味,辛酸而苦涩,可他的心却流溢着无边蜜意。眼前这一派薄怒轻嗔,一分分都把他带回到那一夜那一张石床,床上那一个与他闪转腾挪的少女。他又一次笑了,“你可知你穿越死生而丝毫无改的是什么?”
珍珍面显疑惑地觑着他,就见他笑微微地道:“你啊,永远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珍珍尽管长在平康曲巷,却一直都是个闺中女儿,怎听过这一等浮浪调笑?她兀自愣然不解,却只看詹盛言目蕴情光,那光芒携着她向所未见的热力射过来,竟仿如野火直倾在蔓草上,令珍珍感到了一股极端强烈的异样冲动。她仍旧不懂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肉身已懂得了,筋酥骨软,芳心可可,慢说是退避抵抗,就连音带也被烧灼得燥热焦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唤人,只是吁吁娇喘着,似是畏怯,又似是希望——希望任由他为所欲为。
她指间的佛珠软软地垂落膝面,又顺着她裙裾滑落在脚下。
詹盛言是情场宿将,岂瞧不出珍珍不可自持的少女春情?霎时间也绮念纷涌,单单设想这一握单寒玉质、五尺娇躯将如何担待他能征惯战的身体,就已经令他的爱心炽烈欲燃。但他十七岁与素卿大被同眠之时尚且能动心忍性,此时人到中年,早就退去了毛头小伙子的急切,自思实不该把珍珍做闲花野草来相待,等成礼之后再缠绵示爱也不迟,故此倒暗悔造次,忙收敛了令人炫目荡心的情人之举,转而又做出惯常的温柔节制,屈了膝在她身前半跪,捡起那一串菩提子为她缠上手腕,执住她两手笑道:“和你开个玩笑。你之前说得极是,我和十七岁的自己比起来,已是另易一人了,你和我认识的素卿也大不相同,可咱们二人间的感觉却一分也没变。你之所以是你,就因为你根本不用把身子交给我,就已经拿走了我的魂儿。”
珍珍也已觉出适才的失态,却不见意想中的温存暴动,反等来这一番脉脉情语。她举眸望住他,这一位谦谦君子,还有他那令人心跳魂销的眼睛——任何女人都会为博得这双眼的眷顾而亲手将刀子交给他,还替他指明自己心脏的方位。
珍珍想起了白凤。
她心头一悲,口中已幽咽出声。詹盛言见珍珍前一刻还是娇怯绮丽的情动之态,下一刻已是眉愁黛惨,还误以为她是为自个儿的言行唐突而不快,忙低叫道:“珍珍,我一见你就像大醉了一般,言语无状,行动颠倒。我什么责罚都愿受,只求你别生气,你这身子禁不住气的。珍珍,我的宝贝孩子,你说句话,你别又——啧,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断了又续的泪由珍珍的眼中坠下,她哀叹道:“我只是想起凤姐姐来。大哥哥,我和你在这里永对花好月圆,却丢得她一个人孤苦无望,咱们可也太造孽了。”
詹盛言也长叹了一声,立起身让珍珍倚入自个儿的胸膛,抚着她头颈道:“连我最信任的母亲都一遍遍告诉我,素卿她不过是我病中的妄梦,我只好一个人死守着这个梦,一刻也不松,孤军奋战的十几年,其间的艰苦绝望真是一言难尽。我爱你念你的心深纠固结了半辈子,好容易蒙天见怜,把你重新赐还我,那再叫我多忍上一日、多延一刻也是不能,唯有立时就践行咱们的白首之约不可。不过时光易转,你我的年岁此时相差太多,你嫁给我实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娶你,又是对你的凤姐姐背信违盟。我何尝不明白你姐姐她痴情可怜,背之不祥?你们两姐妹,对谁我也是亏负着良心。千不是万不是,全因我一人而起。但千不是万不是,我也决计不能再放掉你。因此我明知道和你不配、对你姐姐不公也顾不得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力把昧着的良心全补回来。你对我说过,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胡同里幽居,总有些海阔天空的痴想。我答应你,等我下半年处理完手头的一桩大事,就带着你四方游历,把有名的山川全走到。你姐姐那一头,除了爱情我没法子分给外,什么我都可以为她做,满破着家财随她由着性儿享受,不吝所有去补偿她,好不好?乖孩子,好孩子,别哭了。”
珍珍受着詹盛言的悉心抚慰,却只兜起了翻倍的伤感,“你我原是宿债难了,今生偿还,但这一件因缘也只有你我二人间能够心神相感,坚信无疑。叫别人听着,谁也不会买账,准要说你喝酒喝傻了,我也是久病糊涂,两个痴人撞在了一处。就连姐姐,我也怕她从根儿上就不信我和你是轮回中再遇,只当我因着恋慕你,便狠心从她手中把你夺了去。我这里想着她难过,还有你来安慰我,姐姐她想着咱们难过,又有谁能给她一点点安慰?可怜她还反过来为我着想……”
哭泣得头疼脑涨间,珍珍再度忆起了共醉的一日,白凤叮嘱自己务须在人前自责无休的话来。其实她此刻的言行全不过是由心而发,绝无丝毫矫作,但无形间却正合乎白凤的指教。而珍珍一念及姐姐竟以倾人生涯的狡计来为自己做终身打算,不免愧痛并作,哭得愈加收不住。
詹盛言早被哭乱了心肠,先还劝说“别哭了”,到后头也只道:“哭吧哭吧,全都哭出来。前儿御医给你开的方子我细瞧过了,我看除了西洋人拿来治肺病的鱼油,又新添了一味番红花,那是专治心忧积郁的。你就痛哭一场好了,省得闷在心里头更受了病。明儿我再带御医来一趟,为你开一些解郁安神的药,但你还是要自己宽心为上……”
他见珍珍渐哭到不支,便扶拢着她往睡床里安置,珍珍却回头指了指榻边那一只洋娃娃。詹盛言一笑,拿起娃娃叫她搂在怀里,又替她奉茶燃香,解履就枕,在她香润的乌发上揉一揉,哄孩子一样哄道:“好宝贝,哭累了就抱着娃娃睡吧。”
珍珍昏昏沉沉的,但也觉这般云鬓散乱、衫裙不整的模样叫他瞧见颇不好意思,便伸手抚一抚他手上的扳指道:“我歇一会子就好了,有娃娃在这儿陪着我,大哥哥,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见她小脸惨白,简直就是被水泡坏的死人颜色,由不得一阵心痛如绞。他托起她一手,在她手心里的疤痕吻了吻,“我也一起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睡吧,我的宝贝孩子。”
珍珍原还要催他走,却不知怎的没说话。她一手抱着洋娃娃,另一手被詹盛言握在掌中,好似有一股股稠热的糖水顺着他指尖淌入她血管,令她渐觉出甜厚的安宁。于是她也给了他一点儿微笑,便在他的守望下阖眸寻梦。
然而梦境甚凶,次第日坠。
珍珍一惊而起,定了定睛,“娘……”
烛光中,白姨浅坐床头,她笑着伸出戴一双茜红色皮手套的双手,拍拍女儿的面颊与耳鬓,“你这个小样子,快嫁人了还抱着个娃娃睡。瞧,头发都睡乱了,起来,娘替你拢一拢。”
镜前,母女顾影自睐,珍珍对白姨娇声作语:“娘,你别累着,叫小满进来与我梳吧。”
白姨蕴目一笑,笑容全无平常的柔媚之气,只觉晶莹流动而又满含温柔,定凝着镜中的珍珍道:“还是让娘来替你梳吧,再没有几回了,以后自有你的结发人来为你伺候妆台。”
珍珍猛嗽两声,羞道:“娘!”
白姨笑着,细细为珍珍结好了一对百合髻,又挽上了一对双喜垂珠簪,“你和夫君婚好之日,为娘的也就算对得住你父亲了。”
珍珍抬目望向镜中两张喜气满盈的脸,却只见自己的面容倏然退色,“可我心中总觉得甚对不住姐姐。”
白姨的神色也冷下来,“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娘,”珍珍握住母亲的手,向着她回过头,“姐姐从小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落得个——”
“吃苦?”白姨截断了女儿,将指尖缠绕着簪头所坠下的一串珍珠道,“凤丫头在猫儿姑手里挨过的那些,这胡同里十个倌人有八个都挨过,为娘的也挨过,有什么大不了?我做生意那会子,掌班妈妈要罚人,直接捉只猫塞进倌人的裤子里,扎紧了裤脚,拿鞭子往猫身上抽。猫一疼,就在人的下身又抓又咬,完了拿烧酒把伤口一喷,照样接客。”
珍珍已听得颜色惨变,“阿弥陀佛,竟还有这样的法子?”
“吓住你了?唉,我是不许你和那些做倌人的多来往,可但凡你逮住谁问问,谁没有一箩筐的苦要诉?也不是进了这胡同才尝着苦味,打呱呱坠地就泡在苦水里。就说我们年轻时那一拨吧,一起学艺的有四个姑娘。其中一个的亲娘是王府里的奶妈,给小王爷当奶妈是不许回家的,怕偷奶自个儿的孩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有个当奶妈的娘,闺女却差点儿活活饿死,没奶吃,才被当爹的卖了出来。”
“娘,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没说完呢。还一个姑娘,她只记得自个儿四岁时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不在家里头床上,而在一条船上,一个牙婆和她说,她爹娘把她送人了。直长到老大,那姑娘也从来都不肯坐船。就因为这,有回拒绝陪一位客人游花船,被打掉了两颗牙。”
珍珍用发颤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娘说的这些人,都是你干姐妹?”
白姨点点头接着道:“还一个,哦,你晓得前头有个叫‘佛儿’的小倌人吗?”
“我听祝二小姐说起过。”
“我说的这个就是‘佛儿’的亲娘,花名叫‘小佛’。小佛和她爹原先是走江湖卖艺的,小佛和我说,她起小练功,头上顶一个放满小米的笸箩,口里咬一个鸡蛋,腋下夹两个鸡蛋,手上两把剑,从桌上一个跟斗翻到地上,米不许撒,鸡蛋不许碎,要不然就叫她把剑尖插进喉咙里头去,喷一口血沫子出来,接着登桌子练。”
“你们一拨四个人……那么娘,你自个儿呢?”
“我自个儿?”白姨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有些事将从她雾蒙蒙的眼睛后头跳出来,“我从前觉着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今儿起了头,就说个全须全尾吧。连你爹我也没告诉过他实情,你娘我不是书香之后,你外公也不是秀才,是个教昆戏的师傅。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想让我传继他的玩意儿。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打’,你外公一手藤条一手铁锥,我敢背戏词儿有个磕儿,手心里立马就挨十下藤条,他给提上两个字我还背不出下头,锥子就直扎来大腿上,不许哭,哭了就扎到不哭为止。有天我死活背不对一句词儿,整条腿的肉都被扎烂了,疼得人昏过去,外公就再拿草纸将我给熏醒,提溜起来拿大顶。嫌拿得不直,炕席子一卷,倒戳在门后过一夜……”
白姨猛地顿住了,又淡笑着哼一声:“什么淑女脸儿、仙姑索,就是填半天的棺材馅,在娘看来那都是小菜一碟。”
珍珍哆嗦着两手扯住白姨的手,但觉手套的皮子被自己指上的冷汗浸得又滑又涩,“娘,你小时候可也太苦了,怎么你从不和女儿提呀?”
白姨把珍珍的手合攥进手心里道:“我本来一生一世也没打算和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实在是看不过你再这样子引咎自责,一天哭到晚。你看的那些佛书里不是来来回回讲‘苦海无边’?像我们这些个穷家小户的儿女固然一个比一个命苦,但那高门大户就是蜜罐子吗?旁的咱不说,就说你姑爷,累世的勋贵,只为得罪了你爹,大厦倾倒,九死一生。再说你爹,也曾是何等处尊居显的要人,自个儿头上却也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不必为娘的再多说,你也是打那儿经过的。”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
盛怒之下,白姨依然煞住了已涌上她咽门的话。她不愿那些话里头早已被埋葬的真相沾染到她女儿,犹如死者的血污沁入陪葬的珍珠。她永远都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稳婆拿块软布擦净那小不点儿塞进她怀里,由头到脚的皮肤都散发出温润可人的光芒,活活就是一抱无瑕的珍珠。但这一次生育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繁难,流言四起,都说这孩子是白承如的遗腹女,令她在刘府愈难立足,没有奶娘、没有月婆,她只能拖着未净的恶露,事事亲力亲为。喂奶、哄睡、换尿片子,刚换上干的,手还没抽出来就又被尿一个透湿,一夜被娃儿哭醒二十次,整整大半年睡不上一个整觉,眼圈乌青,头发像枯草一样往下掉……不过这对她都算不上什么,最令她寒心的是鸾、凤姐妹。这对双胞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半点儿也不懂体谅她的处境,在刘府也摆出贵小姐的骄矜来,成天在府中招惹是非,回了屋还百般哭闹,抱怨新出生的妹妹夺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母爱,简直似无理取闹的婴儿还试图从精疲力竭的母亲身上榨出乳汁来,全不顾这样会让乳房有多痛——但当珍珍做着同样的事情,白姨却恨不得把最后一滴奶也挤进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只听着那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她就得到了全部的意义。她年轻时也曾把鸾、凤姐妹抱在怀里头亲了又亲、爱了又爱,她自以为这就是做母亲了,然而直到珍珍撕裂她的产道爬出来,啃烂她乳房吸吮着奶与血,她才明白:做母亲,是血浓于水,是爱痛交加,是把自己腹中的宝珠吐出给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逼着人不惜一切去保卫自己裸露在外的心与肝;做母亲,就是永不原宥那些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恶人。
白姨知道鸾、凤姐妹是故意把珍珍留在着火的阁楼之上,知女莫若母,她可是一手养大她们姐妹的“母亲”。在那场火之前,她其实已准备好自己重操旧业来抚养三个女儿,那之后,她却把两个养女推入了火坑;这是她们该受的。而当她看清,那一夜珍珍脖子上那一条足足打了五个死扣的汗巾子时,假如可以的话,她会把凶手足足杀死五遍、五千遍!但这一切,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给珍珍。珍珍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
“你不欠白凤的,她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应当。”
白姨用两手一起托住了珍珍的脸儿,声音柔和了下来,“你若还耿耿于怀,那就当是为娘的欠了她吧,这笔债有多重,一笔一画全写到我头上,我替你还她。”
珍珍的泪滴沉然坠落,她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一声声啼唤着:“娘,娘!你比菩萨还慈悲,你叫女儿如何报答你?”
白姨细着眼笑起来,她在人前竭力掩饰的一道道纹路此际在她的眼角舒然绽开,“傻孩子,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佛祖菩萨,你和你姑爷异口同声说你们是前世的情侣,娘其实也不信。不过我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法’。父母子女之间也讲究一个缘,我和你外公之间大概就是‘孽缘’吧,哪怕方才我讲起他来,依然还是满怀的心酸羞耻,我不愿你也留有一样的遗憾。但只你在婚后回想起,觉得娘和你这一段亲缘算得上是‘良缘’,好的多过不好的,那就是报答我了。我的小宝贝,人生多艰,娘真的尽全力了。”
隔着皮手套,白姨拂过女儿头上喜簪的珠串与她腮边的泪滴。她麻木畸形的手掌感触不到珍珠与泪水的质地,但这丝毫也不妨碍她与她血脉相连,她是她的一部分,是更好的她。
“珍珍,”她含笑在这孩子的额心轻轻一吻,“娘没本事把你拔出这一片人间苦海,娘只能做你的一条船,不让脏水沾着你。你又该说我是车轱辘话了,不过真格的,眼看就把你渡到疼你爱你的夫君身边,娘这下子总算是可以和你爹交差了。”
身畔的大镜静映着母女二人,相拥的身影披戴着浮动的流光,如万斛琼珠漾。
至深的夜,白姨开启了自己房间中至为隐秘的角落:一樘绣幕,一炷清香,一座神主牌位。
她跪倒在牌位前,合目祝告:“老爷,又歌自小命运多蹇,是老爷见爱,才让我得享十年的幸福光阴,一夜间却又伯劳东去燕西飞,好在老爷给我留下了这一点儿骨血。老爷,我们的珍珠宝贝终于平平安安长大了,她就要出嫁了,去做堂堂的国公夫人。咱白家最后的孤女,嫁与了詹家的遗子,自此后仇雠为婚姻,新缘再翻。老爷,又歌没辜负你的遗托吧……”
白又歌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一串又一串长长的泪珠开始在她半谢的容颜上纷繁流落,一如妓妇手间叮叮咚咚的旧琵琶。
极静时,忽听得急声步响,紧接着就有人擂门。
又歌迅速揩去了泪水,她走过去,打开门,露出白姨点水不漏的脸庞。
“急慌慌的有什么事?”
门外是白凤的大丫头憨奴,憨奴擎着一张纸,把它直举到白姨的鼻前,她的嘴巴颤抖而扭曲,好似装不下她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妈妈,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