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乐(4)
- 快乐(青山七惠作品系列)
- (日)青山七惠
- 4826字
- 2019-10-25 17:18:13
另一方面,芙祐子在吃饭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也不掩饰自己不高兴的表情。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啊。——每当男人做作地发笑时,芙祐子就抬起头来瞪他一眼,却没有被发现。吃完饭后甜点,喝了咖啡之后,芙祐子看到男人终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说着“和女儿们约好了……”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时候,真的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因为她刚才一直害怕自己可能与这个闯入者共度半天,心情糟糕透了。
“芙祐子,对不起啊。”
耀子看着男人走出餐馆后,说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又不能随便把他赶走……”
“对不起,这家伙在这种时候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德史虽然嘴上这样说,却明显是在拿妻子的态度寻开心。
“对啊,我刚才在想,那人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
听到芙祐子说话这么直接,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我可真是服了。原本以为是随便聊几句的,却没想到一直陪他聊到最后。可能是因为你表现得太亲切,他心情好吧。”
慎司用一种指责的口吻指向妻子,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你也是一脸热烈欢迎的样子啊。”耀子反唇相讥。
“但是,芙祐子的态度稍微有点太明显了吧?”
“哪里,芙祐子只是太老实了。”
“在服务行业干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有点不成熟啊。”
德史征询榊家夫妇的同意。虽然知道丈夫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但是芙祐子仍然受不了丈夫的那种口气,生起气来,感觉自己无法就这样沉默下去。
“对啊。对不起,这种时候我就是这种态度。阿德,你该不会是现在才发现吧?”
“可是,你的反应稍微有点过头啊。”
“一点也不过头。我平常就是这样的。对啊,要是工作的话,不管对方怎么样,不管是对谁,我都能笑脸相迎,可是平常我才不管呢……像那种厚脸皮又没礼貌的人,谁要给他好脸色啊。”
“芙祐子,你是最正确的。”
耀子紧紧地盯着芙祐子说道。同时,德史咧嘴笑了起来。耀子那种庇护者的眼神让芙祐子在心底涌起一股小小的喜悦,但是她却拼命地掩饰,垂下视线。
“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怎么高兴。如果大家都像芙祐子这样,我们就能轻松愉快地吃顿饭了。我们三个都是伪善者。真的,这最讨厌了。”
我们三个——这句话比丈夫的态度更让芙祐子伤心。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丈夫,就像被开水烫伤的手指想要马上寻找冰块。她似乎已经对这个对话失去了兴趣,眼睛看着挂在窗外的鱼形气球。
“而且,我觉得……在真正重要的时候,芙祐子肯定是那种会对谁都好的人,像我们这种人反而……”
“不,不是啦。可能是因为你们都是大人,只有我是个孩子,仅此而已啦。”
下一个瞬间,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服务员端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对话就此中断。地板上一片狼藉。摔在地上的肯定是这家餐馆的招牌菜——海鲜拼盘。现在已经分别进入四人的胃里开始消化的同样的各种虾、白色鱼片以及贝类,与绿叶蔬菜一起飞溅到地板上,撒了一地。这幅情景让在店里看到地板的所有人以各自的母语想到“毁灭”这个单词。
厨房里传来了怒吼声。女服务员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离开餐馆之后过了一会儿,芙祐子想起撒落在地上的海鲜和女服务员那张哭丧的脸庞,心情低落。虽然芙祐子的心情波动很大,但是她也逐渐开始明白自己心情低落的原因并非是那个女服务员的失态。让芙祐子陷入忧郁的真正原因是她本人的失态。虽然她难以接受,但是事实的确如此。自己的本性原来如此。在丈夫的咖啡馆中对每一个顾客笑脸相迎,装作可爱的样子,但是离开那里之后,便可以像这样毫不在乎地冷眼对待那些与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人……太伪善了……这就是我……他们是不是对我失望了呢?
只是,另一方面,芙祐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当时只有自己,自己也会表现出那种态度吗?即便是在耀子夫人所说的那种“真正重要的时候”?——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芙祐子很容易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自己肯定会像在咖啡馆中那样面带微笑,做出一副可爱的模样,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用心倾听那位老人的话语,在关键时刻说一些鼓励的话。她怕自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怕给那种分别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在丈夫和榊家夫妇面前,她却忍不住表现出完全相反的态度。她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只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同时也有坏的一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这样的自我反省虽然陈腐而又幼稚,肯定会被人嘲笑,但是她却仍旧忍不住不断地这样问自己。她想要一个答案,想尽量准确地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话,自己就能活得更轻松一些。如果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标准,自己便不用再依靠根本靠不住的感情去作出判断,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对,耀子夫人好像就有那样一个标准。不仅耀子夫人如此,他们夫妻两个都是那样。不论在什么时候,他们都是那样从容,绝不会紧张。不管走到哪里,那里似乎都属于他们。他们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总是那样舒心……怎样才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呢?
两家原本相识不久,不过是平常的咖啡店店主与顾客之间的关系。芙祐子夫妻也不会带来任何好处,榊家夫妇却爽快地将他们夫妇二人带到国外来旅游。芙祐子打心眼里羡慕榊家夫妇的大度与轻松。想到这里,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阿德,他完全接受了那对夫妇的好意,一点都不客气。在他的眼中,这对夫妻是什么形象呢?他会不会多少有些羡慕,或者像我这样有时也会变得低声下气呢?……不,不会的。他肯定什么都没有想。他招人爱。仅此一点,他便有权完全接受别人的善意。他爱的人是我。可是,即便是这一点,其实或许也存在着不确定性。如果有一个比我更爱他的人出现,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完全接受那个人的爱,成为属于别人的东西。我每天都不过是在努力地为自己争取时间,延迟那个人接近他的时间。明天或者甚至是在一个小时后,他都有可能从我面前消失。我绝对、绝对不敢保证这种异常事态不会发生。
芙祐子突然陷入不安,立马想牵住丈夫的手。
但是,他的手却离得很远。
他手中拿着一本旅游指南书和刚刚在一个货摊买的巴拿马帽。
四人闲逛了一会儿,决定乘坐贡多拉游船。提出建议的是慎司。
“虽说有些俗,可是我们好不容易都来了,还是坐一下吧。”
“你想坐吗?这个要讲价才行,这不是凑上去被人坑嘛。”
耀子将手放在眼镜腿上,微调整了一下位置。风从不同的角度吹到两眼之间,让她笔挺的鼻梁产生了一丝快感。
“这座岛就靠旅游产业支撑。你不让人家坑一点,整座岛就会沉没的。”
“如果这座岛会沉没,肯定是因为他们从游客那里抢来的钱太多了。我们在这里花的钱越多,这座岛就会越沉。”
“行了吧你。你去砍价。你去的话,他们可能会给我们很多优惠。”
耀子在丈夫的推搡下,一脸不情愿地朝那些穿着横纹衬衣的贡多拉船夫走去。船夫们马上对她表示欢迎,冲她微笑,几个人同时为她解释游船的服务内容。
慎司看着妻子的背影,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要看到别的男人垂涎自己的妻子,他便感到无比幸福。他想象着妻子赤身裸体被那些肌肉发达的外国男人侵犯时的情景。他非常喜欢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边面带和蔼的微笑,一边进行这种龌龊的想象。
“耀子夫人一个人能行吗?”
芙祐子担心地说道。
慎司盯着眼前这个与情色欲望相去甚远的小个子女人,再次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虽然身上每个部件都算不上漂亮,但是整体上却弥漫着一种吸引异性的气息。但这个女人却正好相反。她身上的每个部件都并不太差,但整体上却令人难以接受。只有那能够显露出厚厚的脂肪的白嫩肌肤让她多少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但是,那些没有特点的每个部位完全埋没在大量的凹凸中。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穿着衣服的单调的雪人。
慎司觉得她可怜,对她表达出一种发自真心的怜悯。
“没关系,她有办法。”
“可是,耀子夫人……”
“这种事她拿手。”
“什么事都让你们做,真不好意思。可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讲,他也是……”
芙祐子侧目看了一眼稍远处的丈夫。他正在摆弄刚买来的那顶巴拿马帽,翻过来翻过去,或者踢一下脚下的小石块,偶尔抬头看一下和那些男人交涉的耀子。
“阿德,你倒是也帮着做点什么啊。”
芙祐子对丈夫说道。
“如果咱们跟耀子夫人走散了,饭都吃不了。”
“怎么会啊。”
德史将巴拿马帽翻到正面,戴在头上,笑着说道。芙祐子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怦然心动,就像远方的向日葵田传来花开的声音,从田地的一端一点点开始绽放。德史走过来问道: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们什么事都靠人家耀子夫人,不好意思。哎,我要是再多学一点就好了。语言不通,真累。”
“芙祐子,这是什么话啊。语言不通也没有关系,这就是海外游的好处啊。在这里,没有人会对我们怀有期待。他们觉得我们听不懂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心里就轻松很多啊……我就喜欢这样。”
“不是啊。人家都觉得会说英语是理所当然的啦。我可不想在国外看人一脸失望的样子。”
“但是你不觉得这里的人脸上表现出失望,就像是在演戏吗?”
“哪有啊。”
慎司面带微笑,听着两人说话,脑海中却想象着妻子发出兴奋的尖叫。她脸上泛起红晕,额头、腋下,甚至连胸部往下的身体的曲线上都渗着汗水,张开的嘴唇流着黏黏的唾液,滴落到喉咙下面,在男人们的肉体中间扭动着身子,忘我地发出淫荡的叫声……
耀子很快从男人们中间脱身出来,回到三人等待的地方。
慎司伸开双手,做出一种滑稽的动作迎接妻子归来。耀子见惯不怪地转向芙祐子,以一种解说的语调说道:
“四个人三十分钟一百欧元,六十分钟一百五十欧元,九十分钟一百八十欧元。他们推荐九十分钟的项目。”
“讲价了吧?”
慎司立即插话。
“当然。一开始说三十分钟一百五十欧元呢。”
“那可真是便宜了不少。”
“芙祐子,你想坐多少分钟的?”
就像这样,从昨天晚餐的时候开始,芙祐子就被大家赋予了一种她从未要求过的特权,凌驾于另外三人之上。
“嗯,我,其实都行……”
“坐多少分钟的套餐呢?我们都可以啊。”
“哦,芙祐子你决定吧。”
“嗯,这个……”
芙祐子被这对夫妇的视线夹在中间,紧张地缩起身子。她想要求助旁边的丈夫,却无济于事。他正在专注地摆弄刚买来的那顶巴拿马帽。
“那我们就取个中间的,六十分钟的……”
“明白了。我们走吧。”
在船夫聚集待客的地方,一个看样子最年长的男人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响彻整个亚得里亚海的口哨,叫人过来。然后他说马可马上来。很快,一个高个子光头男人走了过来,将四人带到乘船处。
“长得好壮实啊。他划船的话,肯定稳当。”
耀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可。马可发现她的视线,报以一个露骨的媚眼。当然,慎司又忍不住想象妻子躺在这个像黑色灵柩的贡多拉船的船板上被这个男人侵犯时的情景。她躺在船板上的金边天鹅绒毯上,男人将她的双脚抬起来搭在肩上,粗野地侵犯她的身体……
马可将叠放在船板上的蕾丝边垫子拿起来,双手各拿着一张互相拍打一下,为乘客上船做好准备,然后拉着乘客的手,将他们一个个带到船上。当然,他对耀子递了一个特别的眼色。慎司见妻子没有理会,替妻子给马可递了一个特别的眼色。贡多拉缓缓开动,离了岸。翡翠色的海波对面,漂浮着一个像奶油蛋糕似的精致的海岛。海岛上高耸的教堂屋顶的装饰,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芒。圣马可广场、钟楼和黄金宫越来越远。开出一段之后,再往回看,发现它们形成了举世无双的完美构图,令人赞叹不已。不久,小船逐渐改变角度,驶入岛上的狭窄运河中。前面不远处的另外一艘贡多拉上好像有乐队。手风琴明快的旋律划过水面,在运河的河面上悠扬地回荡。
“坐上来才感觉真的很棒哎!坐船的感觉,比在外面看绝对要好很多啊。”
午饭之后变得有些沉默的芙祐子突然又高兴起来,单手拿着相机,兴奋不已。站在船头划船的马可、斜戴着巴拿马帽的德史、运河两岸的人家、在细细的绳子上晾晒的衣物(用白色的内衣、红色的毛巾和绿色的袜子模拟出国旗的样子)等等。芙祐子毫不吝啬地按下快门。坐在对面的耀子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欢呼雀跃的芙祐子。
慎司发自内心地对这种状况感到满意。他将手伸向妻子的后背,若无其事地靠近她。耀子既没有表现出紧张,也没有挪动身子主动靠近丈夫,只是任由丈夫抚摸自己。对面的芙祐子和德史虽然将这对夫妇间的接触明明白白地看在眼中,却装着完全没有注意的样子,依然不停地指着船外的那些风景,发出惊讶的声音。
慎司越发用力地搂住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