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19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24871字
- 2020-06-25 04:36:42
Galaxy Award|银河奖征文
火花Hibana
其一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
“小护,上课的时候要听老师的话,不可以随便乱动。”盐野亚子一边蹲在护的面前打理着他的校服,一边对小护嘱咐道。
“嗯。”护盯着母亲的手发呆,一脸茫然。
“小护,看着妈妈。”
男孩机械地抬头看着亚子的脸,依旧面无表情。她重新嘱咐了一番,看到护点头后才继续打理。
打理完之后,护就转身跑进校园里。
初冬已至。盐野亚子穿着卡其色呢子大衣,领口裹着白色与卡其色相间的羊毛格纹围巾,步行去两个街区外的便利店打工。她在店里做售货员,换上店员的制服,整理柜台和货架上的货物,有客人来到时,就会站到柜台后面为他们选的货物扫码和收费。
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亚子却总是心神不宁,因为小护经常在学校里闯祸,有时亚子甚至会在工作的时候接到老师或者校长打来的电话。
希望今天不要接到什么电话,亚子在心里祈祷着。不过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小护的问题。
小护患有儿童自闭症。
早在小护五个月大的时候,亚子和丈夫就发现了端倪。每次小护盯着父母看,脸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发声也比同龄的孩子晚,直到一岁之后才发出了呀呀声。这些隐忧促使父母带他去看医生,医生在确定小护没有听力问题之后,进一步做了GARS-2行为观察量表和核磁共振。由于核磁共振的报告显示小护双侧的侧脑室周围有异常信号,髓鞘化延迟或脱髓鞘。结合主治医生的临床观察,最终小护被确诊为儿童自闭症。
盐野夫妇永远忘不掉那天发生的一切。
看到诊断结果的瞬间,亚子就哭了出来。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亚子抱住了护,但护没有什么反应。他对亚子的泪水置若罔闻。
“为什么是护呢?”亚子心里想道,“你以后也会对妈妈的眼泪视而不见吗?”
小护的主治医生交代给盐野夫妇很多事情,当然安慰的成分更大一些。亚子开始天天上网,或者跑到市立图书馆,不停查阅相关的资料。而亮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会帮忙整理资料,将两人觉得很重要的信息打印出来。
在慢慢梳理自闭症信息的过程中,盐野夫妇才逐渐理解小护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一种持续终生的发展性障碍,至今病因不明,研究者们只能得出同遗传和免疫有关的结论。因此,即使关于自闭症的治疗方法层出不穷,患儿的治愈率也并不高。很多情况下,对于一个患儿有效的治疗方法,对于其他患儿却没有一丁点效果。作为一种慢性病程的障碍,自闭症的预后较差,三分之二的患儿在成年后无法独立生活,需要父母或相关组织的照料。
这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为了和自闭症对抗,两人把所有能查到的治疗方法搜集起来,并仔细研究其治愈率和具体案例。资料鱼龙混杂,流传着千奇百怪的疗法,他们从中挑选了一些进行尝试,比如维生素B12疗法、无奶制品无豆制品食疗以及纯氧加压疗法。看着小护被送进治疗潜水员减压症所研发的高压氧舱中时,亚子对治疗效果充满期待。
但这些方法完全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小护快到三岁时,在盐野夫妇眼中,他的自闭症状况好像更加严重了。原本只是对周围声音——尤其是父母的说话声——非常漠视,后来他开始出现重复性的行为,这种行为包含自残。他会突然撞墙,倒地后爬起来会继续向墙撞去。这些行为可把亚子吓坏了,夫妇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只好把整个家里的墙面上安装了跟小护身高平齐的橡胶垫,防止他冲向墙面后把自己弄伤。
鉴于这种情况,盐野夫妇认为他并不适合去普通的幼稚园。丈夫是一名在职的软件工程师,工作任务繁重,在项目的设计、编码和上线阶段几乎天天都要加班,但起码薪水还不错,一个人的收入也能支撑起家用。在夫妇两人多次商量后,从事办公室文员工作的亚子辞掉了工作,专门在家中看管和教育小护。
既然原先尝试的手段都不能改善小护的病情,两人便决定使用ABA疗法(Applied Behaviour Anal-ysis,即应用行为分析疗法)来看看效果。
一开始了解到这种疗法的时候,亚子多少有些排斥,因为据说ABA疗法会利用大量诸如噪声和体罚这种厌恶物来塑造孩子的行为方式。这让亚子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狗。那时候为了训练,小狗可受了不少罪。小护又不是小狗,自己不可能这样对待他。丈夫亮则说这种疗法就像为机器人编程。这种刻板的方法会不会有效,两人都将信将疑。
后来他们咨询过治疗自闭症的专家后了解到,现在的ABA疗法可以尽可能减少对厌恶物的依赖(当然与奖励机制相对应的惩罚机制还是必须存在的),主要以奖励手段来激励孩子行为模式的形成。而且在这么多种自闭症的治疗手段中,ABA疗法的效果向来高于其他疗法。
盐野夫妇最终下定决心,准备找ABA疗法的专家为小护进行治疗。不过看到专家不菲的报价后,两人倒抽一口凉气。每年的治疗费用接近于一家人半年的总收入,同时谁也无法保证治疗绝对有效。
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但是没有办法,ABA疗法对部分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有一定效果。盐野夫妇明白,早在小护被确诊为儿童自闭症的那一刻起两人就已经坐到了赌桌旁,哪怕赔得倾家荡产也必须尝试。
盐野夫妇拿出了家庭记账簿,把存款、未来三年里丈夫的收入、要偿还的贷款和专家所需的费用罗列出来,讨论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拟好未来三年里全家的预算情况。
节衣缩食恐怕是要一家人长时间面对的事情了。
咬咬牙撑过去吧。亮和亚子看着在角落里沉迷于自己世界的小护,便下定了决心。
其二
在日本自闭症治疗界比较有名的两位ABA疗法专家被盐野夫妇请到了家中。
“请问,这里是盐野府上吗。”门铃响后,亚子打开屋门,一男一女向她问道。
“是的。是山崎和岩井两位老师吗?”亚子问道。
“嗯,是的。”两人分别递上名片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接过名片,亚子看到山崎瑞人和岩井理惠的这两个名字。他们看起来有三四十岁的样子。小护的主治医生曾多次提到过这两个名字。
亚子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将两位专家带过玄关,进到起居室中。坐在沙发上的亮站起身来,跟两人握手,表情上带着一丝紧张。而小护继续坐在沙发上,眼睛只盯着地板看,哪怕是陌生人进屋的声音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两位专家从进门开始就不断检视家中布置和装修的情况,然后观察小护和父母的互动状况。
“可以去小护的房间看一下吗?”山崎老师问道。
“可以。这边请。”亚子拍拍小护的肩,示意他和大家一起上楼。不过小护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亚子拉着他的手往楼上走去。小护并不抗拒,只是顺从地跟在亚子身后。进到小护的房间后,亮和专家们一起席地而坐。两个专家打量着屋子里的布局,而小护坐到角落里,拿着一个玩具的火车头玩个不停。
岩井老师慢慢坐到小护身边,看小护并没有拒绝自己,然后用适中的音量问道:“小护喜欢火车吗?”
没有反应。
亚子过去拍拍他,接着说道:“老师在跟你说话呢。”听得出来,亚子的声音有些焦虑。
岩井老师向亚子摇摇头,之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中拿出了一个木制的涂着红漆的胡桃夹子玩偶,轻轻放到小护面前。小护的目光被新玩具吸引过去,便放下手中的火车头。
“你好。”当小护的手抓到胡桃夹子时,胡桃夹子说道。亚子看到小护那充满惊讶的神情,不禁露出笑容。
“小护,你可以跟它打招呼哦,这样它就会跟你说话了。”岩井老师放慢语速对小护说道。为了让小护理解自己的意思,岩井老师之后又说了两遍。
“你……你好。”为了组织语言,小护花了很长时间才开口对胡桃夹子说道。
“小护真棒!”岩井老师轻轻挠着小护的腋窝,逗得他咯咯直笑。
渐渐地,小护和岩井老师的关系变得融洽起来。老师不厌其烦地教小护和胡桃夹子玩偶交流,而玩偶的语音反馈简明易懂。看着小护突然拾起长久未用的语言能力,亚子有些惊讶。
“在对小护进行ABA训练之前,两位家长一定要理解他现在的处境。”山崎老师对亮和亚子说道,“小护的感官知觉是失调的,这意味着他不能过滤正常世界里的大部分信息。打个比方,如果两位此刻把小护带到游乐园,你们会自然而然地将视觉、听觉甚至是嗅觉和触觉中席卷而来的大量信息都过滤掉,然后寻找你们的目标信息,比如寻找过山车的售票点,或者购买冰淇淋,或者是和穿着布偶装的人们合影。但小护做不到。
“对于他来说,这些信息无法被他的大脑加以区分,以至于他是被这些信息以异常残暴的方式对待。看得出两位对待小护很用心,我和岩井老师都查看过了,家里没有会对他产生这种不良影响的东西。不过两位还要多加注意,小护的行为举止很多都源自于此,只有你们充分理解这一点,才能同小护展开良性的互动。”
三个人看向小护。虽然岩井老师在和小护嬉闹,但能看出小护的互动能力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说欠缺很多。他时不时就会走神,同时对于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完全没有诉诸复杂语言的能力。好在岩井老师的经验十分丰富,会引导小护用表情或是最简单的词汇来表达自己,每当他做到之后,岩井老师就会用各种方式奖励小护。
“现在岩井老师跟小护进行的互动就是ABA疗法的一部分。”山崎老师随后将小护的情况与两位家长需要注意的事情详细讲解道。
由于小护的感官知觉是失调的,所以要格外注意小护对于信息的接受能力。在跟小护就行语言交流时一定要避免使用成语或是比喻,在很长时间内他都可能无法理解语言的复杂用法,这需要后期一点儿一点儿锻炼。但现在,两人必须学会将一切复杂的交流全部分解为最粗浅的指令,并一点儿一点儿去教给小护,这就是ABA疗法的精髓。
“岩井老师,咱们教小护说谢谢吧。”山崎老师跟两人解释完之后向岩井老师提议道。
“好呀。”岩井老师笑着点点头。
她用手机为胡桃夹子玩偶设定了一段对话。当小护走近被放置在地面上的玩偶时,玩偶对小护说道:“可以将我拿起来吗?”
而小护用手将玩偶拿起来时,玩偶就说道:“ありがとう(谢谢)。”
“小护知道谢谢是什么意思吗?”岩井老师问道。
小护只是盯着玩偶看,岩井老师再次问过一遍之后才摇摇头。
“谢谢是在别人帮助自己之后会说的词。小护要不要跟我一起学啊。”
他依旧没有看岩井老师,但童真的脸上充满笑容。
她拉长语调,慢慢念着“A-Ri-Ga-To-U”的读音,小护则用稚嫩的声音跟着念,重复了多次才把读音记住。
山崎老师对盐野夫妇说道:“表情和语言都是重要的社交线索。小护不仅难以对交谈做出反应,对于人们的表情恐怕他也无法立即读懂。两位需要锻炼小护这方面的能力。以后无论小护在家中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务必让他先看你们的表情。”
虽然初识两位老师给亚子和亮带来了些许希望,但也让他们明白,未来的挑战无处不在。即使经验丰富如岩井老师,第一次也没能让小护看着她的表情说话。
“我能不能做到呢?”亚子在心里问道。
而一旁的亮则把老师们说的事情都在本子上记了下来。请来的老师固然重要,但山崎和岩井老师每两周最多能来一次——邀请他们去做辅导的预约已经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了。山崎老师说,无论是接触时间还是亲密程度来说,双亲才是小护最重要的老师。盐野夫妇尽可能记录下老师们教授的互动方式,准备日后尝试。
傍晚吃过晚饭,送走两位老师之后,小护又自己坐在房间里摆弄着火车头。胡桃夹子玩偶作为老师们带来的见面礼留给了小护,但此时的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亮拿起了胡桃夹子,根据山崎老师留下的网址查找到玩具公司的信息。原来这是一家叫作“火花”的公司。
“我可以对胡桃夹子升级,让它具有更多对话模式。另外说不定还能增加很多其他功能。”亮一边看着网页上的介绍,一边对亚子说道。
虽然对这种玩具机器人的运行原理不太懂,不过根据小护今天的表现情况来看,亚子依然明白这是一件非常实用的礼物。两位老师果然经验十足,亚子感慨道。
“你会好起来的。”亚子突然说出了声。小护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而亚子却非常清楚,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其三
在小护上学之前,亚子留在家中,专门用学到的ABA疗法同他展开互动。
和岩井老师一起时,小护的语言能力只是昙花一现。为了夯实他的发音基础,亚子利用ABA疗法中的塑造法,不厌其烦地教小护念出五十音图的基本发音。
对于高功能的自闭症患儿来说,这种方法在新行为的塑造方面比较有效。其本质就是要将大目标分解为小护容易执行的小目标。亚子要根据这些小目标的执行情况对小护进行反馈,如果小护的行为和想要达到的结果相似,亚子就要通过奖励来不断强化这种行为,直到小护可以熟练完成这个小目标。反之则要及时叫停。
在小护完成所有小目标后,亚子还要把它们组合成原本的大目标,让小护慢慢实现。这种教育的过程很漫长,比起其他儿童来说过于消耗精力和时间,但是没有办法——小护必须不断加强巩固这些同龄人早已学会的技能,不然很快就会遗忘。
当亚子教小护发音时,就会自己先张嘴,再让小护模仿这个行为。有时小护会一脸茫然地看着亚子,更多的时候则是四处张望。亚子只能不断想办法吸引小护的注意力,然后用手辅助小护去模仿这个动作。这个步骤完成后,亚子会要求小护发出声音。
小护发出的声音很可能和亚子要教他读的声音不一样,于是亚子不断重复自己的发音,然后要求小护慢慢去模仿这个声音。如果小护的发音越来越差,亚子就会叫停,认真思考怎样才能让小护的发音变得更加正确。随着互动进行,亚子不断强化小护的发音,直到他不需要接受辅助就能独立发出正确读音。
当小护能完成某个发音时,亚子就会由衷地感到开心。当他因为搞不懂某个发音而深感挫败时,亚子的心里也非常难过。为此小护会回避两人的互动,甚至会自残,用玩具小火车不断敲击自己的头。亚子只能阻止小护,威逼利诱小护继续参与ABA治疗。
每隔两周的时间,山崎和岩井两位老师都会在盐野家待两天,观察小护的情况,提出下段时间里两位家长应该做什么。为了帮助两位老师判断小护的情况,亚子和亮每天都会记录下当天教给了小护什么,以及小护的表现究竟如何。山崎老师称赞了夫妇的做法,说这样记录点滴的积累非常重要。
于是记日记这个方法贯穿了治疗的始终。
当漫长的五十音图学习结束后,山崎老师交给盐野夫妇一套常用语的书籍。
“先让小护熟悉最常用的语句,务必要经常使用。这样胡桃夹子机器人也能派上用场了。”山崎老师说道。
当盐野夫妇无法陪伴小护时,胡桃夹子机器人也可以和小护进行对话。
亮利用工作之余对胡桃夹子机器人进行了深入研究。
这种简单的A.I.机器人内部并不包含电机和运动轴,所以它无法独立行动,需要孩童把它拿起来才能进行互动。
不过它拥有大量埋在小小的木制外壳下的传感器,这些传感器可以使胡桃夹子机器人看到小护的面部,听到他说的话语,感知到他是否将自己拿在手中。利用这些感知的能力,机器人便可以判断与小护互动的内容。
另外,这种袖珍机器人的逻辑核心可以经由网络连接到母公司的服务器进行功能升级,以便获得更多同孩童互动场景的判断和相应的反馈模式。由于接口信息已经公开,亮可以利用自己的编程知识为胡桃夹子机器人带来新的功能。
当然,亮还没法利用传感器获得的复杂信息来直接进行编程。这些信息究竟代表互动者怎样的情绪,他完全一头雾水。对于这些信息的处理还是要直接调用母公司的用户情绪分析函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公司授权给用户一定的操作权限,可以将远程的反馈语音用新用户自定义的语音替换掉。亮用自己和亚子的声音将很多话语替换成教材中的常用语,这样就可以充分利用起机器人的功能,帮助小护巩固从亚子那里学到的东西。
另外,亮给机器人取了一个名字——“火花”。
“你叫什么名字呀。”小护奶声奶气地问道。
“我的名字是‘火花’。”机器人回答说。
于是小护最初的玩伴也有了名字。
亮晚上会和亚子交流小护今天学到了什么,然后根据小护的学习情况来修改“火花”的反馈信息。有时夫妇两人会看到小护拿着机器人玩得不亦乐乎,不断重复今天学到的新短语。不过,更常见的是小护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学习之后,一个人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中。只要“火花”的语音增加一丁点儿难度,小护就会对它的反馈不知所措。这时的它不再是守护小护不受外界伤害的忠心耿耿的士兵,而更像是要把他卷入意义不明的、谜一般的、疾风骤雨的漩涡中的滔天巨浪。这时的亮总会来到小护身边,轻轻抱抱他,然后将胡桃夹子机器人拿到自己的电脑旁,一边和亚子讨论机器人应当如何反馈,一边着手利用编程工具调用官方的API进行修改。
这是一场长期的拉锯战。
每过几天,小护总会将他本已取得长足进步的语言能力抛诸脑后。稍微取得的进步总会被大大的退步所掩盖,盐野夫妇为此倍感压力。亚子不得不压抑自己不安烦躁的情绪,对小护重复之前的教育。而亮还是只能不断为工作忙碌着,然后抽时间帮助亚子。
一家人就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都在奋力将石头推向山顶,却又总是目睹着石头滚落下去,没有止境。
“所以说,我究竟该怎么办呢。”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午后,亚子在讲述了小护不断反复的情况后,小声向岩井老师问道。
“对于很多患儿来说,这是常见的状况。”岩井老师安慰道。
“那么小护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亚子问道。
“嗯,根据我们过去接触的患儿来看,这是有可能的。”
“但不是百分之百的,对吗?”
岩井老师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亚子接着问道:“如果想让小护好起来的话,还要花多久的时间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们看着山崎老师教小护用蜡笔在大大的白纸上画着画,稚拙的画中有大大的太阳,有鲜花和绿草,有小护自己,有爸爸妈妈,还有岩井和山崎老师。在小护画完之后,山崎老师引导小护用已经学到的语言技能讲出画中的故事。
“亚子小姐,周末有时间吗?我想请你陪我去个地方。”岩井老师微笑着说道。
“当天就回来吗?”
“可能要过夜。”
亚子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虽然有些放心不下小护,但有丈夫在,肯定也没问题。岩井老师嘱咐亚子一定要戴旅行用的渔夫帽,穿好适合长途步行的鞋子。这是要去野外春游吗?亚子不禁这样想。不过她十分清楚岩井老师的为人,老师邀请她去的地方一定非常重要,她的心中充满了这种预感。
其四
在一个春末时节的周末,亚子穿着适合在野外出行的浅灰色冲锋衣,背着黑色的登山包。当然,岩井老师明确说她们并不是去爬山,所以穿着舒服的软底运动鞋即可。亚子自己一个人来到有绿色JR标识的车站。无云的晴空播撒着浓密的光线,此时艳阳已经渐露夏天那毫无节制的热度。不过毕竟是春天,吹拂到脸上的来自远方的风依旧十分舒爽。岩井老师已经在车站门口等候,微笑着向亚子招手。老师和亚子的行头很相似,两人会合后就刷Suica卡进入站台。
亚子跟随岩井老师上了一趟去往西北方向的电车。城市的风光不断从车上的窗口中退去,楼房越来越稀疏,田野和远处连绵的林山出现在亚子的视野中。三三两两的人突然出现在风景中,不知是农人还是踏青的游客。
这真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过几天也带小护去踏青吧,如果丈夫有时间的话那就三个人一起出来,亚子在心旷神怡的景象中不禁想道。毕竟儿童自闭症患者的知觉和空间感知能力是有缺陷的,亚子每天都会带小护到户外练习简单的运动,他在户外通过蹦蹦跳跳的方式来摸索运动的节奏感和平衡性,这对于自闭症的康复来说是必需的事情。
电车行驶了接近两个小时的光景,两个人下了车,然后转乘两次大巴才去到目的地。第二辆大巴越过三四个并不高的山头,在一片杉树林前停下。到站下车后,岩井老师带亚子沿不宽不窄的道路走进这片林中。走了十分钟左右,她们两人进入一块开阔地,看到一个大大的农场。农场的大门挂着一块标有“小松寮”字样的牌匾,从屋里出来透气的看门人远远见到岩井老师后就挥着手臂。
“岩井老师你来啦?需要我让人来开车接你吗?”看门人的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却十分抖擞。
“谢谢啦,不过不必了。这么好的天气,我和朋友想多走走路。”岩井老师笑着说道。
看门人点点头,打开侧门为两人放行。还没进门,动物身上的味道就从里面飘了出来,多少有些刺鼻,不过亚子却觉得这里的味道令人十分怀念。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去动物园的时光。
两人路过开阔的农田,后轮有一个成年人高的巨大拖拉机在田地上慢吞吞地履行自己的使命。农田后面密密挨着几处外观十分质朴的建筑。岩井老师向亚子解释着它们的功能,有的是鸡舍,有的是猪舍,里面充满各式各样现代化的养殖设备。当然这几处并不是岩井老师的目的地,所以先不带亚子去参观了。
向农场深处走了很久,亚子看到一片被木制栅栏围住的场地。场地里有一些障碍物,一个穿着浅色工作服佩戴马术帽的男人正在骑马翻越它们。棕色的马速度并不快,但节奏感很好,伴着踏踏的马蹄声沿着既定路线灵活前进。当马儿升腾在空中时,亚子都会为骑手捏一把汗,不过视野中的骑手牢牢踩着马镫,抓马缰的姿势也恰到好处,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在越过最后一个障碍前,骑手对马低声耳语,而马也在回应着骑手,逐渐放下速度,调整好跳起的切入角度后才奋力一跃。
一次成功。
看到此情此景亚子不禁鼓起掌来。骑手从马的身上下来,轻轻抚着马的鬃毛。马的尾巴也雀跃欢腾着,活像一个被夸奖的孩子。
“平一郎!”岩井老师笑着向骑手招手道。
“妈妈!”骑手叫道。啊,原来是岩井老师的孩子啊,亚子在心里想道。
叫作平一郎的人将马牵出围栏。他的脸上还充满稚气,大概刚刚20岁的样子。当两人走上前去的时候,亚子发现他的眼神在躲避着自己,时不时看着自己的鞋,或者看着马的眼睛。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亚子很快就明白过来。
“这位是妈妈的朋友,亚子小姐。”岩井老师向平一郎介绍道。平一郎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扭头看向马。
高大的马仿佛也体会到了这里的气氛,屏息凝神地等待主人的命令。
“他叫平一郎,我的儿子。”岩井老师又向亚子介绍道。
“你好。”亚子微笑着向他点头问好。
“嗯。”他还是不看亚子。
“跟人打招呼时应该说什么呀。”岩井老师不急不躁地引导着平一郎。
“你……你好。”平一郎终于正眼看着来客,不过立刻又回过头去看着马的眼睛。一副在他人面前就坐立不安的模样。
平一郎牵着马向马厩走去,两人则在他身边跟着。岩井老师问了平一郎最近生活的情况,但平一郎无法都做出回答。对于有些问题他会想很久,甚至会停下脚步。而马和两人也会配合他停下。
平一郎的情况令亚子大感意外。看着他的时候亚子总会想到小护。如岩井老师这样厉害的教导者也不能真正改善平一郎的社交情况,这样的现实令亚子心里五味杂陈。
平一郎把马关进马厩,将马厩的栅门关好。“大家一起去吃饭吧。”等他在更衣室换好便服之后,岩井老师拍手说道,说罢便拉着平一郎和亚子去到两公里开外的食堂。
吃午饭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毕竟两人到小松寮的路上花了很多时间。不过亚子被这里可口的蔬菜吸引过去。不仅种类很多,颜色很鲜艳,而且味道也是清脆可人。
“这里的蔬菜可真好吃。”亚子说道。
“这是平一郎和同伴们一起种的。”岩井老师回答说。
“是自己种的吗?你们好厉害!”亚子不禁感叹道。
“肉也是,是他们自己饲养的经济动物。”
“你们真了不起!”亚子对平一郎说道。这时平一郎虽然害羞地将脸别过去,但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午休过后,平一郎继续参与劳作,而亚子跟随着岩井老师,在整个小松寮好好转了一圈。小松寮的规模并不小,听岩井老师讲有很多和平一郎相似的人在这里工作。
“因为专家们认为自闭症的孩子多跟动物打交道比较好,所以我便将平一郎送了过来。但如你所见,即使我和他的主治医生用尽了浑身解数,平一郎的自闭症也并没有痊愈,起码离直接在社会上自立生活这一目标很遥远。”
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吗?听到这里,亚子的心不禁一紧。
“话说,我最近总是想起自己在年轻时听到的一则故事。你愿意听一下吗?”沉默了一会儿,岩井老师问道。
“嗯。”亚子点点头。
“故事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个人在野外被狂象追赶,于是拼命奔逃,结果不慎坠入一口枯井中。下落时他侥幸抓住了一根悬挂在井中的藤蔓,狂象追不进来,他便稍微歇了一口气。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有一只老鼠正在啃食着那根藤蔓的根部,井底也有毒蛇嘶嘶作响,而他身边的井壁上,有一条大蟒蛇在对他虎视眈眈。如此命悬一线的情况下,突然有蜂蜜顺着藤蔓流下,那人用手指蘸了蜂蜜,舔食之后赞叹道:‘真甜哪!'”她慢慢说完故事,然后接着讲道,“这是佛经《四百论广释》中解释第二品时提到的故事,劝诫人们不要被一时的乐所蒙蔽双眼,要看清楚世事背后的苦。那井中的人也不应贪恋一时的甜蜜,而应尽力在险象中求得生机。”
这时,岩井老师转过身去,握住亚子的手,说道:“可是,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在人生陷入无以复加的困境时,务必要记得甘甜的事物。这并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修为。我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不要忘记羁绊中一点一滴的美好。这是我们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岩井老师的眼神如此坚定,亚子以前从没见过。
“嗯。我一定竭尽所能。”亚子回答说。
其五
不管过去多久,亚子依旧能回想起自己和岩井老师一起在小松寮度过的短暂时光。这件事在两人回家之后也被亚子记到了日记中。
亚子在那里的两天时间里详细询问了很多事情,比如小松寮的运转情况,还有自闭症患者在这里工作和居住的情况。
“这里会根据大家的情况分配工作和居住场所。有些患者的情况很棘手,进入社会的话一定会无所适从,但是他们在照顾动物或者种植作物的时候却表现很好。在和动物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要比普通人更加细心,动物也更依赖他们。耕作时也是,他们的注意力会全部放在工作上面,所以这里的作物收成都很好。如果有的患者不适合这两样工作,也可以去尝试其他职位,比如为蔬菜和肉类打包,以及在木材加工厂去做木工活。这里的货物在运输时所用到的木筐和木箱基本都出自他们之手。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自食其力,能够增强大家的责任感和自信心,而且可以活得更有尊严。
“至于住宿条件,管理者们也会按照每个人的情况具体分配。这里的居住地被称为潮寮,即‘Grouphome',几个人住在一起,但又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互相帮助,又有完备的隐私条件,对于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还是比较舒适的。”岩井老师基本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征得平一郎的同意后,岩井老师带亚子参观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十分整洁,衣服收纳在从事木工的工友所打造的木橱中。简洁的橱子上还摆放着马术比赛的奖杯,而家人的照片也被放在奖杯旁。岩井老师说,私人空间的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爱好来布置,至于潮寮里的公共空间则由住在这里的全体人员来共同决定如何布置和使用。
亚子感到自己不虚此行。
“我把小护送到这里,可以吗?”两人在为客人准备的房间住下时,亚子问道。
“可以是可以,但对于小护来说还太早。这里就像‘榉之乡’这样的社会福祉法人机构一样,是专门面向成年以后自闭症情况也不能好转的人。”
“可是,如果小护一直不能好转的话,就……”这是亚子始终不想面对的可能性,只要一想到这点心里就会非常难受。
“我带亚子小姐来这里,只是想说,面对小护的情况请不要太焦虑。竭尽全力,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但面对无可奈何的结果时也请顺其自然,就像我面对平一郎时一样。这些孩子的内心其实非常纤细,家长的一言一行他们都会铭记在心里,如果太过用力就会事倍功半。所以亚子一定要改变心态,这样才有可能真正帮助到小护。”
“嗯,我明白了。”听到这里,亚子握住了岩井老师的手,说道:“十分感谢。”
“不客气。”岩井老师笑着回答。
从小松寮回来之后,亚子的心态发生了巨大转变。当小护的语言能力发生了倒退时,亚子也不再急躁。坏的情绪传递给小护之后,他会更加抗拒学习,亚子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但之前的自己并不能很好控制住情绪。现在她觉得结果已经不再是必须要保证的东西。
亚子的内心如此爱着小护,所以现在和他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是幸福的结晶。
在和丈夫畅谈了小松寮之旅后,他也觉得受益匪浅。他很认同岩井老师的观点,认为切不可用力过猛。循序渐进,做好父母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就只能看小护自己了。面对反复的情况夫妇两人还是会急躁,但他们已经明白了,如果想让小护战胜缠绕其身的病魔,那么夫妇两人非得先战胜自己的心魔不可。
这才是他们需要竭尽所能来面对的事情。
在那阴暗潮湿而又危机四伏的井中,顺着藤蔓滴下的蜜会和努力挣扎的人们不期而遇。
有一次亮在晚上研究胡桃夹子机器人的时候,小护凑了过来。他好奇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感觉十分新鲜。
亮把小护抱到自己的大腿上,让他对电脑屏幕看清楚些。他睁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亮不禁笑了起来,然后跟小护介绍起了这些代码的作用。
“这里就是‘火花’的内部。这一部分是驱动代码,是让你的小机器人看到你,感受你,以及发声用的。”亮单独调用了机器人的视觉代码,于是小护看到电脑屏幕中出现了自己的脸。
“小护,对‘火花’招一下手。”
小护挥了一下手。屏幕中的自己也在挥手。
“对它说晚上好。”
“晚……上好……”小护一边思索,一边重复父亲的话。
“晚上好”。胡桃夹子机器人也回答说。
“小护看这几行代码。在你对机器人挥手并且说话时,他就在调用这些代码来回复你。”
小护看罢就伸手去碰电脑的键盘。亮让他先等一下,然后把现在的代码进行了备份。之后就交给他随意摸索了。
小护还太小,没有学过英语,自然不明白这些编程语句的含义,很快就把代码弄得乱七八糟。屏幕上充满了错误的语句,只要一运行就会报错。小护闷着头继续乱点乱写,错误越来越多。这让亮想起了小护的涂鸦。
小护沮丧地看着机器人,此刻它毫无反应。
“如果想让机器人和你交流的话,你需要保证这里面语句的正确性。”亮指向屏幕上的编程区域,然后恢复了刚才的备份。这时小护在亮的指导下,只是一点一点调用语句,于是他看到机器人也有了正确的反馈。
这下小护明白了那些语句的作用,开始在不修改原有语句的情况下自己调用那些语句。小护的兴致被“火花”的内部世界调动起来。
也许小护不明白自己正在面对什么,而亮却觉得这本身就代表了人类的一种天性,那就是人们天生对于逻辑性的热爱。
宛如闷热阴暗的井中突然亮起的火花。
后来亮看了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现在已经22点多了。对于小护来说这个时间睡觉就太晚了。
“明天,玩。”小护在睡觉前,指着机器人说。
“好的,等明天爸爸回家,接着教你。”
“嗯!”小护在床上开心地点头。
其六
盐野夫妇完全没想到小护对于胡桃夹子机器人的编程那么喜欢,以至于两人开始商量如何继续培养小护的这个兴趣,直到它真正生根发芽。
“可惜我对编程不太懂,没法好好教小护。”亚子面对丈夫的工作显然十分苦恼。她试着看过丈夫的工具书,但对她来说那些大部头宛如天书。
“嗯,编程对于没有基础的人来说的确很麻烦。这方面还是由我继续来教吧。不过还是需要太太来帮忙教小护英语。”
“可以是可以,但面向儿童的英语教授方式更偏向口语化,和你们工作中常用的那些语句区别还是蛮大的。”
“的确是如此。”亮点点头,稍作思考后说道,“所以如果教小护英语的话还是要从传统的方法开始。没办法,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好理解编程语句的含义。”
两人就如何教小护学习英语聊了很长时间,最终达成了一致。
“好吧。我明天就开始试试教小护英语。”最后亚子答应道。
“拜托了。”亮轻抚着亚子的手臂。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闪闪发亮。
不出所料,小护对于英语的接受能力明显要更差。他的母语基础本来就不理想,亚子还要在不断巩固小护母语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地教他简单的日常英语。为此,夫妇两人买了不少面向幼儿的教材,只是效果并不好。对此山田和岩井老师建议夫妇两人还是应该以教授日语为主,毕竟将来周围孩子们交流起来肯定是以日语为主。如果小护进入学校的话,还是要先和同学们打好交道。
毫无疑问,两位老师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不过夫妇两人还是想慢慢培养小护的爱好,所以在母语的教学没有落下的基础上,亚子依旧会慢慢教他一些常用的英语。而到了晚上,如果亮不加班的话,就会教小护去调用胡桃夹子机器人的程序。
小护的兴趣使他对于机器人的编程进步神速。虽然他还不了解屏幕上那些英语和数字的具体含义,但是他已经能找到机器人的全部功能。
不过令他困惑的事情依旧很多。
“爸爸!程序!”小护有时候无法很好地描述心里的问题,所以亮只能去慢慢引导他表达自己。
“小护是在说哪里的程序呢?”
“这!”小护指着“火花”在远程调用的用户情绪分析函数。亮这时恍然大悟,原来小护想了解输入和输出之间的逻辑过程。为什么和“火花”进行不同的互动之后会得到不同的反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小护自己跟其他人的互动一样。
亮由此陷入思考之中。由于机器人的A.I.是基于深度学习原理,和其他软件工程一样是自上而下的设计范式不一样,研究员所能给予的都是基础算法,A.I.根据学习时所使用的样本数据来不断自我迭代,具体会生成怎样的最终算法,人类完全无法预测的。
所以在大量复杂的应用中,人类根本读不懂A.I.迭代出来的算法代码,但是测试的结果却能和人类设定的目标值拟合。
简直和人类孩童的学习过程一样。
亮认为人类成年之后的学习过程不过是量的积累,但孩童的学习显然不是。在和父母的语言互动中,从牙牙学语到掌握基本对话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那里大概有着算法爆炸式地增长,然后迅速成型,不再发生剧烈的变化,以至于在人们成年之后也受此恩惠,亮不禁这样想道。
只要火花出现了,就注定会演变为烈焰。
但是这对于小护的学习并没有什么指导作用。小护不得不面对无法处理的海量信息,必须要学会在其中挑拣有用信息并进行学习和记忆。就像A.I.形成自己的算法一样。
成长的过程中,时间和运气哪样都缺不了。
想到这里,亮故意笑着弄乱小护的头发,于是小护一边用胳膊徒劳地保护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件事也让亮有了新的想法。
之前山田老师在上课时跟亚子说,小护的语言基础已经接近中游,但对话的发生是要根据对话者的表情与举止而变化的。社交线索是对话发生的基础,只有读懂这点小护才能真正融入人群。根据山田老师的建议,一家三口经常会在周末的时光去动物园或者小公园,然后让小护学会观察别人的表情,并制造一定的机会让小护去跟同龄人对话和玩耍。另外在家里的时候夫妇也会陪小护一起看录制好的电视剧或者特摄片,随时暂停来问小护剧中人的表情代表了什么。
亮突然想到可以让机器人帮助小护一起判断社交线索。就像之前让“火花”陪小护进行语言训练一样,每当夫妇都不在小护身旁时,它就是小护的训练师。
“小护对剧中人物的表情读不懂时,可以请教‘火花’哦。”亮对小护说道。
由于具备训练成熟的A.I.算法,机器人和人们的对话时并无疏漏,在判断社交线索时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种从社交线索结合对话的能力就是跨指令综合处理的能力,这也正是现在小护要学会的技能。从那以后,小护看电视时总会让“火花”陪在身边。
“英雄生气了吗?”在看每周都会播出的特摄片时,小护总会向机器人询问剧中角色的表情。
“是的,这个表情是在生气。”它回答说。
“坏人在笑吗?”
“虽然坏人戴着面罩看不到表情,但是根据音调判断的确是如此。”
“嗯,原来如此。谢谢。”
“不客气。”
在外出时小护也想带机器人一起。为此亮给小护买了一个戴在耳朵上根本不起眼的蓝牙耳机,根据可修改的程序设定,“火花”可以直接将他人的情绪名称通过蓝牙耳机来告知给小护。为了避免他对它的能力产生依赖,亮有时会允许小护带机器人出门,有时则不允许。
每当碰到不允许的时候,小护的表情总是显得愁云惨淡。亮有些于心不忍,但是没办法,不可能一辈子都让小护把机器人带在身边。
不过有了“火花”的帮助,小护在语言和社交线索方面的训练度得到了保证,所以相应地,水平在不断提升。
对于小护来说,说不定机器人就是他的第三位老师。亮有时会这样想。
其七
虽然前途未卜,但是方向和方法确定之后,时光宛如白驹过隙。很快小护就到了需要上学的年龄,于是亚子和亮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把小护送进普通学校。
盐野夫妇就这件事咨询过两位老师。他们认为小护基本达到了中等偏下的语言能力,如果去上学的话已经足够了。他的运动协调性要比同龄人差一些,可能无法正常参加集体活动。另外,在家里小护的注意力自然够用,如果进入课堂后面对更多人,能不能适应还是未知数,毕竟他从没去过幼稚园。当然这些只是担忧而已,究竟实际会如何谁都不清楚。如果小护能和正常孩童一起成长,自然不是坏事。
在两位老师的祝福中,小护结束了ABA疗法,背起了小书包,开始进入到小学中。与此同时,亚子也重新步入社会,开始在便利店打工。每天亚子都会早早起床,准备一家三口的早餐。等小护吃完饭之后亚子还要帮小护穿戴校服。由于小护的运动能力有些失调,对他来说像其他孩子一样穿戴衣物是很难的。他回家时衣服也总是显得乱糟糟的。为此亚子也在慢慢训练小护,他现在穿衣的表现也比过去好很多了。
果不其然,小护的学业并不顺利。由于没上过幼稚园,小护可能会在课堂上突然起立,或者突然大声说话,这让老师们很不愉快。即使夫妇二人经常叮嘱小护要注意课堂纪律,小护也总是犯这些错误。为此亚子在小护上一年级的时候经常会被叫到学校。
“实在抱歉,小护又在课堂上惹什么事情了吗?”每次被叫到学校里的时候亚子总是提心吊胆。
一开始,年轻的班主任对小护的行为有些恼怒。别的孩子在上课时都很乖,像小护这样完全不听话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最让她生气的是小护经常对老师的提问视而不见,回答问题的时候又显得语无伦次。他大概会成为班上成绩最差的学生吧,班主任总是这样想。
后来她和校长与亚子三个人一起讨论时才真正了解小护的情况,以及盐野一家这些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生活。一方面她认为盐野夫妇有些自私,进到普通学校后小护的课业并不顺利,而他造成的麻烦也势必会影响其他学生的学习。但另一方面她又很认可盐野夫妇的教育方针。也许自己在那种情境下不可能做得更好,她发自内心地想道。而且当她明白小护在学习中并不存在态度问题时,她对小护的态度自然也缓和起来。在她的算术课上,但凡小护听不明白的问题她都会慢慢地重复几遍。对于其他授课老师们她也做过沟通。
对于小护来说,最麻烦的当属集体参加的体育活动,一边要听从老师或者队长的指示,一边又要做出相应的动作反应,这实在是太难了。别的同学很快就能学会的东西,在他这里宛如一道天堑,始终无法跨越。所以上体育课时他只能默默坐在场外,看其他小伙伴在那里开心玩耍。
没有办法,亚子开始在下班后帮小护练习运动协调能力。恰好7至12岁的自闭症儿童正处于运动能力快速增长的阶段,这对于小护的康复来说也是很好的机会。在咨询过岩井老师之后,亚子开始按照她给出的建议为小护进行训练。
她会模仿老师下达指令,然后分解动作,一点儿一点儿教给小护。玩躲避球时,亚子先教小护如何接球,如何传球给队友,如何进攻,进而教他如何在场上不要撞到队友身上。
单一的指令小护很快就能领会,但是跨指令就很麻烦,比如如何一边接球一边避免撞到队友或者出界。运动的跨指令综合处理和语言类似,有些指令是默认的规则,老师不会发出,需要小护根据临场的空间状况来执行,所以难上加难。
但没有办法,只能靠不断的练习才能让小护勉强跟上同龄人的步伐,就像当初的语言练习一样。利用类似于ABA疗法的方式,亚子不断将体育指令细化,让小护完成跳绳、左右手交替拍球、接球、侧滑步、交叉步、变速跑、单腿平衡等基本动作的指令。等小护对于单一指令能很快做出反应之后,亚子又不断将指令组合起来对小护进行训练。
每天看着接受这些训练的小护,亚子就会想到其他孩子。有些孩子正在展现自己的运动天赋,加入到空手道、弓道、剑道、棒球、游泳社团中成为其中的一员,并逐渐在训练中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选手。但小护不是。他吃了很多苦,每天都要花出很多时间来训练,到头来只是为了成为一名普通的孩子。
每每想到这里亚子总会心有不甘。
但这就是命运,一家人就因为命运那头残暴的野象被逼至一口黑暗的井中。和其他天然生活在阳光下的家庭不一样,盐野一家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一线生机。
“So be it.”——那就这样吧。
亚子一边想着,一边为运动后变得邋遢的小护整理了一下衣服。
“妈妈,我能回家看动画了吗?”小护奶声奶气地问道。
“今天份的锻炼已经完成了,可以哦。”亚子点点头。
快快成长起来吧!亚子和小护一起回家时如此想道。
其八
每当已经成为高中生的盐野护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时,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在他心目中,自己小时候每天都过得很辛苦,除此以外就没有值得一说的事情了。那时候母亲和父亲每天也很辛苦,虽然他能感觉到这点,但究竟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并不清楚。而且那时候有两位老师经常来到家中,而现在他也很少会再见到他们了。
如今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平凡无奇的年轻人,智力水平一般,学习成绩一般,体育能力一般,交着两三个可以在中午的教室里一起吃饭的朋友,丝毫不引人注目。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参加了学校计算机部的活动。初中时他是归宅部的一员,什么社团都没参加,于是到高中时他就想改变这一点。至于为何要寻求改变,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先加入社团看看,后面的事情再说吧。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交上了入部申请书。
社团里的人都很喜欢编程。有些人像自己一样,很小就因为双亲的缘故一直在接触软件开发。除了部长有时会发布一些开发企划来让大家一起参加外,平日里部员们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研究。部活动室里不时会响起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有的部员则会经常翻阅计算机部利用经费购买的编程用书,而有人在编程遇到困难时就会找部长和学长们交流。
这样的环境令盐野护感到十分惬意。他会在放学后躲在社团的一角,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蓝色漆装的胡桃夹子机器人,然后埋头进行自己的研究与实验。
“盐野君每天在用小机器人做什么?”有一天,坐在他旁边的同级生好奇地问道。
“想让它调用我训练的A.I.。”盐野指了指自己电脑中的程序。
“你会训练A.I.?”同级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网上有现成的套件,在任何电脑上都能部署。”
“你在训练A.I.?”计算机部的部长听到他们的谈话后非常惊讶,于是也来到盐野护的身边。
“嗯,是的,部长。”盐野护点点头。
“不过普通笔记本的计算性能并不太好,存储空间也太小。用这样的硬件系统来训练A.I.是不是效率很低?”部长接着问道。
“的确如此,所以我把深度学习的层数设置得很少。这样得到的结果也不是很理想。”盐野护回答说。
“你主要做哪个方向的训练?图像识别?语音识别?还是自然语言处理?”
“跨指令分析处理。我想让它通过图灵测试。”
“唔……也就是说,上面几样你都要一一训练咯?”部长轻扶下巴,然后说道。
“嗯,全都要训练一遍,然后做跨指令处理。”
“现在训练到什么程度了?”
“可以的话,请来试一下吧。”盐野护把小机器人递到部长手中。
“你好。”当部长的手抓到机器人时,它便说道。
“你好。”部长回答说。
“我刚才听到了对话,你就是计算机部的部长吗?”
“是的。你很聪明。”部长笑着说道。
“过奖过奖。”小机器人谦虚道。
这样的对话促使其他部员都围了上来。
“这个机器人我小时候也使用过。好怀念啊!”一个部员说道。
“嗯,我也是。话说这个是后来推出的开发版嘛?”另一个部员说道。
“估计是。我也想买一个了。”
“盐野君,你从哪里购买的?”
“我把购买链接发到Line上。”盐野护打开自己的手机后便找着计算机部的群组。
“谢谢啦!”
“不客气!”小机器人突然回答说,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对了,大家听我说。”这时候部长对在场的所有部员说道,“五个月后有面向高中学校的计算机大赛,我部一直在参与单人的算法竞赛,A.I.相关的挑战赛一直还没涉及。诸君今年要不要尝试一下?”
“好啊好啊!”听到部长的话语后大家的情绪顿时高涨了起来。
A.I.挑战赛被安排由盐野护负责,共有五人代表学校参赛。
大家把过往比赛的记录找到,然后进行一一研究。
很久以前,在他们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面向高中的A.I.赛事主要涉及观点型问题阅读理解竞赛、细粒度用户评论情感分析竞赛、英日文本机器翻译竞赛之类的比赛。
也就在那时,跨指令综合处理在商用A.I.范畴内已经成为主流,于是比赛也在向这方面靠近。后来,由于A.I.助手商用化大行其道,相关比赛就开始以通过“图灵测试”(即当初由图灵提出的“模仿游戏”)为主——由评委们通过麦克风同人或者A.I.交流,而被测试对象则在屏幕上反馈文字。
如果测试对象被判断为A.I.,评委就要为其“人性化”的各项指标打分;如果被判断为人类,则不需要打分,只需要标明为人类即可。如果评委判断其为人类而实际为A.I.,则其成绩自动为满分(当然这种情况在历年的图灵测试中实属凤毛麟角)。大部分情况下是评委很容易能判断出对方是否为A.I.,而“人性化”评分最高的A.I.即被视为优胜。
规则看起来很简单,但图灵测试一直是A.I.测试的皇冠。在复杂的人机对话中,A.I.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比如像胡桃夹子这样的A.I.,随着代码在这些年的升级迭代,它同人类交流的功能已经日趋完备。纵使如此,它依旧只是合格的A.I.助手,因为它的代码从来不为欺骗人类而进行优化,所以也不可能通过图灵测试。
当然,即使通过了图灵测试,也不能说机器就真的拥有了人类智能。或者说,通过图灵测试的A.I.未必比胡桃夹子更有用。所谓“人性化”评分也只是描述在评委的感受中对方是不是更像人而已。
其九
在研究完过往比赛的情况和本届大赛的章程之后,五个人开始分工,为参与大赛进行准备。
图灵测试融合了过去A.I.类比赛中的多个分赛道,进而形成一种统一的跨指令综合分析处理测试。不管是图像识别(尤其是人脸部表情识别)、语音识别(人类声音的语义识别),还是自然语言分析(包含阅读理解和细粒度情感分析)、自然语言反馈(将分析结果以自然语言的形式进行反馈),这些以往分赛道的训练统统都要做。
另外,为了便于评委在测试结束后检查各参赛队有无作弊,参赛者需要将A.I.代码和训练过程中用到的练习数据集与测试数据集全部归档,发给大赛主办方,以备异议检查。
为了参与这次A.I.相关的比赛,部长在学生会那里软磨硬泡,终于通过了比往年高得多的部活预算。这笔预算被用于购买了五台适合进行A.I.训练的计算机。这些计算机除了安装强大的CPU和足够大的硬盘外,更重要的是安装了足够强劲的GUGPU显卡。由于每台电脑都装了四块性能强大的显卡,运行时可以听到机箱内发出轰鸣的风扇噪音。
“哇,好吵!”部员们抗议道。
“没办法,挪到学校的机房吧。”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这些沉重的电脑挪到了控温防尘效果很好的学校机房。
盐野护教其他四个参赛者远程部署必需的软件,其中就包括Python和CUDA这些软件。五台计算机中有四台被用于进行图像识别、语音识别、自然语言分析和自然语言反馈。等需要安装的程序都部署完成后,接下来就是要开始展开深度学习的训练了。
实际上,不管是应用于图像识别的卷积神经网络,还是用于语音识别的使用隐马尔可夫模型状态网络,抑或是基于自然语言分析的NLTK工具配合贝叶斯神经网络,这些技术已经非常成熟,队员们在网络上扒取所需的知识即可完成训练,甚至有人专门提供了庞杂的A.I.训练库,便于新手选取其中的素材。
由于在Github上就有很多成熟的代码,盐野护的小队就根据历年比赛的成绩去研究优胜队伍的开源代码,不断评价并进行改进,慢慢形成了属于自己风格的代码范式,然后部署在那四台计算机中进行训练。
在其他队员已经开始为比赛上手之时,盐野护却陷入苦战之中。最难的工作就是如何整合这四项深度学习的成果,并形成具有一定容错能力的反馈机制。这种基于遗传算法和决策树的价值网络被部署在第五台计算机上,每天盐野护都要对相应的自动学习参数进行微调,结果却总是差强人意——时间太过紧张,这方面的训练该如何进行,自己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为了解决问题,盐野护每天晚上都在家里利用远程登录的方式对第五台计算机上的A.I.程序进行测试,然后根据结果修改价值网络的参数。这项繁重的工作让他经常在上课时哈欠连连,在家里时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进度还不理想。
看着每天起床后都没胃口吃早饭的盐野护,亮和亚子不禁担心起来。
“看你每天都在熬夜调试程序,没问题吧?”一天早晨,亮在餐桌上向小护问道。
“嗯,最近碰到的问题有些棘手。”盐野护摇摇头,咬了一口培根三明治,然后喝了一口超浓的咖啡。他以前明明最不喜欢浓咖啡的味道。
“感觉你最近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这样下去会影响身体的。”亚子也说道。
“唔,我会注意的。”他想方设法吞下了手中的三明治。虽然妈妈的手艺无懈可击,但长时间睡眠不足让他感觉吃早饭的时候味同嚼蜡。
“如果你在编程上碰到什么问题,可以问问你爸爸。”亚子建议道。
“嗯。”盐野护仔细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向亮问道:“爸爸,该怎样教小孩成长呢?”
夫妇两人都在餐桌旁愣住了。
两个人互相迎着彼此的视线,而盐野护也察觉到了父母的异样。他不知道两人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
“所以说?”他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父母。
“所以说,你是想了解小孩的养育过程是吗?”亮重复了一下小护的问题。
“嗯,是的。”他点点头。
餐桌旁又陷入了寂静。
由于盐野护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不得已先穿好校服,提着书包出门了。
“老婆,给他看看咱们过去一起记下的日记可以吗?”等小护走了以后,亮看着亚子说道。
“唔……给他看那个是不是太早了?”亚子问道。
“不知道。不过感觉对他现在来说是有帮助的。”亮回答说。
“嗯,让我考虑考虑。”亚子点点头。
等盐野护晚上回到家之后,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摞着二三十本厚厚的本子。不明所以的他翻开本子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里面是这个三口之家十多年的光阴。
……
3月12日 晴by亚子
今天在教小护“た”行的读音,结果他对“ち”和“つ”的读音学习了好久都没有掌握。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太会教的缘故呢?过两天老师们就要来了,到时候我要好好请教一下他们。
……
5月30日 晴by亚子
小护又把之前学习的五十音图读音全部忘记了。为此我跟岩井老师通了电话。她安慰了我,并劝我不要在小护面前着急。
嗯,我知道的。我还没有气馁。
晚上的时候,我和亮一起带小护去家庭餐厅吃饭,点了他最爱的蛋包饭。看到他的笑容我就充电完成了。
明天再从头开始。
亚子,加油!
……
9月22日 雨by亮
小护把机器人的代码搞得一团糟。幸亏我做了备份,不然就该返厂维修了吧,哈哈。
另外听亚子说,看到白天外面在下雨,小护就在屋里像青蛙那样跳来跳去,嘴里还发出“ケロケロ”的声音。为了避免他碰到家具上受伤,亚子一直在看着小护,等他玩够了才去忙别的事情。
不过亚子在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在笑。
我猜,我在听的时候也一直在笑吧。
……
12月24日 雪by亮
一直期待圣诞老人的小护发烧了。可他比平时更精神了,白天睡够了,晚上就各种哭闹,说要等圣诞老人来。没办法,我和亚子只能轮番哄他说只有好好睡觉,圣诞老人才会给他送礼物。
哎,多大时他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呢?
我真希望这一天能早日到来,却又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
5月15日 晴by亚子
趁着好天气,我带小护去到郊区的游乐园。由于不是节假日的关系,游乐园里面没有什么人。这样挺好的,因为小护一直害怕人多的地方。
在园子里,他一直盯着工作人员手中的气球看,我便鼓励他去买气球。他说话慢吞吞的,而且总是词不达意。不过工作人员明白了他的意思,取过了他手里的钱币,然后递给他一个气球。
结果气球被他紧紧抓了一路,生怕会飞走。
……
9月15日 晴by亮
今天听亚子说,她在人挤人的电车上教给了小护两个比喻的用法。比喻对于小护来说很难。但是如何去教给小护来理解比喻是什么,对于亚子来说要更难。
第一个比喻就是“鮨詰め”(直译是“寿司被装到了食盒里”,形容车上人很多,中文中类似的比喻是“沙丁鱼罐头”)。结果小护一直以为亚子是要带他去吃寿司,直到亚子解释了很多遍他才明白。
由于误解而产生无法实现的心愿,继而出现落差,这可真是“糠喜び”(直译是因为糠而高兴,形容白高兴了一场)。这是小护学到的第二个比喻。
……
4月20日 阴by亚子
没想到小护已经在小学里上了几天课了。这几天我一直都在为他揪心,结果在柜台上频频犯错。
幸亏店长是个温和的人。
如果小护今天没被老师批评,我就奖给他一块巧克力。没想到还没到下班,我就接到了他老师的联系。
哎哎,小护会不会在课堂上哭起来呢?
不过其他同学可能会更困扰吧。
该怎么办?
……
10月15日 晴by亮
到了小学三年级,小护的编程能力就已经很强了。代码他大体都能理解了,所以做一些简单的小程序不在话下。不过由于他的数学水平还不高,所以对于复杂的逻辑还无法一时掌握。
他的语言水准也慢慢稳定在了中游水平。体育课的成绩也到了及格线之上。老师也很少会批评他了。
他在努力变成一个普通的孩子。
真是了不起!
……
6月28日 晴by亚子
今天带小护最后一次去主治大夫那里复查。大夫说小护已经没有一点自闭症的状况了。后来山崎和岩井老师祝贺了我们一家。
十分感谢两位老师!
小护已经成了一名普通的四年级生,过去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
回到家的时候,亮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对他说辛苦了。本来以为我会先哭出来,结果没想到亮先哭了起来,而且哭得非常凶TAT。
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我第一看到亮哭鼻子。
小护躺在床上,慢慢翻看这些日记。有时能听到纸张中传来的欢声笑语,而那时一家人的艰辛也在字里行间中涌上心头。啊,这就是自己和父母当初所面对的一切,原来不经意间三个人已经一起走了这么远。
看完这些日记后,小护鼻头一酸。为了不让亮和亚子听到自己哭泣的声音,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
其十
松田诚多次出任高中计算机大赛中图灵测试的相关评委。在诸多评委中,他自有一套鉴别屏幕那侧究竟是人还是A.I.的方法。当然,以高中生的水平自然无法完善出一套可以欺骗人类的A.I.系统,“人性化”分数只是在各个考察项里汇总出最佳的A.I.而已。
这次要鉴别的ID是“Hibana”(即日语中“火花”的读音),而松田也踌躇满志地进入评委席。
在一个隔音的房间里,机器的摄像头在捕捉着松田诚的表情,麦克风则能获取他的声音。而被测者需要根据他的表情和话语在屏幕上输出文字。
“你好。”松田诚说道。
>你好。
屏幕上如此显示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火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自称高中生啊。由于为了进行盲测,大赛举办方经常会找真正的高中生和大学生来混入比赛中。不过由于当初尤金·古斯特曼(Eugene Goostman)的缘故,低于15岁的少年是不会被邀请参加被测人员的。因为这样就能方便A.I.伪装成不按套路出牌的调皮少年,使得图灵测试难以准确完成,而这正是尤金·古斯特曼在2014年欺骗了三分之一评测人员的制胜法宝。
被测者必须积极配合评委的要求,这是大赛的基本要求。
至少根据现在对方的描述,松田诚还看不出他/她/它是不是A.I.。既然是图灵测试,就一定要先假定对方是A.I.,然后诱使对方露出马脚。
“你觉得高中生活如何?”
>感觉还好,就是社团活动挺累的。
“你参加的是什么社团?”
>计算机部。
哦。过去被测试的A.I.都故意说自己是文化类或者体育类的社团,以避免被轻易怀疑。这家伙很有意思啊。
“计算机部一般都有什么活动呢?”
>为学校制作一些网页,或者和部员们一起做些小游戏。
打字速度忽快忽慢。大概是利用有限范围内的随机数匹配输出时间。
“能让我看看你做的那些网页吗?”
>可以啊。
>我去找一下网址。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发来一个网址。点开网页,一个高中计算机部的页面弹了出来。页面功能中规中矩,美工设计也实属一般。的确是高中生的网页水平。
浏览完网页,松田心想,热身运动已经做完了,是时候该亮出撒手锏了。
包括松田在内的很多评委都在人类的心理学方面有很深的研究。这种寄宿于人类独有的肉体和社会网络而萌发出的复杂机理与诞生自深度学习网络中的A.I.有着天壤之别,这是评委们进行图灵测试的重点方向。虽然近年来A.I.在拟人人格方面进展神速,但没有经过实际肉体的成长过程,即使A.I.可以产生出所谓的“电子人格”,也必然是和人类的人格完全不同的存在。
松田在做图灵测试时很注意对方的人称用法,用“僕”还是“俺”,抑或是“私”①,会不会经常发生更换,以及在对方以某个人格示众时,松田会按照这个人格的某些行为特征提出问题,如果发现不符合的情况,基本就能判断出屏幕的另一侧是A.I.了(不过,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对面真是人类,那么这个人有很高概率需要就医了)。
另外就是类比能力,松田会经常用成语和比喻同对方进行交流,这些用语必须是高中水平的人就很容易懂的,这样在和普通人交流时不会存在障碍。但是A.I.很容易在某些成语和比喻中搞砸,因为不同事物之间的类比非常复杂,而这些类比又暗含了人类的情感因素。不吃透这种纷杂交错的逻辑关系,A.I.就很容易对人的词汇发生误判,进而给出错得离谱的答案。
“没想到今天是‘神立’(雷阵雨),结果进到‘鮨詰め'(拥挤)的电车里,让人更加郁闷了。”
>的确是这样呢,我也是挤过来的,早高峰的时候在电车里站都站不稳。不过我很喜欢有雷鸣的雨。
“不觉得雷鸣吓人吗?”
>声音在耳边炸响时的确会吓一跳,但闪电的形状很美。就像短暂的沙画一样。
这个类比很有趣。如果对方是A.I.的话,人性化分数一定会比较高。松田在心里默默想到。
“这里有几道阅读理解的卡片纸,需要你直接回答一下。”
>好的。
松田选出了一张卡片纸,然后摆在摄像头前。
“能看清楚吗?”
>可以。
纸片上用日语写了一段话:“小夜子和耕平即将入睡之时,一楼的起居室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轻轻走下了楼梯,结果看到三个年轻人在起居室翻箱倒柜。他们害怕被暴力伤害,于是不敢发出声音。”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谁?”松田问道。
>是指小夜子和耕平。
回答得斩钉截铁。后面几道类似的题也是如此。
屏幕前的“火花”可能就是个人类吧,松田如此想道。
其十一
在比赛前,盐野护就像一个“爆肝”的软件工程师一样磨在A.I.研发和训练中,但光靠自己是不能真正训练好A.I.的,另外网络上的训练样本也不够真实自然,不能帮助A.I.真正成长起来。
这时他想到了父母所积攒的那一摞厚厚的日记。胡桃夹子机器人帮助他把那些日记中的每一页都扫描下来,并转录为电子文件发给他。而他上学时就把这些文件拷贝在计算机部的电脑中,利用计算机部训练的自然语言分析A.I.来把文件中的内容分类和归档,将其中涉及语言训练的部分提炼成非常具体的内容,然后印制为内容不同的训练手册。这些手册被分发给部里所有有时间帮助图灵测试参赛队的部员,而他们已经被临时委任为训练员。
“哇,部长订购了这么多开发版的胡桃夹子机器人?”
“为了帮助A.I.进行训练,这根本没什么。”部长哈哈笑道。只是学生会长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而已。
网络通贩来的整整一箱蓝色漆装的胡桃夹子机器人也被分发给训练员。盐野护为了方便大家一起训练A.I.,专门开发了面向服务的调用程序。与面向过程和面向对象的编程思想不同,面向服务的编程策略可以让五台电脑与这些胡桃夹子机器人之间共享同一套接口,方便统一部署和后期维护。小机器人通过调用主服务器上的服务请求来和训练员展开互动,而主服务器则将任务根据职责分发给四台分服务器并获取它们的反馈。
盐野护负责每天检查训练日志,查看接口有没有报错的信息,以及硬件的性能负荷是否正常。除此以外,他还编写了一套A.I.的初始人格,里面包含类似于个人信息的内容,而这套人格的基础正是父母的日记。里面的点点滴滴不仅变成了名为“盐野护”的这个人的人格基础,也成了这套A.I.的人格基础。
接下来,对A.I.的训练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大家按照各自的训练手册帮助A.I.更加系统地学习人类的语言特征。就像帮助一个孩童成长一般,部员们不管到哪里都一直带着机器人。
无论是在学校上课时,还是在拥挤的电车上,抑或是星期六的海边,甚至在每个人的家中,大家让它们随着自己的脚步观察这个真实的世界,倾听街道上人潮的声音,再和自己进行语言交流。同学们和外面的人群有时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但部员们好像并不在乎。
因为他们在真切地感受着A.I.的成长,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还有新的快乐。和自己身旁的这个小小的机器人一起,部员们也开始学会用更加中立的眼光看待自己。这是一种奇妙的、共同成长的过程。
另外,大家在做古文和现代文的题目时也会让它在旁边。拿着让自己头疼不已的题目去考考小机器人也很有意思。那些复杂的代词用法被A.I.一一学到。
而服务器上的A.I.核心不眠不休,不仅消化着同部员们的互动时学到的知识,还一直在扒取着网络上的大量信息。
“喂,队长!”有一天,一个部员向盐野护发问道,“咱们要怎么称呼这家伙啊?”
“嗯,我想想。”他低头想了一下,然后说道:“我打算叫它‘火花’,可以吗?”
“好啊好啊。”
“以后就叫它‘火花’了!”
“所以我手里的是‘火花’1号。”
“那我的就是‘火花’65536号。”
“你有毒吗?这个号码是怎么来的?”
“因为这样有一种反派手下的小喽啰的感觉。”
部员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看着这一幕,盐野护不禁笑了起来。这大概是小时候的自己永远不敢想象的场景吧。
“火花,你真难住了我。”松田诚说道。
>为什么呢?
“因为你的身上充满了某些违和感,但我又不知道这种违和感来自哪里,因为对于我的提问你都回答得很好。”松田诚摇摇头。
>大概因为我是人吧。
“一个奇怪的人。”
>说不定正是如此(笑)。
“跟我讲讲你的家人吧。”这是松田最后的撒手锏。实际生活中的社会关系是A.I.很难掌握到的,很多A.I.会在描述这类关系时翻车。
>我和父母一起生活,他们是很好的人。
“就这些吗?”
>容我想一下。
>我的父母很平凡,所以我也注定很平凡。
>我的爸爸是个程序员,虽然很顾家,但工作很辛苦,天天都在加班。不过他的同事很倚重他,从小我就很敬佩他。所以我才会喜欢编程吧,因为这样就可以多和他交流一些。
>也因为这样,我才会加入到计算机部中,虽然现在还没有能力去编出很厉害的程序就是了。(笑)
>我的妈妈是一个便利店的店员,每天工作也很辛苦,还要操持家里的家务。在我小的时候,妈妈陪伴我的时间最长。那时候我学习东西很慢,但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爸爸,一直在慢慢教我学习这些知识,陪我一同成长。
>因为他们不断地付出,我才能和您在这里正常地交流吧。
很好的回答。松田如此想道。
“那么,你想对他们说什么呢?”他接着问道。
>ありがとう(谢谢)。
作者后记
本文存在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ABA疗法能否真正治愈自闭症。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故我必须在此进行澄清——在网上可以查到部分自闭症患者借由ABA疗法得到治愈的信息,但这实属凤毛麟角。
由于ABA疗法所治愈的部分患者都是高功能自闭症患者,所以也有学者对于他们是否真正是因为ABA疗法的缘故获得痊愈而表示存疑。很多患者,如文中所说,病程会伴随他们一生。为此,日本设立有“榉之乡”和“嬉泉”这样的成年自闭症托养机构,以帮助成年患者进行生活。
由于现阶段大家对于自闭症病理原因的了解才刚刚起步,ABA疗法依旧是一种常见的治疗手段。
随着医学的进步,希望人类早日攻克自闭症治愈的难关,帮助所有患者摆脱自闭症的影响,也祝愿全天下的家庭幸福和睦。
[责任编辑:迟卉]
致歉声明
2019年8月《科幻世界》杂志目录页上方刊期号,部分杂志出厂印刷时误为“7月”;惊奇档案栏目《计算的极限》一文,目录误为“计算机的极限”。特此更正,并向广大读者致以诚挚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