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构的世界中安放现实

——钛艺专访

采访 _ 苟巧

在第一次校稿时,我就接触到了钛艺老师的这篇《火花Hibana》。我喜欢这种克制的表达风格,以及感情被压制在短短一两句话中迸发出来的力量感。读罢,我产生了和别的编辑一样的好奇心: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背景?要选择一个普通的日本家庭来写这样一个故事?作者本人又有怎样的故事呢?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开始了这篇访谈,一同走过这个关于作者本人、爱以及自我的故事。


G:钛艺老师你好,其实,每次采访之前,我都会去了解作者的背景(由于作者大都比较神秘,资料其实比较有限)。于是我发掘了钛艺老师的豆瓣主页,惊奇地发现我们兴趣重合度非常高诶~我发现你看过的动画我基本都看过!

钛艺:棒!看来都是二次元的住民!

G:噗23333找到组织了,投来来自神秘组织的激动凝视!

钛艺:拍桌!其实本圈不少ACG界男子混迹,比如那个谁谁谁,还有那个谁谁谁,啊~这些不会被收录到专访里吧23333。

G:原来如此,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咳咳咳,我们还是很正经的。(正经脸)

钛艺:噗,好的好的~

G:看来ACG界深厚的背景有利于开展对《火花Hibana》一文的讨论。其实我第一次做二校就接到了你这篇《火花Hibana》,印象特别深刻。

钛艺:哦哦?慢热得不行,对吧?

G:我很喜欢这种风格诶,感情很克制,让我回忆起好几年前看东日本大地震NHK访谈,其中有个60多岁的老奶奶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母亲80多岁高龄,记者采访的时候,她就说了一句话‘她(母亲)去工作了,每天都这样,但(这次)被洪水卷走了’。明明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但压制住了,就是那种非常“物哀”的情绪吧。

而我看到《火花Hibana》的也有这种感受:努力克制情绪。当时稿子下面被编辑写了一句话:‘问问作者为什么要用一个普通日本家庭的故事作为写作背景?’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钛艺:我想想……因为一直喜欢日本动漫的缘故,从小就很喜欢看。高中时看了《EVA》对我影响很大。尤其是看到老剧场版,那种刺骨的绝望感让人回味无穷。上了大学之后,我开始看村上春树,当时没有什么很深的触动,纯粹是为了看而看。

但是工作以后,村上的作品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他的很多作品令我感到共鸣,所以我开始翻来覆去地看他的作品。那时候我也开始尝试写点儿什么。因为我是钢铁行业从业者,半夜值班时空荡荡的轧钢车间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这种微妙的孤独感成了我去尝试的契机。于是我非常缓慢地以村上的笔触去写东西。

这里还要说到《银之匙》,我在写《火花Hiba-na》的时候也参考了《银之匙》。

G:赞美《银之匙》,牛姨是少有的非常有力量感的漫画家,充满了生生不息的活力。

钛艺:因为小松寮的那段写出来各种不真实,所以我又翻了一遍《挪威的森林》里面阿美寮的部分,同时看了一遍《银之匙》,做完这些工作之后再删掉重写的。

G:牛姨本人就在北海道当农民,笔下画的养牛的生活也十分真实。

钛艺:对,《银之匙》也反映了这份真实。即当农民已经和田园牧歌没有什么关系了,而是成本极高、风险极大的职业,这份真实的现状让银之匙充满了真实的力量和真实的感动。

G:所以小松寮这一段从这里得到很多真实有力的参考吗?

钛艺:小松寮的这段融合了现在日本现存的自闭症治疗机构、《挪威的森林里》的阿美寮和《银之匙》。

G:那么写这篇之前也详细去了解了自闭症治疗的相关资料吗?

钛艺:嗯嗯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处于我长期出差阶段,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至少查了半年的资料。(说着亮出了人工智能、自闭症相关、ABA疗法、日本小学等多个文件夹整整一屏幕资料)

G:给大佬递茶!难怪那篇文章细节非常翔实,非常有日常生活感,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某海外华侨写的。顺便我想问一句,选择日本是因为它现在是治疗自闭症最先进的国家吗?

钛艺:不好下这种判断。现在日本和欧美都是比较重视自闭症治疗的,在没有翔实的数据前很难说谁是最先进的。至于我写日本,主要是我一直喜欢日本动漫和日系作家的作品,所以在写作时一般都会优先考虑以日本为背景进行创作。

G:怎么想到写这个题材的?

钛艺:之前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了自闭症的情况,后来又看过《地球上的星星》,于是很想好好写一篇相关的作品出来。由于我是程序员,对于人工智能的问题也很感兴趣,这两者之间微妙的联系令我着迷。

然而这里牵扯到一个问题,就是自闭症的可治愈性。自闭症很难被治愈,所以本文的结局不容易发生,虽然网上的确能找到部分被治愈的例子,但现在自闭症的治疗前景仍不明朗。《地球上的星星》没有直接去描写自闭症的治疗,而是认为应该发掘自闭症患儿的其他能力。不过有很多患儿,的确很缺乏生活自理能力,日本的榉之乡就是基于这种真实普遍的现状创办的。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最具有参考意义的现实情况。

G:然而《地球上的星星》最终结局是治愈了。

钛艺:是的,实际上他给出的方案是和解。这个作品很好看,但结局在一定程度上是背离了现状的。我作品的结尾是成功的治愈,在一定程度上也背离了现状,所以读者在读完本文后请知悉我想传达的现状和文章表达的理想状态之间的距离~

G:作为程序员觉得人工智能会给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带来转机吗?

钛艺:这点也很难讲。这篇文章里的人工智能并不是万能药,而是一种辅助工具。这种辅助工具的功能我也做了克制性的表达。也因为它们不是万能药,所以它的成长才能和小护的成长发生了某种联结。

G:“共同成长”的意味。

钛艺:类似于传承式的成长。父母、老师、胡桃夹子机器人带领小护成长。小护和同学们带领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成长。

G:接过了接力棒啊。

钛艺:对。

G:我喜欢这篇的点在于心理描写很少。很多道理和情感,不用作者说出来,让人物的肢体语言和片段式的文字信息表达出来。最后小护说了一句“谢谢”就到此为止。他在感谢什么呢?

钛艺:这是我一贯的风格。他在感谢带领他在传承路上走下去的人。也和前文老师教他说“ありがとう”日语:“谢谢”。的剧情对应。这是我在写文之初就想实现的事情。这篇文章大体的提纲在脑海里有了,然后一直试图实现。但因为出差忙,以及资料在不断查找和整理,一直不太顺。

G:关于《火花Hibana》这个名字,包括机器人的起名,也有来源梗吗?

钛艺:来自又吉直树的《火花》。是Netflix出品的一部日剧,是讲日式相声(漫才)从业者的故事的,这部剧老师和徒弟都很“作”,但是我觉得也都很真实。

G:这个来源和小说本身有什么关联呢?

钛艺:这篇作品的名字来源受到《火花》这个日剧的启发,但实际上象征了与日剧无关的一些意向。比如说人类对待新事物从茫然无知到理解的那个瞬间,比如小小的人生在小小的爱的包围下所迸发出的美。这部日剧讲了人间不值得,而我的小说则去写传承的坚持。所以日剧《火花》虽然启发了我,但实际上这篇小说和这个日剧是截然不同的东西了。

G:你是村上春树的“脑残粉”,讲讲他对你最深刻的影响吧~

钛艺:村上春树一直喜欢去描写人性之恶,以及和人性之恶的对抗。这是我能与之共鸣的原因之一。他清冷的笔法也是我学习的对象。

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出自村上春树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一码事,这个世界和那个是一码事。下雨花开,不下枯死。虫被蜥蜴吃,蜥蜴被鸟吃,但都要死去。死后变成干巴巴的空壳。这一代死了,下一代取而代之,铁的定律。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唯独沙漠,真正活着的只有沙漠。”生活的本质是一种清冷的存在,这很合我的胃口。

G:跟在钢铁企业工作有关吗(笑)——清冷巨大的机械和渺小的人产生的强烈反差对比,突然想起了《铁西区》王兵导演纪录片,记录了辽宁沈阳铁西区工人和街坊日常生活。

钛艺:有些关系,但也不全是。是这样,我天生就是个悲观主义者,深陷入米兰·昆德拉所描述的刻奇(或者说是媚俗)中无法自拔。在我眼里,大部分工作都会逼迫个体不得不磨损自身,而且大部分磨损毫无用处可言。

G:那下次可以写一个社畜相关了。(笑)

钛艺:我一直不太写磨损~因为我不太想较劲。生活本身没有多少乐趣可言,想写点儿治愈性的文章出来~个人的一点儿想法。

G:就是所谓的“日常系”泛指当下一个动画类别,以日常生活以及搞笑为主,通常篇幅较短。

钛艺:嗯,有点儿。我从来不写世界,我只喜欢写普通生活中的个体,大概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写起来顺手。而且这样的普通人可以引起经历过类似生活的人的共鸣。即使我的主角们都是日本人,中国人读起来也依旧能感觉到足够的共鸣。

G:想必这份感受已经传达出去了——唯因虚梦,尤需真活来自芥川龙之介《黄粱梦》。

钛艺:是的。真实是很宝贵的东西,再美的梦都要醒来。


后记:

真实是非常宝贵的东西,这是我这次采访的体验。

每一个作者都有不同的性情,怀抱着不同的理由投身科幻这条星河,所谓参差多样乃是幸福本源,而真实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是打动人心的基石。

这个世界上悲观主义者不在少数,很多事情都是徒劳的——西伯利亚冰原上放逐的囚犯修起来的一座座逆天的城市彰显了人类的不屈不挠;然而人撤去后它们就被冰雪吹得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了。或者说,人生就是西西福斯式的攀登,每天都要捡起昨天滚回原地的石头。

和钛艺老师还谈到了选择科幻写作的原因——“因为包容,任谁都能在科幻的星河下找到一席容身之处”,我想这就是真挚动人之处:感受了应该感受的包容与爱,也承受了必须承受的苦涩。

大家来到这条星河,能够不虚此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