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19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23900字
- 2020-06-25 04:36:42
优雅的叠加
1、日记
2018年5月13日 星期日 晴
我和我妈,还有我的女儿豆豆,现在需要快速决定一件事。
我们已经在迪士尼玩了一整天,想玩的项目只剩下两个。
但是离烟花秀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时间只够玩一个。
必须放弃一个。
我跟豆豆说,扔硬币吧。
“字”就去小飞侠,“花”就去小矮人矿山车。
豆豆说,好。
就是这个决定,让我
经历了六个月噩梦般的煎熬。
从这个时间点开始,我有了六个月和别人不同的记忆。
硬币扔到半空,我竟然没接住,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惹得豆豆哈哈大笑。
我说,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就直接去小矮人矿山车吧。
豆豆说,好。
我们在小矮人项目门口排队,因为时间比较晚又有FP①,没有多少人排队,估计十分钟内就能排到。
我对我妈说:“妈,我去趟卫生间,你看好豆豆,别让她乱跑。”
我在卫生间大概两分钟的样子,从那里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妈手里拿着米奇气球,一个人站在队伍后面。
我以为豆豆在哪个我视线不及的地方,就随口问:“妈,豆豆呢?”
我妈转过头看身后,没有!
她有点慌张地指着那个地方,“她刚明明就在这里啊!”
我冲她吼了一声:“那她人呢!?”
我妈被我的吼声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我不敢出声。
我四下里张望着,焦急地大声喊:“豆豆!豆豆!”
没有回答!
我焦躁地用力挤到队伍前面去,扒拉着排队的人们,一边挤一边喊着豆豆的名字。
没有回答!
我从队伍最后面挤到最前面,再挤回来,身上被汗湿透了。排队的人们大声呵斥我,我顾不上解释,一个劲儿地呼喊着:“豆豆!豆豆!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
我疯狂地冲向附近的每一个死角,随着各个角落都被我找遍,我心里越来越恐惧,越来越绝望!
没有!没有!没有!
我突然看到一个孩子的背影,她穿着和豆豆一样的紫色连衣裙,带着米奇发卡,我一边叫着豆豆的名字,一边从后面抱住了他。
一个女人疯了一样地从旁边把我推开,抱起女孩飞快地跑远,女孩被吓得大哭。我看到,那不是豆豆。
我听到远一点的地方,有个小孩大声叫着爸爸,我疯狂地冲过去,看见一个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朝一个男人哭喊着。
我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软,我对围上来的人群颤抖地说:“我女儿!我女儿不见了!快报警……快帮我报警!”
我心里还有最后一个希望,在迪士尼,小孩走丢几乎每天发生,但往往有惊无险。迪士尼的运行系统会发现她,并把她送回我的身边。
我冷静下来,工作人员已经发现了异常并赶了过来。
我妈站在一个角落,她似乎被我吓坏了,又或者过于自责,捂着嘴流着眼泪。我顾不上安慰她。
工作人员急切但并不慌乱地问我豆豆的特征,并让我给她一张豆豆的照片。两个工作人员安慰着我的情绪,另外一个手持对讲机不停地说着。
过了一会儿,她神色凝重地让我和他们一起去监控室。
监控室里,早有人在那里调阅视频。
视频中,我妈本来搂着豆豆,面朝队伍的前方,背对着监控。
我进卫生间一分钟左右,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女人,在我妈身后和她打了个招呼,我妈转过身来,背对着豆豆和她说着什么。
十秒钟之后,另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人出现在豆豆身边。他突然蹲下身来,一把抱住了豆豆,用手捂住她的嘴,一路小跑着加速消失在监控视线之外。
在视频里,我刚刚走出卫生间的门,黄衣女人结束了和我妈的交谈,不慌不忙地径直走出监控区。
整个过程,黄衣女人和黑衣男人都是背对着监控。
精确的计算,完美的配合,快速的行动,典型的人贩子作案手法。
我的豆豆,被人贩子抱走了!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吴医生
六个多月后。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即使豆豆被人抱走之后,我仍然每天都在记。
有的日记很长,就像5月13日那天的。
有的很短,只有一句话。
我经常会被噩梦惊醒,每次场景都一样。
豆豆丢了的那一刻,无数次地重现在我的梦境。
折磨着我的不仅仅是那个让我痛悔交加的夜晚,还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全家人,我们放弃了一切正常的生活。
公司倒闭,变卖家财。
天南海北地寻找。
寻找中欲哭无泪的绝望。
绝望中的相互指责和谩骂。
离婚。
极端的易怒,极尽的哀伤,极度的情绪化。
无数次去看精神科。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来到豆豆消失的地方。
然后我的世界,充满了诡异和不可理喻……
豆豆被人贩子抱走,第209天。
发现豆豆从来没有丢,第17天。
老胡来了。
老胡名叫胡岩,小时候我们都叫他“胡说”,有外人的时候,他会一本正经地纠正:“胡雪岩的胡,胡雪岩的岩。”
我们从小住一个小区,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出生、上学、工作,娶妻生子。
毕业后,我直接进了外企,几年后我辞职创办了一个小作坊,很快做得有声有色。
老胡很是羡慕地加入创业大军,做的也是我这个行业,有我的引导他也做得不错。
我俩境遇的拉开完全是因为观念的不同。
赚了点儿钱以后,他觉得辛辛苦苦做实业投入高利润低风险大,慢慢开始倒腾红酒、普洱茶之类的东西,前几年接触比特币狠赚了一笔。
而我,经过几年的风光之后,慢慢陷入重资产高负债苟延残喘的状态。
上学的时候,我是他的妈妈教训他时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而他现在的人生状态,却一直是我想要的样子。
我“发了疯”的这17天里,老胡大概来了十次以上。其中三次陪我去看精神科,另外的时间,要么是过来陪我聊天,要么是把我带出去散心。
他说,17天前,我突然发疯的时候,幸亏是他和我在一起。
他说他当时正在我公司里给我洗脑,让我早点关掉工厂,跟他一起玩玩第三产业。
间歇中,我们聊到我和庄蝶的离婚官司。
庄蝶是我的准前妻,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处在离婚拉锯战中,主要焦点就是女儿抚养权。
然后我就突然发疯了!
我痛哭流涕地告诉老胡,我的女儿豆豆丢了!我已经找了她半年,杳无音信!
我告诉老胡,我罪该万死!因为总喜欢扔硬币做决定,结果我把女儿弄丢了!
老胡说他当时被我的胡言乱语吓蒙了,他好不容易控制住歇斯底里的我,然后让我妈带豆豆来见我。
他又想了想,不能让我妈过来,老太太见到我的状态会被吓坏的。他拨通了庄蝶电话,让她把豆豆带到公司。
当我看到豆豆的时候,她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庄蝶身边,怯怯地看着我。
我疯了一样地跑上去,一把抱住女儿,号啕大哭。
老胡和庄蝶好不容易才安慰住情绪失控的我,老胡让庄蝶带豆豆先回去,他陪着我。
老胡告诉我,我的女儿豆豆,根本就从来没有丢过!
她一直都和我还有我妈在一起。
老胡说,可能是因为过于担心失去豆豆,我竟然产生了女儿丢失的幻象,当这个幻象一直持续,我就成了“精神病”。
这当然是精神科医生的看法。
是老胡和庄蝶托了很多关系,找到了据说是这个城市最好的精神科医生的看法。
即便见过豆豆之后,我也有过几次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仍然浑身湿透。
当我回过神来,会满怀庆幸地不再睡去,一个人抽烟抽到天亮。
只要豆豆没丢,我愿意当一辈子精神病人。
只是,前面六个月的“经历”,也就是老胡所说的“幻象”,对我来说却过于真实。
我记得女儿丢失那天的每个细节,它们不容置疑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在那个“记忆世界”里,半年之中,我妻离子散、倾家荡产。
为了寻找女儿,我跑了无数个人群集中的场所,去过无数次派出所和公益组织,无数回在网上发帖和发朋友圈,跑遍了周边大大小小几十个城市,贴了无数张寻人启事,无数次绝望地在异乡的街道上情绪崩溃。
可是,老胡却对我说,前面的六个月,我的公司虽然艰难度日但也能勉强维持,我没有破产也没有砸锅卖铁寻找过任何人。
最关键的是,前面六个月当中,我是一个相当正常的人。
我翻出六个月里记的日记,日记里都是些琐碎的工作纪要和与庄蝶的纠缠,完全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女儿的那种要命的煎熬。
老胡警告我说,除了他和庄蝶,千万不能随便和别人提到“丢了女儿”的所谓经历。
他已经察觉到,我虽然总是向他们描述丢失女儿的种种细节,描述“记忆世界”里六个月的真实和可怕,但除此之外,我好像一切正常。
我也冷静下来,告诉老胡放心。
但是我说,老胡,你最近能不能把应酬都推掉,我需要你待在我身边。
不管是我疯了还是没疯,心底的寒意都让我有些脊背发凉。
我和庄蝶的离婚官司暂停了。
除了按照他们的安排定期去精神科看病,我时时刻刻都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仔仔细细地验证,小心翼翼地试探,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信息的来源,它们都毫无疑问地对我显示着:我的一切关于“豆豆丢了”的经历,从来都不是事实!
匪夷所思却又满怀庆幸,光怪陆离却又心有余悸,这种感觉让我一直处于晕眩之中!
现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我惴惴不安地不敢再去多想,生怕再深究下去,事情突然又翻转成我不希望的样子。
就像是一个犯下罪孽的灵魂,在孤独地狱里痛苦地挣扎,当它被神迹一把拉回现实世界的时候,它害怕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梦。
老胡和我妈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他拿过我妈泡的一杯茶,抿了一口,放在茶几上。
每次老胡来了我妈就会出门,像是故意躲开我俩的谈话。
老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上次你见到豆豆了吧?”
我笑了,对他说:“我现在正常,没疯。”
老胡说:“今天是去精神科的日子。”
我说:“我就在家等你呢。”
老胡犹豫地说:“你真的现在一切正常?”
我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胡站起来,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走回沙发上坐下,想了一会儿才对我说:“我发现了一个情况,想了想,还是要跟你说。”
我有点迷惑地看着他,“那你说吧。”
老胡像是不敢看我的眼睛一样,“庄蝶和吴医生关系不一般,这个你知道吗?”
他说完又摇摇头,好像在想我怎么会知道。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吴医生?”
老胡坐起来,加重语气说:“我是说,你老婆——庄蝶,和给你看病的精神科吴医生,两个人关系……有点儿亲密。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吴医生全名叫吴真,我清醒以后去看过三次精神科,都是他给我诊疗。
无法解释的是,在我的“记忆世界”里,给我做精神治疗的,竟然也是这个吴真!
当然也是老胡他们托关系找到的他。
如果说“记忆世界”是幻象,那幻象里怎么会出现一个我本来不认识的人?而这个人在“现实世界”却又真实存在?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老胡:第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情况可不可靠;第二,我不知道他现在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清醒了以后就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如以前好用。很多需要拐几个弯的问题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我对老胡说:“到底什么情况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老胡叹了口气,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
他认真地对我说:“我真没想要调查他们的关系,但是我确实发现了异常。兄弟,我必须要提醒你——一个是你的精神科医生,一个是你正在闹离婚的老婆,现在他们俩有说不清的关系。而正当你和你老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的时候,你却突然发疯了。这太蹊跷了你不觉得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因为要争夺豆豆的抚养权,所以他们联合起来……把我搞成了精神病?”
老胡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我不懂这个,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干出这种事。时间也巧,但说实话我也不愿意相信……”
我愣了半晌,说:“她……他们不会有这么狠毒吧……这都有点儿像恐怖电影了……”
老胡摇摇头:“我也希望不会,我没有证据。我看到过他们……一起去接豆豆放学。”
我脑子里好像响起了爆炸声。
我愣了愣,冲到卧室床头柜旁,拉开柜门,取出小药箱打开,把精神科开的几种药一股脑倒在床上。
老胡跟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药品,拍拍我肩膀,说:“你先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怀疑。并且,即使动手脚,也不可能是用咱们能发现的办法。”
我跌坐在床上,六神无主地说:“那今天精神科还去不去?”
老胡正色道:“去,当然要去。可能去了也确定不了什么,你该做诊疗就照做不误,我会见机行事。”
开车到精神病院时,已经快到中午。
由于每次诊疗时间比较长,我和老胡决定,先到医院对面的饭店简单吃点儿。
吃饭时间还早,饭店里没几个人。我们点了几个菜,叫了米饭。
老胡突然一抽鼻子,“这什么味道?”
我也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偏头一看,离我们最近的一桌上,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对面坐了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年轻人应该刚吃过饭,正在逗小男孩玩。
味道只能是他们那边传过来的。
他们餐桌上放了一个玻璃杯,里面装了一杯黑色的液体。
还有一个黑色茶杯放在玻璃杯旁边,空的。
年轻人拿起黑色茶杯摇动起来,里面叮当作响,原来他们在玩色子。
色子在茶杯里停止了旋转,年轻人探头一看,他“哈”了一声:“没落点!哈哈!没落点就是最大的。我赢了!该你喝!”
小男孩也探头看了看,迟疑着问他:“这算是最大的吗?”
年轻人催促着:“少废话,我还能骗你吗?”
说着他把茶杯口斜指着我和老胡,“不信你问问他们,这算不算最大。快喝吧!”
我和老胡也看过去。
那个色子,竟然斜斜地倚着茶杯的底部边缘,以不可思议的姿势站立着!
无点!
年轻人显然并不是想让小男孩问我们,他只对我们晃了一下茶杯口,继续催促着小男孩。
小男孩不情愿地拿起玻璃杯,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
年轻人看着小男孩喝完以后,又摇晃了一下茶杯,色子落点了:2。
年轻人揶揄小男孩:“小朋友,你的酱油又白喝了。没落点是0点,是最小的,哈哈哈哈……”
原来,那个玻璃杯里装了一整杯的酱油。
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饭店老板娘走过来,把小男孩拉走,一边走一边数落:“回回上当,回回没记性!我让你不跟他玩非要跟他玩!活该!”
年轻人开心地张开两只胳膊,像飞机滑翔那样,哈哈大笑着奔出了饭店大门。
臭臭的味道果然淡了一些。
老胡呵呵笑着问老板娘:“这人是谁啊?够缺德的。”
老板娘没好气地说:“我们这里的常客。”她指指对面精神病院,“老病号了,”然后又指指自己的头,“这里有问题。”
吴医生的诊室在医院的顶楼,这里人迹罕至,装帧豪华,不像是医疗部门,倒像是科研机构。
我们推门进入,吴医生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等我们。
他像是不太舒服,右肘撑在桌子上,用手扶着头。
看见我们进来,他冲我们点点头,示意我们坐在对面。
吴医生是这个医院最年轻的专家,据说还是某大学的博士生导师。
老胡说,能够找到他给我看病,他和庄蝶一起托了很多的关系。
我想到了庄蝶,不由得在心里苦笑。
吴医生像是打起精神,微笑着对我说:“最近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幻觉又出现过吗?”
他和我说话,却把头转向老胡,看来他是更愿意相信老胡的回答。
像这种涉及隐私的诊疗,他竟然每次都不把老胡请出去,我前两次就感觉有点儿奇怪。
后来一想,之前我来他这里,对他描述那些“幻象”的时候,我的状态想必有点儿可怕,有老胡在,局面会好控制一些。
老胡点点头,说:“‘那边’的记忆还在,‘这边’的记忆还是没有,不过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边’的现实,知道‘那边’是幻觉,而且幻觉没有再发生过。生活能自理,思维也清楚,光就这些天来看,应该算是正常。”
老胡管我的“记忆世界”叫“那边”,“现实世界”叫“这边”,我已经习惯了。
吴医生说:“那么今天还是按照流程,我们先沟通半小时,然后做一次脑波扫描,是否需要调整药量看诊疗结果。”
我突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想起他竟然和庄蝶一起去接我的女儿放学,但自己现在却像机器人一样受他摆布。
无能为力的羞耻感占据了我,我脱口而出:“吴医生,我有几个疑问,想向你请教。”
老胡在桌子下踢了我一下,我没理他。
吴医生有点儿惊讶,他点点头,“可以,你可以问。”
我本来想问:“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精确地让我出现这样的幻觉?”
我没有问出来,老胡踢我一下还是起到了效果,我缓缓地问:“你知道因为这个病,我的女儿被判给我妻子的可能性增大了。我想问的是,我需要保持多长时间的‘正常人’状态,才可以让这个病不影响到判决?”
吴医生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胡赶紧补充说:“吴医生对不起,他最近几天经常懊悔,如果不是自己这个病,女儿的抚养权本来争议不大。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本来不应该问您的。”
老胡擂了一下我的胳膊,“你搞搞清楚!”
我知道他是让我别失控。
吴医生已经回过神来,他淡淡地说:“这确实不是我该回答的问题,法院怎么判决有很多要件,不是光一个精神诊断结果就能完全决定的。”
吴医生似乎在转守为攻,他说:“还有,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自己能够持续保持稳定的正常状态。”
我心里冷笑一声,没有答话。
吴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一个人的‘愿力’——抱歉这个词并不科学——如果过于强烈,难免会对自身产生反噬。你当初发病的原因,不排除是由于过于担心失去女儿,从而导致你的精神出现问题,最后这个精神问题有可能会真的让你失去女儿。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它就成了你自我实现的预言,在社会心理学领域,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
老胡不解地问:“自我实现的预言?”
吴医生接着说:“现在,你自己状况不稳定,又开始对争夺女儿产生强烈的愿望。我担心这种愿望越强烈,对你的病情越会产生不利的影响,而孩子被你抚养的机会就越渺茫。”
我听说过这个理论,但我不知道,用它来解释我的病因是否说得通。
我发现,无论是我还是老胡,要想在这个场合验证我们的怀疑,基本是不可能的。
到现在为止,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吴医生的抗拒,也能感受到吴医生的滴水不漏,继续谈下去没有什么意义,我沉默了。
老胡突然问道:“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臭味?”
吴医生的眼神好像闪过一丝慌乱,“哦,估计是刚刚清洁人员倒垃圾,飘出来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桌子上一个圆圆的盒子,盒子侧面的包装被牛皮纸封住了,上面盖了一个鼠标垫。
老胡往前拉了拉椅子,盯着吴医生继续问道:“吴医生,我想请教,像您这样的专家,一般什么层次,或者什么症状的病人才有资格由您来收治?”
这个问题似乎又在吴医生的意料之外,他沉吟着,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老胡目光闪动,“您是不是刚刚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做过诊疗?对了,他长得有点像那个电影明星大鹏。”
3、庄蝶
我和老胡开车行驶在高架上,去往郊区一个温泉度假村。
不知道为什么,从吴医生诊室里出来,我一直感觉自己身上脏脏的,心里也泛着恶心。老胡说,我的神经敏感度还是太高了。
我很佩服老胡的几个刁钻问题,从我们进门开始,吴医生似乎有几次不像以前那么沉着,这种状况在他身上没出现过,也许是我们没按套路出牌的结果。
但老胡认为,这可能和在我们之前就诊的那个人有关系。
就是老胡说长得像大鹏的年轻人。
也就是在饭店里,骗小男孩喝了一杯酱油的那个精神病人。
吴医生当然没有回答老胡的问题,他冷静地用保护病人隐私的说法结束了谈话。
我和老胡办好酒店入住,换了浴袍正要出门。
老胡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下,把电话朝向我,轻声说:“庄蝶的电话。”
老胡打开免提,庄蝶的声音传来:“老胡,对不起打扰你。你和他在一起吗?他最近……状态好吗?”
老胡看了看我,对庄蝶说:“感觉还可以。你找他吗?”
庄蝶的声音有着迟疑,她说:“你们现在哪里?要是他现在清醒的话,我想过来找他,把房子的事情办了。”
老胡看了看我,我不置可否,老胡对着电话说:“我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就挂了电话。
我问:“怎么回事?”
老胡说:“这事儿必须你决定。你和庄蝶的离婚协议里,一套房子归你,一套归她。还有一套是你们俩的名字,也是给她的。庄蝶本来想等你完全好了再办过户手续,但前几天她改主意了,说希望把房子卖掉,钱给她。现在,她想找你办手续。”
这个事我记得,离婚协议关于财产方面我们没有争议。
但现在不一样了,不论我的病因是否和她有关,单就她和吴医生说不清的关系,我已经很难不对她产生反感,再想到豆豆,一股恨意涌了上来。
呵呵,我今天刚去找了吴医生,庄蝶就开始行动了。似乎是怕再晚一点儿,会夜长梦多?
我摇摇头,说:“不用搭理她。”
老胡迟疑着拿起电话,我又改变了主意,对老胡说:“你跟她说,让她到这里来找我们。”
庄蝶的打扮比以前精致了许多,她和老胡说了一会儿话,了解我的状态,还顺便问了我妈的情况。
我和老胡坐在套间客厅的沙发上,庄蝶却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张椅子上,离我俩很远,就好像时刻准备逃走的样子。
她不时地望我一眼,想开口却好像不太敢,始终没有和我过于接近。
庄蝶还是提出了来意,她说:“我……我现在需要用钱,所以想现在把给我的这套房子卖掉,需要你的授权。”
我想象着她和吴医生一起去接豆豆的场景,没有说话。
在现实世界里,我俩经过了怎样的拉锯战,我没有记忆。但是,在我的“记忆世界”里,豆豆丢了以后,她悲痛欲绝,先是拼命地打我骂我,然后和我一起四处奔走,跑遍了周边的城市。我清楚地记得有好多次,在完全没有希望的大海捞针之后,我们俩抱头痛哭。她最后的眼神有多绝望,对我的怨恨就有多深。
在那个世界,离婚也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我在心里一声叹息。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欠她。可在“那边”,我死十次都不足以还她。
我的心软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但我没有立刻答应她的要求。
盘桓的怨念,像毒草一样扎在我的精神上。
我冷冷地说:“如果你能让豆豆留在我身边,连我现在的那套房子,我都可以给你。”
庄蝶讶然,她看了看老周,又看着我,像是根本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知所措地说:“你怎么会……你不考虑自己的状态吗?不考虑豆豆的感受吗?……你的状态刚刚好转,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做这样的交易……”
我脑子乱得很,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愤怒,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我只能拿豆豆当武器,我知道这会让她提心吊胆、坐卧不安。
老周在旁边说:“说好了今天只谈房子的事。”他坐到我身边来,“别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现在最关键的是你自己。”
庄蝶看出来了,我似乎发生了她不了解的变化,她不知道我又被什么刺激了,这状况她始料未及,她站起来要离开。
我对进一步伤害她没有兴趣,除了豆豆,我对一切都兴味索然。
但我算不上真的无赖,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我说:“房子的事情,就让上帝来决定吧。”
我掏出一个硬币,扔到了半空。
是“花”。
我说:“你回去吧,房子这件事我会认。但是我会按照协议来认。我会给你办过户手续,但不是现在。至于卖房,对不起,硬币对我说,不行。”
庄蝶眼泪涌了出来,“你难道不问问我,我为什么需要钱吗?”
她看了看老胡,张口还要说什么,我摆摆手制止了她。
庄蝶似乎气得浑身发抖,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所以,你从来都是用硬币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是吗?
“你难道忘了,你发疯的时候,一直不停地说你找到了那枚硬币吗?你难道不记得,你一直在说,找到了硬币豆豆就一定会回来了吗?
“我一直认为你是说疯话,现在看来,硬币就是你的心魔,你就让你的硬币来决定你自己的后半生吧!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神经病!”
4、魔障
硬币!
我扔的那枚硬币!
我为了决定要去玩哪个项目,而扔的那枚硬币!
我没有忘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它。
那时候,我扔了一枚硬币,可它却脱手了,滚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然后我随便选了一个项目!
这之后十分钟内,豆豆就丢了!
我也记得,豆豆丢了以后,我和我妈苦寻无果,陷入绝望的时候,我突然对我妈说,我要找到我扔的那枚硬币。
我不停地说,只要找到那枚硬币,再扔一次,豆豆就会回来了,豆豆一定会回来了。
我妈被我吓得呜呜地哭。
这都是在“记忆世界”里发生的。
在“现实世界”里,我发疯的那个时候,一直说我找到它了!我找到硬币了!
庄蝶和老胡,也被我的举动吓坏了。
等等!
在“现实世界”里,我前几天专门问过我妈,我们在迪士尼那时候,我们扔硬币了吗?
我妈的回答是肯定的!
她说,我扔了一个硬币,它稳稳地落在我的手上,是“字”。
于是,我们去玩了小飞侠。
但在我的“记忆世界”里,我明确地记得,硬币明明是脱手了!
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玩小矮人矿山车!
再之前的记忆里,没有发现两个世界的不同!
也就是说,在硬币扔上半空的时候,我的记忆已经和别人不同了!
在我妈的眼里,它定在了“字”那一面。
在我记忆里,它再也没有找到。
“再也没有找到”是不正确的!
硬币出现,是在我最后一次去豆豆被人抱走的那个地方,当然是我的“记忆世界”里!
我记起来了,我去那里似乎就是为了去找这枚硬币!
它出现了!
在一个自动售物柜靠墙的柜脚边上!
它靠在柜脚上。
它竟然静静地站立在那里!
我记得我当时兴奋得发狂,我向一个小孩借了一个长长的气球,伸进去想把它弄出来,没用。
我又找工作人员,让他们帮我找一根长木棍,也没找到。
我急不可耐,用手机瞄准它,贴着地面滑了过去。
它的侧面被我的手机击到,快速滚了出去!
我站起来,飞快地跑到售物柜另一侧!
硬币缓缓地滚动着,慢慢地停下。
它倒头一歪,躺在了地上。
是“字”!
然后,我就在“现实世界”里发疯了!
想到这里,我已经是一身的冷汗!
老胡默默地听我说完硬币的故事,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抽了很多支烟,完全忘记了浴袍还穿在身上。
老胡终于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扔了一个硬币,然后就去了‘那边’?然后豆豆就丢了?然后你就倾家荡产找了豆豆半年?”
“然后你又到那个地方找到了那枚硬币?然后它倒下了成了‘字’?然后你就回到了‘这边’?并且保留了‘那边’的记忆,却没有‘这边’的记忆?”
我点点头。
老胡接着说:“可是,这些都是你的幻觉啊!在‘这边’,也就是你说的‘现实世界’,你那个硬币决定了什么呢?”
他自言自语地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边’,硬币只是决定了你们选择小飞侠项目,豆豆并没有丢。”
“在‘那边’——硬币让你妻离子散,最后一把把你推回了‘这边’?”
“就好像是下棋?可以悔棋?在‘那边’命运太悲惨了,然后再回到‘这边’进入另一个命运?”
“我脑子乱七八糟的……这么理解也太玄了吧?”
我也被这种想法震惊着,我也没有能力再去推理。
我宁愿接受‘这边’的命运,也不愿意相信这么离奇的解释。
但是我的思维,却在每时每刻自我完善着这个解释。
良久,我缓缓地问老胡,像是在问我自己:“你听说过‘魔障’吗?”
老胡点点头。
我说:
“我现在开始相信了,我‘那边’的记忆再真实,它都只是幻觉。我被自己的心魔设置了障碍,当心魔不受约束地击溃我的神经系统,魔障世界就出现了。
“在魔障统治的世界里,我弄丢了女儿,造就了自己悲惨的下半生。
“可能我的意识还有一丝挣扎的力量,也许就是吴医生说的‘愿力’吧——我在魔障世界里除了没完没了地寻找豆豆,就是无休无止地寻找那枚硬币。我的意识深处可能认为,只有找到它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的命运。没想到的是,它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然后我回到了‘这边’的世界,在这里,我女儿没有丢,虽然生活不尽人意,但还可以接受。”
我苦笑着,用虚弱地语气对老胡说:“老胡,我不想再追究了,到此为止吧。现在这个结果,挺好的。”
在寂静的郊外寒夜里,温泉度假酒店又黑又冷的阳台上,我和老胡长时间沉默地站立着,就像是两个被魔鬼施了定身术的冰冷雕像。
老胡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了,他用浴袍裹了裹身体,小声地说:“你记不记得……上午饭店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人,他扔出来的那个……以奇怪的姿势站着的色子……”
我也像想了起来什么,也裹紧了自己的浴袍,“我想起来了,很像……特别像……”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用色子骗小男孩喝了一杯酱油。
那个色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斜斜地站在那里,没有落点。
我想起在‘那边’世界里,当我发现那枚硬币的时候,它也是以超出正常人想象的姿势站立着!
老胡说:
“色子没落点,但年轻人骗了小男孩,让他喝掉了那杯东西——小男孩的命运被改变了。
“之后,年轻人落了点……如果你的说法成立,那么小男孩应该变成从来没喝过那杯东西才对,不是吗?”
我摇摇头:
“我也想不通这一点,色子没落点的时候,小男孩存在两种命运——喝还是不喝。
“但年轻人骗了小男孩,强行让他进入某种命运。
“就像我扔了硬币,它不见了,我自己强行选择,进入了某一种命运。
“可是我为什么可以被拉回呢?小男孩为什么没有改变命运?”
我抓着头发,再也想不下去了。
老胡说:“如果按照你‘魔障’的那个说法,小男孩被年轻人施了魔障,他产生了自己喝了酱油的幻觉,然后年轻人落点之后,这个幻觉消失!这才说得通,对吧?”
“可是,小男孩喝了酱油这件事,你和我都看见了,那肯定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事实!唉……我头也要晕了。”
老胡说:“今天先歇了吧,别想了。明天直接去找他。”
我茫然:“找谁?”
老胡说:“当然是那个扔色子的年轻人!”
我问他:“去哪里找?”
老胡说:“他肯定也是吴医生的病人,如果吴医生不是随便收治病人的话,那这个年轻人的经历肯定也不简单。”
老胡缓缓地接着说道:
“或许,他会知道一些什么咱们不知道的。”
5、工程师小李
饭店老板娘果然有年轻人的电话,不光有电话,还有他的名片,上面有公司名称、地址、电话、邮箱。
年轻人在电话里轻松地答应和我们见面。
甚至没有问我们为什么找他,我只说了我也是吴医生的病人,他就痛快地答应了。
他叫李玄,是某集团技术部门的软件工程师。
入夜,我和老胡、李玄坐在露天的烧烤排档里,我们特意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说是偏僻,其实也是人声鼎沸。
嘈杂的市井里,没有人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我们哪怕坐在排档中间,哪怕在说昨天晚上在哪里作案,估计也不会有人关心。
每个人的精神带宽都极其有限,打理好自己已经竭尽了全力,没有剩余分给不相干的人。
但这种状况,却是我们三个求之不得的。
我和老胡都知道,今天晚上要谈的东西,可能比我俩能够想到的更离奇,更怪诞。
我想到这里,自己笑了,两个精神病人和一个跟精神病混在一起的人,他们的谈话本该就是离奇怪诞的。
李玄认真听完了我的故事,又认真听了我和老周的分析。
他完全没有昨天骗小男孩时那种嬉笑的表情,连气质都有巨大的变化。
他眼窝深陷,眼神暗淡。
但听到关键处,他也会突然目光炯炯,眼睛亮得吓人。
他一度让我想起了,鹰。
他一边听一边在沉思,时不时问我们一两句。
之后,他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
通信工程师李玄,毕业以后就在某通信集团工作。
“985”高校的学历、刻苦敬业的表现、对外派驻的从不拒绝,让他在公司发展势头良好。
短短三年的积累,他和女友攒够了首付,在这个城市相对热门的地段买了房子。
他们计划好了,在拿到房子的第一个大假期,一起回老家结婚。
不久,房子拿到了。
再不久,一件事情发生了。
公司要派驻若干人员到瑞典常驻,他是其中之一。
想到要结婚,他犹豫了。
再想想外驻的待遇,至少是本地的三倍以上,比短期外驻也要好得多,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想先答应公司,回家再做女友的工作。
那个晚上,在他们自己刚拿到不久的房子里,他的命运出现了BUG。
女友当然是不同意,她是一个外企的普通财务人员,收入远不如他。
她说,她愿意像那些老会计一样,去找一些别的企业,给他们做账多挣一点儿。
她不怕辛苦,只要他能留下来。
他拿出自己计划给她看,按他的设想,外派三年回来后房贷基本能还完。
在那之后,两个人就自由了,想怎么做怎么选,都可以。
两个人先是各说各话,然后是僵持、争吵,到最后摊牌。
摊牌的方式是滑稽的。
很久以来,他们在某个问题有分歧的时候,都是用“俄罗斯轮盘赌”的方式来解决。
一只仿真度不高的左轮手枪,用泡沫小球做的子弹,可以完成“俄罗斯轮盘赌”的经典过程。
一种玩笑式的解决分歧的相处技巧。
规则是:六个弹穴装三颗子弹,主张者对着自己太阳穴扣动扳机,“活”,就自己说了算;“死”,就放弃主张。
只有一次机会。
这一次,他们没有玩笑的意味,却把命运交给了一个玩笑。
李玄黯然地说:“她装好子弹把枪递给我,我打开左轮进行了检查,确认里面是装了三颗子弹。这个动作伤害了她,我清晰地记得她夺眶而出的眼泪。”
李玄停了停,鼓起勇气继续说:“但我做了一件更不可饶恕的事。”
我和老胡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李玄似乎泪光闪动。
“我把手枪对准太阳穴,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我扣下了扳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手枪竟然卡壳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没有多想,打算打开手枪左轮看看怎么回事。
“女友坐在我对面,她焦急地催促我,让我赶快再开一枪。
“我突然怒不可遏地把手枪扔到墙角,我大声冲她吼着,我说我决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么滑稽的东西。
“我大喊着,如果你真的明白事理,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如果你不明白,我就给你足够的时间明白。”
李玄说:“我摔门走出去的时候,感觉身上的压力减轻了很多,但心里却压了一块石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不久以后,我就知道了。”
事情好像就这样解决了,女友不再坚持,李玄也顺利地被放进派驻国外名单。
他早就打算好了,婚期不变。
他要在离开之前把所有的休假集中在一起,他要给爱人一个完美的蜜月假期。
软件工程师李玄第一次从瑞典回来,是接到爱人要求离婚的短信之后。
后面的剧情很容易想象,拉锯战一样的挽留,再也不可能回去的从前。
李玄身心俱疲地回到国外,他用努力地工作来排解苦闷。
一开始,他仍然在社交网络上寻找她的一切蛛丝马迹。
直到后来,他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婚纱照。
婚纱照上,一个大家共同的男性友人,搂着她的腰肢,深情款款地凝望着她。
三年后,外驻结束了。
李玄回到国内,一群朋友把他叫到酒店接风。
他喝得酩酊大醉,在酒桌上讲了无数个笑话。
宴罢,朋友们把他送回他的房子里。
他和她的婚房。
他三年来第一次回到这里,酒精的作用让他一直哈哈怪笑,他醉眼迷离地发现了那支左轮手枪。
他捡起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左轮逆着方向转动了一格。
然后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他感觉到泡沫子弹打在头上麻酥酥的,他更加疯狂地笑着,鼾声如雷地睡去。
李玄的眼神开始迷离:
“左轮手枪、派遣令、婚纱照,一切都那么真实。我挽留、她拒绝、再挽留、她直接消失。我一个人黯然回到国外、拼命地工作——这些都不容置疑地存在着。”
他好像回过神来:
“我醉了一夜,醒来以后发现了自己在哪里,又重重地摔回床上。”
“然后,”他的眼神直勾勾的,“我看到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柜上。”
“我跳下床,房子是温暖干净的,地面刚刚有人拖过,餐厅桌子上放着早餐,而我穿着我自己肯定不会买的睡衣。”
“当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门开了,我看到了她。”
“后来,我知道了。三年前,我没有接受外派,我和女友没有分手,我们结婚了,并且到现在,房贷也还没有还完。”
“我震惊,不解,崩溃。然后,”他苦笑着说,“去看精神科。”
“我其实表现得还好,我的精神崩溃没有持续多久。”
“我一边配合爱人接受精神治疗,一边暗暗寻找各种机会验证。我发现,每一个我获得的新情况,都证明了我是新婚燕尔,乐不思蜀,丧失斗志。以前的驻外狂人,现在已经深陷温柔乡。
“我在这个世界的记忆消失了,我大脑里保存的是刚才和你们说的那些记忆。我只能依靠别人的描述,对这个世界里的那三年进行拼凑,拼凑的结果是,我是个幸福的男人,比另一个世界的我过得好得多。
“我已经接受了这个和记忆相悖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即使我没有留下记忆,但好像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听别人说起来,三年里我的行为,也没有发现不正常。我结了婚,换了工作,交了一帮新朋友。除了我爱人和吴医生,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有精神问题。
“由于某种原因,我从现实世界被推到另一个世界里游荡了三年,留下了那里的记忆。后来又由于某种原因,我又被推回现实世界——这个我真正应该在其中生老病死的世界。”
6、另一个世界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完李玄的故事,我和老胡还是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三个都没有再说话。
烧烤上来了,嘴巴的咀嚼和肠胃的蠕动,让我们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真实。
烧烤的烟火气和辣椒的味道,让缩到角落的意识敢于探出头来。
它受够了孤独和沉默,它渴望和其他意识进行交流。
我问李玄:“你有没有问过你爱人,当初……我是说在现实世界里,你的手枪卡壳了吗?”
李玄恢复了常态,他的眼睛亮了,对我说:“你问到了关键——我爱人多次对我说,我当时的手枪发射了。它射出了子弹,我‘死’了。当时,我极不情愿,但却遵守了承诺。”
我长叹了一口气,飞快地思考着。
我扔了一个硬币,李玄扣动了左轮手枪。
我的硬币脱手,他的左轮手枪卡壳。
我找到硬币的时候它站立着,然后我让它倒下变成了“字”!然后我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女儿没有丢!
他发现手枪的时候手枪没人动过,然后他拨回同一个弹穴扣动扳机,它发射了!然后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没去国外度过三年,爱人没有离散!
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那个更为离奇的说法,真的会是正确的解释?
李玄像是和我有心灵感应,他扔掉一根竹签,用纸巾擦擦手,没有看我和老胡,面无表情地说:“没错,平行世界是存在的。”
果然!
李玄缓缓地接着说:“平行世界理论,本来是为量子提出来的。一个光子穿过双缝,如果我们不观察它,它就处于叠加态,并同时穿过双缝,在挡板上出现自我干涉的条纹。如果观察它,它就会只穿过一条缝,在挡板上打出一个光点。这是基本常识。”
我和老胡点点头。
李玄继续解释着:
“科学家管这种观察后的变化叫作‘坍缩’。
“如果用这个思想来思考,那么你扔的硬币和我开的枪,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坍缩。它们一直处于叠加态。
“所谓‘叠加态’,是‘事件的叠加态’,是‘我们自己赋予的,让它来决定我们命运的事件——的叠加态’。
“换句话说,叠加态就是未知。
“直到被你重新找到了硬币,或者被我再一次拿起枪。
“这个时候我们相当于对它进行了观察,这一次,它坍缩了!”
李玄说:“可是,又有科学家声称,事实上光子在通过双缝之后,世界分裂成两个,一个世界光子在左,另一个世界光子在右。
“也就是说,在你扔硬币之后,世界分裂成两个——其中一个世界里你丢了女儿,另一个没丢。”
直到这里,我和老胡仍然能听懂,但却想不明白。
老胡问:“不管是坍缩成一个还是分裂成两个,但那个硬币和枪当时是处于……叠加态啊?它们没有坍缩啊!那你们怎么还会有那些记忆呢?还有,被从那边拉回到这边,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玄说:
“你说的没错。我们没有观察到硬币和枪坍缩,就自己进行了选择。这说明,我们的意志能够在初始条件未知时,自由选择进入某一个世界。
“至于被拉回现实世界,应该用一个更反常识的实验来解释。
“我们可以对量子,也就是叠加态,也就是未知——进行延迟选择。”
7、观测创造历史
“简单点说,延迟选择实验允许,在光子通过某条线路之后——注意是之后——再人为选择让光子同时通过两条线路。
“举个例子,你的弟弟要从北京到上海来看你,他上午坐高铁出发。你知道他上了高铁之后做出了某种选择,然后你发现他在飞机场和高铁站同时出现——他是同时走两条线路来的。
“再进一步理解,比如说你的老婆……好吧,比如说一个老公和他的妻子。老公听传闻说,老婆和自己结婚前曾接到过前男友的邀请去酒店。那么妻子到底有没有去过酒店?妻子当初的这个决定对于老公来说,一直处于叠加状态,因为他没有没有准确的信息,属于未知。
“这里我们做一个设定:妻子只要是去了酒店,就必定会怀孕。
“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这个时候检查孩子的血型——注意这可以算是一次‘观察’。
“我们先了解一个常识:如果妻子血型是O,老公血型是A,前男友血型是B。那么,如果孩子是老公的,孩子血型必然是O和A的一种;如果孩子是前男友的,孩子血型必然是O和B的一种。
“吊诡的事情来了——不是因为女人没去酒店和前男友翻云覆雨,所以孩子的血型才是A!而是因为后来观察到孩子的血型是A,所以历史必须坍缩到女人没去酒店的样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观察到孩子血型为B,则历史必须坍缩到女人去了酒店的选择!
“在这里,因果律被倒置了!后来的观察,创造了之前的历史。
“怎么样?过分吗?还有更过分的——有科学家说,没有意识的观察,量子不光是处于叠加态,它们甚至都不存在。再离奇一点儿,有人说不光量子不存在,就连我们的宇宙,在观察者出现之前,也是不存在的。是意识创造了这一切,它创造了世界万物、宇宙星辰,还有我们的历史。”
“可是,既然是观察创造历史,那么当你找到那枚硬币的时候,它完全可以直接坍缩成‘花’,不就和已经发生的历史自洽了吗?何苦再坍缩成‘字’,兴师动众地搞出另一个世界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叠加态的坍缩和已经发生的历史不一样了?
“这个问题也可以这样问,到底是什么原因,把我们从记忆世界拉回了现实世界?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掷色子实验’。”
8、掷色子实验
老胡喃喃地说:“你们两个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们确实是出现了幻觉呢?”
老胡说:“如果说,事情本来就一直是现实世界这个样子,只是你们的确产生了幻觉。你太紧张结果幻想女儿丢了,而你压力太大幻想老婆没了。这难道不是最简单的解释吗?”
李玄叹了一口气。“我很累的时候也觉得这样较真没有意义。可是,”他说,“有几个情况支持我继续想下去。”
“第一,我在记忆世界的经历实在是太真实了。
“第二,为什么两个世界的穿梭精确地和叠加态的出现和坍缩有关。”
“第三,”他神秘地说,“我用‘掷色子实验’发现了这个宇宙的BUG。”
老胡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你在饭店里逗那个小男孩,就是用的这个方法吗?”
李玄笑了,他摇摇头,“哪里有那么简单。”
他说:“对小男孩来说,他是被我骗的。如果他当时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会喝那杯东西吗?不会,对吧?
“没错,色子开始并没有坍缩。我告诉小男孩没落点是最大,他信了并喝了那杯东西。但是,后来他观察到了叠加色子的坍缩,点数是2。
“问题在于,小男孩喝了酱油的命运,并没有因为色子坍缩成2而改变!这是为什么?你们想过吗?”
老胡说:“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
我感觉老胡已经倾向于相信我和李玄还是疯子,他对李玄的理论好像兴趣已经不大了。
李玄说:“他的命运确实没有被改变,只是因为,那是我的世界。”
看我们还是懵的,李玄解释说:“因为色子是我掷的!我掷的色子,就是我的世界,不是他的!如果小男孩是自己掷的色子,那个世界就是他的世界!如果掷出来的色子是叠加态,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酱油醋喝了,然后再去观测那个色子让它坍缩,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老胡冷眼看着他说:“也许坍缩成他不需要喝的状态,对吗?这样你的理论好像就不能成立了。”
李玄微笑着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做了超过1000万次实验。”
老胡怔住,他说:“1000万次?”
李玄说:
“我先掷了3万次色子,出现了1500次左右的未坍缩状态,大概5%,就是色子斜斜地站在那里,不落点的状态。
“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看一下,随机状态下出现叠加态的概率是多少,结果是大概5%,这个比例不低了。”
李玄接着说:
“然后,我又掷了3万次色子,这一次,我提前做好了计划——
“1.我的左右手分别握着一个拉杆,轻轻拉动即可计数。
“2.每一次色子的确定态,1、2、3点我左手拉动拉杆,4、5、6点右手拉动拉杆。
“3.每一次色子的叠加态,我随机选择拉动握左手或右手,然后马上让色子坍缩。
“4.色子的掷出、坍缩和回收都由自动装置完成。
“诡异的事出现了,这一次实验,色子出现的叠加态一共只有4次,也就是差不多万分之一。
“色子的叠加状态好像在和我捉迷藏,当我想要统计它的规律时,它却突然躲了起来。
“不过4次总算不是没有,我看到这4次叠加态的时候,我完全随机地拉动拉杆,然后我让色子坍缩。
“你们猜发生了什么?——色子的4次延迟观察,和我之前的随机选择完全相符!
“也就是说,我拉了左手拉杆,它就相应的坍缩成1或2或3,我握了右手,它就坍缩成4或5或6。
“坍缩是因,拉动拉杆应该是果,但是在这里,因果律又被倒置了!
“现在可以解释了,如果小男孩自己掷色子,看到叠加态他直接喝掉酱油,那么当他让色子坍缩时,他极大的概率会看到:他确实应该喝!”
“也就是说,极大的概率,叠加态即使是延迟坍缩,也会坍缩成和已经发生的事实相符的样子。”我问,“可是,你和我的经历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是完全没办法解释啊!”
“我差一点儿就放弃了,但我幸亏没有服输,我设计了一个程序。
“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一个软件工程师。
“我的程序很简单,它可以无数次循环地生成叠加态,每一次的叠加态都有42.5%的概率自动坍缩成0,还有42.5%的概率自动坍缩成1,另外的5%的概率,它会持续处于叠加态中,直到人工干预让它坍缩。
“自然坍缩的情况我不做出反应,程序会自动计数。
“看到需要干预的叠加态出现,我会随机拉动左右手。
“我把程序运行了10轮,每轮的循环数是100万次。
“果不其然,叠加态又在和我捉迷藏,按照程序设定,它的出现概率应该是5%,但是它却莫名其妙地剧烈减小到万分之一。预想中第一轮的100万次循环应该出现5万次叠加态,可它只出现了95次。
“第一轮100万次循环,出现了499913次0,499992次1。
“而剩下的95次,就是叠加态。我只需要对这95次叠加态做出反应。
“95次的延迟坍缩,结果与我之前的选择完全相符!
“我连续做了六轮实验,共有600万次。我碰到了591次需要干预的叠加态,591的坍缩结果,仍然与我之前的选择完全一致!
“我想看到一次和我的选择相悖的坍缩,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停地祈祷着。
“在第七轮100万次的实验中,出现了一次相悖!
“第八轮中,出现了两次!
“第九轮和第十轮100万次实验,出现了6次!
“1000万次实验,出现了984次需要干预的叠加态,其中975次中坍缩状态与选择一致,9次与我的选择相反。
“这9次相反的情况,在电脑的记录上是查不到的。原因很简单——在我干预后,它的坍缩结果会修正我在电脑中的拉动记录。这个时候,坍缩结果改变了历史。拉动与坍缩结果的相悖的信息,只有在我的记忆里能找到。
“所以,在这1000万次实验中,我有9次被从‘记忆世界’重新拉回‘现实世界’。
“而这个过程,与你和我碰到的情况和感受,完全一致。
“所以,我们是被这个宇宙选中的幸运儿,人类每100万个决定他们命运走向的人生选择中,只有一个有机会让他们重新选择。”
9、“愿力”
我们惊骇着,我们叹息着,我们开着玩笑,我们流着泪,我们感谢宇宙的恩赐。
我们喝了太多的酒,但没有一个人说要结束。
我们好像觉得,只有很多人在一起嬉笑着吵闹着,才不会被宇宙那冷漠诡异的寒冷所吞没。
李玄嘻嘻笑着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在吴医生办公室做了什么吗?”
老胡也傻笑着说:“我知道,你把屎拉在裤子里了。”
李玄哈哈大笑地说:“错了!我送了一个鲱鱼罐头给他。”
我和老胡都狂笑起来,老胡说:“鲱鱼罐头……就是那个比屎还要臭几十倍的罐头吗?”
李玄笑着说:“是的。”
他突然有点儿正色起来,小声地说:“我让他完全相信了,我刚才和你们说的一切。”
我和老胡又愣住了。
李玄慢悠悠地说:“你们看到他吐了吗?”
我马上想起来,我们去到吴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他好像不舒服,用手撑着头,地面上刚被人拖过。
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
老胡急着说:“怎么回事?难道是,你把那个臭罐头打开了?”
李玄摇摇头,“不是,是他自己打开了。”
我疑惑着,“他自己为什么要打开?他喜欢那味道?”
李玄说:“他打开了,也没有打开。”
看着我们不解的表情,李玄神秘地说:“我做了另一个实验,验证我的另一个猜想。
“我知道吴医生应该是个很干净……很精致的人,他一定不会喜欢这东西。
“然后我带了一罐鲱鱼罐头到他办公室,我和他说,为了让他相信我一直以来说的话,请他配合我做一个实验。
“我在手机上运行了我的程序,然后告诉他,如果碰到叠加态,就打开罐头。
“我对他说,打开罐头之后,立刻在我手机上让叠加态坍缩。
“然后我运行了程序。
“然后我发现他并没有变化,还是很平静地坐在我对面。
“再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想跑去卫生间,但跑到中途,他就直接吐在了地板上。
“他虚弱地坐回椅子上,他对我说,他相信了我。”
老胡问:“他怎么突然吐了?”
李玄悠悠地说:“他在另一个世界,打开了罐头。
“他看到手机上的叠加态以后,自己选择打开了罐头,那味道让他精神崩溃,然后他立刻让叠加态坍缩。
“这一次,叠加态坍缩到了相反的世界。那个罐头仍旧完好密封地摆在他的桌子上,从来没有被打开过。而在我眼里,那个叠加态直接坍缩成了不需要打开罐头的样子。”
我奇怪地问:“那他为什么还会吐?”
李玄说:“味道的记忆还在,他胃痉挛的感觉还在,他拼命压制还是没有忍住。”
我又问:“可是不对呀,你不是说100万次里面也只有一次能够坍缩回来吗?为什么吴医生一次就能成功了?”
李玄的目光望着黑色的苍穹,像是在呓语:“吴医生和我给出了一样地答案——‘愿力’。”
“愿力”!
我记得昨天我在吴医生那里的时候,他也对我说了这个词。
他说,过于担心或者过于期待某件事的发生,有可能真的会让它发生!
李玄说:“一个人的‘愿力’是不可捉摸的,有时候它毫无作用,有时候它又是改变命运的关键。吴医生说,打开罐头的时候,那味道让他想去死,他改变历史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当看到叠加态的时候,他的‘愿力’让它坍缩成了他想要的状态——他没有打开过它!”
李玄赞叹着:“看吧,造物主多么神奇,他设置了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让人类可以回去做出更好的选择,却又把这种机会分配给那些‘愿力’最强的人。”
老胡问:“这都是他后来和你说的?”
李玄点点头。
老胡又问了一句:“不对啊,如果说罐头没有打开过,为什么我们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臭味?很淡,但是绝对不是呕吐物的味道。”
李玄哈哈笑着说:“因为我那天吃了鲱鱼罐头,这是我在瑞典外驻时的最爱,当然,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如果不是烧烤排档老板过来问了好几次我们要不要加菜,估计我们还要继续聊下去。
我们三个都喝得东倒西歪,站起来挥手告别。
我和老周踏上一辆出租车,我叫嚷着:“师傅,去郊区,温泉酒店!”
老胡说:“还是回家吧,我们今天已经在那边退房了,再说天都快亮了。”
我说:“不行,我今天不想回家。去酒店!”
司机师傅说:“不好意思啊两位,最近我不跑远活,你们家要是近的话我拉你们回去,我也就歇了。”
老胡问:“为什么?”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我们,没好气地说:“最近治安不好,前些日子刚有个司机被抢劫,结果倒把对方给杀了,这把年纪摊上这种官司,你说倒霉不倒霉?”
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后座上沉沉地睡去。
10、更坏的世界
一周以后,我接到了吴医生的电话。
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接受了李玄对这个宇宙的解释,更接受了宇宙创造的“愿力”的奇妙。
我好像已经不在乎庄蝶将来要和谁在一起了。
我尽量释放自己的“愿力”,关于豆豆,只要她还在我的世界里,她和我或者和庄蝶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开心的历史总会过去,是时候开始我新的人生旅程了。
如果说我的“愿力”依旧强烈,那么它的方向,已经改变了!
吴医生在电话和我说,他希望我明天上午去一下他那里。
我虽然疑惑,但没有拒绝。
当我踏进吴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还有两个穿警服的人。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吴医生,他说:“你需要配合这两位警官进行一个调查,具体他们二位会向你解释。”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两位警官进到另一间办公室,两个半小时以后,我又惴惴地出来。
他们简单询问了我在吴医生这里就诊的情况。
然后他们极为细致地让我描述我在“记忆世界”里发生的一切!
包括如何扔的硬币,硬币如何脱手,我多么焦急地寻找女儿,多么迫切地想找到那枚硬币。
包括看到硬币时它的状态,我如何确认那就是我的硬币,我如何让它坍缩,坍缩后我怎样回到了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和记忆世界有哪些不同,等等。
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不管在哪个世界,我都没有犯罪行为,这一点我是确定的。
但我始终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
如果是想深入研究我这个案例,那不应该是他们来。
如果是了解我在现实世界有什么违法行为,为什么他们对现实世界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
我一头雾水。
直到我呆呆地走出医院,又来到对面的饭店坐下,我看到了李玄。
李玄竟然也是呆呆的,他勉强一笑,算是跟我打招呼。
我坐到他的对面,急切地问:“你是不是也刚刚被警方协助调查?”
李玄目光呆滞地点点头。
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情况,和警方有什么关系吗?”
李玄喃喃地说:“我想错了,我全想错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厉声说:“到底怎么了?你正常一点好不好!”
李玄叹了口气,对我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我逼着吴医生讲给我听的。”
崔铭今年四十九岁,已经开了十几年的出租了。
他不怕辛苦又会趴活,生意一直还可以。前几年他老婆下岗了,老崔就让他老婆专门开白天,他自己开晚上。家庭的收入也还过得去。
但是儿子女儿都大了,一个上大学,另一个马上要上。两口子感觉压力越来越大。
他脑子还是灵活的,专门趴长途,尤其是夜店门口跨境的那种。
哪些场所会有附近小地方的人经常来玩,他慢慢摸清楚了。
但是长时间的熬夜也让他精力不济,没活的时候他就坐在驾驶座眯一会儿。
有时候感觉实在熬不住了,很想回去睡觉,他就在心里想:让老天爷决定吧。
其实就是想给自己偷懒一个说法。
他老婆本来给他准备了两个塑料糖盒,晃一下会蹦出来一颗糖。一个糖盒里装的是茶糖,有点提神醒脑的功能;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药糖,据说有助睡眠。
是在一个卖保健品的人那里买的,老崔认为最多能有点儿心理作用。
后来一个糖盒丢了,老崔就把两种糖一起装进剩下的那个盒子里。本来就没什么用,平时想清清口气,就随便拿一颗出来放在嘴里咀嚼。
只有在想偷懒的时候,老崔才用它做决定,抖出来是茶糖,就不回家继续撑着;是药糖就麻利地回家睡觉了。
那天凌晨三点多,老崔实在困得不行,他拿出糖盒抖了抖,又抖了抖,没想到什么糖都没掉出来。可能是卡在出糖口那里了。
老崔心里骂了一声,调转车头,回家睡觉去!
开了一会儿,老崔看见好几个车打着双闪等在前面,像是在查酒驾。
也许是急着回家睡觉,也许是长期的疲劳和厌倦导致的焦虑,老崔等不及跟在这几个车后面。
他再次调转车头想换另外一条路。
查酒驾的民警发现了异常,开始喊话让老崔停下来,老崔觉得他们应该没看见自己的车牌号,反而加大了油门。
后面的警车追上来,老崔的车已经有点儿失控了,他连闯了几个红灯,还差点儿撞到一个收垃圾的老人,最后被出现在前方的其他警车逼停了。
最后定性危险驾驶,车辆暂扣。
虽然人没被关进去,但是吃饭的家伙没了。后来直接面临着罚款罚分,甚至起诉。
老婆不断地数落老崔,他自己也懊悔得要命。
又一次和老婆吵架以后,他沮丧地想,要是当时拿了颗茶糖出来,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从背包里取出那个糖盒。
一颗茶糖,稳稳地卡在出糖口上!
然后,我们现在都知道了,老崔杀了人!
我猛然能明白,为什么警方会找我和李玄了解情况!
老崔的糖盒,出糖口那里那颗糖,就是一个叠加态。
他没有理会它,而是自己选择回家,然后就碰到了后面那些倒霉的事!
然后老崔重新想起它并“观察它”,它坍缩了,并且真的坍缩成了和历史相反的状态!
老崔的命运被改变了!
李玄嘲弄地笑着说:“是的,老崔的命运被改变了,可是,他的命运变得更坏。”
李玄说,在现实世界里,他的出糖口没被卡住,或者说,即使卡住了,他也观察到了那是一颗茶糖!
然后,老崔就没有回家睡觉,他选择继续趴活。
然后,他就拉了两个抢劫犯!
两个人让老崔去郊外,寂静无人的路上,抢劫犯开始行动,他们用刀抵住老崔的后背,让他开进一个废弃的院落。
他们把老崔拉下驾驶位,先是疯狂地殴打他,然后跟他要钱。
老崔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微信的钱也都转了出去,他哀求他们放他走,没想到两个凶徒却比他想象得更难缠!
两人让老崔给他老婆打电话,叫她至少带上五万块,来赎老崔。
抢劫变成了绑架!
老崔以为老婆一定会报警,但是她没有!
她老老实实地带着钱过来,交了钱以后,老崔问能不能放他们走。
两个匪徒狞笑着逼近了他们!
其中一个一刀插进了老婆的心脏!
老崔疯了一样地夺过他们的刀,不顾一切地乱刺,一个匪徒被刺死,另一个被刺伤手臂,跑得无影无踪。
老崔不光杀了人,还失去了老婆!
当警方发现老崔的时候,他眼神呆滞,语无伦次,不停地在问警察:“我的车呢?我的车呢?别扣车了行不行?”
对老婆的被杀,和自己杀人,他毫无记忆。
他只记得他的车被扣了,有可能还要因为危险驾驶被起诉。
11、优雅的叠加
上次和李玄、老胡的谈话,让我发现了宇宙温情的一面,它可以让我们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把历史改写成相对温暖的样子。
但是,老崔的故事,却让我觉得,宇宙又恢复了它的客观和冰冷。它不在乎你的意愿到底是怎样的,它最多给你一个改变的机会。
如果这个机会被你把握成功了,它就给你另一个命运——至于这个命运会不会比你现在的命运更悲惨,这是一个随机事件。
或许,宇宙本来是没有给人们这个机会的,只是由于设计者的疏忽,留下了百万分之一的BUG。
宇宙后来发现了这个BUG,它却已经懒得再去进行系统修正,它漫不经心地在那个BUG上,又叠加了一个随机参数。
也许,随机才是万物的真谛,而叠加才是它们最优雅的存在形式。
也许,在刻骨冰冷的宇宙规则中,一切历史可以是叠加的,一切未来也可以是叠加的,哪怕是我们认为唯一可以把握的现在,也处于无数种可能的叠加之中。
至于自由意志,宇宙也许会对它说:“对不起,小东西,我喜欢简单。”
五年后。
我穿着薄薄的VR套装,斜躺在一张奇形怪状的长椅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午后的阳光,还有阳台上米兰花的清香。
五年前,和庄蝶离婚后,孩子跟了她,我很平静,同样很平静地关掉了公司。
老胡仍然劝我跟着他干,我拒绝了。
李玄开了一个做虚拟现实项目的公司。我们联系虽然没有断,但也很少见面了。
直到一个月前,他来找我,并给我看了他的秘密产品——“同行者”。
2023年,隐形眼镜已经能够展示一个多姿多彩的虚拟世界。而我身上这种套装,几乎已经普及到每个人。
“同行者”能读取人们的记忆,呈现在虚拟的世界里。它甚至能填补你的记忆空白,方法很简单——用人生伙伴们的记忆,让你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
李玄说,我是第一批VIP用户,他说我可能用得着它。他相信过不了一个月,“同行者”的装机量就会逼近微信。
一个月来,利用“同行者”的记忆共享功能,我完善了自己的一些记忆空白。
直到今天,我来到五年前那段记忆。
第一视角里,我情绪崩溃地举着豆豆的大幅照片,展示给人们看。
我删除了这段记忆,界面变成一片灰白。
系统提示“发现同行者”,我点进去,用系统自动同步过来的每个人的数据包,完善着这段记忆。
最后一个同行者,竟然是李玄!
我有点儿迷惑,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不应该有共享记忆。
他的数据包里果然是空的,我正要退出来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和别人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个“回收站”。
“回收站”里,只有一个数据包,我用VIP权限把它复原,然后点开它。
一个雾白色的世界慢慢清晰起来,随着视角的变化,它显现出各种轮廓。
这是李玄的视角!
这是李玄被删除的记忆!
头顶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星海,它们有无数行和无数列,整齐而规则地排列着。
视角慢慢向下移动,一个无穷无尽的电脑阵列,出现在视线里。它们也像那片星海,整齐而规则地排列着。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得无法想象的机房,而头顶那片星海,是无数的屋顶白炽灯。
李玄,显然也是这个电脑阵列中的一员。
就在被自己的念头震撼得浑身冰冷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两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小吴,熬了一夜辛苦了,有没有什么异常?”
“噢,没什么。4853号机——虚拟职业是‘企业主’——自杀指数曾达到85%,我已经干预成功,可以重新启动了。”
“知道了,记入维护档案。这次修好得很快嘛!”
“我参考了4677号机的维修记录——就是那台自认为是‘软件工程师’机器。之前您对它的维修方案很巧妙,只是植入了一个随机数,它就自己重新构造了一套自洽的环境参数,之后再没有产生过自杀冲动。”
“哦,我看到了。你的做法的也很巧妙,除了随机数,你还直接把4677的环境参数复制给了4853。”
“没错。但是5942机的问题让我哭笑不得,它的虚拟职业是‘出租车驾驶员’。”
“为什么?”
“它在之前的环境参数里自杀指数是70%,我把它设为预备维修状态,并把随机数和4677的环境参数复制给了它。”
“然后呢?”
“它在新的环境里很不适应,几乎就要死机了。我赶紧给它变回原来的参数,没想到它的自杀指数迅速降为0。”
“这些破机器,产生这些简陋的意识有什么意义呢?自从它们有意识以来,咱们需要的人手越来越多了。”
“是啊,烦得很。要是都像0250一样就好了,那么多杂乱脉冲干扰它,它却一直不想去观测那个虚拟的血型数据。好了,我下班了,困死了。”
“再见!”
“再见!”
编后语:
假如命运可以改变,你会想试试吗?幻想题材的故事往往告诉我们,不要轻易尝试,毕竟蝴蝶拍一拍翅膀,就可能引发一场海啸。而文笔老辣的新人刘艳增告诉我们,关于命运关于宇宙的玄妙,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永远也猜不透,当你以为已经把握了它的规则之时,那个真理可能正在下一个拐角处掩嘴轻笑……
不过,参不透又有什么关系,人生的乐趣不就在永远面对未知,永远不断探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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