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希望,还是希望

蕙娘口中的又死人了,并不是说死了一两个,自潮州暴发瘟疫后,每天都有近百人死去,先前刘崇龟还从广州调集来了不少粮食,百姓心中总算是有了与疫情抗争的底气,可随着刘崇龟的离去,潮州守兵不仅将所剩粮食悉数卷去,还沿路搜刮百姓口中的余粮,那夜万氏族人之所以对李君痛下狠手,就是出于对潮州守兵的仇恨。

如今三郡百姓聚集之地名唤榕江,是由刁光胤与黄老临时搭建的疬人坊,健康者与感染者隔江相居,一来百姓们可以抱团取暖,二来也是不想舍弃已经感染瘟疫的乡邻。然瘟疫情势远远超乎了黄老的能力范围,如今一旦对岸燃起篝火,就表示又有数百人同时病发。更让人心寒的是,刁光胤火速赶往对岸并不是去救治患者,而是尽快将他们焚烧、掩埋……

听着蕙娘一点点的道述,李君羞愧自己竟然没有胆量过去一探究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山坡背后滚滚浓烟与天际的彩霞渐渐相接,无情的暮色在天地间撩拨起一曲凄凉挽歌。

数十人焚烧、掩埋数百人是极具消耗体力的,而且被掩埋的还都是曾经的至亲好友、乡邻叔伯,很难想象他们怀着怎样的心情。

随着传递信号的篝火燃烧成一团灰烬,江面上飘荡起片片雪花,刁光胤率领数十名汉子乘月光匍匐归来,踏上木桥的一刻,众人回望山坡后的苍穹,星月依旧,两岸草棚内一双双无助的眼神,道尽了世间迷惘。

江畔边搭了一座简陋的庐舍,里面堆满了艾草,众人相互熏烧过后,算是杀了毒,还未歇息,就听临近山坳处又响起了锣声,自不用说,又有人感染了瘟疫,需要尽快将其搬运到对岸。

这次李君没有胆怯,径直向庐舍走去,蕙娘见状,忙拉住道:“黄医生还未发现瘟疫是如何传递的,阿哥最好不要过去,再说你的伤势还未痊愈……”

轻笑一声,李君抬手搭在亭亭玉立的蕙娘肩膀上,郑重道:“多一个人,多把子力气。”

蕙娘还想再劝,又听李君道:“刁先生与一众乡邻今日多番劳累,若还有精粮,给他们多煮些,明日阿哥我再想办法弄些粮食来。”

夜风灌进蕙娘的眼睛,实在难受,也就不再多言,径自与一众妇女去准备吃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李君暗自叹息道:“时代给了这个女孩不该有的成熟。”

见李君前来相助,刁光胤也未多言,他本就干瘦的身材最多只能在一旁指挥众人有条不紊地将感染者抬向对岸,对于李君,他也只是觉得多了一个帮手而已。

不过,很快刁光胤就明白,黄老口中兵不血刃大败金精洞盗贼的李司马非同一般了。在此之前,勿论是抬感染者去对岸,还是焚烧对岸已经病死的患者,众汉子都是两人一组,用双手抬过去的,这样感染者不舒服,抬他的人也费力,还容易被患者传染,昨夜就因此病发了好几个,以致原来百余人的救援队锐减到数十人。

早先很多想要帮忙的人见此情形,也都心生畏惧,打消了念头,依他推断,再过三天,救援队也会全军覆没,那时疫情传遍的速度就不是现在一天几百人了。

而李君的到来,重新点燃了刁光胤的希望之火,道理也很简单,两根竹木,一面破衫或是粗布,架在当中,绑好两头,李君称其为担架,将感染者放置担架中,还是两人通力相抬,只不过担架比之前用双手抬更为省力,且不会与感染者过多接触,大大保证了救援队的健康。

有了省力的工具,效率也高了一截,原本将感染者抬到对岸,再安置好,最少也需要半个时辰,如今有了李君制作的担架,不到半刻,已经可以走一个来回了。

若只是一个区区的担架,刁光胤最多也就承认李君有鲁班之才,但李君又将原本密布的草棚重新划割,草棚与草棚之间以一道艾草渠隔开,每日只需在沟渠中熏烧艾草,则可以为两边的草棚同时驱除瘟疫,这样既可以大量减少了艾草的消耗,健康的百姓也能多出时间去寻觅食物。同时,为参与搬运的劳力制作一张独特的面巾,以艾草熏烧过后,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对眼睛,听他说,这样可以防止瘟疫传染。

这些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此之前,潮州百姓先受飓风袭扰,再受瘟疫催促,既而又被守军抢走为数不多的粮食,多重阴霾压在头顶,节度使也对他们弃之不顾,许多人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纷纷相约结伴跳海。那夜误伤李君的万氏族人便是逃离人群准备去跳海的,也算是误打误撞,将满腔愤恨发泄到了李君身上,拖慢了他们的行程,黄老才能及时阻止他们。

万氏族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误伤的人又重新为他们点燃了希望之光,短短三天,李君重新规划了榕江两岸的劳力分配,原先各族都是实行自救,如今李君从各族中挑选出千余名健壮劳力,将其打乱安排在榕江两岸,负责感染者的搬运,再集千人负责每日的粮食寻觅,其余大多数还有能力行动者,需要尽快将被海水淹没的田地清理干净,随时准备一场夏种,来弥补瘟疫过后粮食短缺的问题。

其实众人都明白,如今连种子、育苗都没有,夏种无疑是一场梦幻泡影,不过,有希望才能有活下去的信心。对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潮州百姓来说,目前希望比任何事都要重要,李君的举措,无疑是将众人拧成一股绳,去探索那渺茫的希望。

有了相对科学的救治方式,三天内,感染者大大减少,榕江两岸百姓看到了共同努力下的成果,原本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也逐渐退去,生活开始焕发新的活力。

这让早已疲累不堪的刁光胤终于得以喘息,身为画工的他本应在宫廷画院任职,即使战乱也波及不到他这种与世无争的人,可他还是毅然决然离开了长安,踏上了游历之路。本想来岭南避世而居,却在潮州被飓风所困,转而瘟疫暴发,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看不惯苍天如此无情,他伸出了友爱之手,不想就这样一头扎了进来。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工,能力有限,只能引导潮州百姓抱团取暖,当年迈的黄老从韶州赶来时,他看到了一丝希望,既而李君的到来,将笼罩在潮州上空的阴霾逐渐拨开,希望的曙光洒进他的心田,他终于可以卸下数日来的疲惫。

岭南的夏日似乎比长安来的要早一些,五月天已闷热得人汗流浃背,刁光胤褪去内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半臂,依靠在艾草堆间,望着榕江畔飘起的缕缕白烟,那是李君带领一众百姓正在制作建议河灯,缅怀被瘟疫夺去的生命,他常以画竹石花鸟自居,今日不知为何萌生画人的兴趣,画一个可爱的人。

刁光胤一旦沉寂在画作中,便视外界于无物,连李君何时在他身后都没察觉,当他笔锋修饰完顶上幞头时,只听李君呵呵笑道:“刁先生这是在画我吗?”

“画的如何?”刁光胤收笔间,露出久违的笑容,两颊的法令纹挤出一道道苍老的沟壑,谁也想不到,他今年刚三十而立。

“不好,不好!”李君摇头道。

自出师以来,第一次被人否定,刁光胤难免诧异,不禁凝神问道:“可否指点一二。”

只见李君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笑盈盈道:“画的不够帅,怎么说我也是个靓仔呢,刁先生却把我画的这般灰头土脸,好像吃了败仗丢盔弃甲似得。”

相处几日,刁光胤也看出李君乃心胸豁达之人,与他也算臭味相投,向来喜欢结交益友的他朗笑道:“那刁某就另起一张,将李司马画的帅些。”

说罢,铺纸、提笔、凝神一气呵成,正落笔时,李君沾满草灰的大手一把拖住他的手腕,若有其事道:“画像之事容我回来再说……”

“李司马要走?”刁光胤诧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