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刁光胤接手了这五天榕江两岸的全部事宜后,瞬间就明白李君为何如此急切,在山洪来临之前,榕江两岸的百姓每日分批出去采集,大多时候还能喝上一两顿野菜粥,甚至有时还能捞到大鱼饱餐一顿。而如今榕江被腐臭的鱼虾堵塞,李君又一再嘱咐,千万不可食用,加上还要清理堆积成山的鱼虾,劳力们每日体力消耗甚大,粮食反而比驱除瘟疫要更为紧迫。
苦无头绪的他,甚至想过独自前去广州,请求刘崇龟分派粮食给潮州,可他人微言轻,况且李君早就说过清源军正在内乱,恐怕还没抵达广州,自己就死在叛军脚下了。无奈,刁光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出去寻觅粮食的百姓多多留意马匹情况。
就在榕江两岸奋力清理腐臭鱼虾的同时,榕江牛牯山麓西,一位满布皱纹的银发老人,正在一处百米宽的深潭边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此深潭乃是牛牯山流水终年累月侵蚀而成,深潭不远处立了一座飞儋反宇的亭阁,以简易回廊连接临近的民居,这里的人唤此亭曰灵泉亭,关于此亭的来历倒也是颇具奇妙。
武宗年间,潮州大旱,榕江止流,临近庙宇一僧侣来此避祸,见潭深百尺,底有一浑圆巨石,色黑而笨重,初以为乃天外之物。忽一日,黑石迸裂,山摇地动,乃生泉眼数口,日出泉水七斛,甜而生津,沁人心脾。
乃建亭于此,名曰石泉亭,每日贩卖甘泉与临近村民,约数年富贵还俗,迁广州娶妻荫子,年老念及泉水之恩,特携子孙以谢之。然泉眼已陷,复为巨坑,悲悯之际,却见潭边山花烂漫,铺天盖地,细观之,竟乃迸裂黑石所孕,惊之奇,重修石泉亭改曰灵泉亭。
于是,独身隐世于此,伴亭终老,临近村民皆称其为程氏。僖宗年间,黄巢兵犯岭南,程氏子孙无以避祸,念及亭,复迁居于此,而牛牯山流水亦复泄潭中,久而溢入榕江。
程氏有孙名唤宝,性善谦和,早年于广州藩客习得养蜂之术,见此百花斗艳,随垒蜂巢,数月竟无一蜜!一褴褛道人途经本地,闻听奇事,笑来助之,不一日,果产蜜。复加指点,蜜甜而不腻,止渴生津,程宝大喜,却不见褴褛道人,心中敬之,随与乡邻共享蜜,久之,竟觉有驱毒养颜之效,随取名曰灵泉蜜。
至于那白发老人在等什么,还要从四月初海上飓风袭扰东南说起,当时潮州枫江瘟疫肆虐,每日濒死者不下百人,临近村民纷纷赶往灵泉亭避难,程宝以灵泉蜜待之,竟有奇效,随即只身前往县府,欲报县丞,不想三郡官吏悉遁走,守军亦哄抢民之钱粮,程宝恐遭怀壁之罪,仓皇回山。
居数日,不忍乡邻受难,出山赠蜜,疫者果有缓解,乡邻无不感激。然蜂蜜有限,程宝唯恐百姓知后蜂拥哄抢,相约不可泄露,则每日依旧出山赠蜜。
一日回山之际,被一黄姓老丈拦住去路,自言早年乃是抚州医官,闻潮州有难,特来相助,得知程氏有奇蜜可缓解疫症,前来求教。
程宝初以为乃骗蜜之人,但见他年逾古稀,仍赠罐底残蜜,临走斥其不可再来。不一日照旧出山送蜜,竟得知老丈与一刁姓画工聚潮州百姓于榕江施救,随即亲身赶赴榕江查看,才知老丈名唤黄峰,自卸任抚州医官后,施救之名远传岭南诸州。
程宝随请黄老亲赴灵泉亭,汇聚潮州五族医者研蜜数日,发现蜜中莫连可解疫病,于是摘花晾晒,磨粉捣药,将成之时,乌云盖顶,一时间奔雷滚滚,骤雨不歇,众人极力抢救之下,潭边莫连仍折损过半,黄老不禁长叹:“莫不是天要亡我呼?”
正及伤心时,榕江两岸忽然地动山摇,一阵惊涛拍岸,滚滚奔来,好似猛鬼出山,众人无不心惊胆寒,慌忙回屋躲避。待鬼魅之声过后,程宝依亭眺望,才知是暴雨引发山洪,将之前飓风卷上岸的海中鱼虾一股脑冲了过来,整个榕江下半游此刻已经是鱼虾遍地,腐臭冲天。
不一日,数名面遮白巾的汉子一路清理鱼虾来到灵泉亭,其中一俊秀青年自称泉州司马,扬言要见黄老。黄老得知,引五族医者亲自迎接,众人聚于亭中促膝长谈,那李司马起初妄言,此次潮州瘟疫乃百姓误食飓风卷来的鱼虾所致。黄老居榕江数日,医病者千余,早已排除此种可能,于是李司马又言,或许是腐臭鱼虾污染了水源!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细数近一月来,疫者发病症状及饮食情况,黄老肯定了李司马的判断,又将莫连可缓解疫症之事道与他,惊喜中,二人商议分头行事,由李司马在百姓中挑选数百力壮者,前去清理潮州各江河腐臭鱼虾,黄老则与五族医者尽快以莫连制药,寻求驱除疫症之法。
暴雨过后,莫连所剩无几,当夜,黄老精心调制药草,由百名甘心试药的疫者亲试,一天过后,竟只是缓解,并未驱除疫症,于是再制再试,三番过后仍旧无果,而莫连只剩四篮。此时,李司马又言,江畔百姓的粮食已迫在眉睫,若药不成,当另求他法。
黄老问:“何法?”
李司马沉声答道:“弃死救生!”
闻言,呕血半升,一夜青丝换白发。悲悯之际,仍难舍心中牵挂,又捧起篮中莫连,磨粉捣药,意欲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再搏最后一回,于是便有了潭边焦急等待的沧桑老人。
暮色四合,天边黑云蠢蠢欲动,灵泉亭四角挂的风铃被夏日热浪吹荡出一曲脆鸣欢歌,满心焦急的黄老心中不由随风铃震动节奏敲起了边鼓,距疫者用药已近十二时辰,若这次再失败,他也就彻底束手无策了。
此事关乎潮州万千百姓性命,眼见药效时辰已到,他竟鼓不起勇气前去验证,五族医者知晓黄老已经背负太多,便由他们几人去验证这最后一搏的结果。
狂风涌动,吹乱了风铃的歌声,程氏先祖祠堂边相聚试药的疫者人影在五族医者面前逐一而过。几近过半时,夜空坠下豆大的雨珠,滴答在一束灰色头巾的中年脸上,汗水雨水混合,沁湿了他的襕衫。
他低头看着脚下铺天盖地的绯红,不由泪眼婆娑起来,往年莫连花谢时,也如这般摄人心魄,他却从未觉得可惜,如今这遍地的绯红竟如他滴血的心头。
又等了片刻,中年已然心中有数,踏着满地绯红来到闭目静听的黄老身边,几度开口,却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想再让这位老人去背负那本不该他来承担的罪过。
不想黄老脱口问道:“程宝,若是依李司马弃死救生的法子,潮州百姓可活几人?”
雨势渐急,汇聚的水珠如泉涌一般流淌在二人脸颊,程宝吞咽着雨水,呜咽道:“想是活不过一半。”
话言未了,程氏先祖祠堂边,五族医者已然诊断出最后一搏的结果,滂沱大雨吞噬了他们与黄老的凝望……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大雨中回荡起黄峰最后的倔强。
一众医者纷纷上前劝道:“天无绝人之路,还望黄老珍重。”说罢,搀扶早已僵硬的黄峰向程宝的屋舍走去。
雨势不减,下了整整一夜,次日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洗尽昨日的悲伤,程宝捧起竹篮,半蹲在绯红之中,希望能再拾一些莫连,奈何莫连花瓣早已化作泥浆,向来心性平和的他,竟忍不住将手中竹篮甩向石泉亭。
风铃应声作响,与上山木栈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程宝起身探望,见一高挑少女扶在木栈上,捂住急跳的心口,一时间竟道不出半个字。
如此高挑身材,在潮州乃至南国实数少见,程宝不禁凝神问道:“蕙娘,出了何事?”
只听蕙娘粗气连连道:“封州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