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白光只将沥青路面照亮少许,昏暗里,雨水使冷冷的光线更加冷冽。侧耳于深谷里回响的琴声,似乎也被一次次吸附在了水滴的张力中,无处传播。
道路无限蜿蜒,两旁灌木丛繁密,其间窸窸窣窣地响动,又以黑烟掩饰,给人以漫步山间的景象。但只要在空洞处远眺,便会看到平稳中暗涌且如石油的平面,那是海。偶有风浪,偶有水兽腾起,又偶有灯塔给小范围的海水染出深蓝,没有边际的它藏着未知,是一切恐惧的源头。
这个世界,由没有预见性的光和影构成,所以我恐惧。在光影交错间,有时黑白充斥我的双眼,有时绚烂迷惑我的神志。被现实的雨惊醒,踏上黑暗无际的行程;被五彩斑斓的光辉庇护,坠入时空扭曲的长河。是每个夜晚都要面临却从未决断的抉择。
如路灯常常问我“为什么还不离开?”我却只能让摇摆的意识不再那么剧烈,而不是停下来。
路灯频频闪光,相比周围黑得不见五指,我则像是海域上漂泊的孤舟,躲在灯塔下迷失了航向。
“会有危险的。”
在心中断定着自己死期将至,可矛盾的是,我竟又担心有各种动荡在埋伏我,所以待在光下是心甘情愿的。
“你迟早会离开。”
“久留对你没有好处。”
路灯的话似乎重启了我身体里腐锈的元件,让我的思维又开始运作。“下雨不是更危险吗?”,我这样想,原本迈进黑暗的脚再次动摇了。
雾窗外的红日照常升起,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只记得那股红晕总会令我慵懒。
“哟,阿臻回来啦!”
“陈臻跑了大半年,知道回来啦?”
“玩得开心吧陈臻?”
连交集甚少的同学也紧跟久别重逢的戏码,我实在不好保持镇静。听到这些声音只能拉动僵硬的嘴角,生怕把他们得罪,或是透露出愤世嫉俗的模样。许多时候,我分不清这些人对我的熟络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找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我客套地回应着向我打招呼的、起哄的人,逼迫身体做出自然却低劣的发挥。要不是可怜母亲流的汗水,哪会迫于无奈回学校这地方呢。
怨自己意气用事,让那张签好字的休学证明作废。光是坐了不到三分钟,就让我感觉到呼吸被阻碍。或许是被安静的环境熏陶太久,我多少对教室这嘈杂的空间感到不适。听到他们都在议论一位新同学,我恨不得咳尽咽喉里的痰将他们淹没。他们多庸俗啊,除了理想和学习,仿佛可以在所有事物上寻开心,除了正经事,他们对什么都兴趣满满。诸如像新同学这类“随处可见”的生物只会爆发他们低级的趣味。
和煦的阳光侵入教室,像一束熔岩陷进了冰块,丁达尔效应形成的上帝光将教室里的尘埃粒子引燃,使得尘粒在金色容器中自由无序地飘离。我托着下颚望向窗外,把外面的明亮美化成天使的现世。
光屏里一位陌生女孩的走进,才夺走了我的注意,原本美好的窗外世界,转而落成背景。
过肩的长发,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泽,石膏般洁白的脸逆着晨曦而同墨黑。她转过身,便在窗边一处落位。
“哇——”
“哇哦——”
大数男同胞阴阳怪气地叫唤,我从那位新同学的身上移开视线,心想“怕不是未来的焦点人物”。
虽说是逆光的几秒,但我清楚地观察到了其面容轮廓,是紧绷的,紧绷得像被胶带缠住,侧脸也是一样。此时她正襟危坐,目光停留在自己相握的双手上。
我忍不住窥视她。口口声声对人没有兴趣,似乎自觉破了例。可能是她身上携带的那股异于常人的气息,让我耐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她所产生的不协调感,就像水果拼盘中出现的泡菜,荒漠里生长的海棠。
时而顶起额头按住太阳穴,时而两手搭臂,如坐针毡。她发着她的呆,大家就略显在意地伙在一起窃窃私语。除了她很漂亮之类的赞美话,我从旁侧的议论中还听到这些内容:这女的好忧郁,好呆板,是不是自闭了……
众说纷纭,甚至有人嘴里跑出家里是否死了人这样的话,我那可笑的悲悯之情便被激起。若是被她听到,她会怎样想,会多反感我们。他们卑劣的议论,体现不出关切,更像是倾轧。想打断那些幼稚孩童,但拼凑不出合适的语言,内心也在纠结该不该挺身而出。可这有何意义呢,是满足自己的正直欲,还是真的想为那女孩打抱不平?看似两者都心胸博大,但其实,我只是个闷闷不乐、什么都不在乎、不会多管闲事,甚至懒得说话做事的节能电器罢了。
那女孩的同桌轻轻戳了戳她的肩,她才有反应,无奈地迎合同桌的搭话。
“嘿,阿臻。”
看得走神。听到程枼叫我,我连忙拽回了直勾勾的视线。
“咋样?”
“什么咋样?”
我不明所以,但我知道,肯定与那个新同学有关。
“是不是很漂亮?”
“难得有点心动啊,哈哈。”
“嗯。”
我懒得对他意义不明的话浪费表情,只好一个“嗯”字结束话题。程枼回过头,我便继续之前的行为。此时她也伏在桌上,同我发着呆,唯目光有所不同。同桌与她套近乎,她也是保持怠惰的姿势。
教室内的影子逐渐缩短,我的心思和注意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她身上。坦白说,要不是好看,谁会不想多看两眼呢,对美的追求,何尝不是一种优越性。
班主任来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并露出请求大家捧场般的笑容,“大家发现了吗?咱们班来了名新成员,还是个漂亮的女生哦!”
“终于来女的了!”
“妹妹加个微信吗?”
无视起哄的男同学,她也看向班主任,面部无细小、幽微的变化,好像就同油画那样定格了一般。
“要不要给大家介绍下自己?”
“不勉强的。来吗?”
两句话,相隔十多秒,大家都在默默期待,沉着的她或许是被班主任缝在脸上的微笑所动容了。
原以为像她那样安静的女孩会拒绝给全班五十多号人作介绍,是我错了。她确实不像幼稚孩童口中所说是个自闭的女孩,顶多是个腼腆害羞的女孩而已。她站起来,走上讲台,拿起黑笔,在白板上书写名字。
“秋月”
行云流水的字体,落笔迅速有力,笔锋的展现贯穿优美的字形,使两颗简单的字看起来工整又舒心。然而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字的美观,“秋月”,目光中两颗平平无奇的汉字,却跃入我记忆深处,让我浮想联翩。
“我叫秋月。爱好有音乐、园艺、绘画。很高兴来到这个班级,跟大家成为同学,愿今后能和大家在学业上步步高升。谢谢。”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如绸缎般顺滑,像是预先就演练过的台词。
眼神虽空洞但毫不飘忽,面无表情,就好像丧失这个功能,就好像脸上的神经瘫痪一般。她走下讲台,回到座位,直视着胸前的课桌,等待结束。
不经意间,窗外的暖流顺应她淌进我固化的身体,明明是初识,我却莫名对她萌生好感。她简洁的言行中,涵盖了她的认真,而让我发自内心注意到她的,有娇美的外表,但更多是她介绍里的……音乐。
我为数不多的一次从前门进教室,没有走后门原因很简单。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月,她并没有注意我,趴在桌上,像是休息,又像在思考什么。经过后,她的同桌提起了我,我听得很清楚。
“诶,秋月。这可是咱班的大文豪哦,要不要我为你介绍介绍?”
我还特别关注了秋月的反应,她不情愿地将目光投向我,这一刻,我与她短暂相视。
一秒。大约只有一秒,我就收回了视线,收回了关注。这是我的刻意行为,因为我曾不知道,那竟是一双清泉般纯净的眼,容不得丁点杂质。
关于这个转校生,我了解得不多。只是经常听到有人说,她的家庭不完整,以及她患有自闭症。多半是她长得不错,所以没什么人欺负她,反而小受欢迎,三个年级中思慕于她的男同学也不在少数。冷漠忧郁,反倒成了她吸引人的独特魅力。
“嘿,阿臻。”
“你好恶心啊!”
程枼伸头向我拱来,我后仰成钝角。
“我跟你说啊。”
“说什么?”
程枼用手在嘴前一挥,让我听他的悄悄话。
程枼刚要开口,坐我后排的薛晴就看见他密谋坏事般的猥琐表情,“喂!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
“关你屁事啊。”
不自量力的程枼似乎又要与她唇枪舌战。
薛晴是班长,性格温文尔雅,开心就好、坚守正义、公私分明是她一贯的作风。
“就关我的事了!你们说悄悄话也要让我听见!”
这不无理取闹吗?
“怎么办?能不能让她听?”,我问。
我来回观察他们二人,薛晴摆着那副公事上的肃穆表情,我以为自己又要被夹在中间听一场争吵,想不到程枼说:“好吧”。
薛晴为了听到我们的悄悄话,特意和我同桌换了座位。
“就是想问,你们觉得秋月这个人怎么样?”
“喂,你怎么问这种问题。嗯,怎么说呢,感觉她挺安静的吧,是个文静又踏实的女孩。反正我了解得也不太多。”
“陈臻你呢?”,薛晴转而问我。
“我啊,不太清楚。”
“你居然问他,人家阿臻对人又不感兴趣。对吧臻臻?”
“啊,就是。”
“嘻嘻。”
薛晴“嘁”了一声,“所以你问这干嘛?”
“接下来是重点了。”
“咳嗯。”
“田十丰不是喜欢秋月吗?那小子昨晚放学偷偷尾随人家,借机给人家告白了,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怎么了?”
薛晴和我一样都露出期待,三个人的头靠得拢拢的,仿佛在探讨什么惊天大秘密。
“当时小崎跟田十丰一起去的。十丰那个计划通躲在巷子拐角的地方守株待兔,想慢慢走出来表演个真诚的告白。然而秋月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你们猜秋月说了什么。”
“什么?”
“时候不早了,回家吧,别枉费心机了。”
“哈哈哈哈哈。”
“啊?被她发现了?”我问。
“哇——秋月好帅,好帅啊!”
薛晴按住胸口,独自在一旁对同是女生的秋月发情。
这话是秋月说的,我有点不信。
“笑掉牙。他俩还想不通,说计划明明做得很缜密,也没跟别人提过,怎么会走漏风声呢?”
程枼幸灾乐祸的样子,脸都快溃烂。连我都被他那兴奋劲传染,期待着接下来的情节展开。
“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臻,你对人家秋月的八卦这么感兴趣吗?”,薛晴提起个疑问脸。
感兴趣?什么叫做兴趣?对未知的好奇是否也是一种兴趣呢?
“不行啊?”
“八卦其他女生的时候也没见你在哪儿呀?”
“这……他硬要找我分享,我有什么办法。”
“……”
“唉……”
见程枼快失去说下去的动力,薛晴摇程枼的肩膀让他继续讲。
“之后十丰不是听到了嘛,他站那儿给吓傻了,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扑通——扑通——’。小崎在他旁边,叫他,‘接着上啊’,这时候秋月又说——”
“说?”
“没脸见我就快滚,悄悄地别让我发现你,自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话?”
“原话复述!”
“哇——太帅了!女总裁!”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竟出自秋月之口。
“她有这么毒舌吗?不符合她形象啊。”,我还是忍不住辩证真伪。
“豁哟,你了解她吗?你又不了解她。”
“据我所知,你跟人家一句话都没说过吧,估计都不知道人家正脸长啥样。整天独坐水帘洞,不问世事的。”
“人呐,是多面体!她在班里这么孤僻,谁会知道她真正的人格啊。”
“就是就是。”
程枼说的头头是道,薛晴跟着点头。
“你最大的缺点啊,就是什么呢……那什么……”
“太消极了。”,薛晴替他说。
“对对对。就是这样,没错!”
我们讲话的过程中,坐在第二排的田十丰,难得见他把头砸桌上睡觉,与其说睡觉,不如说他在偷偷地哭!平常这个点他都会跟花园里的旋转喷水器似的与前后左右聊得热火朝天,不然则是一个劲地狂赶作业。
“哎,可怜!”,程枼收住笑容叹了口气。
“你们说,她家里是真死人了吗?天天板着臭脸。表面上规规矩矩,说话真毒辣!我觉得她这人心机好重,说不定特别腹黑。”
“为什么?”
听到腹黑两字,我不敢苟同,直觉告诉我,秋月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吧,你误会人家秋月了。”薛晴说。
“呵,你可真善良。”
“你们想,要是有人给你们告白,你们会这么说吗?”
“……”
“说话是有点绝,太仇视了。”薛晴说。
“是吧!距离一下子甩开了。”
“但你也不至于这样说人家吧,什么死人不死人的。”
“是是是!班长您说——得——对!”
“这事多少人知道?”我问。
“就一些男的,都怪小崎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子。十丰他都那么可怜了。”
“可我是女的哟。”
薛晴津津乐道,迅速和我同桌换回原位。
“喂!”
“知道啦知道啦,不会乱说的。”
人马们都到齐了,我还在消化刚才程枼所透露出的信息,他又从“狗窝”向我凑来。
“前段时间我加秋月好友,现在都没通过。”
“就是方便抄作业而已嘛,耍什么大牌,真的是,比你还冷!”
“我……”
“哦对对对,你只是懒,嘿嘿。”
“那她还真是任性呢。”
“可不是嘛!我对她的好印象都没了,太难接近了。”
“说不定她只是外冷内热”,我脱口而出。这显然不像我会说的话。
“是是是。说得她在你心目中还挺完美的。”,程枼随即发出一声蔑笑。
完美?不清楚。看待她我是凭借着直觉,我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否准确,但也找不到否定的理由。
早读课打铃,秋月猛地站起来。
原来是收作业。她这一乍,同桌手里的书差点飞离桌面,想必是先前将收作业的事搞忘了吧。
秋月是语文课代表,按以往的语文成绩在我们班独占鳌头。语文老师在征选课代表时,最后一人迟迟不现身,老师才指名道姓任命秋月。
同学们在朗读,而我在盯着课本发呆。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发呆,眼神放空,实际上是懒得读书而已。
“交作业了。”
雪一样轻的声音融化在心头,我从呆滞里脱离,触动灵魂的音色更甚甘甜的雨露,滋润在干瘠的土地催发出翠绿新芽。这是十三天以来秋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呃……作文……”
我焦急地从桌下抽出作文本,秋月一手环抱本子,一手正要接过,可她却没拿稳,掉了下去。我那本子被翻栽在地,其中夹的一张b5横格纸随之飘落。
“对不起对不起。”
秋月慌张道歉,连忙蹲下身去捡起本子,和那张纸……
她先是将我的作文本叠在左手那一摞上。捡到后没有站起来,而是盯着纸愣了好一会儿,大概四五秒钟。她小心谨慎地将白纸置到我的桌上,我死死地监视她每个动作,她也留意到我脸上的不可思议,表现得怯懦。不止如此,我还看到纤弱和自责。
“不好意思。”
秋月走后。我把那张纸收回课桌,趁程枼和同桌还未发现。
关于那张纸,她为何会为那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破纸显现异常?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她懂吗?她懂其中的含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