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
- 叶嘉莹
- 12561字
- 2020-07-09 18:47:24
第一讲 从《锦瑟》诗谈起
我只是一个诗词爱好者,终身沉迷在诗词之中,我觉得诗词里面有那么美好的东西,我愿意把我所体会的美好的东西传达给大家。
李商隐那么有名,可是大家认为他的诗是诗谜,因为他的诗大家认为很难懂,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比如大家常常会背的一首诗《锦瑟》:
大家都不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什么。其实这首诗还不是李商隐最难懂的一首诗,李商隐还有很多首非常难懂的诗,像《燕台四首》的第一首开头:“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你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所以大家就说李商隐的诗是诗谜。金元时代有个诗人叫元好问(号遗山),他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诗经》有毛传,然后有郑玄郑康成的笺注。他说李商隐的诗也很美好,可惜没有人像《诗经》的毛传、郑笺一样,给李商隐的诗作很好的说明和解释。
不过呢,我跟李商隐似乎有一点特别的缘分。他的诗虽然如此之难懂,可是我从十二三岁——我六七岁时背诗,十二三岁时读诗——就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怎见得说我喜欢李商隐的诗呢?
——元好问《论诗绝句》其十二
我现在先要从我小的时候对李商隐的理解谈起。李商隐的诗很难懂,但是我一个小孩子,为什么就喜欢上李商隐的诗呢?我第一首要谈的是我很早的一篇作品,题目叫作《咏莲》。这是1940年的夏天写的,那年我十六岁。我出生在北京,北京夏天有很多荷花。我北京老家的院子是一个有三进的很大的四合院。中间的院落就养着大盆的荷花。院子里没有池塘,于是用大的荷花缸养荷花。我家是一个很保守的旧家庭,女孩子也不能出去乱跑,所以都是在家里长大的。我小时候写的诗词,都是写我家院子里的景物。我出生在夏天,阴历的六月,家里人说,六月是荷花的月,我出生的月份是荷花的生日,所以我的小名就叫作“荷”。因为这个缘故,我从小对于荷花,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李商隐的《送臻师》二首。臻师是一个名字叫作“臻”的法师。这两首诗是送给修道的臻师的,我们现在说其中的一首。
“见”字在中国古代和“现”字是通假字。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呢?按照佛经《大般涅槃经》的说法,人世之间,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一切都是忧伤,一切都是痛苦。人生就是在苦海之中。我们所有的人类都在苦海之中迷途了,我们都失落了自己,我们不知道我们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们到何方去。我们不知道我们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我们有战乱,有流离,有贫穷,有离别,有死伤,有痛苦,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是如此痛苦?
多年以前我在温哥华,那大概是七十年代,我偶然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简称UBC)的布告栏上看到一则布告,说东城的一个很小的剧院,在演瑞典的斯特林堡(Strindberg)的一个戏,叫作《梦剧》(Dream Play)。我是个很好奇的人,对于西方有些新鲜的东西,我也非常爱好。我就一个人开车到东城的那个小戏院去看斯特林堡的《梦剧》。那个剧场很小,你一进去,都是黑暗的。而且剧场很严格地限定,只要开场了、开演了,就再也不许人进去了。剧场四面的墙上有几扇门,每个门上有一盏灯,很黯淡的灯光。整个剧场里演奏着弦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提琴,非常幽微、抑扬、哀怨的一种丝弦的音乐。人们都很安静。忽然间,空中有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神的声音,他说:“我创造了人类,我希望他们在世界上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希望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声音是从空中传下来的,舞台上没有人。剧场造了一个通道,从天上到地下,神可以从通道的洞穴之中听到世界上的声音。他说:“为什么我在天上听到地下的声音都是哀哭?”都是悲哀,都是痛苦,那是什么缘故呢?他说:“我要了解,为什么人类会走向这样一个痛苦的境况?我创造了人类,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是如此悲哀和痛苦?”他说:“我要叫人去考察一下。”
《圣经》上说,是神派遣他的爱子,道成肉身,耶稣基督来到世界上。斯特林堡写的那个剧,就说神派遣他的一个女儿从天上降到地下来考察。当空中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以后,从舞台的旁边就上来一个全身都是黑衣服的人,他不是一个正式的演员,就是一个隐身的、无形的人。手里边拿着的东西像我们挂衣服的衣架,衣架上挂钩的地方画的是一个少女的头像。衣架拿上来以后,从戏院的顶上飘下来一匹白绸子,一匹白色的柔软的长长的绸子。黑衣人拿着衣架在那里承接,然后这一匹白绸就披在衣架上了。于是,本来只是一个少女的脸,现在披上白绸,就变成一个美丽的女子的图像。这个舞台旁有很多小门,每个门上有灯光,然后每个门后陆续出来一些既不是常人也不是演员的拿着衣架的隐身人。衣架上面画的头像——有老人,有年轻人,有男子,有妇女,来自人类各阶层、各方面的人物。每个人上来,空中的谈话所说的就是这种人的痛苦、那种人的痛苦。人类有不同的遭遇,不同的痛苦。整个剧演的就是人类的不同的遭遇、不同的痛苦。
我从来没有看过一场戏让我觉得这样感动。戏结束以后,我坐在剧场中,很久都没有离开。为什么世界会是如此?——就是在舞台上所演出的人类的种种的不幸。我这说的是当年,那大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温哥华。现在我要说的是四十年代,很早以前,我读了李商隐的《送臻师》。他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人世间有这么多痛苦,我们都是沉没在苦海之中,我们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活着带来什么,我们死去又带走什么。我们不知道。“去”是过去,“未”是未来,我们就迷失了过去、未来的因果。他说“东方过此几微尘”,佛教是从西方传来的,所以是东来,像玄奘去西方求法、求佛经。“东方过此”,经过了多少大千的微尘世界,佛教说世界有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个世界在整个的宇宙看来,都不过是一粒尘沙而已,所以他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人类这么痛苦,都在苦海之中。“何当”,就是当什么时候。我们要等到哪一天,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能够看见,这个世界上有百亿的莲花。“亿”是极其多,“百亿”是极言其多。这是见于佛经的,李商隐诗上有注解,说出于《大般涅槃经》。他引了一段佛经,佛经上的神话说,人的身上有无数的毛孔,而释迦佛的每一个毛孔都会生出一朵莲花,每一朵莲花上都会坐着一尊佛像。佛经上这样说,所以李商隐就说“何当百亿莲华上”,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佛的那个毛孔所生的百亿的莲华上,“一一莲华”,每一朵的莲花上,都出现了佛身,都是对世界的救赎。我们能够得到佛的这么多的救赎来救赎我们吗?
其实那个时候,1940年,我不过十六岁,可是我读了李商隐的这首诗,就很感慨,因为我经历了很多。我出生的那一年是1924年。1924是什么年?那时国民革命刚刚成功,不过国父孙中山说“革命尚未成功”,表面上你把清朝推翻了,可是革命并没有成功,当时有南北的战争,有军阀的混战,有袁世凯的称帝,有张勋的复辟,那时候的中国充满了战乱,各地方都有军阀和土匪。中国是一个疆土广大的国家,一旦失去控制——我们说中国有各个乱离的时代,不用说东晋的五胡乱华,就是晚唐以后的五代十国,我们中国都是分裂成多少个小国——所以一旦失去了清朝的王权的统治,马上出现各地的军阀混战,有军阀同时就有土匪。所以我小的时候,中国是在军阀混战的背景之下。而军阀还没有平定,国家也没有完全建设起来的时候,就发生了“七七事变”。
“七七事变”是1937年,我十三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因为“七七事变”是突然发生,所以暑假开学,日本或者伪政府来不及准备新课本,我们用的还是旧课本。旧课本上就记载着从甲午战争开始日本侵华的种种恶迹。但是这个历史,日本人不能让它留在那里,日本人就把历史书统统改写。所以一个国民,要知道自己本国的历史。当你有一天失去了国家,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读你本国的历史,因为它们被篡改了。第一天上课,我们把历史跟地理书拿出来,老师说第几页的纸要整页都撕掉,第几页的第几行到第几行要拿毛笔统统涂掉。不让你有本国的历史和地理的认识,都要完全按照它的新的历史来讲。然后就要庆祝,庆祝上海陷落,庆祝南京陷落,庆祝汉口陷落。日本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不久,接连打下了我们多少城市!而它叫我们所庆祝的那些陷落的城市,都是我父亲的所在地。我父亲是北大外文系毕业的,也是想要报国,所以投身于航空事业,翻译、介绍西方的航空事业。最近有个朋友,帮我找到了我父亲当年翻译的文章,就是介绍西方航空事业的文章。前些时候,中国演了一部片子,是演河南的大饥荒的,叫《一九四二》。那个时候我们在北京也是几个月吃不到白米白面的,但是我们有混合面,就是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所叙写的那个,我们还有东西可以吃,还不至于饿死。可是我们看到报纸,就是1942年的大饥荒,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用报纸上说死了多少人,我早晨去上学,门一开开,墙角上就会有冻死、饿死的人。到学校同学就互相问,你今天在路上看到了几个“倒卧”?“倒卧”就是倒在街上冻死、饿死的人。那是我所经历的少年时代。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所以你就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读了李商隐的这首诗会被他感动。因为我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我们整个世界的救赎在哪里。所以我就写了一首小诗《咏莲》:
“植本出蓬瀛”,荷花是从水里边生长的,“蓬瀛”是指蓬莱、瀛洲、方丈,是传说中的海上神山,莲花是在水里生长的,所以说“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它生在污秽的泥土之中,可是莲花长出来,一尘不染。不用说尘不染,连水都不染。你看莲花瓣或者莲叶,如果是下雨,或者是往上面洒水,它在荷叶上变成一颗水珠,它不沾在那里,你一摇,水珠“噗噜”就掉下去了,它不被污染,所以宋朝的周敦颐说莲花是“花之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现在的科学,专家说,莲花这种植物上有纳米。纳米是现在的名词,我不知道是什么。总而言之,莲花是不沾染其他东西的。所以我说:“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可是我们说有佛,有如来,救我们脱离苦海,但如来在哪里?我家是没有宗教信仰的,所以我说“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我虽然很小,但我看到国土的沦亡,看到战乱,看到死伤,不禁想为什么——“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这是李商隐的诗那么早就打动了我的原因。
——《山海经》
我再讲一首李商隐的诗,也是我小时候读的。小的时候啊,最早家里长辈说背《唐诗三百首》,从开头第一首背,“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张九龄的《感遇》。我觉得这个太没有意思了,什么“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我觉得念起来不是很好听,也不是很使我感动,当然后来我知道这也是很好的诗。
首两句写现实生活的“身”的寂寞,后两句写超现实生活的“心”的寂寞。
我就拿了《唐诗三百首》自己乱翻,翻到李商隐的又一首诗,题目叫《嫦娥》:
大家听我读,我虽然不是广东人,我不会说[-p][-t][-k]结尾的入声字,但是从小我的家长就告诉我说,诗里边有平声、仄声,入声字属仄声。北方话没有入声的字,我家长告诉我说,你只要遇到入声的字,把它读成短促的去声、短促的仄声就可以了。所以我说“云母屏风烛影深”,蜡烛的“烛”,你念zhú,与诗的平仄不合,“烛”字是入声字。云母是一种矿石,上面有一些花纹,这种矿石可以磨得很薄,甚至可以磨成半透明的。它不像玻璃,什么都能看穿,这个有点隐蔽,也就是说它既漏光,也很隐蔽。那个时候没有我们现在各种各样的玻璃,就是把云母磨光了,做成屏风。在云母屏风的遮掩之下,你隐约地看见房间里面的这个人没有睡,还点着一根蜡烛,在深深的卧室之内,有蜡烛的光影在摇动。
“长河渐落晓星沉。”天上有银河。我小时候家里那个四合院的院子很大,夏天很热,就找一领席子,铺在地上,我就喜欢仰睡在席子上,看天上的星星。因为我父亲是外文系毕业的,后来进了航空署,所以我家里有很多航空方面的书。英文书我看不懂,可是它有天上的星辰图,因为有时候飞机在夜间航行,要认天上的星辰的方向。我看我父亲的书,就认得这个是北斗星,那个是大熊星座,这是牵牛,那是织女,所以我就都认识。当我读李商隐这首诗,我就感觉很亲切。“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其实这个天河不是落了,是当天慢慢亮起来了,天上这银河就慢慢、慢慢消失了,你就看不见了。“晓星沉”,本来东方有一颗启明星,很亮的一颗启明星,可是天再亮起来,那个星星也不见了。黑夜过去了,白天来临了。昨天晚上,那碧空之上有一轮明月,月亮在碧海青天之上。最近刚刚过了六月十五,前几天Jenny告诉我说:“叶老师啊,你知道我到你这里,回家路上看天上的月亮好漂亮,很亮、很亮的月亮。”我们这几天都是晴天,月亮非常美丽。上个礼拜,阴历从十二三到十七八,天上的月亮非常圆,非常亮。所以等到“长河渐落晓星沉”,月亮也不见了。
这个李商隐真是妙。世间有不同的诗人,杜甫的诗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我要使我的国君成为尧舜一样美好的国君,我要转变我们这种恶劣的、贪婪的风气,让它变得更纯良,更美好,这是杜甫的诗篇;李太白的诗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梦见天上有很多神仙——所以每个诗人有每个诗人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象,各有他们的特色,各有他们的好处。李商隐看到昨天晚上那么亮的一轮圆月,现在当“长河渐落晓星沉”时,那个月亮就消失了。可是嫦娥就是住在那个月亮里面的。嫦娥本来是古代一个会射箭的人——后羿的妻子,因为她偷吃了长生不死的药,所以就飞上天空,住到月宫里边去了。这是小时候我们小孩子都听到过的一个神话故事。他说嫦娥应该后悔当年偷吃了灵药,离开了人间。她离开人间是一件好事情啊,我们都要死,她可以在月亮上长生不死,应该也是好事。我们以为那是好事,可是你如果真替嫦娥想一想,嫦娥从此离开了人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悲欢离合。她永远长生不死,感受长生不死的寂寞和孤独,再也没有对话的人,再也没有来往的人,所以他说嫦娥“应悔”,她应该后悔她偷吃了灵药。下边是无边的碧海,上边是无际的青天,她夜夜在天上是孤独的、寂寞的、冷落的,是没有人答应、理会的,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小的时候念了这首诗,我当时以为我懂了,什么云母屏风啊,什么天河、晓星、嫦娥啊,所以我也会背。不但会背,我家孩子小的时候都要吟唱。也不是长辈们特别教我吟唱,是我们家里边有这种习惯。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读诗、读古文都拿着调子。我伯父跟我父亲就大声吟诗,大声地吟唱,我伯母跟我母亲就小声地吟唱。我在台湾一共住了二十年,经历了很多事情,在台大教了十五年书。我在台湾大学也讲诗词,可是我从来没有给台湾大学的同学吟诵过任何一首诗词。因为吟诵的调子不是唱歌,大家听起来觉得很奇怪。我现在是九十岁的老太婆了,脸皮越来越厚,我那个时候才三十岁左右,我觉得我不好意思给大家吟诵。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总觉得对不起台湾的同学,我没有教给他们吟诵。所以现在我其实一边讲课,一边也教吟诵。
——《迦陵论诗丛稿·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
我小时候也读诗,也吟诗,这是我十几岁时候的事。等到1948年,我二十四岁,便结了婚。我先生在南京,在海军一个士兵学校教书。我本来在北京教书,出嫁从夫,所以我就离开北京到南京去。我们是3月底、“三·二九”青年节结的婚。1948年是国共大变化、大转折的时代,到11月底,国民政府就把所有的机关都撤到台湾去了——我父亲的航空公司也撤退到台湾,我先生在海军的士兵学校也撤退到台湾,我既从父又从夫,就跟他们到了台湾。1948年我到了那里,1949年的春天,我就到彰化一个女子中学去教书。那时我已经怀孕,暑假里边就回到左营生了我的第一个女儿。我平生教书一直到现在,不但从来没有休息过,就连产假都从来没有过——我两个女儿都是暑假生的,满月就上课。到了12月,那时我的女儿四个月的时候,我先生从左营到彰化来看望我们母女,那是那一年的12月24日的晚上。12月25日圣诞节的早晨,天没亮,就有人敲门,海军来了几个官兵,说我的先生有思想问题,有“匪谍”嫌疑,就把他抓走了。我很不放心,我还有吃奶的孩子。我的孩子是吃母乳的,没有买奶粉的问题,我就带着我的女儿,带着小孩子换的衣服跟尿片子——也没有你们现在那种现成的尿布,过去的尿布都是把破衣服、破布撕成一条一条的,小孩子有了大便小便,我要亲手去拿刷子刷洗再晾干——跟他们一起从彰化到了左营。那个时候台湾还不发达,没有快速的火车,也没有私家的汽车,我们就上了台湾的那个南北纵贯的火车。我在左营住了几天,想打听打听我先生到底是什么罪名,判决有什么结果,但没有消息,打听不到一点点消息。可是我先生被关了,我要留在那里,我无以为生,我还要谋生啊。我没有工作就没有宿舍,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没有饭吃,所以我抱着孩子坐着火车就又回到了彰化女中。人家说你先生怎么回事,我说没有什么事情。你不能说他有“匪谍”嫌疑,那还得了,那我就不能生存了。所以我面如常色,一切如常,我照常教书,教到暑假。刚刚考完学期考试,又来了一批人。我当时住在女中校长家里,校长是女的,还有一个女老师也住那。我们三个女老师,有三个孩子。那批人不但把我们三个老师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学校里另外的几个老师,一共六个人,都抓进去关起来了。这就是台湾的所谓“白色恐怖”。
我是带着吃奶的孩子被关的。后来,虽然我被放出来了,却无以为家。没有工作,就没有宿舍,我就寄居在亲戚家里边。每天晚上在走廊上带着我的女儿打地铺。就在这种生活之中,过了一段日子。其实平常我清醒的时候都不大作诗,因为生活种种的忧患困苦逼人而来,就没有闲情逸致去写诗。可是写诗成了习惯的我,就会半夜做梦,梦到一些诗句。大家不要觉得很奇怪,这是真的。后来我写了《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我现在是讲我与李商隐诗的一段因缘,我是怎么认识李商隐的诗,怎么理会李商隐的诗的。
第一首:
这里边用了很多李商隐的句子,用的是李商隐诗《代赠二首》中的句子。“代赠”是他代朋友写的诗,送人的诗。原诗是这样的:
“东南日出照高楼”,“出”是入声字,所以念chū的话,平仄是不对的,所以我念chù。“楼上离人唱石州”,“石”字是入声字,所以我念shì。“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反正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念李商隐的诗,念来念去就背下来了。我梦中梦到一两句诗,它不是完整的,梦都是非理性的,不是清醒的,就忽然间跳出一句,也不知道哪里跳出来的。那怎么样凑成呢?我就用李商隐的诗来凑成。“东南日出照高楼”,汉朝有一首乐府诗《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说东南的太阳出来了,照在高楼上,高楼上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楼上离人唱石州”,楼上的女子跟她所爱的人分别了。在古代,诗人写女子时,思妇、怨妇是一个永恒的题材,是一个命定的题材,因为这是过去的女子被注定了的命运。中国古代是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女子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侍奉公婆,教养子女,主持中馈,烧饭洗衣服,是不能出去的。男子的理想是什么?男子志在四方,岂能株守家园?不管做官也好,做买卖也好,男子非要出去不可。所以命定男人是一定要出去,女人是一定不许出去的。所以中国传统诗词中的女子都变成了思妇,就是相思怨别之中的、独守空房的一个女子。如果丈夫在外边拈花惹草,这女子就从思妇变成怨妇了,所以古代的女子注定就是思妇和怨妇。他说“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石州”是一首离别的曲子。他说这个在离愁别恨之中的女子,“总把春山扫眉黛”,她每天还是要化妆,尽管丈夫不在了。“黛”是一种描眉的颜色,不是用春山来扫眉黛,而是总把眉黛扫成春山的样子。晚唐五代的韦庄说“一双愁黛远山眉”,说女子的眉毛像远山,所以李商隐说“总把春山扫眉黛”。这个像春山一样的眉黛,总是哀愁的,这个女子的眉毛像外边的山一样,在下雨的时候山是寥落的,在月光底下它是哀愁的,“不知供得几多愁”,不知道这春山一样的眉毛上能承载多少愁。
“雨中寥落月中愁”是李商隐写的又一首诗中的句子,原诗题目叫作《端居》。
李商隐写的诗,虽然大家总说不懂,其实他还有很多诗是很容易懂的,而且很容易唤起读者的共鸣。“端居”就是我什么都不干,我就在家里待着。那么端居的时候,李商隐有什么样的感想呢?他说“远书归梦两悠悠”,我一个人离家在外——李商隐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一生都是在幕府之中做书记、秘书,幕府就是当时的地方长官的府署,因此永远是离开家的,是漂泊四方的,所以他说“远书归梦两悠悠”,我远方的家人有信来了。不像现在,我觉得现在的人真是幸福。我看张静在我家,一下有短信,一下有手机视频,而且视频还可连在电视上,她可以和家人在电视上面对面地讲话,现在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时代。我从1948年离开故乡北京到台湾,一直到我1974年回家以前,我没有机会跟家里人通信,更不要说见面了。因为,你想,我没有收到大陆的一封信,还说我们是“匪谍”,把我们关起来了,你敢跟大陆通信吗?我的弟弟也没有敢跟我们通一封信,这样还说他有海外关系,在大陆也被关起来了。我们两边敢通信吗?没有,就从此消息断绝。“远书”,远人的书信没有收到;“归梦”,回家的梦梦不成。你希望做梦回家,你果然就能做梦回到家吗?梦是不由你掌握的。远书既无凭,归梦也无凭,现在在远方陪伴我的是什么,只有“空床敌素秋”。没有家人跟我在一起,我一个人,一张床,而且是空床,包围我的床的,是秋天的凄凉和寒冷。“敌”,我要面对它,我要抵挡这一份孤独和寂寞。“阶下青苔与红树”,台阶下,下雨过后长了一片青苔,秋天天气冷了,树叶都变红了。从我一个离别的人来看,是“雨中寥落月中愁”。雨天,我看那青苔是非常寂寞寥落的,在月光之下,那青苔与红树,都是哀怨忧愁的。这是李商隐的两首诗。
我呢,不是梦中得句嘛,我得的是哪两句呢?前面这两句:“换朱成碧余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那真是我当年的感情。我当年生长在北京,在我的故乡,有我的兄弟,有我的父母,我现在一个人到了台湾,我先生还被关起来了,我带着吃奶的女儿无家可归,所以我说“换朱成碧余芳尽”。人家都说有什么青春,有什么芳华,我的芳华是在患难之中度过的。我先生被关起来那一年,我不过只有二十六岁。“变海为田夙愿休”,人生有那么多恨事,像李商隐说的“苦海迷途去未因”,怎么样能够把苦海填上?“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所以我也曾经想过,我自己也希望像莲花一样度苍生。那我现在还说什么度人不度人,我有什么理想?我现在自身不保啊,所以“换朱成碧余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
睡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糊里糊涂的,它就莫名其妙地跑出来。你醒来以后,你拼命要把诗作好,反而越作越不对了。所以我因为常常背李商隐的诗,就把李商隐的诗拉来两句,“总把春山扫眉黛”“雨中寥落月中愁”。反正我在梦里人家也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我就是引了李商隐的诗,人家也不知道我说些什么。
我虽然遭遇到种种的不幸,我虽然“换朱成碧余芳尽”,芳华都断送了,我虽然“变海为田夙愿休”,愿望理想也都没有达到,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自己,“总把春山扫眉黛”,我仍然要坚持我的美好,虽然是寂寞的,或者虽然是悲哀、痛苦的,“雨中寥落月中愁”。
那个时候,我白天不作诗,晚上还常常梦到诗,我就又梦到了两句。这都是真的,不是我在说梦话。第二首:
我在梦中得到的也只是前面两句:“波远难通望海潮,朱红空护守宫娇。”后面两句是李商隐的。李商隐的什么诗呢?《钧天》和《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钧天”就是上边的那个昊天、苍天,那个老天爷,在天上的。李商隐写了这么一首诗,题目就是《钧天》:
“竹”字是入声字。他说“上帝”,我们中国很早就认为天上有一个主宰,就把它称作上帝。基督教God翻译成中文,就用中国原来的名词——上帝。所以上帝就在那个钧天、那个天堂、那个天空上。“上帝钧天会众灵”,上帝召集了天上所有的神灵来聚会。天上众仙灵的聚会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昔人因梦到青冥”,有人曾经做梦就梦到天空,看到天上聚会的众灵。你不用说现实中你没有到过天堂,你梦中到过天堂吗?“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上帝在钧天之中不但召集众仙灵来聚会,而且还演奏了美妙的音乐。“天乐”,无比美妙的音乐。地上有一个叫作伶伦的音乐家,会吹笛子。“伶伦吹裂孤生竹”,这就是李商隐,吹竹笛就吹竹笛,他说这个竹笛是孤生的竹子。《古诗十九首》说“冉冉孤生竹”,是说这个竹子它不是一丛竹子,它是特立独行的,它是唯一的一根竹子。我就用这唯一的一根竹子做成了笛子。前几天,我忘记是哪个节目上,讲音乐,说有“爨尾琴”。东汉时候的蔡邕,也就是蔡文姬的父亲,懂得音乐,有一天他走在一个地方,人家在烧柴火,他听到这个木柴在火中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响声格外与众不同,他说这是好的梧桐木,如果做成了琴,那个回音是非常美好的,于是他赶快把它救出来。天下事就是如此,如果这一段已经丢在火中的梧桐木,当年蔡邕没有把它救出来,它早已烧成灰烬。可是,被一个知音的蔡邕听见了,从这木柴爆裂的声音听出来这段木柴做成琴一定是好听的,就把它抢救出来,然后找了个琴工,把这段木头做成了一把琴。而这个木头的尾巴,还有一段烧焦的痕迹,所以叫“焦尾琴”。他说“伶伦吹裂孤生竹”,所以这个人生的难得,是只有这一段竹子,唯一的一根,那段被烧焦的梧桐木,只有那一段,那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材料,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赏识。如果那个梧桐木没有被蔡邕救出来,就会烧成灰烬,就没有了。他说伶伦把一个孤生竹做成一把笛子,他尽他最大力量去吹,把笛子都吹裂了,“却为知音不得听”。我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我要奏出来最美好的音乐和曲调,你们有谁知道?有谁欣赏?有谁了解?有哪一个人是知音?他说,我虽然吹裂了孤生竹,却没有一个知音,没有一个人理解,没有一个人欣赏。这是李商隐的诗。
——《后汉书·蔡邕传》
李商隐还有一首诗,《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韩,是一个人的姓。录事,是一个人的官职。一个姓韩的录事,送一个宫人,就是宫中的女子去学道。唐朝的时候学道的风气很盛,杨贵妃还曾经做过女道士,公主也可以做道士,很多宫中的女子都去做道士。这个韩录事送宫人入道,从他的诗来看,可能跟入道的宫人有一段感情:
李商隐这个人有各种的诗篇,有的诗你完全看不懂,不知道它说什么,我们以后会讲一些像《燕台四首》这类看不懂的诗。但是李商隐有时候喜欢写一些风流浪漫的诗句,他自己曾经跟人家说:我虽然在诗里面写得很浪漫,可是我的生活并不浪漫。他确实写了很多浪漫的诗,有的是托词,给朋友写的。总而言之,这个韩录事应该是跟一个宫中的女子有相当的感情,这个宫女后来入道了。
“星使追还不自由”,就是上天的使者想把这个女子叫回来,这个不是可以随便叫回来的。“双童捧上绿琼辀”,宫中的人护送着她上了辀,辀是一种运输的工具,把这个女子送走了。“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是说这个女子在九枝灯——如果是一支蜡烛,光线有限,所以中国古代有九枝灯,一个铜托上面插九支蜡烛,这是最讲究的蜡烛——“九枝灯下朝金殿”,这是宫人嘛,她要跟皇帝告别;“三素云中侍玉楼”,她就居住在最高层的楼中。“凤女颠狂成久别”,本来这个女子跟韩录事可能有很浪漫的一段感情,可是现在两个人分别了。“月娥孀独好同游”,她现在就像月亮中的嫦娥那样,一个人在那儿了,是不是你还可以去拜访她呢?“当时若爱韩公子”,如果这个宫人当时果然是很爱韩录事韩公子,那么现在两个人被分别了,就“埋骨成灰恨未休”。
李商隐有时候也写这样一些玩笑的诗,没有很深的意思。那么我呢,梦中得了两句,还是前面两句,“波远难通望海潮,朱红空护守宫娇”,这是我自己梦中得的句子。就跟刚才我说我在梦中得到了那两句诗一样,我说是“换朱成碧余芳尽”,我的青春年华早已没有了,我“变海为田”,我的愿望也落空了,所以“变海为田夙愿休”。那现在我说的是什么呢?“波远难通望海潮”,其实“望海潮”本来是个词的牌调,梦的时候呢,也不管它通不通,反正就有这么一句,就说这个距离很远,这个水波不能够达到。“朱红空护守宫娇”,这是中国古代的一个传说。古代的男子对女子都有专有的、占领的欲望,所以他要想证明一个女子的贞洁,就养一只壁虎,用朱砂喂这个壁虎,等这个壁虎的身体整个都变得通红了,他就把这个女子的手臂刺破,挤出血来,把这个用朱砂喂的红色的壁虎的血液揉进去,揉进去后,这个女子的手臂上就有一块红印,如果这个女子不守贞洁,红印就消失了。我现在说的是,“波远难通望海潮”,虽然我期待的、我盼望的,或者我的理想是如此之遥远,“朱红空护守宫娇”,但是我的理念、我的品格、我的坚持、我的操守没有改变。所以尽管是“波远难通望海潮”,虽然一切是落空,但是“朱红空护守宫娇”,朱红仍然保护着守宫的娇红的颜色。后边我醒了就凑不出来了,我就把李商隐两句诗凑上了,“伶伦吹裂孤生竹”“埋骨成灰恨未休”——就像那个音乐家伶伦找到一支最好的竹子,我尽量在吹,把竹子都吹裂了,没有人听,是埋骨成灰,你的遗恨也不会消灭的。(李商隐原来的句子是“恨未休”,我为了押韵改成“恨未销”了。)
但是我没有停留在李商隐诗的这种悲观绝望之中。后面我还是用李商隐的诗,我要讲一讲我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