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

王实甫（生卒年不详），一作实父，名德信，大都（今北京市）人。主要创作活动约在元成宗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和关汉卿同为元代最杰出的杂剧作家。所作杂剧今知十三种，现存三种。他擅长写“儿女风情”，剧作多以青年女性反抗封建礼教为题材。曲辞清丽华美，风格优雅，颇具抒情诗的韵致。代表作《西厢记》历来极受推崇，对元杂剧和后世戏曲的发展有深远影响。

西厢记[1]　第二本　崔莺莺夜听琴

第三折

（夫人排桌子上，云）红娘去请张生，如何不见来？（红见夫人云）张生着红娘先行，随后便来也。（末上见夫人施礼科）（夫人云）前日若非先生，焉得有今日；我一家之命，皆先生所活也。聊备小酌，非为报礼，勿嫌轻意。（末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2]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万一杜将军不至，我辈皆无免死之术。此皆往事，不必挂齿。（夫人云）将酒来，先生满饮此杯。（末云）“长者赐，少者不敢辞。”[3]（末做饮酒科）（末把夫人酒了）（夫人云）先生请坐！（末云）小子侍立座下，尚然越礼，焉敢与夫人对坐。（夫人云）道不得[4]个“恭敬不如从命”。（末谢了，坐）（夫人云）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者！（红朝鬼门道[5]唤云）老夫人后堂待客，请小姐出来哩！（旦应云）我身子有些不停当[6]，来不得。（红云）你道请谁哩？（旦云）请谁？（红云）请张生哩！（旦云）若请张生，扶病也索走一遭。（红发科[7]了）（旦上）免除崔氏全家祸，尽在张生半纸书。

〔双调〕【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8]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排着酒果，列着笙歌。篆烟[9]微，花香细，散满东风帘幕。救了咱全家祸，殷勤呵正礼，钦敬呵当合。

【新水令】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10]，只将指尖儿轻轻的贴了钿窝[11]。若不是惊觉人呵，犹压着绣衾卧。

（红云）觑俺姐姐这个脸儿吹弹得破，张生有福也呵！（旦唱）

【幺篇】没查没利谎偻㑩[12]，你道我宜梳妆的脸儿吹弹得破。（红云）俺姐姐天生的一个夫人的样儿。（旦唱）你那里休聒[13]，不当一个信口开合。知他命福是如何？我做一个夫人也做得过。

（红云）往常两个都害，今日早则喜也！（旦唱）

【乔木查】我相思为他，他相思为我，从今后两下里相思都较可[14]。酬贺间礼当酬贺，俺母亲也好心多。

（红云）敢着小姐和张生结亲呵！怎生不做大筵席，会亲戚朋友，安排小酌为何？（旦云）红娘，你不知夫人意。

【搅筝琶】他怕我是赔钱货，两当一便成合[15]。据着他举将除贼，也消得[16]家缘过活。费了甚一股那[17]，便待要结丝萝[18]。休波，省人情[19]的奶奶忒虑过，恐怕张罗[20]。

（末云）小子更衣咱[21]。（做撞见旦科）（旦唱）

【庆宣和】门儿外，帘儿前，将小脚儿挪。我恰待目转秋波，谁想那识空便[22]的灵心儿早瞧破。唬得我倒躲，倒躲。

（末见旦科）（夫人云）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末背云）呀，声息不好了也！（旦云）呀，俺娘变了卦也！（红云）这相思又索害也。（旦唱）

【雁儿落】荆棘剌[23]怎动挪！死没腾无回豁[24]！措支剌[25]不对答！软兀剌难存坐[26]！

【得胜令】谁承望这即即世世[27]老婆婆，着莺莺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蓝桥水[28]，不邓邓点着祆庙火[29]。碧澄澄清波，扑剌剌将比目鱼分破[30]；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双眉锁纳合[31]。

（夫人云）红娘看热酒，小姐与哥哥把盏者！（旦唱）

【甜水令】我这里粉颈低垂，蛾眉频蹙，芳心无那[32]。俺可甚“相见话偏多”[33]？星眼朦胧，檀口嗟咨[34]，攧窨[35]不过，这席面儿畅好是乌合[36]！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云）小生量窄。（旦云）红娘接了台盏[37]者！

【折桂令】他其实咽不下玉液金波[38]。谁承望月底西厢，变做了梦里南柯[39]。泪眼偷淹，酩子里揾湿香罗[40]。他那里眼倦开软瘫做一垛[41]；我这里手难抬称[42]不起肩窝。病染沉疴[43]，断然难活。则被你送[44]了人呵，当什么偻㑩。

（夫人云）再把一盏者！（红递盏了）（红背与旦云）姐姐，这烦恼怎生是了！（旦唱）

【月上海棠】而今烦恼犹闲可[45]，久后思量怎奈何？有意诉衷肠，争奈母亲侧坐，成抛躲，咫尺间如间阔[46]。

【幺篇】一杯闷酒尊前过，低首无言自摧挫[47]。不甚醉颜酡[48]，却早嫌玻璃盏大。从因我，酒上心来较可[49]。

（夫人云）红娘送小姐卧房里去者！（旦辞末出科）（旦云）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

【乔牌儿】老夫人转关儿[50]没定夺，哑谜儿怎猜破；黑阁落甜话儿将人和[51]，请将来着人不快活。

【江儿水】佳人自来多命薄，秀才每从来懦。闷杀没头鹅[52]，撇下赔钱货；不争你不成亲呵，下场头那答儿发付我！

【殿前欢】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江州司马泪痕多[53]。若不是一封书将半万贼兵破，俺一家儿怎得存活。他不想结姻缘想甚么？到如今难着莫[54]。老夫人谎到天来大；当日成也是您个母亲，今日败也是您个萧何[55]。

【离亭宴带歇指煞】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56]，胭脂浅淡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57]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高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毒害的恁么。俺娘呵，将颤巍巍双头花蕊搓，香馥馥同心缕带割，长搀搀连理琼枝挫。白头娘不负荷[58]，青春女成担搁，将俺那锦片也似前程蹬脱[59]。俺娘把甜句儿落空了他，虚名儿误赚了我。（下）

（末云）小生醉也，告退。夫人根前，欲一言以尽意，未知可否？前者贼寇相迫，夫人所言：“能退贼者，以莺莺妻之。”小生挺身而出，作书与杜将军，庶几得免夫人之祸。今日命小生赴宴，将谓有喜庆之期；不知夫人何见，以兄妹之礼相待？小生非图哺啜[60]而来，此事果若不谐，小生即当告退。（夫人云）先生纵有活我之恩，奈小姐先相国在日，曾许下老身侄儿郑恒。即日有书赴京唤去了，未见来。如若此子至，其事将如之何？莫若多以金帛相酬，先生拣豪门贵宅之女，别为之求，先生台意[61]若何？（末云）既然夫人不与，小生何慕金帛之色！却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62]。则今日便索告辞。（夫人云）你且住者，今日有酒也。红娘扶将哥哥去书房中歇息，到明日咱别有话说。（下）（红扶末科）（末念）有分只熬萧寺[63]夜，无缘难遇洞房春。（红云）张生，少吃一盏却不好！（末云）我吃甚么来！（末跪红科）小生为小姐，昼夜忘餐废寝，魂劳梦断，常忽忽如有所失。自寺中一见，隔墙酬和，迎风待月，受无限之苦楚。甫能得成就婚姻，夫人变了卦，使小生智竭思穷，此事几时是了！小娘子怎生可怜见小生，将此意申与小姐，知小生之心。就小娘子前解下腰间之带，寻个自尽。（末念）可怜刺股悬梁[64]志，险作离乡背井魂。（红云）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65]。你休慌，妾当与君谋之。（末云）计将安在？小生当筑坛拜将[66]。（红云）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67]。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68]。若有话说，明日妾来回报。这早晚怕夫人寻我，回去也。（下）

[1]《西厢记》全名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写书生张珙和相国小姐崔莺莺自由相爱，在侍女红娘的帮助下，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终成眷属的故事。全剧共五本二十折（一作二十一折）。[2]“一人”二句：语出《尚书·吕刑》。意谓一人有善行，众人便会得到幸福。[3]“长者”二句：语本《礼记·曲礼》：“长者赐，幼者贱者不敢辞。”[4]道不得：可不道，岂不闻，即常言道、有道是的意思。[5]鬼门道：即古门，宋元时称舞台通向后台的出入口。明朱权《太和正音谱》：“构栏中戏房出入之所，谓之鬼门道。鬼者，言其所扮者皆是以往昔人。”[6]不停当：不舒服。[7]发科：元杂剧术语。演员做出种种逗乐取笑的情态。[8]解（jiè借）元：科举考试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宋元时用作对读书人的敬称。[9]篆烟：指香烟缭绕，像篆文一样盘旋曲折。[10]浮涴（wò卧）：浮尘。涴，污。[11]钿（diàn垫）窝：钿，金花，女子的首饰。钿窝，指贴金花的地方。[12]没查没利：言语不实、无凭准的意思。亦作没查利、卖查梨。偻㑩：能干、伶俐、狡黠之意，亦作喽罗。这里用作名词，与今言“家伙”相近。[13]聒（ɡuō锅）：聒噪，啰嗦。[14]较可：减轻，多指病情减轻、病愈。[15]两当一便成合：以两个当一个成交。意指廉价推销出去。[16]消得：消受得了。[17]一股那：即一股脑儿。那，语助词。[18]丝萝：菟（tù兔）丝和女萝都是蔓生植物，缠绕在一起不易分开，比喻男女婚配。[19]省（xǐnɡ醒）人情：犹言懂世情。[20]张罗：筹措。[21]更衣：如厕的托词。[22]识空（kònɡ控）便：知机，聪明识窍。[23]荆棘剌：形容神态惊慌。荆，“惊”的同音假借字。棘剌，和以下几句的没腾、支剌、兀剌，都是语助词。[24]死没腾：发呆，没有生气。回豁：反应。[25]措支剌：慌张失态。[26]软兀剌：软瘫无力。存坐：稳坐。[27]即即世世：即积世，指阅世甚深，引申出虚伪、巧言等意思。[28]蓝桥水：传说尾生与恋人约定在蓝桥相会，尾生先至，河水突涨，他不肯失信而抱着桥柱等候，终被淹死。事见《战国策·燕策》和《汉书·东方朔传》注。[29]不邓邓：即勃腾腾，形容飞腾兴起。祆（xiān先）庙火：传说蜀帝的公主和乳母陈氏之子青梅竹马，分离六载后，约定在祆庙相会。公主去时见陈生熟睡，留下玉环别去。陈生醒后非常悔恨，怨气顿成火焰，把他和庙宇一起烧掉了。事见《渊鉴类函》引《蜀志》。元明戏曲中常用“祆庙火”喻指使相爱者分离的力量。祆庙，波斯拜火教寺庙。[30]扑剌剌：动作迅猛的声音。比目鱼：鲽鱼。旧传此鱼一目，须两两相并才能游行。比喻恋人、夫妻。[31]扢（ɡē哥）搭：象声词，形容动作快速。双眉锁纳合：双眉紧锁。[32]无那（nuó挪）：无奈何。[33]“俺可”句：意思是我哪里有什么话可说。相见话偏多，当时成语。[34]檀口：浅红的嘴唇。嗟咨：即咨嗟，叹息。[35]攧窨（diān yìn掂印）：顿足吞声，愁闷怨恨。[36]乌合：杂乱地凑在一起。[37]台盏：有托盘的酒盏。[38]玉液金波：指美酒。[39]梦里南柯：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传奇故事，淳于棼梦至槐安国，为南柯太守，梦醒后发觉槐安国、南柯郡不过是槐树下的蚁穴。[40]酩子里：暗地里。揾（wèn问）：揩拭。香罗：香罗巾，手帕。[41]一垛：一堆。[42]称：支撑。[43]沉疴（kē苛）：久治不愈的病。[44]送：断送。[45]闲可：轻闲，等闲。[46]“争奈”三句：是说因母亲在座而不得不回避，咫尺间有如远别。抛躲：抛撇，回避。间（jiàn建）阔，远别的意思。[47]摧挫：摧残，折磨。这里指痛苦、伤心。[48]酡（tuó驼）：饮酒脸红。[49]“从因”二句：是说张生因为我才不胜酒力；假若真的因酒而醉，心里还好受些。[50]转关儿：曲折，反复。这里指玩弄权谋。[51]黑阁落：暗地里。和：哄骗。[52]没头鹅：比喻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的人。这里指张生。[53]江州司马泪痕多：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江州司马，白居易当时的官职，因以自称。这里借指张生。[54]着摸：捉摸，揣测。[55]“当日”二句：活用当时成语“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指责老夫人出尔反尔。韩信因萧何引荐而拜将，又由萧何定计而被杀，故云。[56]“从今”句：用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诗意。[57]昏邓邓：形容昏暗的样子。[58]不负荷：不担责任。[59]蹬脱：踏空，踢开。[60]哺啜（chuò绰）：饮食。[61]台意：您的意思。台，敬称对方。[62]书中有女颜如玉：语出宋真宗《劝学诗》。[63]萧寺：指佛寺。梁武帝萧衍崇信佛教，广造佛寺，后人遂别称佛寺为萧寺。[64]刺股：战国时苏秦发愤读书，瞌睡时用锥子刺大腿。事见《战国策·秦策》。悬梁：汉代孙敬苦读不懈，用绳系住头发拴在梁上，以防发困。事见《楚国先贤传》。[65]“街上”二句：是说想死很容易，街上柴价很贱，死了就烧化你。这是红娘嘲笑张生迂懦。[66]筑坛拜将：用汉高祖刘邦设坛拜韩信为大将的典故。见《史记·淮阴侯列传》。[67]动操：弹琴。古代琴曲叫操。[68]达知：传达给对方知道。

第三本　张君瑞害相思

第二折

（旦上，云）红娘伏侍老夫人不得空便，偌早晚[1]敢待来也。起得早了些儿，困思上来，我再睡些儿咱。（睡科）（红上，云）奉小姐言语去看张生，因伏侍老夫人，未曾回小姐话去。不听得声音，敢又睡哩，我入去看一遭。（红唱）

〔中吕〕【粉蝶儿】风静帘闲，透纱窗麝兰香散，启朱扉摇响双环。绛台[2]高，金荷[3]小，银釭[4]犹灿。比及[5]将暖帐轻弹，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6]偷看。

【醉春风】则见他钗亸玉斜横，髻偏云乱挽。日高犹自不明眸，畅好是懒、懒。（旦做起身长叹科）（红唱）半晌抬身，几回搔耳，一声长叹。

（红云）我待便将简帖儿[7]与他，恐俺小姐有多少假处哩。我则将这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看他见了说甚么。（旦做照镜科，见帖看科）（红唱）

【普天乐】晚妆残，乌云亸，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开拆封皮孜孜[8]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旦怒叫）红娘！（红做意[9]云）呀！决撒[10]了也！（红唱）厌的早扢皱了黛眉[11]。（旦云）小贱人，不来怎么！（红唱）忽的波低垂了粉颈，氲的[12]呵改变了朱颜。

（旦云）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红云）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

【快活三】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13]。你不“惯”，谁曾“惯”？

姐姐休闹，比及你对夫人说呵，我将这简帖儿去夫人行出首去来。（旦做揪住科）我逗你耍来。（红云）放手，看打下下截来！（旦云）张生近日如何？（红云）我则不说。（旦云）好姐姐，你说与我听咱！（红唱）

【朝天子】张生近间、面颜，瘦得来实难看。不思量茶饭，怕待动弹；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旦云）请个好太医看他证候咱。（红云）他证候吃药不济。（红唱）病患、要安，则除是出几点风流汗。

（旦云）红娘，不看你面时，我将与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红云）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的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

【四边静】怕人家调犯[14]，“早共晚夫人见些破绽，你我何安”。问甚么他遭危难？撺断得上竿，掇了梯儿看[15]。

（旦云）将描笔儿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是这般。（旦做写科，起身科，云）红娘，你将去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说话。（旦掷书，下）（红唱）

【脱布衫】小孩儿家口没遮拦[16]，一味的将言语摧残。把似[17]你使性子，休思量秀才，做多少好人家风范。（红做拾书科）

【小梁州】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13]。

【幺篇】似这等辰勾[19]空把佳期盼，我将这角门儿世不曾牢拴[20]，则愿你做夫妻无危难。你向这筵席头上整扮，我做一个缝了口的撮合山[21]。

（红云）我若不去来，道我违拗他，那生又等我回报；我须索走一遭。（下）（末上，云）那书倩红娘将去，未见回话。我这封书去，必定成事。这早晚敢待来也。（红上，云）须索回张生话去。小姐，你性儿忒惯得娇了；有前日的心，那得今日的心来？

【石榴花】当日个晚妆楼上杏花残，犹自怯衣单，那一片听琴心清露月明间[22]。昨日个向晚，不怕春寒，几乎险被先生馔[23]。那其间岂不胡颜[24]。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隔墙儿险化做了望夫山。

【斗鹌鹑】你用心儿拨雨撩云[25]，我好意儿传书寄简。不肯搜自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受艾焙[26]权时忍这番，畅好是奸。“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对人前巧语花言；没人处便想张生，（唱）背地里愁眉泪眼。

（红见末科）（末云）小娘子来了。擎天柱[27]，大事如何了也？（红云）不济事了，先生休傻。（末云）小生简帖儿是一道会亲的符箓[28]，则是小娘子不用心，故意如此。（红云）我不用心？有天哩！你那简帖儿好听！（唱）

【上小楼】这的是先生命悭[29]，须不是红娘违慢。那简帖儿倒做了你的招伏，他的勾头[30]，我的公案。若不是觑面颜，厮顾盼，担饶[31]轻慢。（云）先生受罪，礼之当然。贱妾何辜。争些儿把你娘拖犯[32]。

【幺篇】从今后相会少，见面难。月暗西厢，凤去秦楼[33]，云敛巫山[34]。你也赸，我也赸，请先生休讪，早寻个酒阑人散[35]。

（红云）只此再不必申诉足下肺腑，怕夫人寻，我回去也。（末云）小娘子此一遭去，再着谁与小生分剖；必索做一个道理，方可救得小生一命。（末跪下，揪住红科）（红云）张先生是读书人，岂不知此意，其事可知矣。

【满庭芳】你休要呆里撒奸[36]；你待要恩情美满，却教我骨肉摧残。老夫人手执着棍儿摩挲[37]看，粗麻线怎透得针关[38]。直待我拄着拐帮闲钻懒，缝合唇送暖偷寒[39]。待去呵，小姐性儿撮盐入火[40]。消息儿踏着泛[41]；待不去呵——（末跪，哭云）小生这一个性命，都在小娘子身上。（红唱）禁不得你甜话儿热趱[42]，好着我两下里做人难。

我没来由分说！小姐回与你的书，你自看者。（末接科，开读科，云）呀，有这场喜事！撮土焚香，三拜礼毕。早知小姐简至，理合远接，接待不及，勿令见罪！小娘子，和你也欢喜。（红云）怎么？（末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和他“哩也波哩也罗[43]”哩。（红云）你读书我听。（末云）是四句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云）怎见得他着你来？你解与我听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红笑云）他着你跳过墙来，你做下来。端的有此说么？（末云）俺是个猜诗谜的社家[44]，风流隋何，浪子陆贾[45]，我那里有差的勾当。（红云）你看我姐姐，在我行也使这般道儿[46]。

【耍孩儿】几曾见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47]，小则小心肠儿转关。写着道“西厢待月”等得更阑，着你跳东墙“女”字边“干”。原来那诗句儿里包笼着三更枣[48]，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49]。他着紧处将人慢，您会云雨闹中取静，我寄音书忙里偷闲。

【四煞】纸光明玉板[50]，字香喷麝兰，行儿边湮透非春汗？一缄情泪红犹湿，满纸春愁墨未干。从今后休疑难，放心波玉堂学士[51]，稳情取金雀鸦鬟[52]。

【三煞】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53]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54]。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根前恶语伤人六月寒。我为头儿看：看你个离魂倩女[55]，怎发付掷果潘安[56]。

（末云）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红唱）

【二煞】隔墙花又低，迎风户半拴，偷香手段今番按[57]。怕墙高怎把龙门跳，嫌花密难将仙桂攀[58]。放心去，休辞惮；你若不去呵，（唱）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59]。

（末云）小生曾到那花园里，已经两遭，不见那好处；这一遭知他又怎么？（红云）如今不比往常。

【煞尾】你虽是去了两遭，我敢道不如这番。你那隔墙酬和都胡侃[60]，证果[61]的是今番这一简。（红下）

（末云）万事自有分定，谁想小姐有此一场好处。小生是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到那里扢扎帮[62]便倒地。今日颓天百般的难得晚。天！你有万物于人，何故争此一日？疾下去波！读书继晷[63]怕黄昏，不觉西沉强掩门；欲赴海棠花下约，太阳何苦又生根？（看天云）呀，才晌午也！再等一等。（又看科）今日万般的难得下去也呵。碧天万里无云，空劳倦客身心，恨杀鲁阳贪战[64]，不教红日西沉！呀，却早倒西也，再等一等咱。无端三足乌[65]，团团光烁烁；安得后羿[66]弓，射此一轮落！谢天地！却早日下去也！呀，却早发擂[67]也！呀，却早撞钟也！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手挽着垂杨滴流扑[68]跳过墙去。（下）

[1]偌早晚：这时候。偌，这。[2]绛台：烛台。[3]金荷：烛台上承烛泪的铜盘，状似荷叶。[4]银釭（ɡānɡ缸）：灯。这里指烛光。[5]比及：这里是未及的意思。下文“比及你对夫人说呵”，作与其解。[6]梅红罗软帘：紫红色的罗纱门帘。[7]简帖儿：书信。[8]孜孜：仔细注视的样子。[9]做意：故意造作地装出某种表情、姿态或动作。[10]决撒：败露，被识破。[11]厌的：突然地。扢皱：即疙皱，皱眉。[12]氲（yūn晕）的：意同“忽的”，忽然，一下子。[13]别人：红娘自指。颠倒：反倒。[14]调犯：作弄，调侃。[15]“撺断”二句：当时成语，意为哄人爬上高竿，却撤了梯子旁观寻开心。撺断，怂恿、唆使。掇，这里作搬走解。[16]口没遮拦：嘴不严实，说话无所顾忌。[17]把似：与其。[18]阑干：形容眼泪交错纵横。或解作“栏杆”。[19]辰勾：即水星。古人认为它很不容易见到，元时常用盼辰勾形容切盼佳期，暗喻佳期难得。[20]“我将”句：意思是我从来都给你们提供方便。角门儿，旁门。世不曾，从来不曾。[21]“你向”二句：意思是你尽管放心和张生成就婚姻，我这个媒人决不会走漏风声。整扮，装扮整齐。撮合山，媒人的别称。[22]“当日”三句：是说莺莺怯寒，却在夜露中偷听张生弹琴。见本剧第二本第四折。[23]“昨日”三句：指本剧第一本第三折莺莺和张生隔墙酬诗的情节。险被先生馔，《论语·为政》：“有酒食，先生馔。”原意是说有酒食应供奉年长者吃喝。这里借以调笑，说那天张生曾闯到莺莺面前，莺莺差点被他吃了。[24]胡颜：丢人现丑，羞愧无颜。[25]拨雨撩云：挑逗、勾引之意。旧时常以云雨喻指男女欢会。[26]受艾焙（bèi倍）：吃苦头，受折磨。艾焙，中医的一种疗法，用艾草制成的艾炷或艾卷熏灼穴位，通常称“灸”。[27]擎天柱：元剧中常用以比喻重臣良将。这里是张生对红娘表示倚重的奉承话。[28]符箓（lù录）：道家的秘密文书。这里指符咒。[29]命悭（qiān牵）：命运不好。悭，欠缺。[30]勾头：即拘票，拘捕犯人的文书。[31]担饶：宽恕。[32]争些儿：险些，差一点。拖犯：拖累，连累。[33]凤去秦楼：传说秦穆公把女儿弄玉嫁给萧史，萧史善吹箫，教弄玉作凤鸣，招来凤凰，二人乘之飞去。见汉刘向《列仙传》。此用其典，是说欢会难期。下句意同。[34]云敛巫山：宋玉《高唐赋》序说楚怀王曾梦与神女幽会，神女自称：“妾在巫山之阳，高唐之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35]“你也赸”四句：意即大家趁早散伙。赸（shàn善），走开。讪，怨懑，羞惭。[36]呆里撒奸：外装痴呆，内怀奸诈。[37]摩挲：抚弄。[38]针关：针孔。[39]“直待”二句：是说简直要我被老夫人打得腿跛嘴破，还为你们奔波效劳，传递消息。帮闲钻懒，指逢迎达官贵人消闲作乐。送暖偷寒，指在男女关系中传递消息。[40]撮盐入火：盐入火立刻爆炸，比喻性急。[41]消息儿踏着泛：消息儿，机关、暗窍。泛，即泛子，机关的开关枢纽，误踏之则中机关。比喻再找莺莺明摆着要惹她发作。[42]热趱（zǎn攒）：紧紧催逼。[43]哩也波哩也罗：不便说出的话，有音无义，犹今言“如此这般”。这里暗示男女交合。[44]社家：宋元时代的许多伎艺都有社会组织，如商谜社（猜谜）、绯绿社（杂剧）、齐云社（蹴鞠）等。社家，即行家。[45]“风流”二句：隋何、陆贾均为汉初谋士，以多才善辩著称。[46]道儿：诡计，圈套。[47]鱼雁：古代有鱼腹藏信、雁足传书的传说，后因以鱼雁代指书信或信使。这里指信使。[48]三更枣：佛教传说，禅宗五祖弘忍欲传法于六祖慧能，交他粳米三粒，枣一枚，慧能悟出：“师令我三更早来也。”事见《传灯录》。[49]九里山：在今江苏省徐州市北。传说楚汉相争时，韩信在此设十面埋伏击败项羽。[50]玉板：即玉版纸，一种光洁匀厚的白棉纸。[51]玉堂学士：即翰林学士。宋以后翰林院亦称玉堂。此时张生尚未中举，这是红娘取笑他的称呼。[52]稳情：准定。金雀鸦鬟：指莺莺。唐李绅《莺莺歌》：“金雀鸦鬟年十七。”金雀，金雀钗。[53]取次：等闲，随便。[54]更做道：兼之，加上。孟光接了梁鸿案：用举案齐眉的典故。见《窦娥冤》第二折注[17]。举案的孟光反倒接了梁鸿献上的案，借以讥笑莺莺主动约张生幽会。[55]离魂倩女：用唐陈玄祐《离魂记》传奇故事。张镒曾言将其女倩娘许于王宙，后又改许他人，倩娘的魂魄脱离身体随王宙而去。这里借指莺莺。[56]掷果潘安：传说晋代潘岳（字安仁）貌美，乘车出行时，许多妇女争相以果投之，表示爱慕。事见《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语林》。这里借指张生。[57]按：实行。[58]“怕墙”二句：龙门跳，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便能成龙；仙桂攀，攀折月宫仙桂。科举时代比喻读书人登科及第。这两句鼓励张生用追逐功名的劲头跳墙赴约。[59]“望穿”二句：旧时诗文常以秋水比喻眼睛，春山比喻眉毛。[60]胡侃：胡调。侃，调笑的意思。[61]证果：佛教称长期修炼，悟道有得为证果。这里借喻好事成就。[62]扢扎帮：形容动作迅速、干脆。[63]继晷（ɡuǐ鬼）：韩愈《进学解》：“焚膏油（点灯）以继晷。”晷，日影，引申为时光。[64]鲁阳贪战：传说鲁阳公与韩国人酣战至日暮，举戈挥之，使太阳倒回九十里。见《淮南子·览冥训》。这里借指太阳迟迟不落。[65]三足乌：太阳。古代神话，太阳内有三只脚的金色乌鸦。[66]后羿（yì艺）：神话传说中的善射者。尧时天上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后羿援弓射落九日。[67]发擂：击鼓起更。[68]滴流扑：形容跌倒、坠落的声音。

第四本　草桥店梦莺莺

第三折

（夫人、长老[1]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就十里长亭[2]，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3]？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4]难系，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5]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6]。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7]；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唱）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将花儿、靥儿[8]，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9]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10]的寄。

（做到、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11]了俺孩儿，挣揣[12]一个状元回来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13]，凭着胸中之才，视得官如拾芥[14]耳。（洁[15]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16]。酒席上斜签着坐的[17]，蹙愁眉死临侵[18]地。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19]整素罗衣。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20]，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21]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了，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22]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23]，但得一个并头莲[24]，煞强如状元及第[25]。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26]，险化做望夫石。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煖溶溶玉醅[27]，白泠泠[28]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29]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30]，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31]长吁气。

（夫人云）辆起车儿[32]，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33]看，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34]，专听春雷第一声[35]。”（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36]，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37]（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38]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39]，比司马青衫[40]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41]，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樽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42]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43]。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44]，恨压三峰华岳低[45]。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46]泪眼愁眉。

（末云）有甚么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47]，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48]。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49]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50]。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小姐放心，小生就此拜辞。（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51]，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52]如何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1]长（zhǎnɡ掌）老：寺庙的住持和尚。这里指普救寺的法本长老。[2]十里长亭：古代驿路上供行人休息的亭舍，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饯别送行常至长亭。[3]霜林醉：形容经霜的树叶像醉酒一样颜色发红。[4]玉骢（cōnɡ聪）：毛色青白相杂的马。后用作马的美称。[5]迍（zhūn谆）迍：行动迟缓的样子。[6]“却告”二句：是说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又开始了别离之愁。却，元剧中可通“恰”。破题儿，唐宋人称诗赋起首点破题意的几句为破题，引申为事情的开端。[7]松了金钏：形容肌体瘦损。钏，手镯。[8]靥（yè夜）儿：面颊上的酒窝。古时女子有在这里施朱粉的习惯。[9]则索：只得，只能。[10]恓恓惶惶：匆忙不安的样子。这里作急忙、赶紧解。[11]辱没：玷辱，使不光彩。[12]挣揣（chuài踹）：博取，夺得。[13]余荫：恩泽、福分所及之意。[14]如拾芥：像拾取小草那样容易。芥，小草。[15]洁：元代俗称和尚为洁郎，省称为洁。这里指法本长老。[16]衰草：枯草。萋迷：模糊，迷茫的样子。[17]斜签着坐的：指张生。斜签着坐，侧身直腰坐在凳子边沿，是表示谦恭的坐姿。[18]死临侵：死气沉沉的样子。[19]推：这里是假作之意。[20]奈时间：无奈眼前这个时候。奈，无奈。时间，时下，目前。[21]清减：消瘦之意。[22]谂（shěn审）知：深知，熟知。[23]妻荣夫贵：反用成语“夫贵妻荣”，意说自己是相国小姐，张生可以凭相国女婿的身份得到荣华富贵。[24]并头莲：即并蒂莲，比喻男女恩爱。[25]煞强如：远胜似。状元：科举考试殿试第一名称为状元，为科名中最高荣誉。[26]就里：内中的实情。[27]玉醅（pēi胚）：美酒。[28]白泠（línɡ灵）泠：这里形容清淡寡味。[29]不待要：不愿或不想做某事，有懒得的意思。怕不待要吃，意即实在懒得去吃。[30]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语出苏轼【满庭芳】词，比喻微不足道的功名利禄。蜗角，蜗牛的触角，和蝇头都比喻极其细微的东西。《庄子·则阳》说，蜗牛的两条触角上有两个国家，相与争地而战。[31]一递一声：一声接一声，彼此交替。[32]辆起车儿：套上车子。辆，这里用作动词。[33]登科录：科举考试的录取名册。[34]经忏：指佛经。礼：这里作诵习解。[35]春雷第一声：指科举考试夺魁的捷报。[36]口占一绝：随口吟成一首绝句。[37]“弃掷”四句：出自唐元稹《会真记》传奇，是崔莺莺另嫁后，谢绝张生约她会面的请求时所作。这里借来写莺莺告诫张生不要变心。[38]赓（ɡēnɡ庚）：续。[39]红泪：《拾遗记》载，魏文帝时，薛灵芸被选入宫，别父母，“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后因泛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40]司马青衫：见60页注[53]。[41]“伯劳”句：比喻离散。乐府诗《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牵牛）织女时相见。”伯劳，鸟名。[42]趁程途：赶路程。[43]“顺时”句：是说根据时令变化，自己保重身体。揣，囊揣的省词，指身体虚弱。[44]“泪添”句：极言眼泪之多。九曲，黄河从积石山到龙门一段弯曲甚多，有九曲黄河之称。[45]“恨压”句：极言别恨之重。华岳，即西岳华山，在今陕西省华阴市。华山以莲花峰、朝阳峰、落雁峰最为高峻，称为“天外三峰”。[46]阁不住：禁受不起。这里作忍不住解。[47]文齐福不齐：文才够格而时运不济，意即考不中。[48]停妻再娶妻：即重婚。旧律有“停妻再娶”条例。[49]青鸾：传说中能够传递书信的鸟。[50]“若见”二句：提醒张生见了异乡女子，不要像在普救寺遇见她那样便滞留不走。花草，喻女色。栖迟，停留，耽搁。[51]“四围”二句：马致远《寿阳曲》：“四围山一竿残照里。”一鞭残照，落日距离山峰只有一鞭之长。[52]这些大小车儿：这么点大的小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