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中國詩學的追求

袁行霈

袁行霈,北京大學中文系。原載《國學研究》第9卷,2002年6月。

“趣”是一個多義詞[1],在“興趣”“趣味”“樂趣”這類意義上使用它,約始於晋朝,劉義慶《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别,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2]陶淵明《晋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温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3]這是兩個意義很明確的例證。此外,在東晋的詩歌中也出現了“趣”字,郗超《答傅郎詩》:“奇趣感心,虚飆流芳。”支遁《咏禪思道人》:“玉質凌風霜,凄凄厲清趣。”一個説“奇趣”,一個説“清趣”,這是對“趣”的更加細緻的區别。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江水注》中一段著名的文字裏也用到這個“趣”字:“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不過這段文字引自(劉宋)盛弘之的《荆州記》[4],並非出自酈道元之手。南朝宋代以後“趣”的用例漸漸多了起來,如沈約《遊鍾山詩應西陽王教》:“君王挺逸趣,羽斾臨崇基。”這類例子不少,毋庸一一列舉。就以上幾個較早的用例而言,王羲之的“趣”來自絲竹,孟嘉的“趣”來自酒,郗超、支遁和《水經注》所謂“趣”來自大自然的美景。可見“趣”是一種美的令人陶醉的感覺,總是和歡快、愉悦聯繫在一起。東晋南朝是一個講求人生藝術的時代,所謂“風流”就是一種人生藝術,對“趣”的認識和追求,與當時的審美趨勢是一致的。

“趣”從一開始就帶有强烈的名士色彩,是名士的一種追求。《晋書·陶潛傳》説:“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5]這是廣泛流傳的關於名士之美談。陶淵明那張琴既然無弦,當然無聲,他却能在無聲中聽到聲,得到趣,這是他本人之趣借那把無弦琴表現了出來。記載漢末至劉宋名士言行的《世説新語》中,有趣的言談和故事很多,見於其《言語》《雅量》《品藻》《捷悟》《任誕》《排調》等篇。如《雅量》:

顧和始爲揚州從事,月旦當朝,未入頃,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歷和車邊,和覓虱,夷然不動。周既過,反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虱如故,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周侯既入,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僕才。”[6]

覓虱的顧和既有趣,那位推薦顧和的周侯也很有趣,他們的趣都表現在不同流俗的氣度上。又如《任誕》: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7]

這段故事表現了王子猷的生活情趣,他要用竹爲自己的生活營造一種氣氛,寄寓其清高的品格。名士的趣味也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嵇康的《與山巨源絶交書》、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和《責子》詩,便是有趣的名作。這些名士的言談舉止及其作品不僅影響了後世文人的生活,也影響了後世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

東晋南朝士人開始追求的趣,在唐代已被廣泛接受,唐人的詩文中多次講到“趣”。如唐太宗《帝京篇》其五:“芳辰追逸趣,禁苑信多奇。”唐明皇《過大哥山池題石壁》:“林亭自有幽貞趣,况復秋深爽氣來。”張九齡《題畫山水障》:“對玩有佳趣,使我心渺綿。”王勃《三月曲水宴得烟字》:“日斜真趣遠,幽思夢凉蟬。”孟浩然《宴包二融宅》:“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王昌齡《山行入涇州》:“所嗟異風俗,已自少情趣。”李白《月下獨酌》其二:“但得酒中趣,勿爲醒者傳。”劉禹錫《秋江早發》:“滄洲有奇趣,浩然吾將行。”白居易《閑夕》:“放懷常自適,遇境多成趣。”其中如“逸趣”“幽貞趣”“佳趣”“真趣”“奇趣”,都是在“趣”字前面加上一個正面的形容詞,强調並細緻地界定其正面的意思。然而,“趣”不僅有正面的意思,也可以加上反面的形容詞而使之具有反面的意思,如齊己《送孫逸人歸廬山》:“逍遥非俗趣,楊柳謾春風。”俗的也都可以稱之爲“趣”,可見“俗趣”中的“趣”已經中性化了。在唐代的文學批評著作中,也引進了“趣”這個概念,如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曰:“參之《國語》以博其趣……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爲之文也。”[8]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流之貫達。”[9]

宋朝士大夫的生活方式生活情趣都有接近晋人之處。陶淵明詩歌的趣味,那種自然之美,也是到了宋朝纔被充分理解。所以對“趣”的追求在宋朝更爲自覺和强烈。更值得注意的是,宋朝的士人把“趣”廣泛地引入詩學,阮閲引惠洪《冷齋夜話》:

東坡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曰:‘日莫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烟火,稚子候簷隙。’又曰:‘藹藹遠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才高意遠,造語精到如此。”[10]

蘇軾的話説明一個重要的道理,即“趣”並不一定可以從表面上看出來,它往往在深層的内在特質上,必須仔細觀察纔能看到。初讀陶詩也許會覺得平易、平淡,似乎没有可以玩味的,但熟讀之後就會覺得有非同平常的“奇趣”。這是從平易中見警策,從平淡中見神奇。我們可以對照蘇軾評論陶詩的另一段話:“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11]也是説要透過表面纔能看到其真正的美。南宋嚴羽的《滄浪詩話》説:

夫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迹可求。[12]

這是説詩之“趣”是一種與天俱生的内在氣質的外現,不能靠書本得來,和“理”也没有關係,更不能强求。嚴羽的話雖然還没有提出“天趣”這個詞,但已經包含了“天趣”的意思。

明代的士人在日常生活中很注意追求“趣”,他們對園林、居室、傢具、字畫、文具、插花、飲食等等,都有一套系統的審美理論。袁宏道説得好:“世人所難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説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13]這就是説,“趣”既附着在具體的事物之上,是它的一種可感的屬性,但又是比較虚幻的難以得到和捉摸的。趣之得主要乃在自然而不在學問,更不在理。就以他所舉的“女中之態”而言,這“態”不同於身材的高矮肥瘦,也不同於膚色毛髮,“態”的有無與優劣難以用某種尺度去衡量,而衹能意會。他還特别提到“花中之光”,可謂别具慧眼。一般人衹注意花之色,難道花還有光嗎?敏感的文學家和藝術家會覺得有。唐詩中就屢見“花光”二字,如王勃《郊興》:“雨去花光濕,風歸夜影疏。”錢起《瑪瑙杯歌》:“花光來去傳香袖,霞影高低傍玉山。”李德裕《述夢詩四十韵》:“花光晨艷艷,松韵晚騷騷。”這“花光”二字有時或可釋爲“花色”,但“花色”不如“花光”生動,更不如“花光”有趣。因爲“花光”在“花色”之外還多了一些意味,如閃動的熠熠之感,更讓人覺得有趣。

在明朝人的詩論中也不止一處講到“趣”。高啓《獨庵集序》曰:“詩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體,意以達其情,趣以臻其妙也。”[14]在高啓看來,格和意都還是比較初步的標準,趣則是更高的標準,有趣纔能達到妙的地步。謝榛喜歡引詩句加以評點,其《四溟詩話》云:“貫休曰:‘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景實而無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景虚而有味。”[15]他認爲景過於實便喪失了趣,而景虚一些,給讀者留下比較多的想象餘地反倒有趣。燕山雪花怎麽可能“大如席”呢?這顯然是虚構的、誇張的,但是這句詩趣味盎然,耐人尋味。謝榛《四溟詩話》也有類似高啓的論述:“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陸龜蒙《咏白蓮》曰:‘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王建《宫詞》曰:‘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此意也。李涉《上于襄陽》曰:‘下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説峴山碑。’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16]謝榛在這段話裏將興、趣、理、意稱爲詩的四格,也就是詩的四種不同的美學類型,舉四家之詩,説他們各以一格取勝,不分高下,這和高啓的看法有所不同。

明許學夷對詩之趣另有别解,其《詩源辯體》曰:“風人之詩,既出乎性情之正,而復得於聲氣之和,故其言微婉而敦厚,優柔而不迫,爲萬古詩人之經。世人習舉業者,牽於義理,狃於穿鑿,於風人性情聲氣,了不可見,而詩之真趣泯矣。”[17]這是就詩人自身的修養而言,衹有當詩人不受義理之束縛,不必穿鑿附會以求合乎某種需要,純以自己的性情聲氣説話,纔能寫出有趣的詩來。明陸時雍的看法與此接近,他在《詩鏡總論》中説:“詩有靈襟,斯無俗趣矣;有慧口,斯無俗韵矣。乃知天下無俗事,無俗情,但有俗腸與俗口耳。古歌《子夜》等詩,俚情褻語,村童之所赧言,而詩人道之,極韵極趣。”[18]這裏强調的是創作主體自身的雅與慧,這是造成詩趣的重要條件。清袁枚則把趣和真聯繫在一起,他有一段話説得非常好:“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爲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後可與論詩。”[19]真的纔是有趣的,這表現了袁枚的真知灼見。

如上所述,“趣”是中國士人的一種美學追求,也是人的品格的表現。但如細分,“趣”有雅趣,也有俗趣。這“趣”必須得自天然見其天真纔算最上一等,所以又有“天趣”之説。“天趣”是中國藝術理論和詩論中很值得注意的一個概念。

我注意到,在書畫評論中常有關於“天趣”的評論,較早的如南宋周密《雲烟過眼録》卷上:“米老自畫《東山朝陽巖海嶽庵圖》,率意而寫,極有天趣。”[20]他把“率意”與“天趣”連在一起,强調“天趣”不是人工刻意追求的效果。南宋鄧椿《畫繼》引宋復古評陳用之的山水畫,這段話後人反復引用,影響深遠:

陳用之,居小窯村,善山水。宋復古見其畫,曰:“此畫信工,但少天趣耳。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倚之墻上,朝夕觀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勢。心存目想,高者爲山,下者爲水,坎者爲谷,缺者爲澗,顯者爲近,晦者爲遠。神領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則隨意命筆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爲,是爲活筆。”[21]

這段話裏所介紹的那種練習繪畫的具體方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關於“天趣”與“人爲”的區别。當然,任何藝術都是人的創造,宋復古不是否定人的創造,而是否定那種過分的帶有匠氣的技巧追求。他指出:“天趣”必須通過充分的自由的藝術想象活動,“神領意造”纔能形成。明代高濂《遵生八箋》也有一段精彩的論述:

高子曰:畫家六法、三病、六要、六長之説,此爲初學入門訣也。以之論畫,而畫斯下矣。余所論畫,以天趣、人趣、物趣取之。天趣者,神是也。人趣者,生是也。物趣者,形似是也。夫神在形似之外,而形在神氣之中,形不生動,其失則板,生外形似,其失則疏。故求神氣於形似之外,取生意於形似之中。生神取自遠望,爲天趣也;形似得於近觀,爲人趣也。[22]

這段話裏提出天趣、人趣、物趣三趣説,與此三者對應的是神、生、形。高濂認爲天趣最高,因爲天趣乃是求神氣於形似之外,取生意於形似之中,尋找景物本來具有的活潑潑的微妙之處,感受情景契合時的愉悦之情。衹有形似,斯所得爲物趣,即事物原有的趣味;能得生趣,則有了人趣,即有了畫家本人的感情和對事物的詮釋。然而繪畫藝術的最高追求不是物趣,也不是人趣,而是天趣。明代朱謀垔也有類似的評論,其《畫史會要·唐畫》曰:“意趣具於筆前,故畫成神足,莊重嚴律,不求工巧而自多妙處。後人刻意工巧,有物趣而乏天趣。”[23]這段話把天趣與物趣相對照,認爲不要過於追求物的形似,而要抒寫心中的天真。明代孫鑛《書畫跋跋·柳誠懸書蘭亭詩文》對“天趣”也有精闢的解釋:

誠懸書力深,此詩文率爾摘録,若不甚留意,而天趣溢出,正與清臣《坐位帖》同法。然彼猶饒姿,此則純仗鐵腕,敗筆誤筆處乃愈妙。可見作字貴在無意,涉意則拘,以求點畫外之趣寡矣。[24]

這是强調書法率意天成,不留意於美醜也就不會受拘束,這樣纔有可能天趣溢出。孫鑛甚至用顔真卿的《争座位帖》與柳公權的書法相比:《争座位帖》也是不留意之作,也有天趣,但仍嫌饒姿,此則信筆寫來連敗筆誤筆也能成趣。他在此書的另一段跋中又説:“凡書貴有天趣,既係百衲何由得佳?”[25]如果寫字的時候心裏揣摩一些名家的寫法,而失去自己的性情,這一筆學王,那一筆學顔,肯定是没有天趣的。他還重複王世貞跋裏的話,一再説天趣之得來不在求其形似:“此跋於長公畫竹及詩、字,皆極其贊頌,曰天趣,曰不當於驪黄之内求之,似是醉餘逸興,淋漓信筆揮染者。”[26]這段評論把繪畫、詩和書法都包括進來了,這些不同的文藝門類有一個共同的美學要求,就是略其形似,信筆而成。讀者也衹有略其驪黄,纔能真正欣賞到它們的妙處。明代張丑《真迹日録》論及沈啓南《吴江圖》長卷曰:“水墨師荆浩,脱去畫史縱横習氣,純以天趣出之。”[27]提出師法前人與自出機杼的關係,認爲既要師法前人但又不能染上其習氣,必須純以天趣出之,纔能臻於極致。

天趣不僅是書論和畫論中的重要範疇,也是中國詩學中重要的範疇。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有“五言四句詩得於天趣”條曰:

吾弟超然喜論詩,其爲人純至有風味。嘗曰:“陳叔寶絶無肺腸,然詩語有警絶者,如曰:‘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維摩詰《山中》詩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此皆得於天趣。[28]

他所舉的這兩首詩,都有作者自己對生活獨特的發現。那靠在小窗旁邊的夕陽,似乎在守護午醉而眠的自己。“偏”字有出乎意外的意思,没想到夕陽會守護在那裏,而他的確就在那裏,而且是那樣的明亮。在山上行走,不知不覺衣裳濕了,原來不是下了雨,而是山翠的緣故,山翠是那樣濕潤!這裏有一個從納悶到獲得結論的過程,真是十分有趣。宋崔敦禮《韋蘇州集序》將天趣和雅淡、自然聯繫在一起:“惟自優游平易中來,天理渾融,若無意於詩者,此體最爲高絶。韋蘇州以詩鳴唐,其辭清深閑遠,自成一家,至歌行益高古,近風雅,非天趣雅澹、禀賦自然者不能作。”[29]又佚名《竹莊詩話》卷二〇:

《禁臠》云:詩分三種趣:一曰奇趣,二天趣,三勝趣。《田家》云云[30],江淹《效淵明體》云:“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寂。歸人望烟火,稚子候簷隙。”此二詩脱去翰墨痕迹,令人想見其處,此所謂奇趣也。《宫詞》云云,《大林寺》云云,其詞終如水流花開,不假工力,此謂之天趣。天趣者,自然之趣耳。《長安道中》云云,《東林寺》云云,吐詞氣宛在事物之外,殆所謂勝趣也。[31]

這段話將趣分爲三種:奇趣、天趣、勝趣,各舉了一些詩例。關於天趣有一句類似定義的話:“天趣者,自然之趣也。”這種解釋雖然簡單却很準確,天趣就像水流花開一樣,自然而然,甚至可以説,越是自然的就越有天趣,而過分的雕琢是天趣的障礙。元代方回《雜書》將李商隱與李白對比,説:“亦焉用玉溪,纂組失天趣。”[32]纂組是一個比喻,指過分花哨的編織,也就是加工過甚,這樣做的結果就會喪失天趣。清沈德潛《古詩源》評謝靈運《登永嘉緑嶂山詩》曰:“此詩過於雕鏤,漸失天趣。”[33]他的意思也是反對過於雕琢。方回又有《文選顔鮑謝詩評》,其論謝靈運、顔延之曰:“如靈運詩:‘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娱人,遊子澹忘歸。’天趣流動,言有盡而意無窮。似此之類,恐延之未敢到也。”[34]方回在這裏又提出一個新的解釋,即言有盡而意無窮,這雖然不是對天趣的直接解釋,衹是連類及之,但説出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凡有天趣的詩都能給讀者以無窮的聯想,在有限的言語之外提供無限的啓發。

關於天趣是否存於物中,有不同的看法。明謝榛《四溟詩話》説:“子美《秋野》詩:‘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此適會物情,殊有天趣。”[35]認爲天趣即在物我交融之間。但也有人强調不同的方面,如明蘇伯衡《湘南清趣軒記》對於我和物之間的關係另有一番論述:

我求之迹,故以湘南視湘南;君會之心,故以非湘南視湘南。非湘南而視同湘南,此之謂不物於物。不物於物,則其趣固天趣也。大凡趣得乎己者,己知之,人莫之知也;得乎天者,天知之,雖已亦莫之知也。[36]

蘇伯衡提出“不物於物”作爲得到天趣的先决條件,這就是説寫詩要會之於心而不求之於迹,要超乎物外,感受事物之外更多的東西。他又説天趣之得來雖然自己也並不知道,意思是説天趣不是有意求來的,而是不知不覺得到的。類似的論述可以看明代胡翰《成趣軒記》:“余以爲萬物一體也,萬古一息也。隨其所在而自得者,皆天也。以其所無,慕其所有,雖苟得之,非天也。故子愚之於靖節,不必同不必不同,各適其適而已矣。各適其適者,且莫知其然而然矣。此天也,其趣固天趣也。”[37]

明靳學顔《雪假山記》又提出一些新的概念:

故虚以構實,實以呈材,材以結情,情以會神,神動而天隨,虚中而機應。緣乎天真,放乎天趣,任乎天姿。即品有鈍銛,而作無苦窳。[38]

這裏提出虚和實的關係、材和情的關係、神和天的關係,而歸結爲天真、天趣、天姿,意在强調寫詩時主觀精神的虚靈,唯虚靈纔能調動一切的材和情投入創作之中,並獲得天趣。

清袁枚《隨園詩話》舉出兩首詩評爲有天趣,對我們很有啓發:“湯擴祖《春雨》云:‘一夜聲喧客夢摇,春風送雨夜瀟瀟。不知新水添多少,漁艇都撑進板橋。’莊廷延《聽雨》云:‘梅花風裏雨霏霏,人卧空堂静掩扉。一夜滄浪亭畔水,料應陡没釣魚磯。’二詩相似,均有天趣。”[39]袁枚所稱贊的這兩首詩都是詩人夜卧室中猜想雨後景物的變化,這或許是從陸游的詩化出來的,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些詩裏都有一種期待,趣就在期待之中。沿襲袁枚的思路,我重讀唐詩,發現唐詩之魅力的一個原因就是富有天趣,如賀知章《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崔顥《長干曲》其一:“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李白《獨坐敬亭山》:“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杜甫《三絶句》其二:“門外鸕鷀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已後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這些詩天趣盎然,並不是修辭的效果,而是表現了詩人們對外界景物的天真感受。

綜合以上各家之説,天趣的形成,無論在中國的書論、畫論還是詩論中都强調自然得之。自然是中國道家哲學的真諦,《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0]在許多場合,自然之義索性用一個“天”字表達,所以類似“天然”“天全”“天分”“天質”“天資”“天悟”“天音”“天籟”“天格”“天標”“天覺”等詞語特别多[41]。道家所謂“自然”是與“人爲”相對待的自然,天與人的關係也就是“自然”與“人爲”的關係。老子和莊子都認爲,人應當順應自然返朴任真,而莊子對天人之辨論述得最爲明確。《莊子·天地》曰:“無爲爲之之爲天。”[42]《莊子·秋水》又曰:“河伯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43]他認爲自然的狀態是最圓滿的,而一切“人爲”都是有害的,《莊子·大宗師》:“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爲鏌鋣。’大冶必以爲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爲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爲大爐,以造化爲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44]因此他主張保持自然的狀態,甚至根本就不區分天人,《莊子·則陽》曰:“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45]這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

中國書論、畫論、詩論中關於天趣的種種論述,追溯其根源都和道家關於自然的思想有關。當然,文藝創作本身就是一種人爲的活動,如果完全排除了人爲,也就排除了文藝創作。人爲的技巧是不能廢除的,人爲的規範是必不可少的。對前人的模仿學習,筆墨的研究,字句的推敲,也都是必要的。對於初學者,這更是不可缺少的過程。但是一旦進入創作過程,如果不能從這種種技巧、經驗中解放出來,它們便會成爲束縛,束縛創作者的天性,使之不能率意地自我抒寫,也就不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前人講“化工”與“畫工”的不同,就在於“化工”是自然之工,具有天趣,而“畫工”衹有人爲的技巧,而没有天趣。前人種種關於天趣的論述,歸結起來説的就是這樣一個道理:找回原本的自我,充分發揮自我的創造力。前人種種關於天趣的論述,歸結起來就是這樣一種要求:超越那種可操作性的技術,而達到真正的藝術。技術操作主義,是藝術創作的障礙,它泯滅創作者的個性,消磨創作者的創造衝動,破壞創作者的創新能力,强制創作者就範,從而把人類最精彩的創作活動異化爲一種程式、一種套路、一種八股,一種毫無生氣的重複。前人關於天趣的論述之可貴,即在於超越技術操作,而獲得文藝創作應有的一切活潑、一切生機、一切可遇而不可求的無限的可能性。

當然,這並不是説創作可以任意而爲,更不是説任何人的任何的塗抹都可以成爲好的書法、繪畫,任何人的任何字句拼凑都可以成爲好的詩歌。超乎象外還須得其環中,反常還須合道。正如蘇軾所説:“柳子厚詩曰:‘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東坡云:以奇趣爲宗,反常合道爲趣。熟味之,此詩有奇趣,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46]他對“趣”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反常,二是合道。對規範亦步亦趨,對事物的描寫衹求形似,没有自己獨特的發現和自己獨特的詮釋,當然是無趣的;但是獨特得離了譜、不合事理,仍然是無趣。既要反常,又須合道;既超乎象外,又得其環中,其間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纔算有趣。清吴喬《圍爐詩話》認爲蘇軾的這段話最善,又加以發揮説:“無奇趣何以爲詩?反常而不合道是謂亂談,不反常而合道則文章也。”[47]衹是反常或衹是合道都不算佳,惟反常而又合道纔有奇趣。

總之,“天趣”之得,固然不排斥人工的技巧,但更推崇自然天真。任憑自己的靈性之光自由照射,尋出事物本來具有的活潑潑的微妙之處,感受主客觀相契合時的愉悦與快感。詩歌當然需要雕飾,但又切忌雕飾過分。中國詩學追求的最高境界乃在於雕飾與自然的完美和諧。

2001年7月2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