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孔见

对我来说,海南岛即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都向这里照耀,所有的道路都从这里出发。所谓远近的概念,也是以这座岛屿来丈量的。纽约、东京、柏林这样的都市,在我看来,都已经是天涯海角了。如果那边有人请我去,还得考虑再三。要不是特别值得尊重的人,要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是不会去那些地方凑人家热闹的。人家过人家的生活,咱们数咱们的日子,何必像田鼠一样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兴致勃勃的好奇心,使我们不能全然投入自己的怀抱,不知不觉成了别人家光景的看客,成了一双失神的白眼。我同情身体不完整的同类,更同情那些球迷和粉丝。他们的灵魂已经出窍,他们的心不在自己心窝里,得去请法师来烧纸喊魂。

话又说回来,有些地方不请我自己也会去的,比如文昌。倒也不是因为夹着血丝的文昌鸡——坦白说,我是不吃鸡肉的——而是那里有我喜欢的乡村与人。高高的椰子树,蓬勃的乔木丛中,一进一进的老房子,一座一座的旧院落,金子般撒落满地的阳桃,树梢上咯咯直叫的比凤凰还漂亮的母鸡,还有空气中温馨而潮润的气息,仿佛都在守候着逝去的时光,期待着子孙悄然地归来。人生活在自然的怀抱里、祖先的庇佑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颐养天年,寿终正寝,入土为安。年轻时,我曾经设想娶个贤惠的文昌姑娘做媳妇,但最终娶到的却是离文昌一步之遥的琼山姑娘。

假使时间倒流八百年,文昌就是我的家乡了。八门湾边上的沙土里,埋葬着我无上光荣的先祖,红树的掩映下,石碑上勒刻的文字清晰可见,而我青青的血管里,仍流淌着他们高贵的血脉。作为一个海南人,我不太能理解有些兄弟,为什么总喜欢当人家的祖宗、做人家的大爷,而不愿意以子孙自居。按《菜根谭》的说法,做祖宗的人,“身后的惠泽要流得久,使人有不匮之思”,做子孙则可以沐浴恩泽,只要“面前的田地放得宽”即可以。节日的祭祀中,特别是清明节淅淅沥沥的细雨里,我特别能够享受作为一个孝子贤孙的感觉,接受一代代先人的荫庇,就像在一棵棵大树下乘凉。生命需要背景,需要背景音乐,需要承上启下、继往开来,需要水乳交融,倘若从自然与族群中剥落出来,它会变得单薄、荒凉与孤凄。

自由,是现代人的核心价值,但归宿关乎生存的根本。不指向归宿的自由,是一片荒凉的土地。在西北的沙漠里,你最能够体会到那种自由的含义:你可以自由地行走,直到将自己迷失;你可以纵情地歌唱,但得不到任何应和;你可以无忌地发表意见,但找不到一个听众。苍茫天地之间,人的身世需要收容。倘若生活没有了背景,没有了荫庇,没有了“在……之中”的归宿,人就成了一个浪子,一个弃儿,很难排解内心的凄怆。海南岛最有魅惑的地方,正在于始终维护着良好的人天关系,为生命提供了依归与荫庇。郁郁葱葱的植物,在大地上胡涂乱抹,描绘出一幅幅写意风景,把人也画入其中,他的存在像一盏酒杯,被诗情画意所斟满。

文昌的乡村,便是这样的所在。

当然,我之所以愿意去文昌,还因为那里有一群趣味相投的子孙。在生计之外,温饱之余,他们用文字的积木去建构心灵的房屋,从中体味造物的恩情,把玩人生的况味。琼东北平坦的土地上,一汪汪明净的阳光,一个个隐藏在林木里的村庄,一进进幽静的老房子,一代代人生命的故事遗落其中。子孙们把它们捡拾起来,用温暖的情愫将其磋磨,以文字的方阵加以重构,互相感染与激赏,不在乎出名不出名、渔利不渔利,如姜太公钓鱼一般,使这个地方的人文底蕴愈来愈深厚,使下一代子嗣性情得到更多的滋养与润泽。

他们做得不亦乐乎。

这本集子便是子孙们劳作成果的荟萃。在一排排作者队伍里,我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名字:符兴全、王凡、陈学炳、吕小丹、林虹、林菲菲……还有名字后面一双双闪熠的眼睛。从他们的作品里,我感受到世间一种说不清的温暖,还有一种水流物生的感觉,于是写下了如上的文字,算是一种加入。

子孙们,权以为序吧。

2015年4月16日·荷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