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世: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皂甲屯,一个被历史风干的地方,一个吸引了无数史客文人前往,寄予了他们热切衷肠的地方。故去的三百年光阴,位极人臣的一代权相以及风华绝代的一代词人,都在皂甲屯留下了他们最后的气息。这里,曾是明珠府地,明府花园外的北地是明珠家族墓地,纳兰明珠和纳兰性德都长眠于此。

纳兰性德(1655—1685年),叶赫那拉氏,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纳兰性德最初是以词人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带着温婉凄凉的色彩,开出了自最美宋词之后,词坛里的又一朵无瑕的莲花。“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曹寅用一句感伤之语点明了纳兰词在清代词坛上享有的高誉,与阳羡派代表陈维崧、浙西派掌门朱彝尊并称“清词三大家”。直到当代,其余二人的许多风华都已经被历史掩盖,而纳兰性德的词仍是中国文化史上一道避不开的亮丽风景。

《纳兰词》和《侧帽集》《饮水词》,收录了纳兰性德词作348首(一说342首),从懵懂的爱情到死别的悲悼,从江南的流水飞花到边塞的铁马胡笳,虽没有如辛弃疾、陆游词那样的波澜壮阔,却是将血脉中的情愫化进了一言一句。他的词,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音,带着一种没有经过凡尘俗物侵扰的“真”。王国维评价其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时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赞誉其为“国初第一词手”并有言“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顾贞观也有言:“容若词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

纳兰性德在词曲上的风华甚至远远地掩盖住了他的家世,乃至让人忘记“纳兰”这个姓氏并不是出自汉族,纳兰性德他是个满人,并且是一个拥有着辉煌家世背景的贵胄。纳兰性德殁后,时人为其做碑文,其中不乏提到纳兰性德的家世,如韩菼《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中云:“君之先世有叶赫之地,自明初内附中国,讳星根达尔汉,君始祖也,六传至讳杨吉努,君高祖考也。有子三人,第三子讳金台什,君曾祖考也。女弟为太祖高皇帝后,生太宗文皇帝。太祖高皇帝举大事而叶赫为明外捍,数遣使谕,不听,因加兵克叶赫,金台什死焉。卒以旧恩存其世祀。其次子即今太傅公之考,讳倪迓韩,君祖考也。”

尽管纳兰性德出生那会儿,他的父亲纳兰明珠,那个后来康熙朝的武英殿大学士在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云麾使,母亲爱新觉罗氏也不过是因叛乱而被抄了家的英亲王的女儿,然而纳兰的姓氏,却依旧是满清最显耀的八大姓之一。

自纳兰明珠从銮仪卫治仪迁内务府郎中,又历任内务府总管、弘文院学士、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傅,又晋太子太师,成为康熙朝赫赫威名的权臣。他的儿子中,长子性德官至正三品一等侍卫;次子揆叙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子揆方妻为礼亲王代善曾孙和硕康亲王杰书第八女,是为郡主,揆方作为和硕额驸,其礼遇与公爵同。而纳兰家三人的后代瞻岱、永寿、永福都在朝任职,一度受皇帝赏识。几代人的荣誉兴盛,构成了纳兰世家。纳兰性德却在家族的官场沉浮中,用一支笔留下了一段有别于家族其他人的词坛传奇,当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之誉。

第一节 君子以成德为行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性德《浣溪沙》

雪后的天穹总是格外明亮,哪怕是在夜深时分,还未曾融化的残雪仍然能凝聚出一种清冷的光辉,将屋里的画屏都镀上了一层冷意。梅花的幽香夹着凉透了的夜风消散开,纷纷扬扬地落在皑皑白雪上,犹如绣了花色的裙衫。横笛悠悠,在三更静夜里,月华在没有人的地方朦朦胧胧地倾泻着。

残雪、凝辉、落梅、横笛、三更、月胧……一种清冷孤寂之感从字句间跳转而出,仿如屈子的“世人皆醉我独醒”,又如苏子的“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样的夜色,大抵最能引发多情人的感怀与悲悯情意。

纳兰容若是个打多情红尘中走出来的词人,那是一朵等待在季节里的莲花,沾染着雨后薄雾里的几滴晶莹的水珠,带着淡淡的愁思和阑珊的悲戚色。在那个清静孤冷的夜晚,听着横笛之音,不由得心生几许怅惘和悲悯。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一个“是”字,一个“客”字,已将满腔的愁苦倾诉在宣纸上。他自九天而下,于凡尘人间体会着东日西沉,感悟着聚合别离,然后参悟自己的一生,不过是打这世上过一遭的客人罢了,带着如柳絮般绵长的愁绪,是为“惆怅之客”。倦了,累了,殇了……想着,想着,竟不觉泪水打湿了面颊,勾勒出纵横的水迹。平生纷繁,看过了一季又一季的荼蘼花开,数过了一秋又一秋的碧叶焜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不禁令人唏嘘。

汉人素来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就像大多数人面对着面缚轻纱的女子,都会有一刹那的怦然心动。因为面纱之下,是每个人都能想象的美,这种美,完全符合本身的审美,是上天为每个人量身打造的一种臆想。在诗词中,哀而不伤、隐而不发的手法也是常见,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大有李清照的《一剪梅》中“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意境,然而虽有惆怅叹惋,却又染着几分飘荡游移于天外的浪漫和轻盈。

这些都是绝妙的诗词,不经意间令人潸然泪下。而纳兰容若的一句“断肠声里忆平生”,未施以雕琢,虽未“隐而不发”,却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如同九天之上最纯粹的一声惊雷,劈开了人心深处最柔弱的一角。短短七字,读之已心扉痛彻,虽未有词人的一生经历,却不自觉满目凄绝。

唐诗,宋词,元曲。

提起词,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定然是两宋时期,那个造就了词坛,并且使其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绽放了如烟花般璀璨绚丽的光芒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涌现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后主李煜,“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易安居士李清照,“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多情才子陆游。温庭筠、辛弃疾、苏轼……那个年代,有一批人,曾用一支或华丽温婉,或悲戚豪壮的笔写下江山如画、美人如花,为后世留下读之触动心弦的华章。

只是,历史犹如刘长卿所做的那首《弹琴》一般,“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等到了清入关的时节,文坛上在元曲与小说的兴盛之后,词坛中似乎已经很难见得能令天地为之变色,令人心为之一恸的篇章,直到一本《侧帽集》的面世,不仅重开词坛旧章,还带出了一位风华绝代、遗世独立的词人——纳兰性德。

满清初期,依旧处于内乱的局面,加上没能从一开始就夺得汉人心,所以满汉之间的矛盾也激化得十分厉害,可以称得上是内忧外患。这种局面一直到顺治帝福临从摄政王多尔衮的羽翼下步出,亲政改革,原本只一息尚存的汉文化才终于在纷繁乱世后有了复兴之势。

在清代文坛上,终于涌现出了“词家三绝”——纳兰性德、朱彝尊、陈维崧。三人之中,朱彝尊和陈维崧都是汉人,且出生在文化底蕴深厚的江南,山水成就了他们的才情。只纳兰性德一人,在草原奔腾纵横的马背上,在北方朔朔寒风的大雪里,在朱红四方的深闺宫墙中,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织就了山水一程下“夜深千帐灯”的堪比李杜诗句的意境之美,成为清代第一词人。王国维赞之:“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公元1644年,大明朝终于亡灭在陈圆圆的琵琶语中,清军在吴三桂的带领下进入山海关,一举攻占京师,入主华夏。到顺治七年(1650年),一直把持朝政的皇父摄政王爱新觉罗·多尔衮也在塞北狩猎途中坠马,重伤身亡,结束了他自出生以来三十九年的辉煌。多尔衮的离世,让顺治帝终于飞出了牢笼,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朝堂。

这一年,是顺治十一年(1654年),海内安平,一切都在顺治帝的谋划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什么大事。如果非要用后来的历史影响和后世的眼光去看,那大概是有两件的——关于两个孩子的出生。

第一个孩子,爱新觉罗·玄烨,也就是后来的康熙大帝。

在这一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季节里,一声嘹亮的啼哭破碎了紫禁城景阳宫的威严与肃杀,为整座宫殿带来最欢腾的喜悦。一个皇子的诞生,就是一座宫殿的未来,景阳宫的未来和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都赋予在了这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孩身上。

乐此不疲地为一些传奇人物赋予传奇的色彩似乎是中国人的一个恒久的爱好,而在天象上做文章亦是惯有的手法,毕竟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一直是秉承天意。所以后来人在说起那个孩子诞生的时候,不免又记载了一番奇香弥漫、久久不散,紫云升腾、直达天穹的祥瑞之兆。仿佛这样,才更配得上康熙的神明英武。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顺治帝或许并没有多在意,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早已没有了初为人父的喜悦,更何况是“无情天家”里诞生的孩子。这个孩子,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在金殿上接受着朝臣的庆贺时也决计想不到这个如今裹着襁褓只知哭笑的婴儿将来会承袭他座下那张御宇海内的金椅,并且将开创出大清近300年历史最辉煌的时刻——“康乾盛世”。

第二个孩子,出生在腊月,一个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时节。

当柳絮一般的飞雪铺满了北京的每一寸土壤,将紫禁城内的朱红砖墙、琉璃瓦片都覆盖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悄然坠于一座十分不起眼的宅院里。没有惊天动地,却似乎连宅子里的树梢上压满的积雪都染上了浓郁的喜色,簌簌滑落。

这一天,是腊月十二日,每年都会有的日子。那所宅院,是一个叫作纳兰明珠的銮仪卫云麾使的家。这个孩子,是纳兰明珠的长子。

这一切都没有丝毫的独特,平常得像常年东去的流水。除了在这个北京城里,每天都有孩童降生的缘故外,还因为这个时候的纳兰明珠才二十岁,还只是御前一个小小云麾使,为帝后掌管仪驾,他还没有等到展露自己才华的时机,并且也没有经历过足够的历练来使他变成那个后来备受天子荣宠的重臣,那个人人敬畏的大学士明珠大人。更何况这个孩子的母亲觉罗氏是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个女儿——一个被抄了家的反王女儿。

阿济格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二子,多尔衮的胞兄。他英勇善战,战功赫赫,却野心勃勃,企图如多尔衮一般摄政,然而却是有勇无谋。多尔衮病死后,阿济格谋乱。然而一点风波都还未起,就以阿济格的失败而告终了。这一场夺权,不仅葬送了自己的和硕亲王的权力和尊荣,还祸及满门。他的女儿觉罗氏,一夜之间从受人歆羡的格格沦为乱王的遗女。

纳兰明珠在这个时候娶了阿济格的女儿,不仅不能帮到自己,反而让自己成了皇室里的一根刺,立于汹涌风暴之中。且不论他与觉罗氏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于爱情,即便是真的有爱情,这样的婚姻无疑承担着葬送前程的风险。当然,如果他的运气好一点,能够从皇室那么多双眼睛中走出来,那么无疑是最成功的一步,他将以一个庶子的身份受到皇权顶端的关注。

纵观纳兰明珠一生,这一步棋无疑是他所走的为数不多的一步险棋,完全是以赌徒的心态,成则幸,不成则命。好在,老天尤其眷顾他。他赌赢了,不但在皇权的眼皮底下活着,还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权力的顶峰,位极人臣。

只是当时那个仅仅二十岁的纳兰明珠还在风雨中飘摇,所以这个孩子的出生,并不足以惊动除却府上之外的其他人,毕竟没有人愿意给叛王的后代捧场。然而对于纳兰明珠来说,他的内心是极其欢愉的,明亮得从院中皑皑白雪中盛放出一朵花开。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长子!

这个孩子不仅让他有了为人父的异样喜悦,还让纳兰家有了后继之人。他给这个寄托着纳兰氏,寄托着他的希望的孩子取了名字,叫作成德。

纳兰成德。

纳兰成德这个名字已经不常听到了,大多数的人都习惯称呼他作纳兰性德或纳兰容若,倘若突然有人唤他作了成德,怕是在旁人眼中倒有几分怪了。

“纳兰成德”这个名字之所以在后来被历史淡化,最主要的原是因为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的时候,刚满周岁的皇子保成被立为太子。此时已经二十又一的纳兰成德为避讳太子嫌名,便改了名字,为“性德”。然而皇太子保成在第二年年初便更名为胤礽,“成”字便不必再避讳,纳兰性德便又用回了“成德”之名,那年的《进士题名录》中,纳兰性德的榜名就被写作了成德,他自己与友人间相交,也从来只称“成德”而非“性德”,或者用他按照汉人的习惯给自己取的“成容若”这个名字,只不过后世之人习惯以性德称之罢了。

纳兰性德后来能够成为风华绝代的大清第一词人,赢得“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盛誉,与其家学庭训有莫大关系。

纳兰明珠从青年时代开始便极其喜爱汉族文化,通晓诗书丹青,藏书众多。而至于他为什么会对汉文化情有独钟,是从什么地方接触到的汉文化,至今无从考据。我们只能猜测,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家中次子,不能从父亲那里袭得爵位,便另辟了蹊径,企图以科考入仕;又或许他深知每一个朝代更替的时节,上位者大都尚武而轻文,然而当政权稳定便是文臣的天下,所以才提前做好了准备。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不得而知。

他用浓情厚意,定下了“成德”的名字。成德,成年人应有的品德、成就品德之意。《易·乾》有“君子以成德为行”之言,韩愈《唐故中散大夫少府监胡良公墓神道碑》中也有“年几八十,坚悍不衰,事可传载,可谓成德”之说,可见明珠在为这个孩子取名的时候,便带着最美好的祝愿,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世之君子,德行高贵,事可流芳。

至于频频出现在其他关乎纳兰性德的各大传记中的小名“冬郎”,实则找不出足够的材料支撑这个“公认”。若只因纳兰性德出生在冬季,或者因其《填词》诗有句“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便认定小名冬郎之说,未免太过轻率,立据不足。

“冬郎”之说早已存在,乃是唐代韩偓的小名。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十五韩偓纪事中有云:“偓,小字冬郎,义山云……”明确地记载了冬郎所属。而纵观史料,纳兰性德小名冬郎之言却并未见到,更何况“郎”之一字,并不常用于稚子身上。

“冬郎憔悴”大概是韩偓在仕途上因忤触权臣朱温,被贬濮州司马而不得志,目染大唐将倾,所以茫然不知来路而憔悴。那种郁郁无所从的感觉在他的一些诗中尚还存有余息,如《息兵》:

渐觉人心望息兵,老儒希觊见澄清。正当困辱殊轻死,已过艰危却恋生。

多难始应彰劲节,至公安肯为虚名。暂时胯下何须耻,自有苍苍鉴赤诚。

所以纳兰性德用“冬郎一生极憔悴”一句,在很大一种可能上,只是诗中常有的用典之作,因其感叹与冬郎在境遇上颇有相似,自喻罢了。况且以冬郎自喻的还有后来晚清时期的文廷式,他在《追忆》中也带着戚戚色称自己为“冬郎”,郁达夫也曾在《盛夏闲居读唐宋以来各家诗仿渔洋例成诗八首》称吴梅村为“冬郎”。由此可见,自称冬郎并非纳兰性德一家。

如果说纳兰性德当真有一个乳名,那最有可能是唤作“成哥”。

启功先生在《记饮水词人夫妇墓志铭》一篇中说:“有清旗下人乳名率以‘哥’称……称女子之未嫁者曰‘哥哥’,称少男曰‘阿哥’,如汉人之称少爷。其后欲别于汉人之习称,则改‘哥’为‘格’,仍读作阴平之声。既不作古音之入声,又不作北方音之阳平。”

也即是说,满清族人男孩子的乳名,多数都称为“哥”,或者名字中缀一“哥”字,或者以排行加“阿哥”而称之。那么“成哥”之名显然比所谓的“冬郎”更有说服力,所以见诸大多数人笔端的“小名冬郎”,大多由附和而来,缺乏考证。

第二节 叶赫与爱新觉罗的血海冤仇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纳兰性德《满庭芳·堠雪翻鸦》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秋,纳兰性德奉旨北上罗刹,一直到隆冬季节方才返还。打马伫立古战场,夕阳已斜,松花江静静地流淌着,入目只断碣残碑,一时感慨万千,写下了这一阕《满庭芳》。

在纳兰性德的所有词曲中,这一阕词是少有的如苏轼、辛弃疾那般豪放词人才能引吭的狂澜与豪迈的作品,犹如铁马冰河里的一滴热泪,带着彻骨的苍凉和凄美。赢得了极高的赞誉,被人评为“气势壮观,真情四射,生动感人”。

堠上堆雪,鸦雀翻飞,江河千里冰封,策马奔腾,惊得风沙吹度。龙堆向来险恶,加上这古战场的土壤中仿佛还没有全然退却的残红,只觉“阴磷夜泣”。这一阕词,从起句开始,无一句不带着冰雪里的荒寒阴森,无一处不挽着气势波澜下的切切悲意,此情此景,难免是悲从中来,不忍欷歔,于是一句“总堪悲”低吟出口,沉淀着这江畔旧时的腥风血雨,刀破戟裂。一个人烟不见、村鸡不寻的地方,连等待中宵起舞都是不可期,只能听到金笳暗拍,不觉泪湿衣衫。

上阕缀满荒凉悲愁之景色,下阕难免要抒情,这向来是诗词歌赋的韵味。在下阕中,词人一语道出心中悲怆之源——“今古事”。

在满族入关之前,松花江畔一直是各部落间兵戈铁马,争斗角逐的地方。就在半个世纪之前,有两个家族在这里展开了生关死劫的对决——叶赫那拉氏与爱新觉罗氏。

他如今伫立在这里,那些偶然间随着一阵清风飘进自己耳中,残留于心中的往事一件一桩地投影在他的脑中,那种仿佛被渗进血液里的悲苦一时展露无遗。然而想罢也只得叹息一声“棋枰胜负,翻覆如斯”,不过是棋盘上的输赢罢了。就连蛮触两国之争,再想起时已然没了那时的欷歔感慨。青史上留下的那几行工笔和斜阳下的被风霜雕刻了的断垣残壁,也混同着江水,都被时间冲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所以,半个世纪前的那一场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的往事,也一样会随着这江水,慢慢地淡去的吧?

纳兰性德出生的这一年,大清朝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像是一潭幽深的湖水,掀不起一丁点的波澜。或许唯一被历史记述下来的,大概就只有皇三子玄烨的降临,也就是后来足以与秦皇汉武站在同等高度的千古一帝——康熙。

这个从出生开始并没有受到顺治帝特别关照的孩子,在他踏上金殿銮座后的六十一年里,用他卓越的治世才能,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安定边疆、重文兴教……也是在他统治的时期,纳兰明珠位极人臣,纳兰氏显赫一时,位列瓜尔佳氏、钮钴禄氏、舒穆禄氏、董鄂氏、辉发氏、伊尔根觉罗氏和马佳氏之前,成为满洲八大贵胄之首。

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这两个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的家族,从金戈铁马到梦里柔乡,从努尔哈赤的开始到慈禧的结束,在大清的历史上,导演了一场场人间戏剧。回头看来,浮浮沉沉竟似乎都是有迹可循。

明王朝经过几百年的统治,已经过了最鼎盛风华的时代,这个时候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如同茫茫大海、万顷巨涛中颠簸着的一块浮木,声色犬马的帝王并没有打理他的江山的闲情逸致,放任四海八荒的草木繁衍着,内里争斗不断,外里也是群雄竞起。于是在东北边境,悄然生出了女真族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三个部落存在于同一片土地上,且又是同宗同源,兼并之战便接连不断地发生。

彼时,建州女真已经基本上由以十三副铠甲起兵的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统一,海西女真虽还分为辉发、哈达、乌拉和叶赫四个部落,叶赫部在首领那拉氏兄弟杨吉砮和青佳砮的统治下,实质上已经称霸海西。

建州女真的爱新觉罗氏和海西女真的叶赫那拉氏,同样的繁盛,同样的强悍,同样的坚信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部落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王,女真的王!他们在势均力敌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然后那一场注定要打的仗终究还是到来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金戈铁马、硝烟弥漫、尘沙滚滚……松花江畔,到处都能听到震天的杀声,到处都是堆积的热血尸骨。

这一场仗终于结束了,一个显赫的家族也结束了。

历史给了爱新觉罗氏和叶赫那拉氏同样的际遇,但到底叶赫那拉氏称了臣,而另一个称了君。即便有着“叶赫那拉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向爱新觉罗讨回血债”的诅咒,也未能挽救得了什么。叶赫部终究还是灭亡了,再也翻不起松花江里的一朵浪花。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么也仅仅只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结局。可两个家族的纠葛不只如此,两个女子的出现打乱了这场成王败寇的棋局。

她们一个是“满蒙第一美女”东哥,一个一出生便被部落巫师赋予了“可兴天下,可亡天下”预言的女子;另一个,是东哥的姑姑——叶赫那拉部首领杨吉砮的女儿——孟古。

东哥在预言中诞生,身披神谕逐渐成长为一个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江山与美人的诱惑,打动了所有女真贵族的心,努尔哈赤也没有例外。这个英勇的男人对东哥的执念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他曾经向杨吉砮求娶过东哥,却遭到了委婉的拒绝,答应将孟古嫁给他。或许越是得不到便偏要去得到,特别是作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努尔哈赤在娶得孟古之后也并没有放弃那个美人倾城的东哥。

这个时候,明王朝无休止地侵犯与压迫,让女真各部生出一种唯有统一与集合所有部落的实力去对抗,方才有一分胜算的觉悟,所以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叶赫部联合其他八个部落向努尔哈赤发起了“九部之战”。九部之战最终以九部的失败而告终。

努尔哈赤又一次以胜利者的身份向叶赫提出了求娶东哥的条件。然而,东哥却扬言努尔哈赤是她的杀父仇人,谁能杀了他,她就嫁给谁。

东哥的传奇就在于,尽管是这样的苛刻的要求,竟也有人趋之若鹜,这就是她身上“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预言的魅力。努尔哈赤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终究死心,全力攻打叶赫部。

如果说东哥引起的三部构怨是导致努尔哈赤攻打叶赫的导火线,那么孟古便是叶赫那拉氏能够以败寇的身份坐享荣华、位列满清八大家族之列的源头。孟古不如东哥那般尽为人知,这个被叶赫部嫁给努尔哈赤的女人,或许并不见得有什么传奇,也并不如东哥绝代风华,不如努尔哈赤的其他女人那般得他的心,但她孕育了一个青出于蓝的生命——皇太极。

自此,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这场人间戏剧便转为了磁条也不能分割的夙世恩怨。

叶赫那拉氏成了皇亲国戚,家族里的女子常被选入宫中,叶赫那拉氏的男子也常娶爱新觉罗家的女子。历史让人淡忘了曾经的诅咒,然而在某个时刻,它竟又奇迹般地再次出现了。慈禧,这个叶赫部的女人,完成了“叶赫那拉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向爱新觉罗讨回血债”的诅咒的最后一步,为大清朝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或许,这便是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永远摆脱不了的宿命。

那时,纳兰性德站在先辈统治过的旧土上,望着那冰封的松花江,回想这些往事时,也只能从喉咙里哽咽一声“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然后将无限苦涩埋藏于心底最阴暗无光之处。再回首时,他依旧只是那个多情的词人,水墨伴此身罢了。

第三节 马背上的书生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性德《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这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的创作时间,各家说法不一,张草纫在《纳兰词笺注》中将此篇系于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十月所作,而在刘德鸿的《纳兰性德“觇梭龙”新解》中,又认为其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

塞上,飞雪;西风,独立。

古往今来,无数人醉卧雪中,如骆宾王《咏雪》篇中的“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韩愈《春雪》篇中的“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柳宗元《江雪》篇中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古人爱雪,大抵是爱雪花悠悠飏飏、飘扬轻盈的如梦如幻般的模样,或者是大雪之后,天地间的那种将世上所有的污秽与不堪都统统暂时掩埋的一份清绝。纳兰性德爱雪,不为它清扬婉约,只为它“冷处偏佳”,只盛开在群芳尽绝的严寒里,于冰霜之季节的气候才将自己绽放在世人眼中的那份清狂。

雪花为何能够在如此冷寂的尘寰绝世傲立?只因它“别有根芽”。它不若牡丹芍药般富贵,甚至不如梅花那般坚毅,与其说是“别有根芽”,倒不如说是无根无芽,它其实算不上是一种花,只是形貌相似而已,它从九万里的苍穹直坠而下,原本便不是凡间之物。

对于雪花,东晋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很知名的故事,关于陈郡谢家的才女谢道韫,也便是词中的“谢娘”。那一日也是下着大雪,谢安与侄儿和侄女正谈论文学,随口一句:“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却回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极尽风雅,将飞雪那仿佛浸在春风里的轻盈姿态尽数显露。这是一个爱雪的人才能感受到的绝美,她是雪花的知己。只是可惜谢娘之后,雪花再也没有知己了,即便是多情人,也只是看着它漂泊天涯,然后偶尔发出一两声对时运人生或者是雪后美景的感慨罢了。

寒月,悲笳;西风,狂沙。

苍凉之感顿生,月是泛着寒光,胡笳奏着悲音,猎猎西风吹遍,万里狂沙瀚海。四个悲凉的意象,密集地堆积成了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仿佛那琵琶语中的别有幽愁、暗恨细生,留与人无限牵思,却是无声胜有声了。

这阕词中,最是点睛的莫过于那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既是在说雪花,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呢?

只是纳兰性德的“根芽”,与雪花却又有所差别。他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他的家族有着令所有八旗子弟都艳羡的厚重,他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已经位极人臣,而他自己更是随侍圣驾,然而他却以一句悲恸的“不是人间富贵花”来喻己,实在令人难解。

以花喻人历来便有,只是大多是女子容貌,或是女子伤情,像李白《清平调》中的“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纳兰性德的好友朱彝尊《越江词》中的“一自西施采莲后,越中生女尽如花”这些句子,都是用来描绘女子。便是有以花喻男子的诗篇词令,多也是如周敦颐《爱莲说》中那般以“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样的展露自己高洁性情,不为俗世折了风骨的决绝,却少见纳兰性德这样的愁花。

纳兰性德后来有一个朋友曹寅,曹寅的后代中那位叫作曹雪芹的才子写下了一本被猜测为是“明珠家事”的《红楼梦》。在这本享誉古今的书里,有过一段黛玉葬花的描写,令无数人欷歔惊叹。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为落花缝锦囊,为落花埋香冢,为落花哭作诗。也只有如林黛玉那般玲珑剔透的静女,才能做出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唐”之举。

后人大概能理解曹雪芹在家族历经大起大落后,接着笔尖宣纸上的故事去展露自己的怅惘与悲凉,却无法明白为何在打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一帆风顺的翩翩公子纳兰性德的身上,也能有这样的感伤哀情。

这大概就是纳兰性德与他人的不同之处吧。

若这世上,有一个词能够配得上纳兰性德的绝代风华,将他那一身如等待在季节里的莲花般的出尘倾泻出一分来,那应该只有“公子”这二字了吧。

浊世翩翩佳公子,富贵功名若等闲。

《诗·周南·麟之趾》中有“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用以赞颂公子的仁厚品质,它原本只用来称帝王诸侯的儿子。战国时期有四大公子,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这些随着历史沉下来的人物,在战国史上用他们的雄才伟略涂下了浓厚的一笔。

到了秦始皇嬴政君临天下,公子就只他一家有了。最是难忘的便是“山有扶苏,隰有何华”的公子扶苏,锦衣玉服,玳瑁流苏,腰间环珮,手执一柄三尺青峰,于儒雅间又显风流。纳兰性德亦是如此。尽管后人提及他时,最先想起来的是个“睡也无聊,醒也无聊”,仿佛人生都充满了厚厚悲戚色的羸弱书生,却忘记了他本是八旗子弟,草原上的海东青。他原本就是驰骋江山、披肝沥胆的英雄男儿。

纳兰性德的家世,从叶赫那拉氏再往前追溯,可以到土默特氏,这是蒙古族的姓氏,并且位列金三十一姓之一。他的祖先,原本是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策马扬鞭于广袤无垠的白云蓝天下,他们大口大口地喝酒,高扬的嗓音编成了草原上最欢腾、最真诚的歌曲,他们逐兽而食,择草而居,过着自由豪迈、潇洒无忧的生活。

这是一个天性好战的家族,他们离开大草原,如搏击长空雄鹰一般,驰骋马背,凌厉又迅速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土。直到有一日,土默特家族的星根达尔汉占领了忽喇温女真灭扈伦国所居张地之那拉部。然后他们再也不愿意叫作土默特氏,他们改成了被征服者的姓,融入了那拉氏的族群并且举族迁往了东北的叶赫河岸,号称叶赫国。

“叶赫”这两个字,在蒙语中是“伟大”的意思。

叶赫部在蒙古族和女真族的融合间越来越壮大,最终成为海西女真四部中最后一个被建州女真部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灭亡的一个部落。

纳兰性德是叶赫部人,他是蒙古族与女真族的后代,打从他一出生,他的血液里便融合进了两个部族的英雄勇猛。如果没有满清入关,如果没有似流水般绵延温触的汉文化的洗涤,纳兰性德或许会如同他的祖先一般,在寥廓的大草原上策马奔腾,扬鞭呼和,情动时唱上一首曲调豪迈的歌曲,和三两个同样豪情万丈的汉子干掉几坛好酒。

那样的场景,实在不敢想象,也不忍想象。

所幸纳兰性德出生在了清军入关之后,出生在了汉文化渐渐地冲刷了满族那一身狂野与不羁之后。也是这样特殊的文化碰撞着的特殊年代,才成就了纳兰性德“马背上的书生”的公子形象。

年幼时期的纳兰性德或许还没有那种悲怆到心底深处的“不是人间富贵花”的感叹,他只是在极其喜爱汉文化的父亲纳兰明珠的安排下,开始学习汉人的经书诗赋。

纳兰明珠是极其喜爱汉文化的一个人,作为为数不多的提倡汉学的几个官员,纳兰明珠自然精通满汉两族的语言,不管是真喜欢还是附庸风雅,纳兰明珠不断地收集着历朝历代的名人字画,儒家典籍的各种珍本善本。凡是他经常待的地方,不论是住处还是办公之处,屋子里总是少不了书籍,以便可以随时阅读。他家中藏书更是琳琅满目,以至于走进明珠的宅子,总有一种书香门第的感觉,而非是一个马背上的汉子和金殿上的显赫人物。

如此一个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满人,纳兰明珠自然对自己的长子给予了最殷切的盼望,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继承满人的骁勇,而同时,他更希望他成为一个既有荣华富贵,又有风流文采的良才。纳兰明珠的这种期望为纳兰性德在文坛上的成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满清从马背上打下来了汉人天下,却终究还是为汉人的文化屈服,想要治理这偌大的一个中国,不得不倚靠经久传承的汉族文化。于是在顺治三年(1646年),停久不开的科举制度开放了。

这时候的科举还有着一个非常别出心裁的状态,那便是,这确确实实是汉人的科举,只对汉人开放,而满族的八旗子弟则不被允许参与。一直到顺治八年(1651年),顺治帝才应礼部的奏请,将八旗子弟中的英才考虑在科举的范畴之列,在乡试和会试中择优授予官职。然而这八旗子弟的科举又有所不同,统治者一面担忧八旗子弟在文化上比不过汉人,又担心汉人的文化太过诱人,会让满人失去从前的勇猛,于是规定八旗子弟的科举必须要先通过骑马射箭的测试,合格后才能进入下一个阶段的考试,正所谓“文事不妨武备”。

所以纳兰性德在学习汉人的诗书经文的时候,又被加入了武艺、骑射等课程,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对于年幼的纳兰性德来说,或许只是读书累了之时的一点调味剂,将他的生活染成五彩缤纷的色彩。

纳兰性德的早期启蒙一直是父亲亲授,他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应该是丁腹松。

丁腹松,字公木,北京通州人。丁腹松博学能文但性格乖僻,不善变通,一直到三十岁时才中得举人,之后又是屡试不中,难以上进,便只赋闲在家。爱才的纳兰明珠就请他为纳兰性德讲课。

丁腹松性格耿直,即使知道自己教的是贵族公子,但仍对学生严格要求,时时督促训责。纳兰性德的文化底子就这么扎扎实实地被训出来了。丁腹松教授纳兰性德的主要是儒家经典著学,此外便是用于科举取得功名的八股文。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起源于宋元的经义,北宋王安石变法,认为唐代以诗、赋、帖经取士,浮华不切实用,于是并多科为进士一科,一律改试经义。到了元代,基本沿袭宋代。用“经义”“经疑”为题述文,但把出题范围,限制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种经书中。到了明代洪武元年间,八股文逐渐形成了以讲究格律、步骤等比较严格的程式。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始由“经义”变为开考八股文,规定要按八股方式作文,格式严格,限定字数,不许违背经注,不能自由发挥。清朝沿用明朝的八股文方式。

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说过:“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以这等比喻来形容八股,可见其对八股的深恶痛绝。

然而八股虽死板,让文人的思想遭受到了束缚和学术上的不活跃,但读书人在研究的过程中,却可以受到儒家伦理道德的熏陶。纳兰性德在研习八股之时,对汉学有了更加系统的了解。不但如此,除了儒家,纳兰性德杂学旁搜,对佛道两家的著作亦有所涉猎,虽不及儒家来的深厚,却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待到山花烂漫,人间百态之后,那颗种子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佛祖座下的那朵圣莲,构造了纳兰性德后来复杂矛盾的性格。

第四节 少年盛名

星球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纳兰性德《梅梢雪·元夜月蚀》

这一阕《梅梢雪·元夜月蚀》还另有一词牌名《一斛珠》,写于一个元宵良夜,京城月蚀。烟火冲入云霄,绽开一朵朵绚丽的烟花,伴着满是喜悦的人声,将天际都映得晶莹剔透,时而又染上那烟花的缤纷色。在这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时刻,院里梅花树梢上的那一团积雪也在欢笑声和漫天的烟花下悄悄地融化了些许。

一边是欢呼庆贺的震天烟火,一边却是静寂沉默的悄然雪融,一动一静,一喜一忧,对比之下,又是忍不住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感伤。真是像极了纳兰性德这个人,分明是生活在人人艳羡的快乐中,那忧愁却不知从何处而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身上,沁入到他的骨髓里,然后从血液里散发出一种观之动容、读之心恸的韵味。

接着又借用紫姑和嫦娥二人的典故,引一场离情别绪。月蚀来得很快,在梅梢雪褪的一刹那开始,才将将响起了踏歌声,清涤钲鸣之音便已经停歇了。明月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宛如一把纨扇,与秋日佳节里的元月一样明艳皎洁。这样一场引世人无限遐思的月蚀,或许只因那天公风流,为了叫自己能够看上一看那蛾眉弯月的模样,所以特地让它缺上片刻吧!

赵秀亭的《纳兰丛话》中记录了一段关于这首词的著作年代的叙述:“清康熙三年甲辰,陈维崧作《宝鼎现·甲辰元夕后一日次康伯可韵》词,题注云:‘是岁元夜月食。’后来黄天骥在评注纳兰性德时,又有言说:‘纳兰性德一生,逢元夜月食惟此一次,故其《一斛珠·元夜月食》词必作于康熙三年。’”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乃至于现在,黄天骥的“《一斛珠》为性德可考知之早年之作”的观点都一直被流传着,甚至在很多著作中得见。这也就是纳兰性德十岁可作诗的说法的源头。

后来赵秀亭在写《纳兰丛话》的时候,检索查阅了天文学的有关文献,得知:“月食原有规律,前次月食后,隔十八年又九日或十日必重为月食。若十八年间五值闰,则加十日;四值闰,则加九日。此即所谓‘沙罗周’。康熙三年元夜为公历1664年2月11日,而后十八年间五值闰,则当于公历1682年2月11日再加10日之时重遇月食,时为1682年2月21日,对应阴历恰为康熙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日。此次元夜月蚀方为性德作词之时,性德时年二十八岁。性德一生,逢元夜月食共二次,非一次。”

按照赵秀亭先生的版本来看,似乎更加要合乎常理一些。毕竟倘若一个十岁的孩童且作出“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天公风流”这样只有历尽了人事方能凝结而出的文字来,实在是颇难令人置信。况且按照《通志堂集》记载,纳兰性德元夜月食词二阕、诗一首,除《梅梢雪·元夜月蚀》外,还有词作:

《清平乐·元夜月蚀》

瑶华映阙,烘散蓂墀雪。比似寻常清景别,第一团圆时节。

影娥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七宝修成合壁,重轮岁岁中天。

及诗作:

《上元月蚀》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这便是连赋诗词数首了,经验丰富的老词人若要连赋尚且有困难,更何况一个十岁的孩子。

然而尽管后来已经出了赵秀亭先生的说法,“十岁所作”的说法依旧成了品读、了解纳兰性德时不可避开的一个话题。想来,一是因为某些著作者在写作之时一味追求人物故事和人物的传奇形象而未曾去考究过“十岁之作”的真伪;二是因为有的人则只是单纯地愿意这般认为,愿意假装一切的美好都是真实的,愿意将一切的传奇都加注在他们喜欢的纳兰容若的身上,使得他更能接近“完美”和“非凡尘之人”一些,而纳兰性德因为少年盛名,倒也能撑得起这样的他人理想中的赋予。

康熙五年(1666年)四月,纳兰明珠由侍读学士升内弘文院学士。在这之前,他从云麾使升为郎中,又任过了内务府总管,现在终于步入了朝堂的轨道。也是因为纳兰明珠的弘文院学士的职位,在对纳兰性德的文事教育上必然更加重视。第二年,纳兰明珠请了董讷作府上的西席,教授纳兰性德学业。

董讷,字兹重,号默庵,山东平原人,康熙六年丁未科缪彤榜进士第三人,也即“探花”,被授予翰林院编修。董纳处事待人峭直、沉稳、敢作敢为。后来虽因河工被降五级,以翰林官补用,但次年又因为民请命复任,授以侍读学士,出任总督漕运事务。董讷一生遇事不因为难易而退缩、委曲求全,以高风亮节著称于世,流传有《柳村诗集》。

纳兰性德跟随董讷学习的这一年,正是董讷高中文探花的这一年。自这一年起,纳兰性德学业大进。

据《纳兰性德行年录》记载:“康熙十年(1671年),成德补诸生,贡太学。”这一年,纳兰性德十七岁。

“太学”即“国子监”。

明清之前,太学与国子监本不混为一谈。太学始于西周,又名大学,天子和诸侯都会设置这样的机构。《大戴记》中说:“帝入太学,承师问道。”但这个时候的太学,明堂、太学混而不分,布政、祭祀、学习各种活动都搅和在一块儿。直到汉代,“太学”才专司教育,逐渐成为一国最高学府。

国子监创最早由西晋晋武帝设立,始称国子学,经南北朝的战乱中断后又于隋文帝初年成为独立的教育管理机构,复名国子学,大业三年(607年)改称国子监,辖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国子学的设立相对于“太学”而言,除了是国家传授经义的最高学府,更多地承担了国家教育管理的职能。毕竟“学”是传授知识,指向教育和最高学府的功能,而“监”则多了督查监管之意。到了明清两代,国子监时常与太学、国学混称,国子监与太学也可互称,经常用太学来指代国子监。清代以前,国子监隶属礼部,自顺治帝“兴汉学”起,国子监则由皇帝直接过问,地位也随之提高。

顺治九年(1652年),顺治帝福临亲自视察国子监,史称“临雍讲学”,不仅开创了历代清帝视察国子监的局面,顺治帝还为国子监开列教条教规,明确颁布了清代的教育政策:“朝廷建立学校,选取生员,免其丁粮,设祭酒、司业及厅堂等官以教之,各衙门以礼相待,全要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诸生皆当上报国恩,下立人品。”

康熙皇帝在他的《训饬士子文》中不惜笔墨,谆谆告诫说:“朕用嘉惠尔等,故不禁反复拳拳,兹训表颁到尔等,务共体朕心,恪守明训。”雍正皇帝的话更是坦率真挚:“读书乡荐之人,异日俱可做朕股肱耳目,是以朕心待之,实有一体联属之意,爱养培护。”一国之君,对读书之人“心待之”,其目的正是为了“异日俱可做朕股肱耳目”。由此可以看出,马上得来天下的清王朝的统治者对文化的重视。

国子监在清朝皇帝的直接过问及重视下,正规而严格,系统而完备。国子监内建有四厅六堂,即:绳愆厅、博士厅、典簿厅、典籍厅;率性堂、诚心堂、崇志堂、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四厅是国子监职官办公的地方,六堂是学生上课的地方。国子监的学生学习期限一般为三年,学习课程有四书、五经、性理、通鉴等。此外,学生享有十分丰厚的待遇:监内肄业生每人每月得膏火银二两五钱;每年的十一、十二月份得煤炭银五钱;衣服、被盖、文具等由政府供给;婚娶、奔丧、生病等有假期和补助;每逢大课——即每月十五日的考试,则“官给膳食”“发银二钱”,逢年过节或参加重大活动亦有赏钱。

国子监学生毕业后可直接授官,也可参加科举,相较于其他人,自有仕途上的一番优势。清代国子监学生最多时不超过三百人,分为内班和外班,只有内班才能住舍,进而废除了“坐监”制,同时允许学生在寓所肄业,只需初一、十五到监即可。

国子监有诸多益处,然而入国子监却并非易事,更何况纳兰性德是“补诸生”。

统称诸生是经考试录取而进入中央、府、州、县各级学校,包括太学学习的生员,有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而“补诸生”则为免试入学。

这几年间,纳兰明珠又经历了两次荣升,从弘文院学士到刑部尚书,再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官至正二品,不仅是天子耳目,还有重案会审之能。这个时候的纳兰明珠已经算得上是权臣了,且在此之前,他做弘文院学士之时,掌管文事,所以将自己的儿子通过“补诸生”的方式送入太学虽难免花费了一番心思,却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纳兰性德凭借斐然文采和对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的见解以及在国子监的卓越表现,很快便受到了国子监祭酒徐元文的赏识和器重。徐元文,字公肃,号立斋,顺治十六年(1659年)状元。

据传,徐元文经常在别人面前陈赞纳兰性德:“司马大人之贤公子,绝非常人!”其时,纳兰明珠已经由“左都御史”调为“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统管全国军事,有“大司马”的别称,所以这里徐元文称纳兰性德为“司马大人之贤公子”。

国子监祭酒作为国子监的最高行政官员,能够被他说上一句好,想来也是真好的。徐元文不但自己十分赏识纳兰性德,并且向自己的兄长徐乾学做了举荐。纳兰性德后来拜了徐乾学作老师,隔三差五前往徐家府邸学习,徐乾学对他的影响极深,与他一生亦师亦友。

在国子监,纳兰性德还结识了早他一年入学的张纯修,情谊深厚如异姓昆弟,两人时常互借书籍,张纯修后来在纳兰词的编著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太学里,纳兰性德总是喜欢在石鼓间徘徊,他的《石鼓记》之作,或后于此年,亦在数年之内。

在国子监学习几个月之后,纳兰性德终于迎来了康熙十一年(1672年)八月的顺天乡试。对于纳兰性德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好的出入朝堂和检测自己学业的机会,纳兰性德也没有辜负他这些年的努力,顺利中举。这一年,纳兰性德十八岁,同期中举的还有他后来将要结交的好友——曹寅——曹雪芹的祖父。

康熙十二年(1673年),对于纳兰性德来说,这一年的上半年至关重要。他已经取得了举人的资格,这一年的二月和三月,会试和殿试等待着他。如果通过,他就将要踏上他一直希冀的仕途,经世致用。

二月,纳兰性德顺利地会试中试,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很快,他将要步入殿试,然后题名榜上。只是这个三月,发生了一件他意料之外的事,破灭了他所有的希望。

或许是之前的一切都太过顺畅,没有一丝一毫的风波,所以在第二年三月春闱之时,本来该衣襟带风、壮志满满的纳兰性德却躺在床上,面色惨白,遭受着寒疾的苦楚,也因此错过了这一年的殿试。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闲窗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这一首《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就是在这个时候写成。

春意已经阑珊时节,桃花也感激东风将它的片片花瓣吹进闲时打开的窗棂,去陪伴那失忆的人儿,免教它无情而死。世人只知称赞东阳高才博洽、一代英伟,却又有谁怜惜他操劳过度,日渐消瘦呢?春残心幽。虽比不上芙蓉花,但它的一片幽香在清冷处却显得更加浓重。

纳兰性德用飞花春残将自己的苦闷忧愁展露,这个时候,那些平日与他一起读书一起闲作诗文的人在大殿上接受皇帝的考核,就要实现这些年辛苦读书的最终宏愿了,而他呢?一场寒疾打乱了他之前所有的盼望,他不过是春残时节里被风吹落的片片飞花。他以东阳瘦自比,尽管风流才俊,却是飘零殆尽日渐消瘦。

纳兰性德在风雨中听到凄凉的曲调,不知怎的,变得坐立不安,寂寞、凄凉、失望、空虚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头。

病中,纳兰性德得到老师徐乾学馈赠的樱桃,填了一首《临江仙·谢饷樱桃》以示答谢。词曰: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之后,徐乾学和纳兰性德的关系突飞猛进。每逢三六九日,纳兰性德便要至徐乾学邸讲论书史,日暮始归。也是在这个月,十九岁的纳兰性德得到了老师徐乾学和父亲纳兰明珠的支持,开始着手校刻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一部令纳兰性德扬名天下的书。

在徐乾学的悉心指导下,纳兰成德“益肆力经济之学”,他广泛收集《经解》书籍,曾“属友人秦对岩(松龄)、朱竹垞(彝尊)购诸藏书之家”,又钞得徐乾学“传是楼”藏《经解》一百四十种。纳兰性德作诗《通志堂成》:

茂先也住浑河北,车载图书事最佳。

薄有缥缃添邺架,更依衡泌建萧斋。

何时散帙容闲坐,假日消忧未放怀。

有客但能来问字,清尊宁惜酒如淮。

这一年秋,徐乾学因去年顺天乡试取副榜不及汉军,遭到弹劾,被贬谪归江南,纳兰性德做诗词送之。诗曰:

《秋日送徐健庵座主归江南》

江枫千里送浮飔,玉佩朝天此暂辞。

黄菊承杯频自覆,青林系马试教骑。

朝端事业留他日,天下文章重往时。

闻道至尊还侧席,柏梁高宴待题诗。

这一年,纳兰性德还开始撰辑《渌水亭杂识》。这一年,纳兰性德的词作渐多。《采桑子·冷香萦遍》《采桑子·桃花羞作》《虞美人·黄昏又听》皆疑为此年之作。这一年,纳兰性德闻名于世,于短暂的沉寂之后风华倾泻,如昼日将灭时升起的一轮高挂圆月,月华倾泻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