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20世纪80年代始,我曾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国哲学中的有关人物、学派、思潮做过若干考察。90年代后期,我的研究重心较多地放在哲学理论方面,涉及的论域包括伦理学(道德哲学)、认识论、形而上学等。当然,在史与思的互动中,理论之维与历史之维并非彼此悬隔。事实上,二者在更实质的意义上呈现相互交融的形态。以这种互动和交融为思考背景,2004年在完成有关形而上学的论著[1]之后,我的侧重之点又回到了哲学的历史。相对而言,此前的历史回溯较多地指向儒家一系的哲学,2004年的“转向”则首先以道家系统的庄子哲学为对象。

关于庄子思想较为系统的研究虽然开始于上述阶段,但我对庄子哲学的兴趣,则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期。从时间上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便多次阅读《庄子》。庄子的言与思,一再使我领略到思想的力量。大约10年前(1998年),我又将道家哲学列入研究之域,并在完成《老子》哲学的初步考察后,拟转入庄子哲学的研究。但不久研究计划发生了一些变化,原定关于庄子哲学的研究设想也暂时搁置。当然,暂时搁置并不意味着放弃该计划,而只是推延研究的进程。2004年,随着形而上学“沉思”的告一段落,庄子哲学便十分自然地再一次进入我的视野。

相对于先秦其他诸子,庄子其人与庄子其学无疑呈现出独特的品格。就“在”世方式而言,庄子的一生体现了为人、为学与为道的统一;从哲学系统看,庄子的思考涉及性与天道的各个领域;在言说方式上,诗意地说、思辨地说、逻辑地说在其哲学中彼此相融。以天人关系为指向,庄子既将人性化的存在提到引人瞩目的地位,又以合于“天”(自然)为理想的形态,并由此突出了自然的原则,人性与天道之间呈现了复杂的关系;从“道通为一”“以道观之”的视域出发,庄子对如何扬弃世界(包括观念世界)的分裂、达到统一的存在图景做了深入的追问;由肯定真知与真人的互动,庄子具体地考察了向道而思的过程;通过“道”与“德”,“我”与人的论和辩,庄子从不同方面澄明了个体性原则;以逍遥之境为指向,庄子进一步彰显了人的自由问题;如此等等。以上诸种论题的讨论,既呈现多重理论趋向,又内含主导的哲学立场,其中所体现的理论创造性和思想魅力,至今仍吸引人们不断向其反顾。

从更广的视域看,庄子哲学通常被归入道家之列。作为中国哲学中的重要流派,道家在历史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理论足迹,其思想深刻地影响、制约着中国思想的衍化。晚近较为流行的看法有“儒道互补”说,一些论者则更倡“道家主干”论(以道家为中国哲学的主干)。这些看法是否确当或可进一步讨论,但它们无疑也从不同方面反映和折射了一个基本事实,即道家在中国哲学史中写下了不可忽视的一页。道家的这种不可忽视性,同时也表明:撇开或略去了其哲学,便难以全面地再现和把握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作为中国哲学的重要构成,道家思想并不是以抽象的形态存在,而是体现于历史上的不同哲学系统。其中,《老子》与庄子的哲学,显然是其最为重要的源头和载体。与之相应,有关《老子》及庄子哲学的个案性考察,无疑既有助于更具体地把握道家哲学的理论意蕴,也将在更广的意义上深化对中国哲学的理解。

在文献的层面,本书首先将《庄子》作为统一的整体来考察,以再现其思想系统的完整形态和丰富内涵。以史与思的统一为进路,本书既致力于分析庄子哲学的内在主题及理论张力,并由此进一步把握其真实的哲学精神和思想脉络,也力图在总体上使哲学历史的考释同时体现哲学理论的沉思,从而一方面避免没有历史的哲学,另一方面避免没有哲学的历史。当然,无论从“史”的维度看,抑或就“思”而言,本书都难免有自身的限制。这种限制,也从一个方面表现了历史回溯与哲学沉思自身的过程性。

杨国荣

2006年6月


[1] 2005年该书以《存在之维——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形上学》为题初版,2009年、2011年再版时易名为《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