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灵素躺在床上,烧已经退下去,但身上还是有些软。
家里的女先生,坐在床头,正在给她念书。
母亲去世后,她仿佛一夜长大了,不再如过去般张扬任性。
变得安稳,懂事,但眼睛没有了过去的神采。
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跟着刘嬷嬷和奶嬷嬷一起照顾弟弟。她在学习过去没有关注的东西,进步很快。
也慢慢习惯了,每天早晚看不到父亲。
因为没有刻意,所以,她都记不清父亲最后一次教她写字,是什么时候,教的哪个字了。
那么寻常的日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消失不见。
在人前,从没流过眼泪,她一直很少哭,甚至母亲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哭。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不明白,什么叫死。
昨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雨雪,天气很冷。不知怎么的,她在温暖的屋里怎么也坐不住,支开丫头,伞也没撑,走到院子。
一个人,踩着地上的雪水,来到家里湖边,对风雨中似冻非冻的湖面,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她想她娘了,她想她爹了。
灯火辉煌屋子里的欢声笑语,那些平凡又平常的过往,像是刻在她的骨子里,现在扎得她浑身疼。
“娘,您回来吧!灵儿保证以后都听您的。只管吃喝打扮,当一个好看的傻姑娘,娘,求您回来……”
刘嬷嬷发现不对,在湖边找到她,抱了回来,晚上,她发了烧。
当时刘嬷嬷又担心又害怕,罚几个丫头跪在外间,小声的骂着:“跟你们嘱咐多少遍了,千万看紧大小姐。你们倒好,让大小姐一个人去了湖边。那么大的雨雪,风大路又滑,一不小心掉湖里怎么办?夫人已经……小姐再出事,你们死一百次都不够。呜呜……”
一边哭着一边狠命的对几个小姑娘又掐又拧。
小姑娘们不敢出声求饶,跪在地上默默的哭着。
刘灵素小脸烧得通红,听到嬷嬷这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嬷嬷。”
刘嬷嬷赶紧进来“小姐,您,您没事了吧?”赶紧上来摸摸她的头。
刘灵素轻声的说:“嬷嬷,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的。我知道错啦,只这一次,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别打她们,我只是,想我娘了。”她静静垂下眼。
刘嬷嬷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小姐,那咱们可说好了啊!再不能有下次了……”
刘灵素服了两贴药,今天好多了,但她不敢去弟弟那里,怕传染上他,所以干脆就呆在自己屋里听念书,女师傅念一段,再给她讲解一番。
这个时候她院子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悄悄跑了来。
“大小姐。”她悄声叫。
刘灵素转眼看看她:“小六,怎么了?”
“小姐,侯爷把刘嬷嬷和几个姐姐叫到前面,要发落到庄子上呢。”小姑娘着急的说。
“为什么?”她才发现,自己屋里静悄悄的,以为她们怕打搅自己,没想到是被父亲叫了去。
“说是没看顾好您,昨天差点掉湖里。”小六悄悄的说,眼圈红红的,怕极了。
“我去瞧瞧。”她起身,那个女先生和小六,帮她穿了厚的衣裙,披了件皮毛斗篷。
她匆匆忙忙的去了父亲院子里,看到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人。
刘嬷嬷正在认错求饶,求刘云不要赶走她们。
刘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沉着脸不说话,不怒自威。
她没见过这样的爹爹。
“爹爹。”她有些陌生的叫出口。
刘云看到她,眼睛带了一丝光亮,脸也变得温和:“灵儿,你怎么来了?”向她伸出手,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头。
那种亲昵,犹如过往。
但,那只是过往。
“爹爹,您进屋来,灵儿跟您说话。”
“嗯。”刘云轻声答应,转头冷冷的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牵着女儿手进了屋。
刘灵素认真的跟刘云行了一礼:“爹爹,这次是女儿行事不周,偷偷跑了出去,与她们几个无关。虽然她们的职责是照看灵儿,但灵儿是主子,要想做什么,她们劝不住。灵儿只是……女儿只是想娘了。”她低下头,掩饰了红红的眼圈。
刘云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似乎是长了个子,显得瘦了,穿一衣孝服,小脸儿有些苍白,显得又软又弱,一副悲哀的模样。
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儿,那个神采飞扬,眼神灵动的小宝贝,现在……他心里疼极了。
但又有些心虚,不敢面对这样的女儿……
拉着女儿的手有些出汗。
“灵儿,你母亲不在了,爹爹的事情多的做不完。家里的事,就没小事,万一你有不妥,那不是要了爹爹的命了吗?所以,这些下人,必须严格约束,万万不能放任她们。”
“爹爹,女儿知道错了。女儿,身子还没好利索,习惯她们照顾了。您能不能先饶了她们这一回,再看看,再有不妥,严惩不贷。”
刘云点点头:“也罢。这一次,看在灵儿的面子上,饶了她们,再有下次,绝对不能轻易过去。”
“谢谢爹爹。”
两个人沉默的面对着,很有些尴尬。
刘灵素不敢看刘云,怕一看他,眼泪就忍不住会流出来。
可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不想当着爹爹哭。
她好像在跟刘云,也是跟自己,较劲。
她还小,所以不明白,之所冷淡的对父亲,其实是饱含了隐隐的期待……
希望父亲俯下身,抱起她,轻声的哄她。
告诉她:爹爹还如以前一样。只要有爹爹在,一切都没有问题!
如果那样的话……她会在他怀里痛哭,而且,只哭这一次。
以后,她会懂事的跟爹爹和弟弟一起生活。她会迅速的长大,代替娘,照顾他们父子俩。
但这些潜意识的期待,都没有发生。
刘云面对女儿,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欺瞒哄骗这套他很擅长,但是他觉得,不能这样对自己最爱的女儿。
“灵儿,爹爹还有事,你先带她们下去吧。”他很想逃离。
刘灵素心里懵懵的,很想尖叫出声,很想嚎啕大哭,很想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很想用利器扎得自己出血,甚至很想打他。
最后,隐隐的有了些怨恨……
但她只是乖巧的点点头,行了礼,出门走了。
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刘云看着,感觉那身影有些萧索,他的宝贝啊!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女儿能如此的无助……
不禁眼圈红了,真想奔过去抱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一切有爹爹。
但他只张了张嘴,即没出声,也没动地儿。
得赶紧找点事情去做,不能面对这个。
刘灵素带着人回来,对着嬷嬷说:“嬷嬷,是我不对。下次不会这样了。”
“小姐,咱们再错不得的。大少爷,还要靠着您呢。”原来白胖的刘嬷嬷,几个月,迅速的瘦了下来。
“我明白了。”她点头。
第二天,她外祖母带着两个舅妈慌慌张张的跑了来。
看到刘灵素就一把拉着,里外的看:“灵儿啊,你吓坏外祖母了,怎么样怎么样?”
“外祖母,您怎么啦?”刘灵素有点奇怪。
“灵儿你没事儿吧?听说你落湖了,可吓坏你外祖母和舅母们了。”大舅母也拉着她看。
“外祖母,舅母,我没落湖,只是在湖边走,鞋子湿了。”
“你不用安慰外祖母,下次连湖边都不能去了。听到没?什么假山啊,湖边啊,都不能去,知道吗?”
刘灵素赶忙的连连答应。
刘嬷嬷站在那里,听了老太太的半天数落,赔了半天不是。
刘灵素哄了半天,好歹算是把外祖母一行安慰走了。
她与嬷嬷说:“怎么都传到外祖母那里了?还变成我落水了,这么小题大做。”
“也许是侯爷担心您,心疼您。所以格外在意,别人就误会了。”
“嗯,以后不去湖边啦。省得大家都紧张。”
结果她外祖母和舅妈出去应酬,好几个人问起刘灵素落水的事,她外祖母解释了半天,回家后还不放心,又派了二舅妈来嘱咐了一遍。
……
给小虫上课的嬷嬷来了,程老太爷书房后面的小院儿里腾了间房,摆了些桌凳,给小虫上课,给文氏讲规矩。
嬷嬷姓宋,人很精神,皮肤白,微胖,深蓝色丝绸衣裳,合身得体,干净梳得头发整齐,插一只精致的金钗,讲究又不浮夸。两眼温和有神,态度落落大方。一见之下,就给人印象很好。
老太太这次特意见了见宋嬷嬷,见她不卑不亢,大方有礼,也感觉这个嬷嬷不错。
于是,就想让家中的女孩子儿都跟着上课学学规矩。
家里眼见着好起来,要用的这些规矩的机会肯定也会多,就让程建勋问宋嬷嬷可不可以。
宋嬷嬷笑着对程建勋说:“您家里只是让小姐和夫人学些规矩和社交礼仪,仅这样,要求就不是特别严格。让家里的小姐们来也好,先熟悉一下,以后要有特定的需求,有了基础,也好学些。而且大家在一起,相互交流,学得快记得牢。”
给程家母女教的,也只是比较简单的。如果有多的需要,比如有机会嫁进大门户甚至有机会进宫的,那就要更多的学习了。
程建宜和文氏一商量,干脆跟程婉说一下,让郑家几个女孩子也来。
田姨娘听了,心眼活泛了,想把自己娘家的三个适龄的侄孙女也叫来,但又感觉不合适,纠结的很。就跟小虫娘念叨了一句。
文氏想了想,就跟小虫说了。
于是晚上,在饭厅吃饭时,小虫就跟程奉春说起来:“祖父,这个宋嬷嬷,才能十分的出众,教的也特别好。听说,要请她的人家儿还很多呢,所以她来咱们家教课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祖父啊,不如,把咱们家亲戚的女孩子都叫来听听吧。比如我姑母家的初晴姐姐,芳菲妹妹,还有姨祖母家的如慧姐姐和如秀妹妹还有如娟妹妹,都叫了来!反正屋里也坐得下。热热闹闹的多红火?而且我们小姐妹在一起,相互督促,相互学习,记得更劳一些。”
程老太太正在跟老大媳妇说话,反应慢了点,这听明白了,一下子瞪起了眼睛,刚要说话。
程奉春那里已经点了头说:“嗯!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知道关心提携姐妹们!
好,真不愧是我的孙女儿啊!这样的嬷嬷,很多人家请呢!跟她上过课,将来说出去也好听不是?就这么着了,都让她们来吧!老大媳妇,来的女娃子多了,吃啊用啊的各方面,你都仔细着安排一下,别怕花钱子。”
老大媳妇也愣了“是!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老太太眉毛皱着死疙瘩,面沉似水,就想发火。
程建勋看到了,赶紧附和着自己爹说:“爹,您和小虫说的有道理。宋嬷嬷平日请的人家很多,在咱们家上课也只有一段时间,咱们只是让这些孩子熟悉一下,并不是有特定的用处。让大家都来吧。银子多付些就是。”
“好。”程奉春笑眉笑眼的。
大家散场后,老太太脸色铁青的把程建勋叫到屋里。
“怎么着?一个妾室家里的人,也是府里的亲戚了?也能登堂入室了?程建勋,平日里你最是聪明,最是清雅,最是明白事儿。怎么着,这个时候你不讲究了?”程老太太声调难听,表情难看。
程建勋也有些无奈“娘……首先这个宋嬷嬷,是二哥一回来,就委托我给二嫂和小虫找的。
其次,小虫今天晚上当着大家说这件事,恐怕也是她们早就打算好了的。小虫一说,爹就赞同了,儿子如何去驳爹的话?
再者,今天下午与宋嬷嬷商定好了,可以多几个人,加银子她还高兴。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儿子还有什么理由去反对这件事呢?”
老太太满脸哀伤的说:“我在这个家,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了!我自己的侄孙女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却让一个妾的家里人登堂入室,我有儿有女的啊!没想到,混到这个份儿上。”
一时间心如死灰。
程建勋脸都红了:“娘,您别这样……我外祖家,舅舅和姨那些亲戚,不都是在老家么?要不这样……实在不行,就少上些日子,到时,把宋嬷嬷辞退了就行了。
娘,您现在重孙都有了,有大哥和我在,谁也不能小瞧了您!就算是爹……您和爹不闹别扭时,不也是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吗?
娘,田姨娘这一枝儿起来了,这是事实。您,还要放开了想。比如今天的事,您要当场反对,爹肯定又要跟您发脾气,当着一家子,还有晚辈,会如何收场?
到最后,恐怕该来的还是要来。即如此,又何必弄得不高兴呢?”
他也没想到,好好的一件事,弄成这样。
按说,娘说的不是没道理。一个妾室的娘家人哪有来做客的道理,更别提来上课了。
但是从爹的角度想,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
这事本身就是件对立的。
只能心里叹了口气,看情况,早点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