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白天人满为患的办公室此时显得十分空旷,祁震在茶水间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又把靠近走廊的一个玻璃窗推开一点缝隙,晚风立刻带着温热的暑气窜进来,不舒服,他于是重又把窗户关上。祁震喝了口咖啡,想起和夏冰接吻时胸口清晰的刺痛,下意识地在前胸处按了按,没有感觉,他又活动了几下脖子,挺了挺腰,没有不舒服,总不至于是因为太激动——他自嘲地想,随即觉得好笑,以后难不成一动情就心口疼?这不成了孙悟空的紧箍咒了……
徐奚文从电梯口出来,一眼看见端着咖啡杯正在愣神的祁震,立刻大步流星地奔过来。
“今天下午的董事会你怎么没来?”他语气很是急切,“他们把股份全分了,没有你的份儿。”
祁震微微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徐奚文炸毛地叫了一声,无法理解地看着祁震,“你就这么无所谓?连争都不争一下?”
祁震懒散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没必要解答他这个愚蠢问题。
“这算什么?你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替集团排了这么大一个雷,追回百分之十七的股份,百分之十七!有了这些,再加上姑妈将来给你的股份,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总经理了!可你怎么能这么大方,一分不要,全都便宜那帮老东西了?”徐奚文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个顾伯远,他自己就要拿走百分之十的股份你知道吗?怎么说都是你未来的老丈人,之前还肯装装样子,没想到遇到真章他可是拿的一点不手软啊?他拿你当什么了?”
祁震厌倦地转过脸,看见远处刚出电梯的黄力行,于是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祁总好,小徐总好!”黄力行脚步轻健地走到祁震面前,满面春风地跟两人打招呼。
徐奚文闻声看了黄力行一眼,略略点了下头,继续苦口婆心地对祁震道:“我说你能不能积极一点!这可是关系你以后在公司的——”
“别啰嗦了行吗?”祁震打断徐奚文,“我让你们来是有正经事要谈的。”
徐奚文不服气地瞪着祁震,“还有什么事比股份重要?”
祁震没理他,欠身斜坐在旁边一张办公桌上,“第一件是关于薛灿,他已经答应做为证人,配合后续法务对讯飞的诉讼。至于他对公司的违法行为,因为是提起公诉,所以他必须承担法律的制裁,但赔偿方面,我已经和他约定,等他出来仍然允许他回朝晖工作,用以后十年的分红和部分工资来抵消公司对他的追赔金额。”
徐奚文难以置信地瞪着祁震,“你脑子坏了吗?他这种人怎么能再用呢?而且哪有你这样的?又不是买房贷款,你这等于是白送他钱,他要是在公司混日子呢?要是再继续出卖公司呢?”
祁震眨了眨眼睛,“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现在账户是负数,他爸随时可能挂了,他老婆已经跟他离婚,他一无所有,连可执行的财产都没有,完全就是一个废人。”
徐奚文哑口无言,丧气地骂了一句,转头去看黄力行。
黄力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微点头道:“我觉得祁总的安排不错,薛灿的个人技术在全国来说是数得上的,如果就这样废了,的确有点可惜。况且,他父亲还住在私人医院里,他又是个极其孝顺的人,很清楚自己不配合的后果,所以应该不会再有异心。况且出狱之后,不可能有人再给他机会从事这个行业,比起去做灰产,他应该会珍惜这最后的机会。”
徐奚文听完,终于咂摸出了点味道,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吧。”
祁震看着黄力行暗暗生出君知我心的感慨,他欣赏地朝黄力行点头道:“第二件事,就是供应链项目空缺出来的职位,我希望由你来担任。”
徐奚文精神一震,高兴地拍了拍黄力行的背,“哦,这个好!我双手赞成!”
黄力行默默看了一眼祁震,客气地笑了笑道:“祁总抬爱,并非是我推辞,只是技术方面我只是略懂皮毛,所以技术总监这个职位不适合我。”
徐奚文对黄力行的推辞有些难以置信,“不是,你想清楚啊,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呢!”
祁震笑意浅淡地与黄力行对视片刻,自语一般喃喃说道:“你说得对,技术方面不是你的特长,技术总监这个职位的确不适合……”
徐奚文迷惑地在祁震和黄力行脸上来回扫视,隐约觉出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
祁震沉思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沉稳地对黄力行道:“供应链项目的根本问题是没有很好的系统协调,想要深入改革,最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权力中心,全面负责技术、财务、行政、仓储、物流等所有部门,你觉得是这样吗?”
黄力行微笑着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觉得可以设立一个执行副总,全面负责上述所有工作,”祁震看着黄力行微微发亮的眼睛,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之前说过,朝晖的业务要分为三个部分,成为完全独立的个体,所以,从这个职位设立开始,我就只作为名义上的总经理,不再干涉这个单位的具体决策和工作执行。”
黄力行神情一肃,他没想到祁震会如此干脆地放权,他甚至做了最坏的设想,如果祁震假装听不懂,执意挽留,或者动用其他什么手段,他要如何脱身,可祁震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放权了,这倒让他不禁有些诧异。
“哦——那这个职位不但高过我,实质上就是跟总经理平起平坐了?”徐奚文如梦初醒,他用力拍了拍黄力行的肩膀,“大哥,你野心够强的呀!”
徐奚文微微一笑,怀疑地对祁震道:“这不合规矩,况且已经有薛灿这个前车之鉴,跃级升迁不会服众的。”
“规矩由我来定,朝晖的未来就是唯才是举,唯才是用,”祁震语气肯定,“脱离常规的任命并不是问题,因为与之相配的会是最严厉的评价和考核机制,做不出成绩是绝对不留的。”
黄力行撇了撇嘴,“果然祁总给的饭碗不好端啊!”
祁震轻笑一声,“别人端不端得稳不知道,但我觉得你没问题。”
徐奚文大笑起来,他颇有些激动地抱住黄力行,转头对祁震道:“这个我给他打包票,你放心,他要是干不好,我也饶不了他!”
黄力行露出搞怪的表情,握住徐奚文的手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小徐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咱们可是同在一条船上,我还事事都仰仗你呢?”
——“少来!”
祁震看着两人亲密的打闹,表情悄悄淡了下去,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独自起身离开了公司。
一周之后,黄力行被正式任命为供应链项目的执行总监,成为朝晖集团供应链分公司的第一位聘任的职业经理人。新官上任,黄力行动静不小,他把所有技术顾问两年内的工作量全部核查一遍,然后毫不留情地裁掉了一批半年以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进入项目组的技术人员,随后重新制定了项目完成的评估标准,并把原有的项目提成奖金提高了三分之一。新规定在公司引起相当大的反响,各个项目组成员都像打了鸡血一样。随后,他又分别从香港和德国请到两位重量级的基础学科研究员加入到朝晖的研发部门,组建攻坚技术团队,开始探寻新的算法和更高效的营运方式。祁震则信守诺言,退出了原有供应链项目的所有工作,转而跟新进公司的彭鲲组建了另一支团队,正式开启了地产项目。
郑鸿很久没有跟顾伯远一起下棋了,他都忘了上次两人下棋是什么时候。他平时倒是不忙,工作日去公司转悠一两个小时,偶尔签署一些文件,或者去维护一下关系客户,业余时间就是在常去的茶馆里跟几个熟悉的棋友下棋。也不是故意疏远,但他发现自己就是对顾家的事不想再上心了。郑岩调职去Y城的事,他知道,虽然心里不舒服,可到底也不好再争什么,小辈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所以,当他又一次接到顾伯远的电话时,居然生出些遥远的陌生感。
“你这人可真是!我要是不请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再登我们家的门了?”顾伯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给郑鸿递了一杯茶。
郑鸿从容地接过茶,品了一口笑容浅淡地说道:“不至于,就是想避避嫌。”
“避什么嫌?”顾伯远斜着眉毛问。
“避郑岩的嫌么!”郑鸿耷拉着眼皮道。
顾伯远眯了眯眼睛,这老鬼果然记恨他了,之前把郑岩外调出差虽然确有其事,可是Y城是他自己要求去的,跟他可没关系。
“怎么?你觉得是我把他弄走的?”顾伯远在金黄色的原木棋礅前盘腿做好,冲郑鸿直白地问道。
郑鸿盯着棋盘没看他,“郑岩这孩子一向头脑清楚,他是对自己的将来有这个规划,否则也不会去。”
顾伯远哼笑一声,知道郑鸿这个人虽然看着柔和,可是骨子里是有原则认死理的,他这么在意郑岩的事,可想而知是把他当儿子用心了。他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私心,所以还是退了一步,对郑鸿道:“对对对,那家伙是有想法的,人品也不错。不像我家这个丫头,让我头疼得很,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
“又怎么了?晓菲不是挺乖的么?一直都在家安分守己,没出什么新闻啊?”郑鸿闻言终于抬起头来。
顾伯远按下一子,“上个月重新上班去了,再在家待着,她说自己要精神错乱了。”
郑鸿回忆起顾晓菲小时候各种精灵古怪的趣事,慈爱地笑了笑道:“这么大的姑娘,天天在家,那可不憋坏了么!你不能这么管着,让她多出去玩玩。对了,跟那个什么祁家的小子谈得怎么样了?怎么还没订婚呢?”
顾伯远听见提起祁震,眼神不由得发狠,咬牙道:“一个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什么意思?”郑鸿捏住棋子望向顾伯远,“之前我就想问你,两个孩子订婚的事怎么拖了这么久,有小半年了吧?之前还有你们不睦的传闻,说什么和浦要撤回合作,好在这次讯飞的案子让谣言不攻自破,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让这种传言满天飞的?”
顾伯远表情凝重地看了一眼郑鸿,沉声道:“要是可以,我恨不得把他们两个绑了先给我把婚结了,感情什么的有的是时间谈!可是他们俩,一个不情一个不愿,祁震那个狼崽子,还各种试探我的底线!为了他的事,我费了多少功夫,这次讯飞的案子,我可是动用了积攒二十年的老关系,几乎掀了家底了,可那个狼崽子,要跟我玩什么功成身退,哈!当我是什么?还自以为是地要给我朝晖的股份?我缺那几个钱?哦,对了,他还想甩手走人!大方地把他们家产业拱手送给徐敏!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纨绔子弟扔起自家产业来,手笔大得惊人呐!”
顾伯远越说越气,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倍。
郑鸿微微皱眉,他印象中顾伯远几乎没有如此激动过,他安抚地顺着顾伯远的意思点头,“你确定是他的意思么?他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他身世不是——”
顾伯远平复情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因为这件事朝晖那帮老东西肯定又给他上眼药了,但这不是理由,他不应该是这种状态,年纪轻轻竟然有消极避世的心态,这怎么行?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从不知道颓废两个字怎么写,认定的事情就没有干不成的!”
郑鸿哼笑一声,随口附和道:“别说年轻的时候,你现在也是说一不二,整个C城也找不出敢跟你正面叫板的。”
顾伯远哼笑一声,对郑鸿暗含揶揄的恭维勉强受用。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两个小的不同意,这事就算了?”郑鸿试探着问。
“算了?”顾伯远冷笑一声,起身从旁边紫檀博古架上一个雕工精致的漆盒里拿出两枚木刻挂签递给郑鸿。
“这是什么?”郑鸿翻转挂签来看,是两张易经卦辞,一个是随,另一个是睽,他忍不住奇怪道:“哟,你还研究起易经来了?”
“我可没这个心思。”顾伯远摇头,“这是我认识的一个道长帮我起的两卦。”
郑鸿好奇起来,“你问什么事?”
“祁震。”顾伯远表情颇有些自鸣得意,“若是我放任不管,他未来就是睽卦,薄冰甚险,行人难禁。可若是我偏要强扭,就是随卦,喜气盈盈,大运亨通。”
郑鸿不觉皱眉,“是吗?可我记得这两卦都是下卦,不是好事。”
“道长说无妨,下吉也是吉卦。”顾伯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任由这些个不懂事的年轻人胡闹?”
郑鸿心里不知为何凉了半截,他知道顾伯远决定的事是不可能劝得回的,只好心底暗暗叹息,接着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小子想让,想躲,想离开朝晖,我就偏要叫他高调回去掌权!顺便让那群瞎了眼的老东西都长长记性,以后不该他们的就别伸手,否则下次就不是吐出股份这么简单了!”顾伯远不紧不慢地说着,摸出一枚黑子重重地按在棋盘上。
郑鸿把顾伯远骄横傲慢、目中无人的神情冷冷地看在眼里,默默感到胆寒,他突然想起了侄子,又忍不住为他选择离开的明智之举感到庆幸。他天真地以为郑岩和顾晓菲之间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可事实上郑岩并没有这么走运,因为两人之间的纠缠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