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刘希夷: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诗歌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一语成谶

刘希夷二十五岁时就中了进士,因考试答卷时文辞好而颇有些名声。

他作诗极其用心,尤其擅长写闺情诗,措辞哀怨婉转。他作诗多取古法,不和时体,因而不被时人看好。

刘希夷长得俊,谈兴好,弹得一手好琵琶。酒量特大,喝几斗也难得醉倒。他随时一副穷困失意的样子,不拘小节,却为人随和。

他写的《代悲白头翁》一诗最为有名,是他用年轻的生命捍卫了这首诗的完整性。

他在写这首诗时,其中一联写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反复沉吟,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觉得这是“诗谶”,不吉利,似乎在说自己活不过明年。于是想补救一下,又吟出两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更觉不妥。作诗受灵感的驱使,主观难以改变。一想,若命如此,也只好无条件地接受。他因此感叹道:“人的生与死由命运主宰,难道几句空话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于是,他把这两联都保留了下来。

谁也不会想到,给他带来噩运的居然正是这两句诗。更想不到的是,炮制这起“命案”的竟是他的亲舅舅。

刘希夷把刚写好的诗拿给舅舅宋之问看,宋之问一看,就特别喜欢上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得知这些佳句“尚未公开发表”,宋诗人劣性发作,不顾长辈尊严,不顾文人良知,竟无耻地求刘希夷将这两句诗的著作版权转让给自己。刘希夷虽然口头上答应了,却终究没有让给他。

宋之问觉得刘希夷欺骗了自己,恼羞成怒,就叫家丁用装满土的袋子把希夷活活闷到窒息死了。为了达到欺世盗名的丑恶目的,竟不择手段,“谋诗害命”!

为了捍卫两句诗,刘希夷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死时还不到三十岁。他才智出众,性格开朗,有这样的才情,按说,他应该有一个“光明”的人生。谁知他苦命不达,一星俸禄未领,就遭此噩运。

正是美玉裂,青松折,才高人嫉啊!

流年无阻

生命终止,功业未成,“诗业”也未就。刘希夷传下来的诗不多,独有这首《代悲白头翁》打动了无数的后人: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这是一阕生命咏叹调,有感于流年无阻,青春无价,岁月无敌。

生命如逝水。刘希夷在这里不惜反复铺陈,反复吟咏,就是要告诉我们生命的本质,也是这首诗的核心价值。

生命如逝水。蓬勃的青春春水般明净亮澈,一路流去,两岸春花,灿烂若锦,遍野春光,满眼生辉。花月撩人,春风沉醉。人生的快意在不知不觉间流逝,青春的惆怅因此无端莫名。不管是红颜少年,还是清纯玉女,在享受壮丽青春的时候,又常常为青春的仓促而暗生悔恨。

青春的短暂容不得人们去精心地谋划,从容地准备。

事实上,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在青春的沸腾中保持十分的清醒,百分的理智。青春总有些懵懂,总有些冒失,总有些失误,总有些当局者迷。

青春经不起挥霍,转眼就白了头。生命的流程不经意间流到了酷寒的冬季。当白头老翁俯视生命的来路,他恍然了悟:生命就是一溪逝水,谁也留她不住!青春的孟浪换来了白发人的悲叹,这中间有着沧海桑田的变故与历练,有着生命不断消损的代价,屡次挫折的考验。

因此,生命变得厚重,生命有了质感,生命却迫近了人生的终点。生命的苍凉在白发银须间肆意地弥漫,无情地蔓延。

站在生命的制高点,白发人完成了对生命的俯瞰。他告诉我们:

人生如流有穷尽,宇宙无限徒伤悲。个体的渺小虽不能撼动宇宙的永恒,也不必为恒久的宇宙而徒生悲情。“年年岁岁花相似”,人生有青春的欣喜,必然潜藏着“岁岁年年人不同”的隐忧。花与人,都有美艳的时刻,不同的是,无情的花可以年年如是地恣肆汪洋,有情的人却是岁岁不同,不断变换,迁徙,或者消亡。其实,花也如人。今天你看到的这一朵花同样已不是去年与你相遇的那一朵,更引发了我们对自身无常命运的叹息。

岁月是锋利的沙子,年复一年,往复轮回,磨去一切伪劣,剔除一切次品,为我们留下瑰丽无比之真。

一句诗亦是如此。因其绝代天成,让一首诗成为绝唱,时时香了人们的口齿。一位诗人常常让人提及,便成就了他的千古美名。刘希夷就属此类,他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即是如此。他竟因此招致杀身之祸。他捍卫了诗歌,同时,也捍卫了自己不屈的灵魂。

刘希夷以一颗年轻的心,对岁月以深度地考量,对人生以深刻地叩问,打动了无数的后人。后人也很眼馋,大家都变着法子巧取到自己的诗文中去,借得刘诗人的灵光,去照亮自己的文字。这样做,倒也省事。人们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这就是继承!

刘希夷这首诗的艺术成就在于,“融会汉魏歌行、南朝近体及梁、陈宫体的艺术经验,而自成一种清丽婉转的风格”“还汲取乐府诗的叙事间发议论、古诗的以叙事方式抒情的手法,又能巧妙交织运用各种对比,发挥对偶、用典的长处”,有些“不合时宜”,不够时尚”,因而,他生前一直寂寂无名。

流年无阻,除了自然的生老病死,还有瞬间降临的不测风云。

刘希夷因捍卫一句诗的主权而过早地折损了生命,但他用有限的生命告诉我们:炫目的“红颜”终会变成刺眼的“白头”,衰疏的“白头”也曾经是蓬勃的“红颜”;“红颜”需珍惜,“白头”当尊重。

刘希夷以年轻的生命为代价,用不朽的诗歌警示我们:这,就是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