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圣枪.卢锡安!

卢锡安将灌输着远古力量的遗物作为武器,以坚定守护神的身份对抗着亡灵生物。他冷酷的信念从未动摇,即使面对着令人发狂的恐惧,他也会咆哮着用圣焰将之毁灭。卢锡安独自承受着一项残酷的任务:净化那些被亡灵生物诱捕的灵魂,他的永远挚爱也在此之中。

正如他们装配的双生遗物武器一般,卢锡安和他的妻子赛娜如同用相同的石头雕刻而成。他们共同在符文大陆战斗多年,将圣光带向黑暗,净化那些被腐败夺走的人们。他们是正义的风向标:赛娜对事业的奉献从未迟疑,卢锡安的友善与热心则感动了许多被他们拯救的生命。他们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彼此携手,不可分离。

尽管卢锡安和赛娜目睹过恐怖将大多数战士击败,他们却未曾见过能与暗影岛相提并论的恐惧。当这个被诅咒的地方的鬼魅居民显影于符文大陆,卢锡安和赛娜将他们一一狩猎。这是一个残酷的工作,但这对无所畏惧的夫妻获得了所有胜利,直到他们不幸的遭遇了魂锁典狱长-锤石。卢锡安和赛娜在之前已经面对过这种可怕的亡灵生物,但却从未遇到过如此绝顶聪明和残忍的东西。这场可怕的战斗随即打响,锤石使出了出其不意的计策。让卢锡安恐惧的是,这个生物欺骗了赛娜并诱捕了她的灵魂,将她关在了幽冥监牢中。没有东西能将她带回。失去了赛娜,这也是第一次,让卢锡安独自面对他的任务。

尽管典狱长夺去了卢锡安一半的心,但也将他创造成为了暗影岛最可怕的敌人。卢锡安变成了一个拥有黑暗决心的人,一个任何事也阻止不了的要净化符文大陆亡灵生物的人。为了向赛娜的记忆致敬,他拾起她掉落的武器并发誓要继续他们的任务直到尽头。现在,装配着两把遗物武器的卢锡安,为了屠杀亡灵生物和净化暗影岛的灵魂而战。他知道赛娜已经失魂,但却从未失去过让她安息的希望。

卢锡安坐在山顶的一棵大榕树树荫下,俯视着山谷。他双手放在一对枪上,手指摩挲着黄铜的纹路。黑雾卷过青翠的低谷,吞噬着途经之处的一切。蚀魂夜比预想中提前了几个小时降临这个小岛。

数不尽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腾的雾气幕天席地。火把一个个渐次黯淡,直至熄灭。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听不到垂死的惨叫声。

只有一个光点炯炯如常。惨绿色的光芒毫不费力地洞穿了黑雾,看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那是恶灵的腐败之火。卢锡安见状登时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腾起来。

他疾奔下山,踏着碎石山路来到了盆地。一具尸体躺在高草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对墨黑的晶球死盯着无月的天空。卢锡安继续向前追去。

直到发现了第五具尸体,他才停了下来。老人的脸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褴褛。血肉剥离。伤口是镰刀造成的,卢锡安不可能看错。

他换了个方向,循着一路上的尸体来到了一处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树丛间向上攀援。还没接近山顶他便听到了惨叫声。

黑雾溢满了山顶的空地,许多畸形的形体在浑浊厚重的雾气里无常地隐现。一群岛民惊慌失措地朝悬崖跑去——葬身大海无异于解脱。雾气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吞没了。狂乱的暗影扑向可悲的灵魂,将死的哀鸣加入了不洁的合唱。

他举枪瞄准了翻腾的雾气。一队尖叫的恶灵从中涌出,挥舞着幽影的剑刃,张开满口尖牙向他冲来。

枪口射出一道净光,屠尽了受诅咒的恶鬼。卢锡安被枪火震得后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经探到了悬崖边缘。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阴影中,暴戾的大海与碎石累累的海岸反复冲撞。

无数灵魂的齐声哀嚎中,一个笑声出奇刺耳。卢锡安转过身,双枪架稳了不断接近的浓雾。臃肿狂烈的雾中亮起一星火光。

卢锡安将一把枪收回枪套,手伸进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颗粘土炸弹。炸弹有拳头大小,粗糙的外壳上有一个记号——比尔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没有骗他,现在就是验证的时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弹凌空飞出,升到最高点时,他抬手开了枪。空中炸开了一朵银色的云。粉尘在半空中涡旋升腾,在致死的黑雾中挤出了一小块闪亮的凝滞空间。

黑雾破开一处缺口,锤石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年轻女子。链钩剜进了她的身体,正将她的灵魂剥除,让她在剧痛中拼命挣扎。古旧的灯笼开始燃亮,魂锁典狱长将它举了起来,开始亮起。女子毫无生息的身体颓然倒地——监牢里迎来了又一个新的灵魂。

那幽灵看到卢锡安,笑着说:“暗影的猎手,我们在海力亚很想念你,还担心你早就忘记了挫败的滋味。”

锤石敲了敲灯笼。光芒脉动,像是在回应他。

“她的灵魂因你的到来而愈发明亮,”锤石说。“你带来了希望,让她的受难稍微得以喘息。”

卢锡安的眼光落在了灯笼上。银色的粉尘驱走了那座监牢所散发出的光晕。他握紧双枪,等待着。

“哎,可是失败自有后果,”锤石大笑。“让她的苦痛益发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贸然地冲向累累岩石。”

卢锡安的思绪突然闪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头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惧是什么?”锤石说。“永无休止地受难,与你一起。”

灯笼放出的光芒一变,阴森的绿色稍稍减淡了。他感觉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拥抱他——温暖而无实体,独属于灵魂和回忆的方式。

卢锡安……

她的声音让他心头一暖。锤石说的没错,每当他靠近时,赛娜都能感觉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变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锤石的折磨。在他踏上这个小岛的那一刻,两人就感应到了彼此。

灯笼在锤石手中震动起来。夺目的光彩在里面回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监牢。锤石看着灯笼中的异动,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卢锡安端枪瞄准了灯笼中那一团渐渐加剧的风暴。灯笼外的防护光晕开始动摇。

时候到了,我的爱人……

卢锡安开火了。

刺目的枪火一击洞穿了摇摇欲坠的光晕,命中了铁质的牢笼。灯笼猛地一晃。这是头一次,净化之火敲响了古老监狱的大门。

锤石怒吼一声,将灯笼甩到身侧。

黑雾伸出一条条触手,探进灯笼之中,淹没了旋动的光芒。他的挚爱,以及无数渴望解脱的灵魂,被滚荡的暗影吞噬殆尽。灯笼中黑暗弥漫,她被生生拉远,留下惨痛的呼叫。

“住手!”卢锡安同声大喊。“放了她!”

锤石再次大笑。满是嘲弄的冷酷啸声,与赛娜的悲鸣相映。

卢锡安举枪对准锤石。他将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枪中,射出了一连串的枪火。

圣光将锤石完全淹没,净化的烈焰点燃了他的灵体。卢锡安箭步上前,再次开枪,但是灯笼周围却重新浮现出黑色的光晕,摁灭了枪火。

锤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驱散了。他微笑着高举起灯笼,像是在炫耀一件刚刚得来的奖品。

卢锡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灯笼光晕的枪火白白浪费了。银屑在他身边缓缓散落。黑雾的触手伸进了炸弹挤出的空当里,慢慢补上了缺口。他已经错过了时机,爱人仍然身陷于囚笼之中。

大势已去,卢锡安举枪冲进了黑雾。

有什么东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面砸中了卢锡安——锤石的链钩将他击飞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直到脚下的土地变成空无,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来。

2

起初是一阵狂笑……锁链划过石板……回荡在密不透风的迷雾里……他总是动作太慢……手枪上荡开的微光……哑火的圣光……他没有开枪……她站在那儿……夹在他与铁钩之间……

她眼中带着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脑海的尖叫声……乞求着他,快走。

3

卢锡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个洞。他慢慢放松身体,瘫在一张简陋的睡床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他盯着头顶的木梁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赛娜的尖叫仍在他脑海里回荡。他又一次辜负了她。他只能从头再来。

他检查了紧裹着肋骨位置的绷带,发现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来是软的。

他胸口上还敷着捣碎了的草药,揭开后露出一道乌黑的伤口,正是链钩命中的位置。

他侧过身,用手肘支着自己坐了起来。一扇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丝丝阳光,照亮了屋角的一个大木头柜子。柜子上设了一个祭台,摆着昨日摘的花和一只雪花石雕成的乌龟。他的大衣和皮背心叠好了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垫着两把圣枪。

卢锡安伸出发颤的手,抓过了武器。他先检查她的枪——从石体再到黄铜构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样。他的指尖摸着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缝。那是他们在艾欧尼亚时留下的纪念。他不禁微笑,然后拿起了自己的枪。枪身上的金属件摸起来有些轻微的变形。这是新伤,得尽快修好。

他哼地一声站起来,把双枪收进枪套。然后他将手放在枪柄上,体会枪的高度和倾角。两把枪都有些歪。他调整了枪套,又试了一遍。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进双手,再套上外面的长大衣。

卢锡安挪到窗前打开了合叶。阳光伴随着隐约的啜泣声一齐传进来。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还有一部分树丛。蚀魂夜过去了,现在是早晨。

锤石应该已经不在这儿了。

卢锡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继续追逐他的猎物。他最后回头扫了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门外躺着十几具尸体。

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死者中间,拿着一块布轻柔地擦洗一个老人的尸身。她抬头望向卢锡安——一双温和的杏眼,已经哭肿了。

“你不该起来。”她说。

“我没事。你帮我包扎的?”

她点点头。“我叫米菈。我们在海湾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刚亮的时候,我当时在找我父亲。”

他低头望着她脚边的老者。

她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沮丧。

“不是他,”她说。“我本来应该也出去找的,但我们人手不够。”

她拾起一块干净的毛巾:“要是你感觉好些了,就来帮忙吧。”

卢锡安凝视着死者。他们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铺着刚砍来的蕨叶。有几个的眼睛还睁着——墨黑的晶球,望向虚无。

他转过头,说:“应该让他们家人来。”

她似乎正要说点什么,村子另一头传来的喧闹声却打断了她。一群人跟着一架牛车,车上装着更多的尸体。米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急忙跑了过去。

卢锡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村里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来,有快有慢——有些人显然更着急一些。

村民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他抓着一根沉重的手杖,说话断断续续的。他嚷着:“他们不能这样!他们没这个资格!”同时还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么事了?”米菈问。

“纳图人要把尸体烧了!”

村民们群情激昂,纷纷响应年轻人的呼告,还有几个人陷入了悲痛欲绝的境地。

“他们是什么人?”卢锡安问。

“拜火者。”米菈说。“从岛西边来的。”

“他们要烧了她的灵魂,”一个老人大喊。“什么也不给先人留下。”卢锡安看到米菈的眼里涌出了惧色。

她冲到牛车跟前,歇斯底里地扒拉着成堆的尸体。死者中有几个年老的妇人,但大多数都是年轻男子和孩童。没有一个是她父亲。米菈退了几步,面如死灰。

那个老人悲叹一声,抱住了头。米菈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她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老人看起来似乎感到了稍许安慰。

她面向村民们说:“我们必须把人都找回来,还有哪里没去过的吗?”

卢锡安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不少建议提出又驳回。失踪的人太多,幸存者根本不够。米菈面露绝望,沉默下来。

他走上前,说:“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顶冷清死寂。狂怒的风暴已经过去,只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丛间。

米菈和村民们在断崖上四散开来,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的亲朋和爱人。拿手杖的年轻人跪倒在一个俯卧着的女人身边。他的愤怒已经完全被悲伤所取代。

卢锡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个老妇人的尸身旁,在她耳边低声诉说。也许是一种祷告吧,卢锡安猜测。

她抬起头,对卢锡安说:“他不在这里。”

他望着一地的死尸,胸口好像被压住了。她本可以救他们的,或者至少可以尽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执,不允许自己抛弃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来。“我要送她回家。”

卢锡安俯下身,缓缓地抱起老妇人。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就会碎裂。他将老妇人抱上牛车,放在木板条上铺着的叶床上。他静立了片刻。然后回过头去帮其他人。

他们一直劳作到日过中天。死者实在太多,车子都快装不下了。卢锡安和米菈把最后一批尸体运上板车,其他村民用绳索固定好。

卢锡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侧。阵阵疼痛扩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经干了太多的活,但仍然远远不够。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悬崖边上坐了下来,望着大海出神。他这一早上已经是满头大汗。

“你的骨头还好吗?”

“过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递给他一个水壶。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里掂量着。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壶,站起身,脱去了长外套。海风送来一阵凉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盖好水壶。

米菈一言不发,久久地凝望着大海。遥远的海面上,一大群海龟浮上来换气,又再度潜了下去。

“你看到他们怎么死的吗?”她问。

“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米菈低头看了一眼卢锡安的手枪。“但你之前见过,对吗?”

他点点头。

“所以是怎么——”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法帮你找到你父亲。”

米菈点了点头,垂下了脑袋。

卢锡安看着浪涛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间,水位渐渐升高。很快潮水就会到最高点,他就能起航了。卢锡安将水壶还给米菈,再次站起来,披上了外套。

“去码头,最快的路怎么走?”

米菈指向西边的山坡,却发现有一队人正在接近。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为首的是一个祭司,手里拿着一根木头法杖,上头用绳子缠着一块黑曜石。

“呆着别动。”米菈说。卢锡安一句话也没有说,跟在了她几步远的身后。

拿着手杖的年轻人迎着来人走去。还有一些村民也跟着他一起,拦住了那群人。

“你们跨了河,来到了东边。”年轻人说。

“我们来这儿,是为了给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说。

“那不是我们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们爬起来的时候,谁能挡得住?你吗?”

年轻人握紧了手杖,咬牙切齿地说:“食灰人,你觉得我会让你烧掉我妻子吗?”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盯着他身后的人群。卢锡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扫过了沉重的权杖,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这人想动手。

卢锡安排众而出,说道:“死人不会爬起来。只要方法得当。”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细细打量起来。

作为回应,卢锡安微微颔首。然后只一个动作,重心就移到一侧,同时拉开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枪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两把圣枪,又转回来盯住了卢锡安的眼睛。

卢锡安与他坦然对视,等待着他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两人中间,双手分开,拦住了他们。

“住手,今天的惨事已经够多了。”

她面对着纳图人的祭司还有他的手下,说:“一个岛。两伙人。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众人齐齐看向祭司,但他在考虑米菈的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卢锡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们可以收殓死者,”他说。“在河东。”

人群平静下来,纷纷散开——除了卢锡安和祭司两人。他们仍然相对而立,等着对方先动。

“人们应该按照自己的习俗来安葬。”卢锡安说。

“那我们也得先找回他们的遗体,如果打起来就没那工夫了。”米菈说。

卢锡安没说话。他的指尖滑过手枪上的黄铜外壳。

米菈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拜托了,你只是个外人。”

卢锡安点了点头:“行,死的是你们的人,你们说了算。”他的手从枪柄上挪开:“去码头,往西边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只是低下了头。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亲。”说完他转头便走了。

5

码头位于一处避风的海湾。一小队帆船在水中轻轻摇晃。卢锡安的船泊在远端,与几艘满载着货物和臭鱼的货船混在一起。

他沿着长堤走去,听见无数甲虫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在忙着吞吃隔壁渔船上的腐败渔获。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条船了,之前的两艘都因为经验不足交了学费。航海很难掌握,但是与说服船长追逐黑雾相比,简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进甲板下层检查补给品。一个星形的标识从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别的东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动。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从天花板到四面板壁,贴满了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地图和海图。图纸上标注着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征。

他已经追踪蚀魂夜好几个月了。最近一次是从莱肯出发,途径素达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场追逐中跨过了广阔的洋面,最终却在被诅咒的群岛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雾的踪影。东风将他带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带,也就是他最后遇上风暴的地方。

他在地图上摁下一枚图钉,标记出三角洲众多岛屿之一。然后他在钉子上拴了一根细线,牵过来系在暗影岛位置的图钉上。这根钉子上还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细线,连接起艾欧尼亚的素达若。类似的标记在地图上还有十几个,都是在过去数年间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经连成了一张挂毯。

卢锡安盯着海图,试图找出一些规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见的只是自己遍及瓦洛兰各地的失败。他想到自己这么多次尝试解救赛娜,却总是功亏一篑。他还想起了锤石,想起自己无端落空的怒火,喉头感到一阵发紧。

赛娜的尖叫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卢锡安闭上眼,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绝望,直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稍许平静下来以后,他又扑到地图上开始了工作。

等他规划好了新的航线准备好出航时,沙漏里还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测量的精确度仍然难以保证,因为黑雾并不随风而动。

他从床铺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绷带。先前的剧痛现在已经变钝。他满意地走上了甲板,着手解开主帆的升降索。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动静。

米菈正在沙滩上细细翻检。

他看着她捡起一个大葫芦,晃了几下,又扔回沙子里。她转了个身,也看见了他。卢锡安只是略略点了下头,便继续手里的活计。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往船这边走来,路上顺手又捡了样东西。

“这是卡LS果,”她把手里的东西抛给卢锡安。

他接住晃了晃,听到里面有水声。

“我父亲经常会从威纳鲁运一船卡LS果回来。这些果子是刚采的,最多不超过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准备入殓的事情了,还有些人往泥水洞还有泻湖去了,但是我父亲本该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就该回到这里的。”

“他的船入港了吗?”他把果子递回她手里。

她摇摇头,眼光投向海面。水里有几艘已经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杆标记出了海湾的浅滩位置。

“也许你父亲根本就没上岸。”

米菈看着手里的卡LS果。“我们发现了另一艘船的船长,她被冲上了海滩。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卢锡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线,几个小时之内潮水还不会涨到最高点。他把升降索快速绕了几圈,重新系紧。

“带我去。”他说。

米菈领着他沿着海岸线往前走。他们顺着蜿蜒的湾岸,经过一处礁石累累的浅滩,停在了一块珊瑚礁附近。

“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她的。”

卢锡安翻查了一下沙地,只找到一些贝壳和珊瑚。他又仔细观察海水,想要找到船只的残骸。平静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你父亲是从威纳鲁来的?”

“他们俩都是,他们是做生意的。”

“风暴从是东边过来的,所以她被冲到了这里。你父亲通常是在她之前还是之后入港?”

“之后。”说完,她逐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一个人,还在海上。”她说。

她垂着头,久久地伫立在岸边,看着海水没过脚背。

“但是如果,他已经被冲上岸了呢?”她说。

米菈猛地抬起头,看向了西边。海岸线一路延伸,最后在岛屿的尽头转弯消失不见。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纳图人领地的深处。

6

两人一路西行,穿过青草覆盖的沙丘,还有经年累月风雨磨蚀出的海石拱。海岸变得乱石密布,越来越难以穿行,所以他们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着一条可以远眺大海的脊线前进。远在南边的海面上,一柱巨石冲天挺立——那是恸心柱,威纳鲁岛的最高点。

米菈扫视着海岸,寻找父亲的货船痕迹。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间躺着一群死海狮。海鸥上下翻飞,啄食着肿胀的尸体。卢锡安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他们两人从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条河从狭窄的山谷中流进大海。这就是岛上两伙人天然的分界线。

米菈没说话,跨过了河。

他们继续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树丛间毫不费力地穿梭,卢锡安却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处的钝痛就放射开来。绷带已经松开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来。他重新勒紧了绷带,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颤。他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

卢锡安望着米菈爬上山顶。她把手搭在额前遮住阳光,继续检视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着嘴后退了一步。

卢锡安手扶着灌木丛间的粗枝,步履踉跄地踩过碎石,终于爬上了山脊。他来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间卡着一根折断的桅杆。破损的船帆在风中猎猎摆动。

他的目光越过残骸,顺着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经过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岛,最终停在了远处的一排悬崖。一群海鸥在岸边盘旋。

7

一具尸体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块火山岩上。海浪轰鸣着撞上犬牙交错的海滩,随时要将遗骸扫进海里。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涨潮了。”他说。

米菈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盯着她的父亲。

卢锡安拉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缩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刚从昏迷中苏醒。

“吐勒藤,”她说。“我们可以编根绳子,做个吊环。”

他看她说干就干的样子,头一次明白了她的决心有多大。卢锡安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从山顶的灌木丛中采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卢锡安把粗藤编成绳索,米菈则灵巧地编出一个吊环,用来捆住遗体。

卢锡安把绳子系在一棵树上,试了试重量。很结实。他将绳子另一头连同吊环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说。

“还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习惯了。”

“我也会。”

“你刚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摇了摇头。脸颊和耳朵都红了。

“他太重了,”她说。“我可以拖着吊环,不让它撞到岩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来。”

卢锡安向下望着遗体。肩膀宽阔、四肢粗壮,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计体重接近两百斤。他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了米菈。

她挪到悬崖边上,背过身慢慢往边缘退去。她最后拽了拽了绳子,脚尖在边缘踮起。她回头望了一眼,沉着地吸了口气,便降了下去。

卢锡安紧张地看着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驾轻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处落脚点。喘了几口气后,她看准了下一个位置,开始继续攀爬。

她重复了好几轮,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距离底端还有三分之二路程。风势渐强,携来海水的气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头,和卢锡安示意一切顺利。

休息过后,她抓起绳子,开始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卢锡安,摇了摇头。下面没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来。”

“还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阵右边的岩壁,指了指几码开外的一道狭梁。她必须横着荡过去。卢锡安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下方的浅滩与乱石。

米菈把绳子缠在小臂上绕了几圈,卢锡安的喉头不禁开始发紧。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助跑几步,跃出了平台。

她掠过岩壁,落在了石梁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脚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边缘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卢锡安看着米菈沿着绳子滑落,双腿在空中乱蹬。慌乱中,她的一只脚卡在了沙子里,整个人被翻了个个儿。米菈双手狂乱地舞动,搅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来。她发出一声痛吟。

绳索突然散开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弹起来落进了水里。

卢锡安疾奔过去抓住了绳头。他还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一条下去的路,米菈已经从水里浮出了头。

她手脚并用地从水里爬上了海滩,精疲力尽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来了!”

米菈颤巍巍地举起手,朝他摆了摆。

等到呼吸逐渐平复,她坐了起来。她久久地盯着父亲的遗体。她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发丝。然后她将他翻了过来,头靠在他胸膛上开始哭泣。

卢锡安没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心里很清楚,米菈会永远被绝望困住,不能脱身。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伸手拖过吊环。卢锡安看着她按下了悲痛,变成了父亲坚强的女儿。在死亡的定局面前,这是唯一的面对方式。她轻柔地将遗体推到一边,将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缠好。固定好了以后,她向卢锡安打了个手势。

卢锡安拽着绳索往上拖,米菈跟着遗体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环不要撞上山崖。卢锡安很快就一头大汗,胁下的钝痛开始变得尖锐。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剧一分,逐渐扩散到了他的半边身体。他手臂打颤,绳索开始打滑。他握紧藤蔓,缠在了一个树桩上。

“你还好吗?”

“嗯……稍等。”他艰难地喘着气说。

疼痛平复了。他从悬崖边望下去,吊环在半中间摆荡。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着。

卢锡安从树桩上解下绳子,谨慎地小幅动作,每拉一下都护着身体。他像划桨的水手一样,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肋骨处突然痉挛了一下,绳子又是一滑。

下方传来了米菈的尖叫声。

卢锡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尽力气握紧,哪怕粗糙的绳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终于拽住了绳子。吊环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跄。

他脚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两条小沟方才停住。两条手臂被重量拉得颤抖不停。他逐渐发力,感觉肩膀的关节都快脱臼了,但是吊环却几乎没动。

肋骨间爆发出剧痛,让他再次痉挛。他勉强勒住绳索,左右四顾想找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来绑住绳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双手也开始抽搐。卢锡安看向大海。他的爱人还被困在地平线之外的囚笼里。如果他死在这儿,他就要食言了。这代价太大。

卢锡安甩了甩头,放松了手心。绳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一紧。换作是她,就绝对不会放手。那个固执的女人一定会对米菈信守承诺,尤其是看到她不顾危险地寻找自己父亲之后。

绝望之下,卢锡安不再犹豫。他将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绳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样猛地夹紧,将他的身体一扭。卢锡安又一次把脚跟踩进沙地,但没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渊。

悬崖边上突然探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抓住了边缘。片刻之后,米菈翻了上来,就地滚到卢锡安身旁抓住了绳子。两人一起把遗体拖上了来。

8

天刚黑,两人就看到了火光。他们拖着遗体下了山,看见山谷里燃起了十几个火堆。

两人在一棵榕树下坐着休息。卢锡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换的绷带。米菈则盯着火焰。她颤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卢锡安说。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绷带上渗出一块猩红。

“没什么。”

“又流血了。让我看看。”她举着手掌让卢锡安小心地拆开绷带。掌心被绳子磨破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他不禁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愤恨不平。

他打开自己的水壶替她清洗伤口和破开的水泡。然后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扎起来。

“他们将遗体连同灵魂一同火化,彻底灰飞烟灭。”她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火堆。

卢锡安不清楚他们的信仰,但是他知道这是对死者的许诺。

“我们该走了。”他说。

卢锡安和米菈一人抓着一截绳子绕在肩头。两人合力拖动起沉重的担架出发了。他们艰难地朝着一道山坡顶端跋涉,脚下的碎石咔咔作响。

还没到山顶,他们就听到了人群的吟唱声。

卢锡安示意米菈矮下身,带着她钻进了灌木丛。借着浓密的植被作掩护,他们望见山谷里有一群纳图人聚在河边。

虽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树的树荫里,但是卢锡安还是认出了那个祭司。他举起权杖,明亮的朱红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脉动。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尸体,然后瞬间将其点燃。

纳图人的吟唱随着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权杖,石头上的光芒逐渐黯淡。人群重新归于阒寂。

卢锡安抽出了手枪。

“你在干什么?”米菈说。

“做个了结。”

她摇摇头:“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恳求。“就算你把他们全都杀光,那些尸体也已经化成灰了。”

纳图人沿着河岸,围在了下一具尸体旁。

“他们现在可是在河东。”卢锡安说。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语气充满抵触。她退后一步,双手张开。“你觉得我愿意这么干看着吗?他们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头看着父亲的遗体,眼眶开始湿润。

“可我没办法……”米菈声音发颤地说。“我得送父亲回家。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关心纳图人,也不关心他们干了什么。我只在乎他。”

不等卢锡安回话,她就弯下腰拾起了绳子挎在肩上。她身体前倾,努力拖拽着父亲的遗体。终于,担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动了起来。米菈独自拖着父亲,缓缓地向前走去。

纳图人又开始了吟唱。

卢锡安望着他们围在另一具尸体旁。祭司举起权杖燃起了火。卢锡安全身涌过一阵怒火,但米菈的话仍在他心里回荡。怒意渐渐平息,只剩下一股悲伤的却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两人抵达村子时已经是午夜。村民们的窃窃私语和窥视伴随着他们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两人放下绳子,在门外坐了下来。附近几间房子里点着火把,但大多数村舍沉默地静坐在黑暗中。

“我们带着他进屋去吧。”米菈说。

两人清扫了前厅,将遗体放在蕨叶铺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进一口锅里,放在炉子上生起了火。房间里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着父亲坐在地上。

“爸爸,这位是卢锡安。是他帮我带你回家的。”

这些话语让卢锡安的胃揪成一团。他在悬崖边上曾经动摇过。完全是因为米菈的决心,才让两人坚持到了最后。

她慢慢地解开父亲衣服上的贝壳纽扣,打开了他早已磨损的破旧衬衣。她哭了出来。他的两臂和胸前印着乌黑的伤口。米菈伸出颤抖的手,想帮他褪下剩余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眼里泛着泪光,眼神空无。

“让我来吧。”卢锡安说道。

“谢谢。”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点点头,凝视着尸身,仿佛看见了他临死前最后一刻的经历——无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惨烈。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开那些念头,集中精神,尽力给予米菈抚慰。

卢锡安脱去男人的靴子,解开了他的腰带。他试着把裤子卷下来,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变得十分紧绷。他从大衣内侧拔出了匕首。米菈点点头。于是他从侧边的缝线处划开了裤子。

米菈从炉子上取下铁锅,往水里加了一些樟脑油。一股甜香混着蒸汽腾起。

两人用亚麻布擦拭了遗体,抹去了泥土和海盐,还有死者身上常见的秽物。米菈抓起父亲的手,仔仔细细地清洁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后,她深深地拥抱了父亲。她眼里泪光闪闪,满含爱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来走进隔壁的房间,拿出一根带有玛瑙和珊瑚装饰的银制发夹。她把发夹放进父亲手里,然后交叠在他胸口。

“这是我母亲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给了他。”

卢锡安看了看左边枪套里的手枪。那是她的,黄铜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细雅致。

“我刚出生,还没到夏天的时候她就死了。后来,父亲担心过了这么多年,他老了这么多,再见到她时她就认不出他了。”

米菈颤抖了一下,苦笑一声:“我总觉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当然能认得他,而且一定会带他回家的。”

卢锡安想起了黑雾里囚禁着的无数灵魂。她父亲现在可能也在其中,经受无尽的折磨与苦难。但他没有勇气告诉她。

“你守住了信念。这才是关键。”他说。

米菈沉默了许久。

“所以你追逐黑雾,也是为了守信吗?”她说。

他向后仰去:“它夺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为了复仇?”

卢锡安盯着炉火:“你看到黑雾时想法就变了……”

米菈看着父亲。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房间里只有炉火的噼啪声。最后,米菈先开口了。

“我当时不在……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包括每个人。”她话音颤抖,语气温和。“但是就算报了仇,也不可能把他们带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继续凝视着父亲。

卢锡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两手靠在枪上,手指抚摸着铸铜。

他想起为了救她而尝试过那么多次,以及每次失败的缘由。这么些年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出于复仇的动机了,但是这个念头总在他脑海里盘旋。

锤石的笑声一直在回荡,淹没了一切……包括她的声音。

他闭上眼,心中默念许多年前学会的颂词。“凿除闲质,独留圣石……凿除闲质,独留圣石……”

但是祈祷既没有压住他脑中的笑声,也没有稳住他的双手。他紧紧抓住手枪,直到手指发痛,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忆扑面而来。从他失去她的那刻开始,历经这么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败。此间种种,如同刺目的闪光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将他掩埋。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冲锋……让他的呼吸愈发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寻的规律在脑中变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愤怒让他一直追寻着她,让她的身影在他心里萦绕不去,让他不致于沉进无底的悲痛深渊。抛弃愤怒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也正因为这愤怒,让他无法将自己的挚爱送入长眠。他曾答应过会让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从她死去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辜负她。

10

卢锡安站在船甲板上,观看了葬礼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饰有海龟壳的轿子将他们的至亲抬了出来。遗体用白色亚麻布紧紧缠裹,然后葬进了海滩上的一处公共墓坑里。

“他们将会重生,回归大海。先人将会带他们回家。”米菈曾经说过。

卢锡安准备好要起航了。他解开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窜上桅杆,在海风中鼓满。他在拴绳子时看到米菈走了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礼办得不错。”他说。

“谢谢。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卢锡安点点头,看向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直抵天际。

“还要追黑雾吗?”她说。

他摇摇头:“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虚弱地微微一笑。“也许等你完事以后,你可以回来。这里容得下你。”

“也许吧。”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确信。

卢锡安看着她走上海滩。她半路停下来捡起了一个成熟的葫芦,晃了几下,拿在手里继续往前走。等她走到树林边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时,她转过身挥了挥手。

卢锡安也向她挥手,而他知道这一去就是永别。

暗影岛将会是他旅程的终点。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图钉,也不需要再缠上一根细线了。他将凿去自己心中的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进入长眠。他心里很清楚,这也将是他的终期。他只希望能够最后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运会眷顾他,她就会在那儿,等着领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