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拉渴望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株垂垂老矣的古老植物,为了获得第二次生命,将她的意识转移到一具人类的躯体上。数个世纪前,她和她的同类主宰着瘟疫之地,任何动物只要在它们的领地上踏足,就会被它们的荆棘和藤蔓所吞噬。随着岁月的流逝,动物们日渐消亡。食物逐渐变得稀缺起来,而婕拉只能无助地看着最后一个同类枯萎凋零。她本以为自己将孤独地死去,但是一个冒失女法师的出现,为她带来了一线生机。这几年以来,婕拉第一次感觉到有生物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徘徊。
饥饿感驱使她靠近女法师,但此外,更深层的本能也在逼迫她这么做。她轻松地将那个女人裹到荆棘里,但在她品尝终极大餐的同时,外来的记忆也随之侵入了她的思想。她看到了许多由金属和石头组成的壮丽丛林,人类和动物在这些地方繁衍生息。澎湃的法力在她的藤蔓里涌动,并且她想到了一个绝妙但大胆的生存计划。婕拉利用这个女人的记忆,将她新发现的魔法倾注在一具人形魂器的创造中。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何种世界,但她已经失无所失,一无所有。
当婕拉睁开她的眼睛时,她几乎被萦绕在指尖上的纯正力量所淹没。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变得有多么容易受伤,直到她注意到那些曾经作为植物时所留下的的残枝败叶时,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如果这具躯体死了,那么她将不能通过藤蔓网络撤退,也不能通过根茎让自己再生……但是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滋味。她第一次以动物的角度来品味这个世界,同时一丝阴暗的微笑划过唇角。她重生了,并且现在,在她掌控内的事物是如此之多。
“离花朵越近,就离荆棘越近。”——婕拉。
托尼卡市场的潮气和人群中混杂了香水的汗臭通常会让客人们烦躁地做出决定,但哈提丽却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直勾勾地望着那支外形奇异、繁复交缠的花蕾,在红色枯叶的包裹之中含苞待放。她从未见过这种花。
“这个可不能随便买,”年迈的花商说,“这是一种珍稀的夜昙婕兰,采自南方的密林深处,那里的地面终年不见阳光。这种花主要是用来入药或者炼丹。”
花商引着她的眼神看向一束蓝玉玫瑰。“您看,这种花来自美丽的艾欧尼亚。我亲自将它们移栽到我们库莽格拉肥沃的土壤中……或者来一束皎月珍珠?”
哈提丽没有动摇。蓝玉玫瑰和皎月珍珠固然人人都会觉得赏心悦目,但这株婕兰却带着异域的神秘感,就像蟒河三角洲沿岸的海兽百合,或者帕若萨的尸阴郁金香。奇花异草正是最合她和开兹沃斯口味的奇珍。
“这株婕兰我买了。”
花商虽然脸上挂着狐疑,但仍旧欣然笑纳了按在他掌心的金子。他麻利地把花蕾包在润湿的丝绸中,递给早已等不及的哈提丽。她双手捧过花束,偶然注意到暴露在外的根须上挂着一小块白垩色的碎片。
“这是什么?”
“婕兰会抓住附近的异物,”花商说,“这是一小块骨头。”
开兹沃斯正弓着背坐在他的古董办公桌前,借着烛光在账本的页边空白处写着备注。他一直埋头伏案,直到哈提丽把花盆放在他的桌上才抬起头。奇异的婕兰在湿润的花土中半露娇容,俨然一副欣喜颜状,新鲜亮丽的红色和绿色透出勃勃生机。
“一朵萌芽的花,正配得上你正要绽放的事业。”她在开兹沃斯的脸颊上深深一吻,暗自窃喜自己的俏皮话。他微笑着转过头仔细欣赏这株珍贵的样本。
“你当时说要买些花来装扮一下,我还以为会更五颜六色一些。”开兹沃斯用羽毛笔戳了一下婕兰。“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一件极致奢华的礼物,为了庆祝库莽格拉上层最新开业的贸易供应商——开兹沃斯异域商品店隆重开业。”
开兹沃斯拉过妻子,让她坐倒自己腿上。
“好吧,只要你说这是件稀罕东西,那我们就好好享受一下。”
他深情地吻了她一下。一枚花瓣打开了,在昏暗的房间中伸展。
“花要开了。”哈提丽说,“你今晚不睡了吗?”
“应该不睡了。还有几张发票需要盖章——合作商们还是不放心航线的问题……”
哈提丽打了个哈欠。
“都是些琐事,好老婆,上床休息去吧。等花开的时候我去叫醒你。”
“谢谢你,亲爱的。”
哈提丽突然醒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脚踝上爬。
这里离丛林不远,火跳蚁很常见。她胡乱踢了两脚,睡眼惺忪地看到旁边的空枕头。开兹沃斯依然没有上床。
烦人的虫子并没有走开的意思,反而在继续往上爬。她掀开被单,发现并没有虫子,而是一根卷须的藤蔓。穿过脚趾缝缠住脚踝,正在绕上她的大腿。
恐慌驱走了她的睡意。
她用力蹬踏,但并不能让红绿相间的新芽放开她的腿。藤蔓缠得越来越紧,刺破了皮肉。她用指甲拼命地抠,细碎的棘刺扎得她满手是血。
蜿蜒的轨迹是从卧室的门缝下来的。藤蔓伸出根须爬上了床腿。她脑海中立刻闪过开兹沃斯的身影。
哈提丽提起一盏灯,抓过一把大剪刀防身,顺着藤蔓穿过宅子的门厅。她沿着藤蔓越来越粗的方向,寻找它的根源。她现在看到,藤蔓是从开兹沃斯的书房里冒出来的。
她用力试了好几次才把房门顶开。哈提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整间屋子,从地面到天棚,全都被茂密的植物覆盖。邪秽的颜色在提灯摇曳的映照下狂舞。异样的鳞茎从墙壁上垂下,手指似的叶子波动起伏,就像是在呼吸。花朵似乎是在黑暗中逗弄她,频频亮出彩虹般多彩的花瓣,如同燃起一团团烽火。这一切都萌生自同一个黑暗的中心:一朵巨大的花苞,安静地躺在壁炉边依稀可见的沙发上,那是哈提丽一边读书一边陪伴开兹沃斯工作的地方。花苞四周散落着花盆的碎片和花土。婕兰已经撑破了它原本的栖息地。
花瓣发出生命的脉搏,从里面爬出奇形怪状的藤条。哈提丽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要她逃出这个家,把房子付之一炬,烧死那团可怕的花簇。但她不能丢下开兹沃斯。藤条缠绕着椅子腿、桌子腿,还缠着……
她丈夫的腿。
开兹沃斯依然坐在椅子上,从头到脚像茧蛹一样被翻滚着的枝叶裹住。哈提丽赤裸的双脚在藤条上一步一滑地来到他身边。她疯狂地剪断越缠越紧的藤条,但每一次剪刀咬合,都只会让它们缠得更用力,还会生出细密的棘刺,蜇伤她丈夫和她自己。鲜血潺潺,落地之处,婕兰绽放,迫不及待地吸收养分。
哈提丽解开了开兹沃斯的一只手——惨白、冰冷。
一股恶臭弥漫在空气中,像是一具死尸。她噙着泪水,扭头望向沙发,婕兰花苞正在缓缓打开。
恶臭更加刺鼻。哈提丽一阵反胃。巨大的花瓣自行剥开,一层层颜色各异,露出了内层刺眼的猩红色与墨绿色的椭圆花瓣,黑尖花冠之下,本该是花蕊的位置展露出来的却是一名女子。她发丝如血,肤腠如叶。藤蔓和花瓣以夺命的美感将她层层包裹。她睁开眼。那双眼睛让哈提丽想起猎豹的眸子——竖瞳之中,所见都是猎物。
那名花中绽放出的女子站了起来。
哈提丽将大剪刀像匕首一样握住。
“这么快就想把我剪掉了吗?”那个东西说话了,它的声音摄住了哈提丽。
“你是什么东西?”
“是你一直想亲眼欣赏的花啊。”
那股恶臭变了。不再有死亡的气息。
哈提丽深吸一口香甜的芬芳——橘花的甘甜、蓝玉玫瑰的浓郁、海兽百合的果香、皎月珍珠的沉馥、紫藤的淡雅。还有更多气味,来自更多神秘的花朵,但她不知为何,通晓所有这些花的名字——它们的气味让她感受到从未用双眼见过的色彩。一个名字在哈提丽的脑海中浮现……
婕拉。
“谢谢你送给我这么美妙的花园。”婕拉说着,点头示意了一下开兹沃斯的残骸。“你把我照料得很好,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养分。让这里的土壤更加……肥沃。”
哈提丽看到了一幅景象,全世界都被色彩缤纷的死亡花簇所覆盖。那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暴乱,温润摇曳的色彩扼住城市的咽喉。没有坟墓,没有战争,没有金钱……哈提丽没有了呼吸。她甚至感觉不到藤蔓将她拖倒,也感觉不到荆棘划破表皮,刺入皮肉,放出了鲜血。
“欢迎光临这座永不凋敝的花园……”婕拉通过根茎和花瓣说道,“死亡永远在绽放,你可不想错过任何一种颜色,对吧?”
哈提丽没有回答,因为她已与花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