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忆往昔,冰霜里的那个女人

丽桑卓的魔法将纯净的冰霜之力扭曲为某种黑暗而可怕的东西。伴随着她的黑色冰霜之力,她不仅冻结敌人,还能将他们刺穿并粉碎。对于北部饱受恐吓的居民来说,她只是被称为“冰霜女巫”。但事实却更为凶险:丽桑卓是个本质上的堕落之人,她阴谋释放能力将世界转变成冰河世纪。数个世纪以前,丽桑卓以返还能力为目的背叛了她的部族并向被称为“冰霜守望者”的邪恶生物投诚。那也是温暖的血液在她静脉中流淌的最后一天。伴随着她堕落的部族和守望者的力量,她像一场可怕的暴风雪般扫荡着这块大陆。随着她的帝国扩张,世界变得越来越寒冷,这块大陆在冰霜中窒息。当守望者们被上古英雄击败之后,丽桑卓并未失去信念并发誓要让世界准备好他们的回归。

丽桑卓努力在世界上清除一切有关于守望者的知识。利用魔法保持人形,她伪装成许多的先知和长者。世代变迁,她重写了弗雷尔卓德的故事,因此人民留下的历史也得以改变。如今支离破碎的守望者故事被重述为童谣。不过这些欺骗并不足够——丽桑卓还需要一支军队。她将视野伸向了冰霜守卫部族的贵族。丽桑卓深知腐化冰霜守卫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因此她开始了她最伟大的欺骗。她谋杀并偷取了冰霜守卫领袖身份的证明。然后她开始缓慢的扭曲部族们引以为傲的传统。当她的人类形态开始变老,她伪造自己的死亡并谋杀后继者,之后再次偷取其身份证明。每一代的冰霜守卫都变得更为孤立,残忍和扭曲。时至今日,世界上的人民仍然认为他们是对抗像冰霜守卫这种邪恶生物的和平贵族。事实上,他们现在服从于女巫并渴望着守望者的光荣回归。丽桑卓知道到了那天,所有国家将会灭亡,世界将重生为冰霜。

“闭上眼睛,让寒冷将你夺去。”——丽桑卓

西格瓦·半筒箭单膝跪地,俯首卑躬,大门另一侧狂啸的风如同传奇中的冰鬼。

他是山巅切割者,他是冬刺的鲜血之剑。他曾取下天选之子部族战争酋长海尔姆加·岩心的首级,他还曾独自镇守脊突山谷,与殇鸦部族僵持到主堡的援兵赶到。

最重要的是,西格瓦是冰裔。

然而——纵使他在丽桑卓之眼的眷顾之下赢得了丰功伟绩、殊荣美誉——当他跪在霜卫要塞主堡敞开的大门前,听着冷风带着嚎哭深渊中女妖的哀怨在他身边抽打,他依然对接下来的任务感到一丝焦虑。

他并没有穿上厚重的黑铠甲,因为铠甲的重量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毫无作用,但后背的盾和腰间的剑让他感到安心。他的头顶悬着期待。他祈祷自己不会令人失望。

“你们现将深入下面的黑暗,集会所的兄弟姐妹,”洛拉卡·岔舌说道,他是守护者的霜父。“但你们将不会孤军作战。我们,凝影之子,从不会孤军奋战,无论是在最黑暗的寒冬冰原,还是在最深邃的隐蔽裂谷,丽桑卓之眼在注视我们,不离不弃。”

“我们生于冰,归于冰,”西格瓦咏颂道,跪在他身边的另外两个集会所成员也异口同声地颂唱同样的祷文。

他的左边是奥拉尔·石拳——冰霜守卫中的传奇人物,早在西格瓦出生之前就已经在军中战斗了半辈子。他精健如狼,胡子灰白,眼神坚毅,他的皮肤如同硬化的皮革,上面布满龟裂和深纹。他的肩膀上披着冰熊毛皮,但遮蔽双臂的只有褪色的战争纹身和数十枚铁环,每一枚都从战斗仪式中赢得。他硕大的战锤,雷霆之子,斜挂在背后。这把武器的锤头由臻冰包裹,它的故事和奥拉尔一样丰富。

跪在西格瓦右侧的是哈拉·含冰魄。要说西格瓦对奥拉尔是崇拜,那么他对哈拉则是过度的敬畏。她拥有彻底的无畏,她的信仰坚不可摧,她本人和凛冬一样严酷而夺命。她的鸳鸯短柄斧——血牙和血爪挂在腰间,不过脱下黑链甲和角盔的她显得有点陌生。她和西格瓦、奥拉尔一样,为了这次旅程刻意免去了盔甲。她侧面的头发都被剃光,其余的白发在头顶正中编成了一条精致的辫子,如同华丽的顶冠。她的左眼是浑浊的白色,弄瞎这只眼的攻击在她脸上留下了三道野性的伤疤。

他曾听奥拉尔讲述过那些伤疤的故事,那是哈拉狩猎熊人群的勋章。他杀死了三头熊人,然后把其他熊人吓得落荒而逃,虽然这只是一种说法,但西格瓦深信不疑。如果不是霜卫把孩童时的她迎进部族,哈拉毫无疑问会成为一位强大的战母,领导主堡境外的某个部落。

冰霜祭司走近几步,首先来到奥拉尔面前“独眼注视着你,”他祷告道。

西格瓦勉强听到奥拉尔用低吼回应了一声,他的心正在重重地跳。然后冰霜祭司走到他面前,他胸口一紧,这感觉就像他的首战。

“抬头,霜卫,”祭司静静地说,西格瓦服从命令,抬起下巴看向那位老人的脸。那是一幅皮包骨头的憔悴面容,脸颊凹陷、眼窝深邃。那里没有善意,西格瓦也没有期待善意。他们的信仰是苛刻而冷峻的。洛拉卡·岔舌的颈前挂着一块圣黑冰,手中节杖的顶端也向着一块黑冰。圣尊的银器,用于治愈和膜拜。冰霜祭司伸出一根手指在一只浅盆中沾了一下海怪的墨汁,又黑又臭,然后再西格瓦的额头上画了一只独眼。

“独眼在注视你,”他说。

“永不瞬目,”西格瓦用咏颂回应,然后再次低下了头。他的前额被墨汁灼烧得一阵热痛,但他用冰裔的冷漠忍受着。疼痛是赐福。

祭司走到哈拉面前,完成了仪式,三个被选中的冰裔站了起来。

奥拉尔是三人中最高的,精健的肌肉呈现出铁索般的纹理,而西格瓦则是体重最有份量的。哈拉比西格瓦低半头,但散发出的力量和霸气却让她看上去更高大。

三名霜卫战士站起来接过各自的行囊、冰镐和绳索,分别套在肩膀上、挂在腰带上。

西格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霜卫队列,他们默默地矗立着为他们送行。洛拉卡·岔舌转过身去,他在这次远征中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另外一群冰霜祭司跟在他身后,如同鸦群追随战争。主堡的暗影很快吞没了他们。

“该走了,”哈拉·含冰魄说。“黑暗在召唤。”

西格瓦点了下头,加入了哈拉和奥拉尔的行列,转身离开霜卫人群,穿过主堡的大门,走上门外横跨于嚎哭深渊之上的石桥。

流淌在风中的缥缈哀嚎变得更强烈了,冰晶碎片打在他们身上,但三人谁都没有丝毫动摇。他们甘之若饴。冰是他们的盟友。冰是他们的真相。

三个霜卫战士背后,主堡的大门应声关闭,轰鸣的回响很快消失在冷风中。

西格瓦深吸一口气。

现在他们要进入深渊。

这样的远征每年都有一次,时间选在春分日,这一天的白昼与黑夜时间相等。霜卫中会选出三人。选拔的对象都出自守护者集会所,也就是信徒中守护深入之道的核心成员。

能够被甄选参与这最为神圣的职责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当深谷号角声响起,西格瓦的名字被召唤,他的心中充满骄傲。这是他的十九冬,所以他是最年轻的入选之人。他曾无数次凝视集会所墙上镌刻的数千人的长长名单。起来到主堡以后的最初记忆就是满怀崇敬地瞻仰那些名字,梦想着这些名字背后的伟大事迹。其中半数以上的名字后面都添加了一个简单的符文,死亡符文,这意味着他们在执行这一神圣职责的时候殒命。下去太深是很危险的,即使对冰裔来说也是如此。

西格瓦跪在阿瓦罗萨、赛瑞尔达和丽桑卓三姐妹的黑冰雕像前,他曾久久恳求她们承认他的资格,有朝一日让他的名字加入其他人的行列。现在看来他的祈祷应验了。他毕生都为这一殊荣进行准备。他会成为守护者集会所的骄傲。

她们沿着桥向前走,路上一尊尊巨大的守护者雕像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冷风卷成旋涡,无情地抽打着、呼号着。

这座桥有许多名字:试炼之地、谋杀之桥等等。但其他人单纯称之为主堡之桥,或者嚎哭拱顶。如果它在三姐妹时代就有名字,到现在也已遗失了。在霜卫部族内部,人们常常称之为悲伤之桥。毕竟,数千位冰裔曾在这里殒命。

这座桥及其古老,据说是古神们造就了它。当然,那些神祇的时代早已过去。一些异教部落依然信奉古神,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皈依唯一真实的信仰——无论是自愿,还是在刀剑的胁迫下。无论他们是否接受,冰都会领走他们。

桥身一部分石料已经坍塌,掉落到黑暗中。时间从不尊敬古老的美,冰霜祭司是这么教诲的。只要放大到更长远的时间尺度,一切都转瞬即逝。即使是最宏伟的山峰,也会被风流和冰川抹平,只要给足时间。唯一永恒的只有信仰。

一种深深的敬意在西格瓦心头悬起,他和石拳、含冰魄一起走过宽广的桥畔。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最伟大的战斗,数千年前,冰裔在此对阵监视者,用战斗决定世界的命运。

他们在这里获得了胜利,但代价也相当惨重,而监视者们则被扔进了黑暗。

西格瓦一言不发地走着,沉浸在久远岁月的思绪中。其他两位冰裔也没有说话,但究竟是因为咆哮不止的狂风,还是因为他们同样陷入古代传奇之中,西格瓦不得而知。

他们来到了悲伤之桥的另一侧,丽桑卓就是在这里带领冰裔打响了那场恢弘的远古大战,这时哈拉·含冰魄举起一只手示意停下。

“我们从这里下去,”她的大喊盖过了风声,同时指向石桥靠近裂谷崖壁的一处缺损。

西格瓦和奥拉尔遵从地点了点头。奥拉尔虽然辈分更老,经验也更丰富,他的名字在墙上刻了九次而哈拉只有三次,但老规矩是很难改的。三姐妹的血脉在弗雷尔卓德部落的女人体内更强大。

“我带头,”哈拉喊道。“石拳作锚点。半筒箭殿后。”

他们展开两卷绳索,互相拴在彼此的腰带上——哈拉连着奥拉尔,奥拉尔连着西格瓦。他们绑紧了靴子尖上的铁趾刺,折开冰镐,并用皮环把冰镐拴在手腕上。

哈拉握着冰镐甩了几个小圈,舒展手臂的肌肉。然后她跳下了桥,落在十尺以下向外突出的崖壁冰面上。西格瓦和奥拉尔等她战稳抓牢,冰镐凿进冰面,然后和她一样依次跳了下去。

“我们是女神的意志,行于人间之女神,”哈拉说。“请让她骄傲,凛冬之子们。”

然后她攀出了边缘,将冰镐深深刺入冰层,攀上绝壁。又将趾刺踢进墙面,然后开始下降。

奥拉向西格瓦咧出笑容,眼中闪烁着野蛮的欢欣。“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冰裔了。嚎哭深渊将改变你……如果你回得来。”他挤了挤眼,然后也走出边缘,离开视线,只剩下西格瓦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他提醒自己。独眼在注视他。他依然感受得到额头上灼热的独眼。丽桑卓与他同在,不离不弃。

他又等了一会,然后开始向无底的深渊下攀爬。

他们的速度很快,哈拉·含冰魄定下了不容怠慢的节奏,不过他们也没有冒不该冒的风险。他们每次只有一个人向下爬,首先是哈拉,然后是奥拉尔,然后是西格瓦,每次移动的距离几乎等同绳索的长度。这样,他们始终都有稳定的锚点防止掉落,而且每个人停留的间歇也可以让他们稳速下降,不需要专门花时间休息。

悲伤之桥并不是唯一一座跨越鸿沟的桥。大裂口的两壁之间还有数十座桥,但同时可见的只有少数几座,距离、雾气以及黑暗全都想裹尸布一样紧紧缠绕。除了最顶端的那一座以外,其余的全都被遗弃废用了,通向这些桥的条条隧道和通路也都被雪崩堵塞或被霜卫自己封住,以此限制主堡入口的数量。

距离最近的两座桥之间也有数百尺相隔,随着他们的深入,桥之间的距离也更远了。有的桥已经被完全摧毁只剩下桥墩的骨架从冰枪两侧伸出,标记着桥梁曾经存在的位置。

光线很暗,但并非冬至时吞没一切的完全黑暗;更像是黄昏时分的余晖。冰本身似乎也在散发出一种昏暗的缥缈的光,反射在厚重的雾里,所以三人并不需要携带火把或木柴。

尖啸着的风依然在山谷之间抽打,如同幽灵的手在拉扯他他们,企图将他们从冰面上撬下来。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判断时间。不同的时段全都模糊地连在一起,构成不可分辨的一团。攀爬,等待,攀爬,等待。在攀爬的时候,西格瓦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沉浸在反反复复的凿冰镐、踢趾刺、提冰镐循环之中。在等待哈拉和奥拉尔下降的时候,他就默念真言祷词,让自己保持警醒。

不要抗拒寒冷的拥抱,因为其中蕴含真相。与冰结为一体,自然会理解真谛。“

他们不断爬向下、向下、再向下,速度稳健。可能过去了数小时,或者一整天。看不到天空,西格瓦无法分辨时间。

忍耐,不抱怨。冰从不乞求仁慈,也不给与仁慈。我当如冰。

没有任何次等生物能够赶得上他们的节奏。他们是冰裔,是神的孩子,他们不同于其他凡人。冰裔能够连续行军数个日夜不需睡眠,随后还能与任何敌人僵持不倒,他们不屈的忍耐力远超任何炉户的生命极限。

即便如此,西格瓦的小臂还是在酸痛,他的毛皮衣物下面出透了汗。所以当他脚下的冰脱落的时候,他的反应太慢了。他凿出一把冰镐,但吃冰太浅,只是从冰墙上拽下了一大块冰。

然后他开始坠落。

不要惧怕痛苦,也不要逃避痛苦的赐福。没有痛苦,就不能有生命。

他在空中转身,再次尝试阻止自己的坠落,将冰镐重重凿进冰面,但是冰镐脱手了,要不是有腕带系在一起,这把冰镐就丢了。

当死亡来临,不要在它面前退缩。

他坠落了四十尺,飞速掠过奥拉尔。他的前辈燧石般的眼睛瞪得浑圆。

我们生于冰,归于冰。

“抓稳!”年迈的冰裔战士一边吼道,一边抓紧冰镐,屈膝以待。

他看到哈拉抬起头,嘴型是一声咒骂,因为她意识到他即将正正好好掉到自己头上。她立刻快速稳健地将冰镐劈进冰面,向侧面转移,这样他才没有把她撞落山崖。

然后他被绳索拉住了,突然的停顿让他浑身骨头散架。他重重地撞到冰墙上,猛烈的撞击压出了他肺里的空气。

奥拉尔咆哮着吃下了西格瓦的重量。不过石拳的双手稳稳握紧,牢牢抓在冰面上,他的双手坚硬如铁。

西格瓦很快就恢复姿态,立刻将冰镐砸进墙面,趾刺也深深踢了进去。他抬头望了一眼哈拉·含冰魄,她正在瞪着他,一双刺穿灵魂的双眼——一只湛蓝,一只灰白——和她额头上画出的独眼一样一眨不眨。

她的双眼在无声地进行评判。

“我们在暗影之桥稍事休息,”她终于开口说道,然后继续向下爬进暮色般的昏暗中。西格瓦咒骂自己,他的脸颊在冷风中热得发烫。

当奥拉尔经过他的时候,又对他露出了一排牙齿的微笑。

“你个小杂种还挺沉的,半筒箭,”他说。“娘的差点就连我一起带下去了。”

“冰脱落了,”西格瓦的声音十分微弱。“我会做得更好。”

“务必。下次没准就割你绳子了。”

西格瓦看着那位老战士,目光疑惑。奥拉尔之前三次远征深渊都是独自回来的。这就是原因吗?

到了暗影之桥,他们卸下了行囊,解开了绳索,折回冰镐。之所以叫暗影之桥,是因为即使在太阳始终不降下地平线的仲夏,这里也从未见过阳光。

奥拉尔躺倒在石板上,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靠在桥边的栏杆上。哈拉离开这二人,从脖子上摘下一尊黑色的小雕像,将它放在地上。她跪在雕像前,虔诚地深吸一口气。西格瓦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他在想自己要不要也用这个时间祈祷,但奥拉尔把他招呼过去,催促他坐下。

这位前辈究竟年长他多少,他不知道,但奥拉尔肯定已经超过六十了——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小皮囊。拧开了塞子,闷了一大口,满意地长吁一口气,然后交给了西格瓦。年轻的战士点头致谢,结果了皮囊,仰头灌了一口。

“神的眼泪,”奥拉尔说。“脊背山的这一侧只有我这一份。”

琼浆烧着他的嗓子,让他眼眶湿润。溢出来的眼泪立刻在他的脸上冻成冰。他点头赞许,然后将皮囊还给奥拉尔,他又闷了一大口,然后把皮囊藏回自己的皮毛坎肩里面。

如果是水袋,在他们踏过主堡大门的时候就会冻结了。他们可以不用喝水,但烈酒却是西格瓦喉咙求之不得的润泽。

奥拉尔布满纹身的双臂依然楼在外面,西格瓦抖了抖头,将皮毛衣物裹紧了一些。

“你不冷吗,老家伙?”他说。

“冷的在后面呢,孩子,”奥拉尔不怀好意地咧嘴笑道。“和即将迎来的冷相比,这简直是夏日的暖风。”

西格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他将行囊挪到旁边,拿出一小条腌肉,打开蜡封的外皮,掰下来一块冻硬的部分,递给奥拉尔,然后又被自己掰了一块。他在嘴里含来含去,把它化冻到可以咀嚼的程度。肉质粗硬柔韧,但此刻这是奢侈的味道。

西格瓦也靠着石桥的矮墙坐在奥拉尔旁边,他避开了嚎哭的凛冽狂风,虽然冷风本身也是赐福。风在他们头顶尖叫,发出恐怖的哀嚎,将凌乱的冰雪扫过桥面。有人说着风声是那场最终大战中死去的数千名冰裔的尖叫,从那久远的英雄年代开始,他们的灵魂就永远被困在这深谷中。

“声音可挺吓人的,是不,小鬼?”奥拉尔说。“一段时间以后就会进入你的脑海。”

“一路下去都是这样吗?”

奥拉尔摇了摇头。“是就好了。不是的,快到底的时候静的像墓地。”

“那肯定比这强……”

“你当然会这么想了,可不是吗?但是寂静更糟糕。那种寂静,很沉。沉得像是让你穿上全身的链甲。不,我到任何时候都选择现在这样。”

哈拉结束了祈祷,回到二人这边,挨着奥拉尔坐下。她对着奥拉尔的皮囊嘬了长长的一口,然后用手套背抹了把嘴。

“怎么你那总是有最上等货,石拳?”她的话让奥拉尔哼笑了一声。

“一定是因为我迷人的魅力,”他答道。

“这一点我可以充分否认。”她面无表情地说,奥拉尔又哼笑了一声。

西格瓦凑过来,战战兢兢地向她呈上一块肉,他依然因为自己的跌落而羞愧。她看了一小会儿,让西格瓦以为她要拒绝他的好意,但最后她还是接了过去,点头致谢。

“你是怎么赢得你的名字的,半筒箭?”她一边嚼一边问道。

“一次袭击。我当时是个新手,跟着护送一个车队,往主堡运物资。我们在开阔的冰原上遭到攻击。一场暴雪掩盖了他们的靠近。齿鸦部族。”

哈拉嘀咕了一声。“险恶的战士。专割人头。”

西格瓦点了点头。“我在混战中吃了几箭。不过坚持打了下去。当最后一个齿鸦部落的人逃走,剩下的都濒死或已死在冰上,石拳就赐给了我现在的名字,”

“你这辈子是学不会讲故事了,小子,”奥拉尔说。“少说了一半的事。一点也不懂制造气氛。”

“不像你,老家伙,”哈拉说。“我敢发誓你的故事每讲出来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离谱。”

“我给你讲过我关于熊的故事吗,小鬼?”奥拉尔挤了挤眼睛问向西格瓦。

“别,”哈拉一边说一边对那位霜卫老前辈抬起一根手指。“我可不想再听一遍了。”

“那下次吧,”奥拉尔无奈地耸耸肩。“不过,齿鸦的人在这小伙身上插了至少十多支箭。当时你,多少,十四冬?他当时就已经是个大个子了。虽然还没长成现在这个大块头,但依然很壮。他盾牌上插了四支箭,一条腿上中了两支,一条小臂上横穿过一支。胸口上两支,肩膀上一支,后背上还有更多。但他一直坚持打到最后,像一头被卡住的厄纽克尥蹶子一样。他打趴了三个齿鸦的人,然后又中了一箭,丢掉了手中的剑。但他没有停下。他从自己身上拔出来一支箭,用这只箭又杀了两个齿鸦!这鸟蛋是我见过最乐呵的事了!纯冰裔。足以让赛瑞尔达本尊感到骄傲。”

“无畏之母,”哈拉立刻说出口,同时抓住赛瑞尔达的苍白护身符,它和阿瓦罗萨、丽桑卓的护符一起挂在她脖子上。

“无畏之母,”西格瓦也低声念到。他的脸颊发烫,低下了头,奥拉尔的赞美之词让他感到不自在。

“你的幽默感真奇怪,石拳。”哈拉说着站了起来。“来吧。该继续了。”

“抱歉我刚才摔了,”西格瓦说,他也站起来准备迎接下一段攀爬。“我在此立誓,我不会再让二位失望。”

“如果你摔了,那是三姐妹的意志,”哈拉说。“如果你摔了还把我们一起带下去,那这也是我们的命运。你的誓言无关紧要。”

她从他身旁经过,视线搜寻着最佳的出发点。奥拉尔笑着在西格瓦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没事儿,小鬼,”他说。“最强的冰裔也有失足的时候,如果这就是最险的难关,我们就要跪拜感谢三姐妹了。”

他们继续降入深渊,逼人的寒风一如既往地用嚎哭追赶他们。

它的出现就像雾中的鬼魂。上一刻他们下方还什么都没有,下一刻它就出现了。

失落之桥。

从远处看,桥上似乎长满了某种贪婪的野草或者荆棘。但这是无稽之谈,显然,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深渊中生长繁衍,这里的寒冷似乎是从下向上照射出来的。

不,这野草模样的东西绝非平日见到的植物生命。这是生命的反面。西格瓦感到肚子里一阵抽搐,他咽了一下口水,胃里的东西似乎在往上返。曾经下到过这里的集会所成员给西格瓦讲述过关于这里的炉边故事,但即便有所准备,这番景象依然令人不安。

他跳下了最后十尺距离,蹲伏着陆。他的肌肉因劳累而烧灼,他的双手由于紧握冰镐而扭曲成爪子模样。虽然他筋疲力尽,但还是警惕地盯着周围,几乎不敢喘气,不敢眨眼。

“什么也别碰,”哈拉警告他。

“如果我碰了什么东西,那也是三姐妹的意志,对吧?”奥拉尔说。面对这位老战士的打趣,西格瓦没法升起笑意。

哈拉转过身,摇了摇头。“喘口气。这是最后一座桥了。到最下面之前不会再停下——下一段是最长的一段。愿三姐妹注视我们。”

西格瓦卸下了多余的负担,走到桥中间,恐惧而又惊奇地凝望四周。这里的风已经不再猛烈,伴着哨鸣吹过奇怪的石头结构,它们如同扭曲的栅栏环绕在桥的周围。

他难以揣测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即便只是看着,也让他感到难受。

巨大的拱形岩石环绕在桥的上方,就如同一柱岩浆越过桥的全长,然后突然在半空中凝固。

他当然知道这座桥的历史。被囚禁在下面的东西很久之前就开始尝试逃离它的监牢,而那个时候三姐妹的时代早已过去。

在这里,霜卫的人曾对抗过那黑暗,在这里,他们死去。每一个人的死亡,都让栖于下之物获得成长。它吃进死者的尸体,将其吸收、转化、成为爆发生长的燃料。这就是它的本性。或许它已经沉睡了数千年,看上去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但只要一滴血就能让它突然活起来,展露暴虐本性。

西格瓦正在看着的东西,那些外形奇怪、令人反胃的环形拱石和畸形碎屑的混合物,都是栖于下之物生长的路径,它从一个霜卫尸体跳向另一个霜卫尸体,占据他们的全部。

它吃进去的物质,生出了别的东西。

西格瓦的头脑中有一种不安的、令人疯狂的压力,似乎是从下方散发来的压力。他用指节按压太阳穴,想要缓解这头痛。

毫无征兆地,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回忆涌了上来,如同山洞中飞出的蝙蝠群。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个时候他还没被霜卫部族收纳。他想起了自己部族的冰拱门,还有流线型的三桅帆船,立在锐利的刀锋之上,飞驰于冰封的水面。他想起了那一夜他们的船来到宏伟塔尖面前。带着黑色头盔的霜卫战士等在那里。西格瓦和他部落里另外六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被挑了出来。这是莫大的光荣。而他就在那里,迎着午夜的阳光,看着他的部落驾船离开。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家人。

他被带到了主堡,并在那里接受考验,被迫参与血腥残忍的试炼。与他来自同一部族的其他孩子一个接一个熄灭了,最后只剩他独自一人。

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部族。他已经有了新的家。新的信仰。

他是霜卫。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一个激灵拉回到了现实。他正坐在地上,背靠碎裂的着远古守卫石像。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坐下的。奥拉尔正在弯腰看着他。

“别睡,”那位老战士说。“噩梦,这里只有噩梦。”

西格瓦爬了起来。他已经许多年都没想起过自己的旧部族了。梦境的残影逐渐褪下,但西格瓦依然感到深深的不安。

“时间到了,”哈拉说。

于是他们开始最后一段下降。他们下方什么也没有,只有疯狂、寒冷、黑暗和绝望。

栖于下之物在等待,它已等待千年。

他们降得越低,冰壁就变得越暗。黑色的脉络爬在其中,向上伸出魔爪。一阵模糊的噼啪声从他们四周传来,似乎在刮擦着西格瓦的脑仁。他看不到任何移动迹象,但在他的想象中,这声音来自冰面下的黑色条索,它们在努力逃离这诅咒的深坑,爬向地表。

西格瓦想要把这声音赶出脑海,开始默念祷词,同时专注于每一次踢趾刺和凿冰镐

这里的冰面开始变得不那么光滑,遍布难以翻越的凸起和凹陷。有的时候,三人不得不只靠冰镐攀援,双脚只能悬在无底的深渊上。有两次,他们都不得不停下,找不到继续下降的路线,后来他们不得不两次原路返回,直到最后哈拉决定开辟新路。

冰雾将他们紧紧包围,浓重而又充满压迫感,让西格瓦已经无法看到下面的同伴们。这里的雾也阻隔了一切声音,除了那个不绝于耳的、令人丧心的刮擦声。

终于,坚冰的地面出现了,唐突地打断了雾气,让西格瓦着实惊讶了一番。哈拉和奥拉尔在下面等着他,已经卸下了行囊、绳索和冰镐。这里的寂静令人无法忍耐。甚至就连冰中的噼啪声也停了下来。

“我们到底了?”西格瓦低声说。他抖下了自己的装备,吐出的气息立刻也化成了雾。

“我们只下到这里,”奥拉尔低声说。“但深渊还要更深。”

年长的霜卫带着他前进了两步,指向下方。他们前方就是绝壁,西格瓦看到前方的冰面消失了,下面依然深不见底。

“有多深?”他悄悄说。

“没人知道。可能一直深到世界的中心,可能还要更深。可能通向栖于下之物所存在的领域。”

西格瓦将一只脚的趾刺踢进脚下的冰面。“我们差点就偏离了这里。只要再往哪个方向偏三十尺,我们就将永远爬不到底。”

“含冰魄不会引错路的,”奥拉尔说着,把一只手放在西格瓦的后背,带他来到哈拉旁边。

西格瓦半跪在地,隔着手套摸向冰面。这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层层织物,刺痛了他的手。这不是单纯的寒冷,冰面在发散着力量。

“这些全是……臻冰?”他悄悄说道,眼中闪烁着敬畏。

“全是,”哈拉说。“只有少数被选中的人见到过。独眼真的在注视你,半筒箭。注视着我们。我们是受到赐福的人。”

臻冰是霜卫信仰的一部分,他们将臻冰奉为三姐妹的神圣恩赐。蕴含了远古元素力量的臻冰比钢铁还硬,而且永不消融,即使放在最热的熔炉中也依然寒气逼人。哪怕只是一部分由臻冰打造的武器,比如奥拉尔的战锤雷霆之子,或者哈拉的双斧血牙和血爪——都是持有者的荣誉和宗教上的重大意义。打造臻冰武器的技法早已失传,现存于世的臻冰武器全都是神圣的遗物,无一不传承自久远的冰裔英雄。西格瓦祈祷有朝一日他也能获得资格持有这样尊贵的圣物,但目前,他的掌半短剑就够了。这把剑锻造于冰封废土以外的远方,无论从任何尺度衡量都是一把好武器,也从来没有辜负过他。

“我们快到了,感谢三姐妹。”哈拉说。“走。”

他们沿着峡谷大步慢跑,像狼群一样,由哈拉带头。

虽然西格瓦一生都活在荒凉的冻土上,但这里的温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即使隔着许多层毛皮衣物,他也还是感到彻骨的冷,每一次呼吸都伴着疼痛。他暴露在外的面部很快就包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每次眨眼都有冰削破碎。奥拉尔的胡子全都冻住了,如果碰到什么东西就会立刻折断。霜气顺着他们的靴子向上蔓延,他们脚底的冰在全力挽留他们,每一步充满艰辛。

只有冰裔能在这里活下去。话虽如此,西格瓦并不确定自己能在这里坚持多久。一小时?努努力两小时?再久一些就不可能了。

哈拉带着他们保持前行。停下脚步就等于死。

他们终于来到了裂口变窄的地方,宽度只够他们一个一个通过。

哈拉最先进去,奥拉尔示意西格瓦跟在她后面。

“不要盯着它一直看,”奥拉尔警告他。“不是什么能入眼的好东西。”

“你说的是……?”西格瓦问。

奥拉尔只是摇了摇头,不再细说。西格瓦钻进窄缝,揣度着那位老战士的意思。

裂缝十分狭窄,他的体型比哈拉宽厚许多。他从缝隙之间勉强挤过去,臻冰灼得发烫。他敢肯定自己冷彻的骨架只需要随便锤一下就能粉碎,但他继续前进,一寸一寸向里面蹭,最后终于穿了过来。

狭缝的另一侧是一个庞大的碗底一样的洞穴。此处脚下的冰面逐渐从浑浊变得透明。洞穴中心的冰底是完美的平面,如同一面黑镜。洞穴中心是一片平整开阔的空场,周围立着一圈巨大突兀的臻冰。看上去像是立柱一般,沿着圆形分布于中间的空地,让整座山洞有一种失落之神的庄严感。冰柱共有九根,西格瓦过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这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九尊之厅,”他以崇敬的口吻说。

他当然知道九尊。它们类似于巨大的枷锁,束缚着栖于下之物,据说制造它们的魔法早已失落。有人说是雪人族制作了九尊,但西格瓦早已不再是听信这种童话的年纪。

他知道,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们贴边走,绕中心圈外围,”哈拉看到奥拉尔也转过了狭缝,对他们说。“不要靠近冰底的中心,不要看下面。”

西格瓦知道这是给自己的善意忠告,他点了点头。

“九尊的每一尊都要检查。我从这里,走这边,”哈拉一边说一边示意了最近的冰柱,然后指了指它右面。“石拳,你从那里开始,走那边。孩子交给你了。”

换成是任何其他时候,西格瓦听到自己被称为孩子甚至还被人照看一定会怒发冲冠。他曾在最深的冬日面对成群的巨魔狂战士面不改色心中狂喜——但此刻,他非常感激能够留在奥拉尔身边。一种可触碰到的紧张感悬在空气中,就像在电闪之后等待雷鸣的胁迫感。

他们向最近的冰柱走去,西格瓦刻意保持自己的视线向上。曾经,这里可能是一个封闭的洞穴,但顶部在很久之前坍塌了。西格瓦感觉洞顶的坍塌是因为某个庞然大物被从上面扔了下来。

他不敢向下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下面的暗影。它在拉扯他,似乎在牵引他的注意力……

“别看,”奥拉尔嘶声说道,可能他也感到了同样的拉力。

哈拉已经到达第一块巨冰,开始慢慢环绕它,仔细审视。奥拉尔和西格瓦接近了第二块。

“我们要看什么?”西格瓦低声问,努力不让自己的实现游移到冰底的中央。

“任何变化,”奥拉尔说。

靠近后,西格瓦可以看到臻冰柱里面封着黑暗的条索。“我们怎么知道有什么变了?”他小声嘀咕道。

奥拉尔一开始并没有回答,他眯缝起双眼仔细扫视冰尖柱的各面。最后他发出一声咕哝,用手指着上面。“冰上刻有符文,很久以前,栖于下之物刚刚被放逐的时候。看到这里了吗?”

西格瓦走近一步,看到了一条条细线刻在冰柱表面,构成了符文的字迹。“说明了什么?”他问。

“说明冰没有融化。来吧,去看下一个。”

他们出发了,紧靠在山洞的左壁,绕开中间的开阔场地。

西格瓦永远都无法说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记得自己一直在紧紧跟着奥拉尔,向着下一根冰柱前进。他记得自己脑中升起一股厚重的压力,然后感到自己余光里有东西在动。寂静的重量压了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然后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了,似乎自己周围突然腾起了浓雾,阻隔了一切感官。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冰底的中央,向下凝望。

一只庞大的独眼回望着他,一眨不眨。

西格瓦的灵魂在退缩,他的内心在尖叫,但他自己却无法转移目光,完全奴役于那只巨大、摄魄、没有双睑的独眼。

大概有二十尺的坚冰隔在他和那个黑影巨兽之间,这距离还不够近。想看清楚并不可能,但西格瓦却感觉到那只巨眼的周围环绕着黑暗、卷曲、触手般的肢体。任何游荡在冰盖之下海底深渊中的大海怪都在它面前相形见绌。这么大尺寸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

它并不是死的。在那凝视之中藏着生命,以及浩瀚的、不可获知的智慧。

它看到了他。它的凝视渗入了他,穿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理智开始抽丝,就像一轮线轴被抛进黑夜。西格瓦感觉肚子里拧成一团,他视野的边缘开始被黑影包围,蠕动着、蜿蜒着,似乎是要——

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向后拖。他脚步踉跄,靴子在冰面上胡乱蹬踏,被人拽除了中心圈,又被毫不客气地仍在外侧的冰上。他爬了起来,脑海中依然游荡者阴影和卷曲的形状。

昏暗中,西格瓦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奥拉尔,正在用一只拳头紧紧抓着他的毛皮外衣。哈拉跪在旁边,惊惶地祈祷着。

翻滚的黑影依然在他眼角游动,他感觉自己头昏脑胀,似乎灌进了令人窒息的浓雾。他极不明智地将目光再次移向冰底的中央,回到刚才的——

奥拉尔一记老拳打在他的下巴上,凌厉地将他的头打了回去。“别。看。它。”

西格瓦眨了眨眼,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然后他点了点头。

“哈拉,他不够强壮,”奥拉尔说道,依然紧握着拳头。此刻他眼神中的幽默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凛冽、无情的冷酷。“应该让他回去。”

“不!”西格瓦说。“我……我没事。”

“应该让他回去,”奥拉尔重复了一遍看向了哈拉。她结束了匆忙的祷告,然后爬了起来,怀疑地打量起西格瓦。

“我没事。我能坚持下去。”他向二人保证。

“如果他再次动摇,就杀了他。”哈拉说。“去。检查冰柱。”

她走向了下一根,碎冰在她脚下吱嘎作响。

“可别逼我,”奥拉尔对着西格瓦低吼。“我可不想背着你的尸体上去。”

这下面不允许留尸体,因为担心被用来引发栖于下之物的生长。无论情况好坏,向上返回的攀爬都无比艰难,西格瓦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背着尸体爬回去。

而奥拉尔前几次都是背着两具尸体爬上来的,想到这,他对这位老战士的崇敬又加了一倍。

“我不看,”西格瓦立下誓言,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奥拉尔。“走吧。”

奥拉尔咕哝了一声,然后示意西格瓦走在前面。

他们几乎一下就找到了下一根柱子上的符文。“这里,”奥拉尔用手指了一下。

这个印记的边缘十分锐利,看上去就像是前一个小时刚刻上去的,而不是几千年前。这是好事。这意味着这么久以来它一点都没有融化。

“这个归你,”奥拉尔说,他们接近了下一根大冰柱,以尖锐的角度支出冰面。“我去检查下一个。别让我失望,小子。”

西格瓦点了点头,老战士把他自己留在了冰柱旁边。它几乎是全黑的,他看向冰柱的同时,视野边缘的黑影似乎又回来了,看上去就像是有东西在冰里面游动。

他晃了晃头,绕着冰柱走,上下扫视着,寻找符文的痕迹,但却没有找到。每个立面都是完全平整的。他皱起眉头,开始环绕第二圈,这次放慢了脚步。

依然没找到任何东西。

他瞥向其他两人,他看到哈拉和奥拉尔已经几乎遇上了,他们只差最后两根冰柱了。

“拜托,”他对自己说,用力眨了眨眼。“专心。”

他环绕第三圈。依然什么都没有。

哈拉和奥拉尔现在已经向他走来,他们的表情十分严峻。当他再度抬头看向冰柱的时候,他十分确定自己看到了一滴水珠沿着边缘淌下来……但这根本不可能。他眯缝起眼睛,上身前倾。

贴近以后,他可以看到冰柱的表面挂着一层光滑的湿气。这根冰柱的棱角没有其他冰柱那样分明,更加圆润柔和。他很惊讶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但他依然没有警醒,即便他已经看到黑冰之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种非自然的冷静被灌注到他体内。

他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但他几乎无法辨认。这声音被阻隔了,似乎来自很遥远的远处。他没有在意。唯一需要关心的是他面前冰中的黑暗。它在召唤他,示意他,催促他靠近些。这黑影已经不再徘徊于他视野的边缘,现在它已占据他的全部视线。他伸出手去碰——

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是哈拉。他被推到后面,撞上十尺开外的冰面。

恐惧之中,他认出了冰柱内摇摆的黑暗,正在挣扎着向外逃。它从里面猛戳,极力想要突破自己的监牢。他意识到,它一直企图触碰他。

哈拉闭上双眼,一只手伸到冰面的薄弱点上方,这也是黑暗袭击的点。她另一只手紧握着丽桑卓的护符。她厉声诵出一句信仰的警句,然后她伸出去的那只手开始发出冷光。新的冰晶开始凝结在柱子表面。

这肯定不够。哈拉祈祷结出的不是臻冰。已经没人能够创造臻冰了。

冰晶表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里面的黑暗用翻倍的力量攻击着。闭上双眼的哈拉并没有看到裂缝,而西格瓦距离太远,即便他已腾起来拔出刀也已经来不及。

奥拉尔突然出现在哈拉的身旁,双手紧握雷霆之子。那一瞬,黑暗突破了冰柱的表面,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向哈拉。而奥拉尔用肩膀将她顶开。

他用战锤将那条黑暗触手砸的粉碎,发出一声震撼的碎裂声。但触手不止一条——又有三条从裂口钻了出来。

“石拳!”西格瓦惊叫道。他向前猛地冲,但他太慢了。他们都太慢了。

奥拉尔笨拙地后撤,一记雷霆之子横扫击飞了一条触手,但却没能阻止另外两条。它们贪婪地刺进他的血肉,一条穿透了他左肩的肌肉,另一条扎进他的侧颈,咬到了深处。

奥拉尔·石拳的肌肉泛起涟漪,那对异界的触须蠕动着钻进了他的身体。他的血管变成了黑色,与惨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随后他跪倒在地。西格瓦想要抓住他,但哈拉将他拉了回来。

“不!”她大喊道。“它会连你一同夺走的。”

奥拉尔用他最后的力气将雷霆之子扔向他们,旋转着翻滚在冰面上。“走!”他喘息着说。“传……信……给主堡!”

“拿走锤子!”哈拉向西格瓦大喊道。

“我们不能把他留在——”

“已经太晚了。他已经没了。”

西格瓦无力地看着奥拉尔被吞食。这位霜卫战士浑身抖动,他身上大部分皮肤都变成了恐怖的黑紫色泽,就像是浑身的淤青。十多根触手刺穿了他,将他与冰柱内的黑暗相连。

“拿走锤子,半筒箭!”哈拉又喊了一遍。

西格瓦收刀入鞘,拾起了雷霆之子,承受着它带来的疼痛。他抽了一口气,这股寒冷迅速沿着他的双手直逼心脏,几乎使其停止了跳动,但他没有抗拒。他拥抱这寒冷,与之结为一体。

一个鬼祟的身影,如昆虫般带着棘突分成节肢,开始从奥拉尔的肉身上散开。它逐渐变硬,如同熔岩渐渐冷却。邪魅的紫光开始在他体内脉动,似乎是第二颗心脏的跳动,向他的血肉散发着紫光。

西格瓦感到一阵恐怖的厌恶,他意识到有东西正在奥拉尔体内生长。

伴着一声痛苦的喊叫,哈拉扔出了血爪,短柄斧在空中旋转,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奥拉尔的眉心,让他当场毙命。这是对他的仁慈,但一位霜卫部族的传奇人物竟死得如此卑微,令西格瓦感到悲哀。

冰晶立刻在奥拉尔的尸体上凝结,以血爪为起点向下延伸。脆响的白霜很快包裹住他的头颅、胸膛和双臂。臻冰的力量似乎阻止了吞食,一条条触手也开始变得缓慢迟钝,他体内的紫光熄灭了。

“停下了吗?”西格瓦小声问。

“或许暂时是。”

“你的斧子?”

“留在这,”哈拉迅速说道。“三姐妹赐福,希望它能控制住栖于下之物,但谁也不知道能有多久。我们必须走了。抓紧。”

西格瓦没有反驳。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绕外围走,但哈拉拦住了他。

“太慢了,”她厉声说。“从中间穿过去。上!”

西格瓦僵在原地,他不想踏上中间那片冰底,但哈拉先跑了起来,他不情愿地迈出了第一步。他专心保持目光抬起,跟在她身后,最初还小心翼翼,随后便开始加速。他随时都准备好感受到来自脚下的动向,因为那被困在冰中的可怕巨兽已经从无尽的沉睡中醒来。

他可以感受到它的恶毒力量正在摆弄自己,拉扯他的意识,就像触手一样。它正在注视他——那只巨大的、无睑的、一眨不眨的独眼正从下面看透他。向下看的冲动太强大了。西格瓦使劲握住雷霆之子,在冰冷的疼痛中咬紧牙关。

他始终都将视线锁定在哈拉身上,在喘息中背诵着祷词。“不要拒绝疼痛,因为疼痛即是生命,缺失了疼痛意味着死亡。品味它的抚慰。接受它。”即使在脚下踉跄的时候,他也始终抗拒着向下看。每一步都充满艰辛,就像奔跑在雪丘之上。他能感觉到独眼看透他,暗示他,召唤他。他用更大声音喊出祈福,赶走独眼。

然后他已经到了对面,在身上的重压减轻的同时大口吸气。哈拉也在那里,催促他继续前进。她推着他向前走,那道狭缝是他们的出口。

在他钻进去之前,西格瓦回头瞥了一眼。

他看到的是奥拉尔尸骨下的那道紫光吗?他没时间确认,哈拉急忙地向前推。“走,走,”她说道。

没时间让他小心翼翼地稳步通过。西格瓦用力向前挤,生硬地与冰壁摩擦,毫不在意疼痛。到了另一侧,二人沿着裂谷飞奔,冲回到他们从冰墙降下来的位置。

“我们……必须……警告主堡!”哈拉一边跑一边吼道。“九尊……已经被破了。禁锢着……栖于下之物……的铁链……已经松动。所有其他地点……都必须检查!冰牢必须……重构!”

他们找到了扔在那里的攀冰工具,喘着粗气。

“我们不留下来与它一战吗?”西格瓦在喘息的间歇问道。

“监视者要想醒来……需要等所有冰柱都被突破,”哈拉说。“血爪应该能挡住次级的生物。”

“如果挡不住呢?”

“那我们就杀了它,”哈拉说。“但消息必须传到主堡。我们之中至少需要有一人回去。把你不需要的都扔下。”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西格瓦还是从肩膀上卸下了盾牌,把它靠在冰壁旁。入鞘的短剑也和它放在了一起,然后哈拉帮他把雷霆之子栓在后背上。他们连在同一根绳索上,折开冰镐,开始漫长的返程。

而在这一切的同时,他始终感觉得到冰面一下的那只巨眼,正在向上张望。

那个曾经名为奥拉尔·石拳的驱壳裂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口子,一只苍白的东西瘫软地爬出来,带出团团粘液,拖着分节的肢体。

它摇摇晃晃地翻到正面,用匕首长的爪子抓着冰面。身后渐渐展开一条锋利的尾巴,然后它抬起了头,漆黑的尖牙和突出的脊背,在心脏的位置透出淡紫色的光。一块块轻软的外骨骼将那颗心脏包裹保护起来,然后开始硬化。

它的颜色惨白,不具光泽,但它的外皮迅速硬化,似乎是与空气发生了反应。这生物的双眼猛然睁开,观察这个刚刚诞下自己的世界——十二只针孔样的眼睛散发着温热的紫光,聚集在三个不同的位置。

它高高抬起头,撕破喉咙发出了新生的第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