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自习课上,智慧偷看《射雕英雄传》,被汪老师逮个正着,带回办公室,让她做瑛姑给黄蓉出的那道三阶幻方题。智慧那会儿对金庸先生半文半白的语句基本就是看个大概意思,不是很懂,因为看得吃力,所以专注,才被老师给发现了。因此对于黄蓉给出的解法也没明白,憋在老师办公室一下午,硬是用穷举法把这题算出来的。
从此迷上了数独游戏。
初中三年,班主任老师都是汪敏。智慧数学成绩差,一直觉得汪老师不喜欢自己,走路都恨不能避开走。从没想到,父母去世后,最早来家里看她的人之中就有汪老师,更没想到最后还是她收养了自己。
回想起来,刚到汪老师家很长一段时间,智慧内心的忐忑紧张,和家破人亡的悲伤并存,甚至可以说冲淡了一部分悲伤。
汪老师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对她和小炎黎一视同仁,这让智慧有种自己其实没那么可怜的错觉。
错觉久了,似乎能将错就错,智慧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可怜的。她有时候觉得小炎黎有一个当老师的亲妈更可怜。
高考时,智慧的数学超常发挥,直接将她送进重点本科线,她才算多了份底气。但是多年来的敬畏以及信任依赖,让她已经习惯了对老师言听计从,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这么坚决地准备反抗老师。
“智慧,我了解你。你说想趁年轻多挣些钱,我不信,因为你既不在乎钱,也不怕老。赚钱不是你去北京的理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汪敏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一丝冷峭的笑意,笑不上眼,就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盘算。
智慧有一瞬就想:算了,跟老师摊牌了吧,老师总有更好的办法。而她只需要像从前每次遇到困难那样,等着被引导化解,就万事太平了。
可这想法仅仅是一瞬。
智慧和汪敏并肩走在立北县中学的操场上。是一个阴天,云层厚而低,天色昏暗。这昏暗中,智慧一个侧目,却清楚地看到老师额角鬓根的霜色。
智慧忽然笑起来,“您相信我吗?我保证,我会是一个好老师,不管我是在学校教书,还是去辅导班补课。”
汪敏的脚步停下来,她问智慧:“你是不是在单位遇到了什么麻烦?”
智慧连连摇头,“真的是我自己想要辞职。”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我不觉得赚钱和上课是矛盾的,如果我上课能赚来那么多钱,说明我是值这个钱的,为什么不去赚这个钱呢?就因为不好听?”
汪敏不反驳,“你说的对,智慧,但是有很多人干的活,是不需要用钱来证明价值的。”
“那也许是我还没到能理解这种价值观的层次吧。”智慧将老师被风吹散的围巾系好,“我现在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我也像您当年那样,遇到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起码不会因为经济条件而迟疑。”
对于智慧的辞职进京,曾炎黎竟和房东阿姨的想法出奇一致。
曾炎黎问:“你是不是被冯阿姨给逼疯了?”
智慧忙着收拾行李没空理她。转过来提着行李去对门送钥匙时,冯阿姨自己也问:“孩子啊,你该不会是因为阿姨给你介绍对象……”
这下智慧不想解释也得解释了,“阿姨,您说什么呢?我要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您也不稀的给我介绍对象了,是不是?”
“对呀,你知道就好。”冯阿姨松口气,“那你说你这急急忙忙的,说走就走,整得阿姨心里这个不得劲儿……”最后几个字儿哑得都发不出声儿了。
丁大爷眼圈都红了,还傲娇地嘲笑老伴儿,“这老太太,亲闺女走都没这么煽情。”
智慧感动地上前抱住阿姨,“您别这样……”
冯阿姨忽然抬起头,看看她的行李,再谨慎地盯着智慧的脸,“你真是去北京吗?”
智慧一愣,“是啊……”
“自己?”
智慧完全没明白她想问什么。
幸好冯阿姨也不是慢性人,很快就直白干脆地道明主旨:“我告诉你,不许跟李轩扬那小子来往。”
智慧差点被甩沟里去,“阿姨,人家姓张。”
“最坏的就是他!”
张轩扬唉声叹气的:“我冤啊,你听,外面的风都在呼啸地给我喊冤呢。”
“那我还真没听出来。”智慧看他的眼神跟看班上语文考4分的那个男同学一样,“昨天风刮得比这下得大呢。”
张轩扬瞪她一眼,“冯阿姨指定是去告了个黑状,我三舅妈上我们家给我一顿训。现在家里家外都传我找了个市高的语文老师,要上北京旅游结婚呢。昨天晚上,我们楼下大姐上来串门,问我房子买没买,说她家的正好想卖,我可以买来好好收拾收拾当婚房,离我爸妈家近,将来带孩子都方便……”
智慧扶额,“那我这一走,你不得被人当成是二婚的啊?”
张轩扬点头,“所以说,我其实是最不希望你走的人,你如果留下,兴许咱俩能发展发展呢——我发现跟你也挺谈得来的。”
智慧客气地,“呵呵,别闹。”
张轩扬忽然诗兴大发,“年轻人,总是把离别看得很淡。”
智慧信口回了句:“前方还有无边长路,哪敢驻足感伤离别?”
张轩扬哼了哼,“对呀,北京可不是那么好混的。”
本来是开玩笑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出来却像误碰了某个不该碰的按钮,周遭忽然地安静下来。只有雨刷器刮蹭玻璃的声音,吱嘎,吱嘎,机械地重复着。
智慧的眼神随着雨刷器晃了两拍,逐渐失了焦点,变得呆直而茫然。
张轩扬也有些微的走神,直到后头响起催促的车喇叭声,他才看到斜上方那个信号灯已由红转绿。
路边斑马线尽头的信号灯也缓缓切换了颜色,绿色小人有节奏地倒腾着步伐。
而路上行人的步伐远比它匆忙,匆忙并且拥挤。沙丁鱼群般穿梭过马路,和对面过来的对撞交织成一团,间杂五颜六色的共享单车、载着食盒左突右进的外卖车、时快时慢路线谲诡的体感车,以及占了两条车道伺机小转弯的公交车……形成更大的群落。轻而易举地淹没了协管高举在手的红色小旗,只剩意味不明的口哨声徒劳尖锐。
这是距九马山1500公里之外的北京。
某学区路段,双向六车道在晚高峰中堵成了大型停车场。
智慧拖着拉杆箱走在人行道上,对于马路中间的堵车盛景无感,倒是颇为感慨祖国的幅员辽阔。
九马山此时已是西风凋碧树,北京仍是盛夏景象,街头绿化带茂草丛生,月季花开得像假的一样,路人基本还是短衣短裤。
智慧穿着房东家姐姐送她的那件米色夹克,挤地铁挤得汗流浃背,从地铁站上来一脱下去,又感觉大风直接穿透皮肤,把她五脏六腑吹得一阵阵哆嗦。
这城市温度不低,但风势一如边陲小镇那般凶悍。
智慧的头发原本松松系在脑后,被风撩乱,她在路边站定,想把头发绑紧些,结果用力过猛把皮筋扯断了。
一把及腰长发瞬间成精了似的张牙舞爪。
中间车道上,一辆混在车流中五分钟没灭刹车灯的黑色越野车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大步流星绕过其它车辆跑到路边,手在隔离带护栏上一撑,轻松跳了过去。
面前快速驶过一辆电动车,他猛地将上半身向后一仰,只来得及压住太阳眼镜,头上帽子被车行驶带起的疾风掀掉,露出一头蓝不蓝紫不紫的短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