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天色突然阴沉了起来,IT部的标签打印机吐出了最后一张固定资产的标签,吴南飞拿起来检查了一下——
资产名称:办公室笔记本电脑
资产编号:PC12192425
使用者:IT部吴南飞
“好了,我也总算更新换代了”,吴南飞小声嘀咕了一句,把黏贴纸撕开,贴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下方,看了一眼窗外风雨欲来的天空,开始准备把旧电脑的资料向新电脑里拷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事郝世哲跑了进来,脸色严肃,简洁地吩咐道“:快,吴南飞,到总经理室去一下。”
吴南飞抬头想跟这个哥们开句玩笑,却发现对方少有的焦虑写满一脸,于是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郝世哲咬了一下嘴唇,犹豫片刻,冷冷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吴南飞扔下手里的工作,快步追随郝世哲到了总经理室的门口。
郝世哲意味深长地看了吴南飞一眼,轻声道“;你自己进去吧,好自为之啊。”
吴南飞有种深厚的不祥之感,他整了整衣服,敲门走了进去。
总经理室坐着四个人,总经理渡边,管理部长马诗题,IT经理谭雾,财务经理白杨紫,每个都默不作声,神情肃穆,吴南飞似乎察觉出了一丝头绪,但他不敢想象真的有清算这件事情的一天。
“坐下吧”,马诗题和声地说,并同时递过一叠A4纸,整齐地放在吴南飞的面前。
总经理渡边木吾人,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挥着手用流利的中文对吴南飞说“:你看一下,把你知道的在这里讲出来。”
总经理渡边会中文,这个是全公司都知道的事实,这个日本人在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跑到中国讨生活,从一个普通的店员一路打拼,到营业经理,到事业部长,最后终于在55岁上当上了总经理,他不但通晓中文,还知道很多中国人经营的猫腻,是个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的日本人,尽管如此,他日常都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随行带着翻译的女孩子,装傻充愣,而一旦他开口说中文,就表示事态严重了。
吴南飞拿起资料一阵猛读,果然不出所料,是这两年来由IT负责购买的电脑设备清单,还密密麻麻地有手写的提示,诸如单价18000多的设备后方,有马诗题的字样写着市价7000,6500等,资产归属某某店铺后边,有白杨紫的字迹写着店铺资产重复,店铺未收到资产等。
吴南飞倒抽了一口气,抬头瞄了他的经理谭雾一眼,这个女人真是不可一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神态自如,仰头坐在沙发里,优雅地喝这茶。
我要说什么呢?吴南飞想,自从谭雾从总务部的手里抢过电脑相关设备的采购权,这个公司的电脑就比市价贵两三倍了,原来的合作公司被替换成一家皮包公司,而这家供应商的注册股东正是谭雾的老公。
不仅如此,全国350家店铺,一个设备更新的决策,原有设备无论新旧一律报废回收到公司,被当成废品出售,具体卖了多少钱,因为是谭雾一手处理,无人知晓,财务部只知道交回来的现金还不如一个月的废纸箱卖的钱多,却要入账固定资产处置损失两百多万。而采购到公司的店铺设备,不仅价格奇高,数量也却远远不是350台,因为陆续购入,同一家店铺会被采购入两次,甚至三次的设备,自己也曾经规劝过谭雾,不要做的太过分,傻瓜也算得出来,设备的总数量已经离谱了。
可是谭雾只是笑他胆小多事,让他不必操心自己职权以外的事情,“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可以了。”
谭雾并不是特别漂亮的女人,也已经不算年轻,但她察言观色,谈笑风生,很能瞬间笼络人心,董事长日野天真很喜欢谭雾,这个公司上下也都知道,同样是企划部出身,谭雾和曾律察是一样骄傲又能干,也几乎前后脚进了公司,在企划部时代就斗得天翻地覆,后来企划部被撤部了,两个人都看中了业务涵盖整个公司,可以实际上左右公司各个部门运作的IT部,两个人各自使劲,谭雾向着董事长,曾律察向着总经理下功夫,最后曾律察出局,谭雾顺利上位。
她一刻也没有停留,上马的第一个提案,就是更新跟不上时代的店铺设备,接着又更换了ERP系统,正在她马不停蹄计划替换仓库管理系统之际,公司爆发了举报邮件的事情。
一个月前,公司所有员工的邮箱里,收到了同样的匿名邮件,邮件内容基本上就和吴南飞现在看到的资料不相上下,只是未经过管理部长和财务经理的核实而已,但是从数量和金额上,一目了然地揭示了IT经理的舞弊行为,当时吴南飞第一次看到谭雾的脸刷白,握着鼠标的手也在颤抖,她气急败坏地冲着吴南飞开始发火“:你这个废物,公司的防火墙弱成这样?你的安全措施到底怎么在管理的?为什么这种垃圾邮件没有阻挡掉?你还想不想干啦?”
吴南飞从以前开始就很怕谭雾,他虽然对谭雾明目张胆的贪污行为了如指掌,却从未想过要跟她去要一点好处,深怕一开口连饭碗也保不住了,因为谭雾每每斥责,都会叫嚣,要找人来替代吴南飞,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看到谭雾生气,又恐慌,又有点暗爽,好了,总算有人收拾你了。“这个邮箱没办法阻挡,客户当中很多都用这个邮箱的。“
谭雾“啪“地将手里的报价单仍在地上,怒斥道”;胡说,我早就告诉你,除了那几个大客户,其余都阻挡,你现在是故意跟我唱对台吗?“
吴南飞涨红了脸,低头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会马上再建设好的。“
谭雾连续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还要发作,曾律察从门口走了进来,用她惯有的明明是在咯咯笑却一听就不是笑声的鸡嗓子,亲切地说“啊呀,谭经理,什么事情生气啊,大房那边就听到你的叫声啦,吴南飞犯什么错误了吗?“
谭雾铁着脸,回头看了曾律察一眼,调回柔和却冰冷的语调,问“:你有什么贵干,跑到IT来了?“
曾律察笑着说“:没事还不能来串门吗?”
谭雾冷笑道“:你挺闲的呀,早知道我跟你换换,我这里每天都忙得臭要死,公司还不肯给我加人,把你的手下借我一个两个。“
曾律察笑道“: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哪有人?我就是广告组的挂名的主管,其实就是一个打杂,哪像谭经理那样的威风啊?你看,这一大早又一堆单据等着我确认,可是,我的电脑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了,莫名其妙的邮件好几遍地发进来,这店铺还等着收POP呢,你说怎么办,让吴南飞帮我去瞧瞧啊。“
谭雾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瞪着曾律察,但曾律察笑容依旧,没有丝毫地动摇。
谭雾冷冷地说“:我知道了,等下就让吴南飞去,你先回去工作吧。“
曾律察的笑容淡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吴南飞的肩膀‘:“哦哟,谭经理真有经理的气派啊,哼哼,好的,我等你啊,南飞弟弟。“
吴南飞即不敢看谭雾,也不敢应和曾律察,含糊不清的嗯嗯了两下,曾律察又滴度滴度踩着高跟鞋回大办公室去了,大办公室集合了商品部,营业部,广告组,业务推进室等业务部门,人多,杂乱喧闹,大家简称为大房,曾律察一直很想进到小办公室,觉得那样才是有范的,而以她的学历和专业来讲,财务是不可能了,人事行政其实不错,但她偏偏和谭雾一样,看中了和各个部门千丝万缕,同时掌握了整个公司的网络和设备,等同于控制了公司上下手足的IT部。
望着曾律察的背影,吴南飞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对谭雾的舞弊行为了如指掌,干掉她后又有既得利益的,应该就是曾律察了,难不成这个爆料邮件的始作俑者,就是曾律察?
他回过头来,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谭雾,猛然吓了一跳,谭雾瞬间双眼通红,眼角还泛着泪光,脸也开始涨红了起来。
“谭,谭经理,你没事吧?“
谭雾幽怨地看着吴南飞,轻声问“:我看起来有事吗?“
“呃,你是很生气,委,委屈吧?“吴南飞鼓足勇气说,哎,平时再强势,到底是个女孩子,这种情况下,也是有软弱的一面啊,正要想下文如何来安慰谭雾,谭雾已经螣地站起身来,快步走了出去,吴南飞还以为她要跑去厕所大哭,紧张地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只见她径直走到董事长室,也不敲门,刷地闪了进去。
过了很久,谭雾慢悠悠地回到了IT室,泪痕未干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她吩咐身边胖乎乎的女孩“:小金,去给我倒杯咖啡,要奶不要糖。“
小金,金丹春,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朝鲜族人,据说在上海的朝鲜族人,一半懂日语,在日企工作,另一半在开韩国食品铺,也懂日语。
而金丹春偏偏日语很烂,汉语也不算流利,只有朝鲜语讲的溜。
金丹春正在跟她的姐妹QQ聊天,听到谭雾支使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聊天页面也没有关,就跑去倒咖啡了。
谭雾撇了金丹春的电脑一眼,向着吴南飞数落道“:看吧,这小鬼头在跟她的朋友说我的新闻呢,你们都很兴奋吧,有这样的话题可以去跟朋友聊?“
吴南飞一脸无辜地辩解说“:不不,我没有啊。“
谭雾嗤之以鼻“:算了吧,就是聊了,我也不在乎,你们还能有什么能耐?就是这种有水花没响声的狗屁邮件,你觉得会有什么用吗?全公司都看了,可是不会有一个人提一句。”
吴南飞怔怔地看着谭雾,木然地点点头。
谭雾吩咐道“:今天晚上董事长请吃饭,你跟我一起去。”
吴南飞待要禀告自己约了女朋友,被谭雾犀利的一个眼神吓得又把话吞了下去。
果然如谭雾所料,整个一天,并没有任何一个不识相的人,说起邮件的事情,就算午餐时间,大家也只是暧昧地互相眨眨眼睛,笑一笑,却只字未提。见到吴南飞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吴南飞很别扭,想说怎么我更像是邮件的主角呢?
艰难的一天超级漫长,终于到了下班,吴南飞候着谭雾化完妆,帮着谭雾提着她的包,屁颠屁颠地跟着她来到了电梯口,曾律察也正巧滴度滴度走过来,尬笑道“:谭经理,你这么晚啊,这是要董事长和各位部长经理等你了呀。”
谭雾叉着腰,上下打量着曾律察,吴南飞也偷偷瞄了一眼,果然曾律察的妆容也是精心修过了,尖锐的眼角和浓色的眉毛,扑闪扑闪的厚睫毛膏,跃跃欲试中还带着一股挑衅的气味。
“怎么今晚也有曾主管呀,不是说经理级别以上的聚会吗?一定是日野董事长怕那些老人家喝醉了不知道回家,让曾主管去,好帮忙叫出租吧。”
曾律察倒吸了一口气,笑道“:谭经理不是带着一个叫出租的了吗?南飞啊,你要机灵点,看哪个部长经理酒杯空了,就赶快倒上,桌子空了,就马上追加添菜,我可是什么也不会做的呀,都怪总经理,非叫我去干什么呢?他是不是怕没人理他,叫我去陪他喝酒?”
两个女人皮笑肉不笑地,上了电梯,下了楼,出了公司,各自坐上预定的快车,来到了聚会的居酒屋。
最大的包间里,因为塞满了各个部门的干部们,显得狭小。董事长和总经理,照例各坐一方,被各自的支援者包围着,聊着各自的话题。
这些干部的大半是日本人,少数的几个中国人,分别是管理部长马诗题,财务经理白杨紫,商品部室长郭乐琦,店铺运营经理陶江户。毫无疑问,这里八面玲珑,插科打诨,时而正经宣誓忠诚努力,时而说笑一个荤段子,游刃有余的万人迷,要数跟着渡边木吾人从旧公司过档来这里的运营经理陶江户了。
一个中国人,却起了很和风的名字,认识陶江户的第一天,一个眼神,渡边就认定那是他的人,这是在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刚当上店长的三十岁的渡边在堆满了大臭鞋的仓库里,面试了血气方刚才20岁的少年陶江户,跟很多小说里的情节一样,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如触电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见钟情,从此相依相伴,一路走了28年。
在陶江户的气氛调节下,场面很是热闹温馨,大家彼此敬酒,嬉笑,其乐融融。
商品部部长兼副董事长金山艾庄似乎一开始就醉了,用故意错音的汉语问总经理“:渡边桑,你说,偶们恭喜的家狗,部讲下面西敬你,敬你下面西足管,为什么有室长?室长西什么大小?”
这些话里,唯一发音精准的词,就是让郭乐琦万般不爽的职位“室长”,郭乐琦可以说是公司第一代的元老了,十几年前,外资公司还不能随心所欲做零售,日本本部也没有看好过中国的市场,所以没打算设立销售公司,只注册了一个办事处,目的是帮总部寻找人工费便宜的工厂代加工袜子内衣,然后出口到日本去,以降低日益高涨的成本。
郭乐琦是工厂妹出身,但她是个不认命的工厂妹,一边学习业务,一边学习日语,看准了机会脱颖而出当了车间主任,又乘着工厂接待日本商社调研者的机会,主动要求担任翻译,三下五除二断了日方签约工厂的机会,介绍了好几家其他的工厂给对方,并顺便把自己这个熟知中国纺织工厂和市场的大专家推销了出去,变身成为兔兔玛丽办事处的副总经理。
十几年来,公司从单纯采购的办事处,到做批发进出口贸易的商贸公司,又开始了连锁店铺的开设,一家店到十几家到几十家到350家,不知道是起步太高,还是公司变化太大,她却在一次次架构重整中,莫名其妙地由副总变成部长,副部长,最后变成了“室长”,该死的金山,不就是你出向来了中国,接替自己成了部长,自己才会降到“室长”吗,室长是什么鬼,我还想要问呢。
渡边看了郭乐琦一眼,用中文大声说“;金山前辈,你不知道吗?就是搞不清楚大小,才是室长啊。”
众人一阵大笑,郭乐琦很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端起啤酒来一饮而尽。
董事长那桌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声嘟哝道“:郭桑有点可怜啊。”
这时谭雾三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董事长日野高兴地招呼道“:谭桑,曾桑,这里这里,坐到我旁边来。”
谭雾笑着小跑过去,坐到了被让出来的空位上,吴南飞识相地找了个角落坐好,剩下曾律察,有些尴尬地朝总经理的长桌看过去,发现大家也正在看着她,她耸了耸肩,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些紧张,坐到了董事长的另一边。
三人才坐定,日野天真就端起了酒瓶,给谭雾和曾律察各倒了一杯,亲切地说“:喝了喝了,你们来晚了,中国人的习惯要喝酒。”
谭雾和曾律察互望一眼,双双举杯而饮。
放下酒杯,曾律察正要说几句迎合董事长的话,就看见日野用筷子夹起一块鸭子,放到了谭雾的碗里。谭雾也顺势夹起来放到嘴里。日野于是再夹了一块鱼,又送过去,谭雾抬眼,对着日野暧昧地一笑。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一气呵成,自然随意,曾律察只觉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顶着喉咙,瞬间面色暗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