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宵达旦的苦读之后,大谷终于对DB的工作流程有了模糊的了解,她跌跌撞撞跑到厕所去洗了把脸,然后疲惫地坐到了马桶上。
清早的办公楼还非常安静,大谷昏昏欲睡,这时厕所里有两个女生走了进来。一边对镜化妆,一边说笑。
‘大谷昨晚不知道几点走的,她也真厉害啊,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肖百联扔下的工作也丢给她了呀。“
“厉害个屁,她又不干活的咯,就是分一分,分给她手下做呀,她手下倒霉来。”
“你是说夏峦高吗?”
“夏峦高么,只会瞎乱搞呀,跟大谷一个路数的,大谷丢给她,她再往下丢。”
“你说大谷什么时候退休啊,她明年也50了吧?渡边退休了,她也好退休来,说实在的,我进公司两年多了,楞没有明白大谷这个推进室到底是干什么的,每天大把大把花钱,什么广告费,培训费,推广费,计划费,调查费,也没有看到有什么结果和成绩,公司应该给她一个最能打水漂奖,钱都被她打了水漂,害得我们多用一张A4纸也要被批评,我们要省多少张A4纸,才养得起一个大谷啊。”
“她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么挥霍了,以前还报销服装费来,说什么自己是公司的门面,出差的时候肯定要做商务舱的,从来不坐经济舱,酒店也是起码五星级。”
“现在么渡边走了呀,京西又不会给她乱花钱的咯。”
“啊哟,说起来,这个大谷连手机卡也不会换你晓得吗?有一次她一个人去香港出差,要求给她租WIFI,我想WIFI麻烦得很,给她买了张上网电话卡,结果她就到入江那里投诉我了呀,说我给她奇怪的东西,她用不来,我就说我教你,我还没有演示完,她又火了,说看不懂,太复杂,好笑死了,换张电话卡呀,有多复杂啦,结果我被入江批评了一顿,说我对部门领导不尊重,我什么时候不尊重她啦?她自己跟不上时代,还停留在昭和年代怪谁啊?现在他们日本都已经令和了好吗?”
“你快别说了,你就被批评了一下算很幸运了,以前财务部的担当张洋认识吧?就因为大谷学不会网上报销,硬说人家系统不好,影响她工作了,不停地投诉人家,把人家赶出公司了呀,可是现在报销系统还不是继续在用?”
“总之就是难伺候。”
两个女生化完妆,嘻嘻哈哈离开了。大谷才慢悠悠地开门出来。
大谷很少讲中文,但是水平并不差,她自之前的公司起,就长期在中国出向,并且,她的丈夫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中国男人,门外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人家这样评价她。
一群井底之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每天干的什么重要工作,你们这群小丫头怎么会明白呢?难伺候?胡说,我这是坚持原则,不妥协,跟不上时代?放屁,是时代走歪了好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哪像我们那个时候,会计是打算盘的,公司的门是钥匙开的,商业函是手写的,咖啡是现冲的。
“大谷,咖啡怎么还不端过来?”二十七年前,大谷从大学毕业,以吊尾的成绩考入了那家大手商贸公司,分配在建筑设备部,她非常自豪,周末也带着公司的社徽到处走,弟妹们也似乎收敛起对她的不屑,变得客气了很多。父母更是把在亲戚堆里自夸的主角从大郎,二郎,换成了我们家端佳子……
但大谷实际上每天在公司最重要的工作,是给男职员们冲咖啡,不只是部长,还有科长,系长,给前辈冲也算了,还要给同期冲,除了冲咖啡,她还需要负担起接待访客,上茶,买电信,擦桌子,复印,打印,装订,去其他部门送文件,给同事们定午餐,帮着预定机票,船票,出租车,甚至,还要帮部长和科长去洗衣店拿衣服,到幼稚园接孩子。
“女人在公司不就是干这个的嘛。”她要求能给自己一点像样的工作时,部长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去别的部门看看,每个部门都一样,别说得我欺负你似的,我给你什么工作?你们这些女人,工作就是婚前准备期,一结婚马上就退职,那我把你做了一半的工作再去交给谁?你给我太平一点,不要搞花样了啊。“
“我不会马上结婚的,如果把工作给我,我一定全心全意去做,绝不会比男同事差,咖啡我还会给大家倒,现在的工作都接着做,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项目呢?“
部长禁不住大谷的死缠烂打,就把一个新店开业的内装项目交给了大谷,目的只是想要她死心。
大谷却燃起了熊熊热情,豪情万丈地投入了这个机会难得的工作之中,废寝忘食,不眠不休,连续一个多月都直接住在充满了废气的装修中的店面里,随便搭个铺,一个睡袋,一个装着咖啡的水壶,就支持着她经历了种种的困难和战斗,她无微不至关心每一个细节,精益求精处处要求最好。终于,内装准时并尽善尽美地完工了,大谷差一点就成了全社女职员的偶像,然而……
公司的理事亲自莅临店铺开业,高高兴兴地剪了彩,还邀请了报社和电视台来采访,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异常热闹,大谷昂首挺胸站在理事的身边,新任命的店长一声令下,店员们在店铺里一字排开,恭候理事的训话。
理事站在社训牌匾下,刚刚才说了一句“:诸君,这是一个好日子啊……“啊都没有啊完,墙梁上的社训牌匾,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砰”地一声,正砸在理事光秃秃的脑门上,理事眼一斜,脚一软,当场昏厥了过去。
某某商社第500家店铺开张首日,豆腐渣装修砸伤高管入院的新闻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此后的整整三天,也被各大报纸争相报道,师奶们围在店铺外头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不进到店里面去,店员热情地出来招呼“:这几位太太,进来看看啊,新的大衣打折出售呢,只有我们店铺有折扣哦。“
师奶们马上四散,一边笑道“:可怕可怕,谁敢进你的店,自家的理事都砸了,我们还想多活几年呢,哈哈哈。“
大谷被扣了六个月的工资,继续回部门冲咖啡。
本来是要扬眉吐气,谁知道自掘坟墓,此后的境遇每况日下,连后辈的男职员也爬到大谷头上去了,大谷不但在本部门没有地位,而且还成了全公司女性的公敌,女职员们每一次被上司斥责或者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都会咒骂大谷端佳子“:那个自以为是的白痴女人,都是因为她,我们才被男人看不起,才要承受这些不公平的待遇。“
而其实,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压根就不认识大谷。
‘装修一点问题都没有,牌匾是临时挂上去的,是店长在没有告知我的情况下自说自话挂上去的。“大谷无数次为自己这样辩解,一点鬼用也没有,做为内装负责人,别说诺大一块牌匾,就算是一枚钉子,一粒尘也难辞其咎。
大谷被钉在耻辱碑上,一钉就是八年。
2003年,大谷入社的第十个年头,大谷端佳子几乎沉入海底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年,中国子公司出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出现,让大谷从此另辟蹊径,离乡背井,开辟了第二人生。
这个人就是渡边木吾人。
渡边在二十代到四十代的前二十年职业生涯里,过得异常艰苦,渡边读书不多,短大毕业后就到了商社入职,当然,只能是在店铺当店员,他能说会道,一肚子鬼主意,总是能突发奇想,提出很多方案,可是论资排辈的日本公司,并不欣赏一个年轻的小店员有自己的思想,主管们也理解不了他那些听上去奇奇怪怪的想法。渡边最初的店员时代,和大谷一样,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公司在中国组建子公司的时候,各个部门都把讨厌的家伙组合在一起,送到中国去出向,被派送的二十名年轻店员里,渡边毫无疑问地跻身其中,此后他一直在中国的店铺工作,继续被前辈和上司压制着,默默无闻地埋没在日益扩大的中国事业版图中。
大约在四十岁的时候,渡边才从店长荣升到区域销售主管,到中国总部去上班,在这个岗位上,又不断被修理,被否定地过了五年,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疫,令渡边的人生从此开了挂。
2003年春天,中国爆发了大规模的SARS病毒,随着疫情升级,很多人死去,公司里的日本出向者惶惶不可终日,所有人都用尽了方法要调回日本总部,店铺里的店员也因为病倒或离职人员紧张。
这一天,店铺运营部又接到消息,做为南京路的NO.1旗舰店,已经没有店员可以开工。
“上周店里的两名店员一起查出患有病毒,同班的两个人被一起抓去隔离了,然后,另一个班的四名店员吓得同时辞职,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要,就这样跑掉了。”组长报告向部长报告道。
部长烦躁地指着部门里的经理和主管们,问“:你们说,怎么办?还能从哪里调人手过去吗?“
大家都面面相觑,连连摇头“:哪里都是缺人的状态,而且这个店铺一下子病了两个,抓了四个人去隔离,大家跑都来不及饿了,谁敢去啊。“
部长锤这桌子,无奈地说“;那没办法了,关店吧,找到人之前,先关起来再说。“
“不行,不能关。“人群中走出了一个中年人,坚决地反对道”:部长,这是我们进军中国的首家店铺,也是最大的旗舰店,关起来会影响我们公司的形象,这个店,一天也不能关。“
“渡边木吾人,你又出什么幺蛾子?“部长怒道”:不关店,谁去啊?你去啊?“
渡边说“:我去,我去营业,“
部长苦笑道“:你够了啊,就算你去,你一个人能撑那么大一个旗舰店吗?这个店平时是八个人轮班的。“
渡边笑道“:没有办法,也只能我一个人试试看了,不行的话,我再报告部长,那时再关店也不迟。“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讶异之中,渡边临危受命,单枪匹马,一个人,从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每天12个小时,从点货,上架,整理仓库,销售,收银,包装,再到补货,做营业日报,整整60天,一直到补充店员就位,渡边把旗舰店经营得有声有色,病疫期间,逛街的人并不多,但整条街开店的店铺更加少,渡边爽朗的笑声和富有感染力的叫卖,吸引了大部分路过的人进店,而进店的客人也几乎人手多双向渡边买了运动鞋。旗舰店非但没有一天关店,还创造了中国大区连续两个月的销售排名第一。
“一个人的旗舰店“,此后成为该公司销售的神话。渡边也迅速窜起,在部长,副部长和几位经理先后逃离中国后,渡边破格提升为店铺运营部的部长。并受到会长接见和特别表彰。
大谷初遇渡边,就是他回日受表彰,并请求于大礼堂开设演讲,亲自招募赴中国的出向人员的宣传会上。
“中国有着比日本大几十倍的超大市场,这个国家正在以光速发展,十年后,二十年后,日本将被中国远远地抛在经济跑道上,现在跟我一起去中国吧,你们会和我一样,变成另一个强大的自我。你们,也有梦想的吧?“
渡边卖力地敲锣打鼓,招兵买马,会场的听众却寥寥无几,大家多半是出于一睹传奇渡边的风采才来会场兜一圈,听了几句,又失望地离开回办公室去了“:什么嘛,一点也不帅啊。就是一个大叔而已。“
大谷端佳子却一下子被渡边戳中了神经,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康庄大道,她又激动,又欢喜,内心充满了对渡边的崇拜,从角落的位子上螣地站起,一路飞跑到舞台前,向着渡边伸出手,大声地说“:我,我跟你去,渡边部长。“
大谷是渡边唯一带去中国的应征者。渡边直接给了大谷一个经理的职位,大谷投桃报李,粉身碎骨地忘我工作,尽管大谷的成果和努力比起来,完全不成比例,渡边也看出大谷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是渡边还是很喜欢大谷不顾一切冲杀的勇气,以及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臣服,对渡边来说,女人分成三种,高傲的女人是用来追求爱慕的,死心眼的女人是用来使唤奴役的,除此之外的女人都是过眼的风景而已。
大谷就这样跟随着渡边,渡边很快升到了董事的职位,大谷也水涨船高摇身成为中国区的营业副部长,进进出出,前呼后拥,以前是给别人倒咖啡,现在是享受别人给自己倒咖啡,曾经的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大谷收拢的翅膀,慢慢展开来,肆意翱翔在渡边为她开辟的天空里。
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渡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大谷,你怎么不去约会恋爱呢?你是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了吗?“
大谷满不在乎地说“:我有工作,我嫁给我的工作就行了,我不想当主妇,我需要工作,工作让我感觉自己真的活着。“
渡边笑道“:你要不要找个中国男人结婚?他们不会逼你回家当主妇,说不定还会煮饭给你吃,我认识的几个中国男人,厨艺相当不错。“
于是,在渡边的介绍下,大谷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曲洋颇,一个温和的,儒雅的,会烧一手好菜的上海男人,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已经过了可以一见钟情的岁数,第一次的见面,彼此都把体检报告和履历表带了过来,相互确认了对方的条件后,直截了当地定下了婚约。
尽管没有爱情,多年单身的大谷婚后还是感受到了甜蜜滋味,她和曲洋颇很快有了孩子,在大着肚子七八个月的时候,大谷依然横冲直撞地在全国各地出差,生下孩子后没到一个月,大谷又急不可待回到岗位上,反而是曲洋颇,为了支持大谷的事业,放弃了在政府机关升迁的机会,朝九晚五准时回家煮饭洗衣带孩子,过着甘于现状的小干事的生活。
本来,一切都顺顺当当地,只要渡边成为中国区的总经理,大谷就可以更上一层楼,一手把控整个营业部门,晴天霹雳,风云瞬变,一夜之间,公司居然倒闭了。
拿着一笔遣散费,大谷离开了她最辉煌的岗位,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窝在家里,向曲洋颇学习如何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她心中充满抵触,几次差点把哭个没完的儿子曲大宝从阳台上扔下楼去。
渡边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她目光呆滞地抱着曲大宝,坐在街心花园看蚂蚁搬家,回想着自己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是这种排场去视察商场,我才四十出头,人生就这么昙花一现,匆匆散场啦?大宝不只是饿了,还是冷,一直在呜呜地哭,大谷心想:你真好啊,还能尽情哭泣,我根本就哭不出来了。
“大谷桑,是大谷桑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大谷浑身一颤,慢慢抬头,看到老公领着渡边走了过来,渡边正在向他招手。
“啊……“大谷顿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渡边桑,渡边桑,你,你终于来找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