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孙子鉴仁浮沉记(中)

我孙子和日野,其实只相差了三岁,但在兔兔玛丽的仕途却有天壤之别。

我孙子大学毕业后,曾在其他公司干了四五年,后来转到兔兔玛丽,从销售部的一名普通担当开始做起,经历了种种艰苦奋斗,才升到一个小经理,这期间他花费了10年的时间,而日野天真一毕业就进入兔兔玛丽,刚开始也是销售部的担当,但很快地,他毛遂自荐成了上川真二的免费家教,1年后他就升为经理,更在此后的5年里,坐着直升飞机,扶摇直上,轻轻松松越上云端,变身公司最年轻的常务。

日野第一次对我孙子有印象,是他愤然离职的当天早上,在经营计划说明会会场休息的时候,去找会长的日野被我孙子挡了道。

“会长吩咐,会议结束前,不见任何人。“我孙子冷冷地说。

日野暴怒“: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拦住我的去路?”

我孙子态度没变,还是冷傲得不近人情“:我知道啊,日野常务,中国子公司的董事长,谁会不认识?”

“那你还不给我让开?”日野道。

我孙子冷笑了两声“:会长吩咐,会议结束前,不见任何人,他没有说,日野常务可以例外。”

那是日野的记忆,但是对我孙子来说,日野是他进公司第一天就侮辱过他的人。

那一天,他穿上了家里最好的通勤西装,为了点缀,还在胸前的口袋里,插入未婚妻送给他的丝绸手帕,看到镜子里精神奕奕的自己,想象着进入新公司的前程似锦,微笑着出发了。

兔兔玛丽的销售部里,我孙子刚刚佩戴上工牌,就被部门的经理叫过去,丢给他一叠资料,吩咐他“:跟着来,去会议室。”

我孙子抱着一堆沉重的资料夹,紧紧跟在经理身后,在楼层的电梯口,透着资料夹的缝隙,看到一群老干部围绕着一个自负倨傲的年轻人,迎面走了过来。

经理连忙鞠躬问好“:日野理事,各位部长,早上好。”

我孙子赶忙也弯下腰去,还没能开口,手上的资料夹失去了平衡,劈里啪啦四散掉落在地上。

一个部长斥责道“:怎么搞得,这个愚蠢的家伙。”

经理也跟着呼喝“:还不快收拾起来,这是等一下会议要用的,搞乱了你负不起责任。”

我孙子慌慌张张地去捡文件夹,突然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先别捡那个,过来收拾收拾我这里。”

我孙子抬起头,看到大家都在盯着他,被称为日野理事的那个年轻人,手里端着一杯奶茶,用鼻子指了指自己的脚,示意我孙子过去。

我孙子顺着他的鼻尖望下去,原来纸杯里的奶茶不知何时,有几滴溅在了日野的皮鞋上。

我孙子犹豫了一下,他的经理立刻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快去帮理事擦干净,别让上级等你。”

我孙子忍气吞声爬到日野的脚下,在口袋里掏来掏去,却发现没有纸巾。

不耐烦的日野弯下腰来,一手从我孙子西装的胸袋里抽出了那条真丝手帕,仍到自己的脚上,冷冷地说“:你磨蹭什么?这不是有抹布吗?你上个班塞条破布在西装里干什么?以为自己是新郎官啊?”

我孙子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不敢抬头和日野眼神接触,怕自己内心的怒火表露无遗,他按捺住愤慨,默默地拿起手帕,把日野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

电梯来了,日野被簇拥着进了电梯,我孙子捡起文件夹也想跟上去,经理一把拉住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进理事的电梯,你等下一次。“

我孙子跟着经理搭乘下一班电梯来到会议室,经理指挥他把资料夹放到会议桌上后,挥了挥手“:好了,你回去吧。“

我孙子问“:我不用参加会议吗?“

“你?‘经理表情鄙夷地说“:你参加什么会议,你配吗?叫你搬资料过来而已,快滚。”

我孙子忍耐着退出了会议室,他的眼角撇过坐在会议室里的中高层干部,这群饱食无忧,脑满肠肥的老家伙,正在欢颜笑语,气氛融洽,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关注到我孙子,最年轻的日野坐在主席位的近侧,一边等候会长出现,一边还在滋滋滋地吸着手里的奶茶,象一个受宠爱的小孩,肆无忌惮。

自始至终,日野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孙子一眼。

总有一天,我要坐到日野的那个座位上去,把这些该死的老家伙,和无礼的日野天真,统统赶出公司。我孙子咬牙切齿地发誓道。

十年中,他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刻苦努力,发奋图强,业绩也还算不错,可是升职地速度就像龟爬一样缓慢,日野早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接班候选人,可自己还刚刚在经理级别的门槛边,步履艰难地蹒跚前进,虽然有过几次近距离接触会长的机会,但每次上川都要求自己不断重复地自报家门,自我介绍,仿佛一个老年痴呆症的重度患者,上川对部长级别以下的人永远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这样还没等我爬到部长的位置,日野和我都要退休了吧?而那些时日无多的老家伙们,早就灰飞烟灭了,我怎么还可能看到他们向我哀求怜悯的快乐时刻呢?

我孙子陷入痛苦的绝望之中。

“公司开设第一家门店时会长是36岁,他最喜欢的袜子品番是彩色亮丝长筒袜8283……”为了应付经理级别升职考试最后一关的【会长宝训】笔试,我孙子顾不得吃饭,利用午休时间,站在走廊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

“错了错了,开设第一家门店时会长是37岁,他也不喜欢彩色的袜子。”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我孙子生气地回过头,只见一个长着娃娃脸,但发际线后移,表情纯真无邪的男人,倚靠在窗台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孙子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他是谁,一时也不敢造次,只是指着宝训,反驳说“:你一定搞错了,你自己看看宝训里是怎么写的,第一家门店开设的时候,会长刚过了36岁的生日,还有这里,1000元三双的袜子不是会长喜欢的,因为员工们和代理商的强烈请求他才同意持续生产,他最喜欢的是彩色亮丝8283,他就是喜欢8283没错啊。”

那个男人笑着拍拍手“:看来你很用功,不过,这只是一本小册子,也会写错的。”

我孙子板起脸孔,略带愤怒地说“:你不要乱讲,这是会长宝训,不会错的。”

那人走近我孙子,挑着眉毛道“: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会长推出8283的时候,是看中了那个时代流行的浮夸,他本人不喜欢彩色的东西,他的人生全部都是黑白的,但当时干部们都反对他的决定,认为他是在冒险,他这个人,越是有人反对他越是来劲,所以孤注一掷把彩色袜子上市了,结果呢,大卖到一发不可收拾,会长非常得意,这双袜子证明了他不是普通人,于是就把8283指定为会长经典版。好用来纪念他比他身边的人聪明得多。”

我孙子听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那人又说“:而第一家门店开业,比8283早十年,那年我幼稚园毕业入小学,会长就因为要出席开店的仪式,连我的入学式都没有来,孩子们都笑我,你爸爸喜欢臭袜子比喜欢你还要多,还给我起了一个‘袜子弟’的绰号,一叫就叫了五年,所以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他37岁的时候。”

我孙子恍然大悟,大声道“:哦,你是真二公子。”

上川真二皱着眉头“:为什么大家要叫我公子?我讨厌这个称呼。”

我孙子忙改口“:是是,上川……嗯……桑。”

真二笑了“:也是,我在公司没有职务,大家能怎么称呼我呢?其实我也是有自己的身份的。”说着递过一张名片,我孙子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东部教区,实习牧师,上川真二。

“牧师?”我孙子一脸惊异地看着真二,当然,在公司这么多年了,他不可能没有听过这位我行我素的袜二代的传闻,但如今真二大剌剌地把一张牧师的名片塞到他的手里,还是让他晕头转向,毫无实感,更让他有想笑的冲动是,这位据说在教会混了很长时间的公子,居然还只是一个实习牧师?这升级的速度比我还慢啊。

“是啊,牧师就是我的身份。”上川真二自豪地说“:你有时间来做做礼拜,听听讲道吧。你们这些整天忙着蝇头微利的人,很有必要净化一下身心。”

真二一脸热诚的样子让我孙子眼前一亮,他仿佛看到真二的背后长出了天使的翅膀,在那个圆溜溜油腻腻的大脑袋边上扑啦啦地呼扇着。

他突然想起来,日野不就是讨好了年幼无知的真二才仕途一片光明的吗?这个脑袋不大灵光的二代,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能让他成为一流走狗的理想主人吗?

“我一定会去的。”我孙子激动地说。

真二蹦蹦跳跳地跑去找会长了,我孙子摩挲着那张牧师的名片,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你就别想了,这是不可能的。”突然旁边冒出了一个身影,冷冷地说。

真二回头一看,原来财务部的经理大槻望八,这个臭嘴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见鬼说鬼话,见人还是说鬼话。一张似笑非笑的鞋拔子脸,五官本来还算端正,却好像鼻梁中间被人横着一脚踢凹了进去,整个脑袋是一个弧形构造。

“什么不可能?“我孙子不喜欢人家看穿他的心思,而大槻偏偏就爱拆穿人的心思。

“想做第二个日野,不可能了,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不爱江山爱传道,除非你让他在公司里开教堂,不然是不可能绑架他来捞油水的。“大槻挤眉弄眼地说”:你以为我就没有打过这个主意吗?那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孙子笑道“:扶不上墙,那就铺到屋顶上,这是一坨含金的烂泥,比你这坨屎值钱多了。让他在公司开个教堂,有那么难吗?我就让他开出来。“

那天晚上,他整夜未眠,许多支离破碎的想法齐齐涌上心头,整个晚上,我孙子一直在整理和组织自己的计划,到天亮的时候,他终于理顺了思路,他知道了自己迫切要做的事情。

多亏了大槻望八的提醒,只要能在公司开出一个让真二有自信的“教堂“,就能把真二拉回公司,拉回他父亲曾经对他期待过又彻底放弃的接班人轨道,只有这样,才能把日野天真这个山寨货拉下马,粉碎掉日野取而代之的篡权梦想,成就自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直通道。

我孙子此后半年,每个周日都出现在真二任职的教堂里,坐在第一排,真二的正对面,表情严肃,聚精会神地听真二讲道,随着真二的语言,时而紧张,时而欢喜,时而泪流满面。

真二感激地请我孙子吃饭,称赞他的慧根“:在所有的教众里面,你是对我的讲解最动情的一个了,其他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觉得我乏味,还是根本没有听明白,我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反应,只有你,表情丰富,充满了感情。“

我孙子说“:上川牧师,你千万不要质疑自己的天份,你有世上最珍贵的舌头,我整个心都被你打动了,现在我周一到周五几乎都无心工作,只想着赶快到周末,好来教堂见你,听你讲道,你好比这人间最美好的毒药,让我着迷。“

真二害羞地笑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赞扬我,我父亲他从来没有看过我在教堂的样子,日野哥哥是有来鼓励过我,不过他不是有灵性的人,听不懂我的话。“

我孙子说“:您是一本深奥的书,又岂是人人都能读懂呢?会长和日野桑都是优秀的商人,可您是圣人啊。“

真二连连摇头“:快别这样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在父亲和日野哥面前,蠢钝得象一头猪,我的父亲想必对我也非常失望,我为了不要让他伤心难过,才一直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敢动弹。他曾经多次想让我去他的公司学习经营,但是你看看,我这样的人,到了父亲的公司里,只能是出丑而已。“

我孙子一把抓过真二的手,真挚地说“:牧师,你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高下,这世上有的人是善于行动,有的人是善于言辞,而你的语言有着点石成金的奇效,凭着这些,你足以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领袖啊。“

真二哈哈大笑“:我?成为领袖?我孙子桑,你也太会开玩笑了。“

“经营一个公司有很多阶段,打天下的时候,老板需要有身先士卒的勇气和能力,引领公司走向成功,但坐天下的时候,就不再需要老板亲历亲为了,只要识人善用,可以驾驭部下,那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善于麻痹和控制员工的思想,当你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再优秀的人,也只会匍匐在你的脚下,任由你的摆布啊。巧言善辩,直指人心,不正是牧师你的强项吗?正是你这样的人,才是新一代最佳的领导人啊。“

我孙子的一番奇谈怪论,让真二耳目一新,茅塞顿开,一直以来,自己都害怕暴露出和父亲的差距来,被迫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潇洒,其实,谁不想做接班人,谁不想成为领袖?但从少年时代起,日野就一遍遍给他洗脑,让他觉得若没有能力而有野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的欲望会败掉父亲的事业之余,也让自己走向毁灭。

我孙子颠覆了日野的理论,经营公司不是枯燥乏味,艰苦困难的事情,也不是高不可攀的山峰,只要和现在一样,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达成王者之巅,那不就跟打游戏一样容易吗?

在我孙子日复一日的迷药攻势下,真二渐渐地混乱,渐渐膨胀,一天比一天相信自己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无所不能,也一天比一天依赖我孙子,给与他继续这样麻醉自我的催眠剂。

于是在适当的时候,我孙子把真二带回了公司,在我孙子负责的一个开发计划里,赫然出现了顾问:上川真二的名字。

上川冈弼以为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恶作剧,拍着桌子,让人把我孙子鉴仁叫到办公室,结果我孙子和真二手拉手走了进来。

真二含笑对父亲说“:会长,请给我一个机会,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向您学习,我想成为和您一样伟大的人。“

上川冈弼老泪纵横,抱着真二痛哭了一场。真二怎么可能从基础做起呢?他即刻就被上川冈弼任命为会长特别助理,而立下汗马功劳的我孙子,也一荣俱荣成为会长特别助理的特别助理。

短短两三年,日野在中国跟渡边斗得昏天黑地之际,日本本部的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了给儿子扫平道路,让他顺利接班,上川冈弼接受了我孙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建议,将可能威胁、阻碍真二的老臣子们纷纷解职,赶出了公司,其中也包括那七位撰写【会长宝训】的高管。等到日野回过神来,早就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当然,把日野在真二学生时代对他灌迷魂汤,让他丧失斗志的往事在上川冈弼面前抖搂出来的,也是我孙子鉴仁,一直把日野当成子侄般信赖的上川冈弼,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荒唐的内情,连连捶打儿子的头,骂道“:你这个傻瓜,龙生龙,凤生风,你是我的儿子,怎么会听信外人的谎言就以为自己接不了班?该死的日野,我真是引狼入室,白白让我儿子在外流浪了十几个年头。“

为了树立真二的威信,加强公司对上川父子的崇拜度,我孙子为真二度身定制了【会长宝训】讲解会,在公司专门设置了宝训讲解堂,并配备了宝训研究会成员,让他们陪着真二一起编写讲解的内容和考试的试题,规定所有员工都必须每月一次,风雨无阻地参加讲解会,并定期接受测试,考核不及格者,不但不能得到年终奖金,还有可能会降职降薪。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整个公司的纪律和凝集力,表面看来似乎达到了近年的巅峰,上川父子都深感满意。

将上川冈弼推上神坛,把【会长宝训】提升到媲美圣经的高度,让真二尽情享受讲道的快乐。这就是我孙子为真二打造的“会社内的教堂”,也是留住真二,将他掌控在手心里的圈套。

我孙子鉴仁,从担当升到经理,用了整整十年,而从经理升到常务,只用了短短三年。

当他坐在面南背北,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身后是巨型的落地玻璃窗,眼前是曾经踢过他屁股的旧上司,看着这个十几年才升了两级,如今不过是营业部的一个副部长的老头子,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结结巴巴汇报着工作。我孙子不禁失笑,人生的起起落落,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你这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报告,自己丢进垃圾桶吧。“我孙子尖酸刻薄地说”:听得我耳朵都要提抗议了,所以说你们这些上了年纪,又不思进取的老鬼,真正是公司前进的绊脚石。我们公司明年的经营指标里,一定要加入岗位平均年龄的标准,30岁还当不上主管,40岁还当不上经理,50岁还当不上部长级别的,都滚回家种番薯去吧,在这里丢人现眼,不觉得寒碜吗?“

副部长只敢点头称是,不敢反驳,哭丧着脸把自己的报告书扔进了垃圾桶。

我孙子拉开抽屉,拿出一块丝绸的手帕,手帕已经很旧了,还残留着当年的奶茶污渍,他笑了笑,将手帕也扔到垃圾桶,对那位旧上司说“:过来清理一下我的垃圾桶,你这样的废物,本来也该装进这个垃圾桶,只可惜你这坨垃圾太大了,放不进去啊,所以抱着这个垃圾桶,跟你的同类一起滚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