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滚去抄经!”
就在刚才,师父又一次骂了我,照例用上面那句话结尾,他颤抖的食指在我的鼻孔前徘徊,好像在选择进去的道路,这让我惶恐。
我只能去抄经。抄经是我的工作,正如和尚是师父的职业。师父靠当和尚混饭吃,袈裟是他的工作服,钵盂是他的工具,化缘是他的工作方法。做完了和尚,师父就做一个普通小老头,抽烟,喝酒,烫——额,没头发可烫,外加不动声色地看女人。我质问他这样也算出家人?他说他下班了——下班好啊,不像我这样,不上不下,老得抄经。
被骂是因为我老耷拉着一张脸,师父避之唯恐不及,说我企图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他,是要陷害他。可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心事,寺庙里就我们两个人和一只猫,我不跟他聊跟谁聊啊。
猫的名字就叫猫,是之前我从外边捡回来的。我也想过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比如团团啊,软软啊,形象贴切,可师父说他帮我起个独一无二的,结果就叫了猫——这名字果然独一无二,就像没人的名字叫“人”一样。每当我这么叫它时,它总是扭头看我,目光冷峻,寒气逼人,似乎在向我表示它的不满。
这是座小庙,没有名字,坐落在半山腰,庙里只师父和我两个人。小庙以下是梯田,以上是荒草,其间几棵叫不上名字的矮树散布,缺乏向上的志向,恣意招展着。我喜欢躺在草地上,斜坡,头上脚下,躺着也可以看日升日落。如果是春夏之际,绿草地配上各色小花,耳边鸟鸣婉转,眼前蝴蝶翩翩,更是惬意——只是有蚂蚁不好,总想把我搬回它们的洞里去。
庙里供着一尊弥勒佛,泥塑的,毫无新意的心宽体胖、没事傻乐,宝相绝不庄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他就烦,心情好的时候看见他心情就不好了:“笑什么笑,牙白吗?”(他也没牙,估计都被自己笑掉了)——我笑的时候师父常这么说我。在师父看来,做了和尚就不能随便笑了,心境既然如古井不波,表情自然也该不波,至多微笑以示慈祥——我还小,没机会慈祥——那才是高僧应有的风范。这弥勒佛坐相不雅,当初塑他的人手艺不精,两条腿没塑好,如今看起来像是蹲在那儿,活像个农村常见的傻子。庙里香火不旺,全因为他这坐相,人们怎么可能供奉一个傻子呢。
没有香火钱,师父只能去跑业务。山下是一座小镇,三五百户人家,师父沿门托钵,收入往往不菲。我问师父收钱是不是不好,佛祖怕是会怪罪。师父立刻吹胡子瞪眼:“咋的?不收钱你还想让人家给咱点个外卖?”我无言以对,想起自己最爱吃的几个菜,默默列个菜单。
后来师父跟我说,当初就是因为收不收钱的问题,佛教还闹过一次分裂,咱庙里就两个人,一定要和谐。至于保持和谐的方法,就是他说啥我听啥,不能怀疑,不能争辩,就算心里有不满也不能露在脸上,偷偷露也不行,他有神通,能感应到——他以为自己是蜘蛛侠呢。
后来流行移动支付,镇上居民都不用纸币了,师父改进业务,在钵底印了二维码,碰到说没钱的主儿,就把钵倒翻过来,底朝上递过去,脸上阳光灿烂:“施主,扫一个?”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师父把钵一翻,我的心就毫无来由地一紧。另外,因为我没手机,二维码是师父的,化来的钱会直接到师父账上,我没办法私藏了。
说到化缘,师父和我都不戒荤腥,即讨到什么吃什么。据师父说,原始佛教就是这样的,本来就是讨饭,哪还允许你挑三拣四啊。另外,我们都是发过大愿力要普度众生的,这是件大事,做大事的人没必要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不过,有时候我们也想吃点好的:到了饭点儿,师父带我在小镇的街道上溜达,闻着从各家飘出的菜香,鉴别品评,一起吞咽口水;碰到中意的,师父手一指:“就这家了!”然后带我进去蹭饭;主人家一般都很客气,请我们入座,他们家里的狗却总是很不客气,或龇牙咧嘴,或高声叫唤,大概以为我们是来跟他抢食的——也确实是。
如是我闻(听师父这么说):“化缘便是度。一个人但凡布施,就是在心里种下一颗善的种子,他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好人,而这,会成为他为人行事的基调;布施的次数越多,种子也就相应地发芽,生长,这便是善的培育;而最终,他会成长为一个大善人。所以出家人要多化缘,常化缘——这不叫贪婪,你撅着个嘴给谁看呢!”
我眼睛朝下自己看。照这么说,百丈禅师当年创制丛林制度还错了,因为这制度虽然有利于佛教的长传广布,却让僧团远离了尘世,自给自足,不用化缘了。“破戒比丘”诚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