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罗马城,德奥列里乌斯公馆

迪亚蒂丝从阿纳斯塔西娅公馆楼上下来,耳边传来动听的歌声。一群年轻的奴隶在中庭里歌唱,欢迎参加晚宴的客人。放着波塞冬神像的大厅此时人山人海,觥筹交错,谈话声和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回响在大厅上空。谢天谢地,本地的贵族们——银行家、议员、军团指挥官及其家眷们(包括妻子、姘头、情妇或娈童之类)——丝毫未注意到她。阿纳斯塔西娅的女仆们在她身上花了几乎一下午的时间。卷发仿若金红色的云彩,柔柔垂在脸旁,在身后发梢处用深紫色丝带绑住,丝带顺着后背垂下去;精心打造的妆容让她的嘴唇、眼睛和脸型更加美丽动人。

身上是一件全新的罩衣,款式与第一天见面时阿纳斯塔西娅所穿的精美丝绸衣服相似,料子选用最上等的亚麻,面上再覆盖一层丝质薄纱,深绿色长袍上点缀着美轮美奂的金色和蓝色图案。脚上穿着小巧的金色舞鞋,缠绕在小腿上的精致铜线勾勒出腿部曲线。胸口坠着一条天蓝色和深金色的项链。穿衣的时候,她悄悄把飞刀和勒杀绳藏在身上,服侍她的奴隶并没有注意到。有这些东西在,她略感安心。她穿过内花园,挤过已经站到海绿色大厅前的台阶上的人群,往房子后面的大花园走去。她灵活地避开端着一盘盘蜜饯果子、冰冻果子露、穿在银签上的烤肉片以及撒上糖粉的鹪鹩肉冻跑进跑出的仆人们,穿梭在高声交谈的人群中。

在吊灯下,大花园中的树木变得红彤彤。走道两旁放着火把。较年轻的客人们身着盛装聚集在装饰水池边上,家奴们举起手中的双耳陶瓶给客人们斟酒。两个打扮成角斗士的男人从她两边擦身走过,发型和娇嫩的手泄露了其贵族子弟的身份。其中一人伸手在她右胸上摸了一把,正要抽回手,迪亚蒂丝闪电一般抓住他的大拇指用力一扭,一声骨裂声传来,贵族青年跌倒在朋友身上,痛得无法说话。站在梨树下暗影处的一些青年男女低声议论起来。迪亚蒂丝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走过装饰池便是一条隐秘僻静的幽巷,包围在用玫瑰和风信子搭建的高篱笆和格子架中。花园中的这座毕达哥拉斯式迷宫可是耗费了阿纳斯塔西娅的园丁们数年光阴。

待到亮如白昼人声鼎沸的房子出了视线范围,迪亚蒂丝才松了口气。月亮渐渐圆满,在暗淡的月光下,她小心地穿过迷宫。四周有细微的哭声和呻吟。她不止一次从走道上那些半遮半露的男女身边跨过。最后到了迷宫的正中心。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大理石水池,一座青铜打造的农牧神雕像立在池中。池边面对面放着两张躺椅。待在女主人公馆里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跑到这里来躲避屋子里那种微妙紧张的气氛和阿纳斯塔西娅给她安排的训练。

她摸黑走到躺椅前坐下,长舒了一口气。舞鞋的确很漂亮,但对她的脚而言太紧了。她解开金色鞋带,小心地把鞋子放到一旁。她轻轻揉捏着脚,脚上起了水泡,痛得她不住地抽气。四周一片黑寂,各种念头从脑中闪过,仿佛夜间扑闪的飞蛾。

“或许,我该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去到没这些烦心事的地方……”

“我也时常这么想,几乎天天想。”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迪亚蒂丝僵住了,慢慢转过身,才发现躺椅的另一头还坐着个人,其身形几乎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迪亚蒂丝后颈上的汗毛直立,鼻翼翕动。她以为自己已经够警觉的了,没想到,从她来到这里一直到刚才,居然完全没发现这个人就坐在离她仅三英尺远的地方。

“抱歉,”她说,“我以为自己只是想一想,没想到就说出来了。”

“别介意,”对方答道,低沉的声音中透着疲惫,“如果我在这儿打扰了您,我这就走。”他动了动,伸出一条腿,靴子踩得砾石嘎吱作响。

“别,”她很惊讶自己会这么说,“您没有……打扰我。房子里、草坪上的人都太多了,我待不下去。”

他笑了,笑声醇厚仿若河水流过:“我讨厌人多,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全是不想看到却又偏偏老是看到的那些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谁又怎么了谁又怎么了。啊,还有女主人,那位亲爱的夫人,这个……圈子里的一位地位崇高的夫人……一位欲望过于强烈的夫人。”

黑暗中,迪亚蒂丝笑了。“这么说,您认识她?”她说。

“相识多年!她总想让我也成为追随她的那群青年才俊中的一份子。怎么,您的脚受伤了?”

迪亚蒂丝眨眨眼:“噢,都是这鞋弄的。新鞋子,我……我穿不惯。”

“能让我看看吗?”他轻声问。黑暗中,迪亚蒂丝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碰到自己搁在躺椅边上的右脚。

“我在神庙里学习过,对止痛有一套。”

“您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像祭司,太年轻了。”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把双腿都放到了椅子上。对方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脚趾,从脚背滑过。

“我小的时候,有一些学医的天分,”他说,“于是我母亲便让我学习医术。我想,她是希望我不要走父亲从政的老路。但我恐怕她的希望落空了。如今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政府事务上了。”黑暗中,悦耳的笑声再次响起。迪亚蒂丝仰靠在厚厚的篱笆树叶上。对方用手在她疲惫的肌肉上来回揉捏。

“很舒服,”她懒懒地说,“为夫人工作同样很戏剧化。刚开始,有人告诉你说只需要做一件你很享受又很擅长的事就好,但第二天就变成了你很讨厌的事。很多时候,她都有让人发飙的本事。”

“然后下一秒她又变得亲切和蔼起来,”他说,“希望我之前对她的评价没有让您不愉快。”

“不!”这下换她笑了,“您说得简直再准确不过了。一旦有任何事情没有安排妥当,她就要生气。但她所谓的‘安排妥当’的定义,却是一天一个变……哎哟!”

对方的手停下了动作,轻轻试探她的痛点。一阵轻微的声音传来,仿佛蜜蜂的嗡嗡声,一道光从他的手和她的脚之间一闪而过。一种刺麻的感觉从脚传到腿上然后传到头顶,迪亚蒂丝倒吸一口气。刚才那道光闪过时,她瞥见了一头乌黑长发,浅浅的胡茬和高挺的鼻子。然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甚至比之前更黑了。

“抱歉,”他轻声说,“您的脚很久以前受过伤吗?比如说割伤,或者踩到了什么尖锐的物体?”

“没错,我在马厩里踩到了一颗马蹄钉,当时刺穿了整个脚掌。”她回忆起那段高烧不退的漫长日子,强迫自己镇定,“不用管它。”

“让我帮您彻底治好它吧。”他平静地说。

“怎么会?很多年前就已经好了啊。”

对方用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划过她的旧伤,顺着小腿来到膝盖。他的触摸让迪亚蒂丝倒吸一口冷气,疼的不止是腿。

“感觉到了吗,”他说,“旧伤留下了一个肿块。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治好。我向您保证,没了这个肿块您一定会感觉大不一样。旧伤这种东西,就算您看不到,仍然会影响身体的平衡,从而引发一些病痛,比如莫名其妙的头疼、头晕目眩、呼吸短促等……”

迪亚蒂丝屈起双腿,很长时间没有吱声。祭司仰靠在对面的篱笆上,同样沉默着。即使这魔法能治病,她也觉得不安。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一个陌生人——即使对方很有礼貌——她也觉得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这时,她想起了阿纳斯塔西娅的抚摩。最终她带着莫名的不安开口道:“不用了,谢谢您。我觉得这可能……不太合适。”

“没关系,夫人,这种事情的确比较私密。”

我不是什么夫人,她在心里说。这时,暖黄色灯光洒进池边的小空地,照在农牧神像上。迪亚蒂丝眨眨眼,拾起自己的鞋子。在灯光下现身的祭司半眯着眼斜瞥着那个拿着半罩着的灯走近的纤瘦身影。

“嘿,克里斯塔,好一阵子没看见你了。”

“殿下,”阿纳斯塔西娅的女仆深鞠一躬,“我的女主人让我来找您。晚宴就快开始了。她邀请您与她共进晚餐。”

年轻男子沮丧地摇摇头,但还是站起身来。借着油灯的光,迪亚蒂丝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身材高大,四肢匀称,长长的黑发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穿着哲学家的袍子,看起来却像运动员。他转身面对迪亚蒂丝,伸出一只手想扶她起来。克里斯塔迅速挤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迷人地一笑,说:“请吧,殿下,时间不早了。”

祭司微微蹙眉,跟着她走了。一直到穿过人工洞室的入口,克里斯塔都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宴席上的蜜饯果子。灯光在篱笆上闪了一下便消失了。黑暗回到四周。淡淡的月光重回大地,在农牧神像上反射出银光。

迪亚蒂丝看着手中的鞋子想了想,把它们放回砾石地面,开始了复杂又漫长的系鞋带工作。

上百个奴隶沿墙根一并排开打着扇,屋子里所有窗户全部大开,可是餐厅里依然酷热难耐。从厨房通往客人们用餐的数个房间的走道边上有一间凹室。迪亚蒂丝站在凹室里,借着帷幕的遮挡,看到阿纳斯塔西娅及其仰慕者们坐在主餐厅里的一排沙发椅上,年轻的祭司坐在女主人身边的尊位上,女主人故作笨拙地作势要喂给他吃鳗鱼冻。他们的谈笑声盖过了其他客人的声音。迪亚蒂丝摇摇头转过身去。

“原来你躲在这儿!”克里斯塔怒气冲冲地冲进小小的凹室,一脸的不满。她手上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新鲜水果,水果在铜盘上摆成亚加亚地图的形状:“你不是应该在那边陪女主人招待客人吗?”

迪亚蒂丝从帷幕缝里扫了一眼。“我看夫人一个人也没问题。”她冷冰冰地说。

克里斯塔把盘子放到壁架上,揉揉肩头。

“那就不是女主人该做的事,是你的活儿,”她咬牙切齿地说,“原计划是让你扮作她光鲜亮丽的神秘侄女。你才应该是那个佝着腰笨手笨脚拿鳗鱼冻的人。”

“我?”迪亚蒂丝反问,“过去这三周你也看到了,我讨厌扭扭捏捏卖弄风骚。用你的话说,我脑子反应慢,对音律更是一窍不通。”

“我是个奴隶,你这个笨蛋!就算我上得了亲王的床,但你觉得我能嫁给他吗?可能吗?”克里斯塔怒不可遏地一通斥骂,束腰外衣有点凌乱,她重新拉好肩带。

迪亚蒂丝不解地望着她:“亲王?”克里斯塔翻了翻白眼,小心地拉开帷幕,指着餐厅里阿纳斯塔西娅坐的沙发椅。

“就是他,你这头笨母牛,你在花园里遇见的那个人。你知道,刚开始我还以为你真有些手段,趁着大家还不知道他已经到宴会的时候找机会与他独处。不过,现在看来,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克里斯塔一脸失望地坐在墙边一个小凳上。

“密涅瓦保佑。你简直是太……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我们跟你说了那么多——完全是对牛弹琴!”克里斯塔拈起一个雕刻成微型希腊神庙的李子啃起来,“看来这计划根本行不通。”

迪亚蒂丝目瞪口呆地望着餐厅。她一脸震惊地回头问克里斯塔:“那个就是亲王?夫人这几周绞尽脑汁,就为了让他来参加宴会,让我像只被当作奖品的奶牛一样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克里斯塔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是个祭司!”迪亚蒂丝怒吼道,“居然让我去勾引一个祭司?这是违法的!我会被抓起来关进地窖里活活饿死!”

“小声点儿!你说的那个只针对维斯塔贞女!”克里斯塔啃着第二个李子,压低嗓子说,“女主人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虽然你作为她家族的一员受她‘保护’,但你还是得为她工作。今晚你的任务就是牢牢吸引那个年轻男人的注意。如果女主人所料无差,他会是下一任皇帝。到那时你就是皇后了,当然,前提是你能成功嫁给他——依我看,那有点难。”

“我才不想当什么皇后!你这个平胸的卑鄙小人!我只想干我的老本行,那才是我喜欢的!”

“哟哟,正气凛然的大小姐,这是你欠女主人的,所以我建议你还是理理头发,在你那张胖胖的土包子脸上挤挤笑容,在她等你等得不耐烦转而与一群小男人狂欢之前现身。要不然,你就等着被卖回市场,让上百个陌生人把你从头看到脚吧!”

迪亚蒂丝眯起眼,伸手把克里斯塔按到墙上,靠近对方露齿一笑。

“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小丫头!”她轻声说,“不要再用欠债或者我的过去来威胁我,否则,我会让你在马克西姆下水道里好好享受游泳的乐趣。”她轻轻松开克里斯塔,让对方站直,“拿好你的盘子,别掉了。”

克里斯塔微微蹙眉,理了理外衣。迪亚蒂丝以为这个小女人要反击,但没有,克里斯塔只是摇了摇头。

“你可以去和女主人讨论讨论这个问题。”克里斯塔说,双眼闪闪发亮,说完就离开了。

凹室地板上放着一个柳条篮,篮子里装了些用草料包裹起来的酒壶。迪亚蒂丝弯腰从中取出一壶,用指甲挑破壶口的蜡封,痛快地喝了一口。这是加入松树脂的希腊浓酒。她又喝了一口,放下酒壶,理理发型,拉好罩衣,戴好所有手链、手镯之类的首饰。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拉开帷幕回到走廊上。

“讨好亲王,”她想,“引诱亲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