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罗马,帕拉提诺山,政务中心

与在库迈的冷清的夏日别院不同,皇宫政务中心里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员、侍从官、贵族、奴隶主、帝国军官、红披风加身的执政官、外国人还有数百名奴隶摩肩擦踵。

马克西安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这个修建在帕拉提诺山北侧高出来的一个大平台上的地方,曾经是黑石神庙,如今却变成了各级使馆的所在,包括外国使馆和帝国内各行省与城市的办事处。行色匆匆的人们在台阶上川流不息,穿过狭窄的过道进入通往帝国行政中心的拱门。年轻的治疗师穿着毫不起眼的束腰外衣和披风,靠在柱子下的阴影里。闷热的空气中有种从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他的目光继续在台阶下面的人群中搜索他等的那个人。据说对方有明显的特征——身材高大、淡黄棕色头发、鹰钩鼻——不过他还是没认出来。

炎热的天气丝毫没有让他近来越来越差的脾气好转。他总是梦到在奥斯蒂亚的那个晚上,后来甚至与在库迈神庙里的记忆混淆起来。他在那两个晚上都感觉到了同样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花了大量时间在帝国图书馆里查找令德罗米欧一家惨死的可能原因。一直到现在,对于长兄与东帝国皇帝的大计,他仍然持严肃的保留意见。他用沾染墨迹的手揉揉疲惫的双眼。那个布立吞人到底在哪儿?

老佩特罗尼斯在位于卡拉卡拉浴场背后的图书馆里向他举荐了这个外国人,并且安排了这次会面。奇怪的是,那个叫莫尔迪优斯的布立吞人居然要求在公共广场上见面——如果在小酒馆或餐厅里见面显然要舒服得多。“管他的,”亲王想,“如果他真的知道答案……”

“亲王殿下?”马克西安抬起头。一个北方人站在他下一级台阶上,但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依然能与马克西安平视。没错,就是他了——鼻子曾经骨折过,所以看起来是个鹰钩鼻;淡金色长发编着辫子;身穿长裤和浅色棉汗衫;脸上留着整齐的短胡须。

马克西安斜着眼看去:“莫尔迪优斯?布立吞人?”

对方笑了笑:“是的,殿下,如假包换。佩特罗尼斯让我来这里见一位留着黑色长发一脸憔悴的年轻人。就是您吧?”

马克西安也笑了:“那就是我了。走吧,找个阴凉的地方喝一杯……”

一个钟头之后,坐在竞技场以北某条小巷中的小酒馆里的马克西安已经对眼前这个野蛮人颇有好感。喝过一罐半的中档蒂泊蒂娜酒后,莫尔迪优斯已经把自己介绍得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来罗马,他本是帮远在朗蒂尼亚姆的投资人做生意,如今却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六年了。最开始他把陶瓷和玻璃制品卖到不列颠,后来又把羊毛、木材、琥珀、铁器、煤炭和锡制品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岛屿运到需求日渐旺盛的意大利半岛。如今他娶了个罗马老婆,还生了个儿子。他让两个不远千里来投奔他的表兄弟负责货物的运输和仓储。他目前有了新目标——用他在罗马拥有的财富开辟更大的事业。

马克西安对此并不惊讶。几百年来,不断有很多外国人怀揣着发财梦来到这座不朽之城寻找机会。然而最终能实现梦想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要不就垂头丧气地返回家乡,要不就此倒在了苏布拉区的大街上。其他人又前仆后继,始终想寻找一个极乐世界。不过,眼前的这一位坚持了下来,而且从他略显华丽的衣着、口音和姿态来看,亲王觉得他应该被归为梦想成真的那一类。

“在罗马,要想成功就得入乡随俗,”莫尔迪优斯说,“找个保护人——保护人既能在法庭上替你说话,又能帮你迅速融入这个复杂的国度,了解民众需求。我有幸结识了格利高利·奥里克斯,甚至与他成为了朋友。”

马克西安惊讶地抬起头:“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位格利高利·马格努斯?无论在元老院还是这座城市,他可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莫尔迪优斯赞同地点点头:“的确如此。倘若没有他相助,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打包回不列颠务农去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举起手中的陶制酒杯。“在朗蒂尼亚姆,就连我杯中的这种劣质酒都会被当作极品佳酿受到疯狂崇拜。为罗马干杯,为罗马的阳光干杯,为美酒干杯。”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马克西安也一饮而尽,将酒杯底朝上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佩特罗尼斯在浴场里告诉我,你有笔生意出了点儿问题。当时我也正和他说起我自己遇到的麻烦。似乎,我是说似乎,我们遇到的麻烦有点类似。”

莫尔迪优斯给自己重新满上,然后把酒瓶递给马克西安。后者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以示谢绝。杯中的残酒与桌面的旧酒迹混在了一起。

“没错,我遇到个麻烦,”布立吞人脸色一正,“我在生意里投了将近七万塞斯特瑞斯,现在都打了水漂。之前与我称兄道弟的那个人,也跑了。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对付我的是谁。一天之内,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火灾?”马克西安问。他有点失望,佩特罗尼斯暗示的可远不是这种麻烦。

“着火是后来的事,”莫尔迪优斯答道,“约瑟夫一家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让我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布立吞人语气骤然一转,在椅子上略微坐直。马克西安甚至猜想他是不是在年轻时候受过演讲训练。

“我所代理的业务中有两项是进口木料和羊毛,前者被加工成厚木板用于城市建设,后者主要用于编织厚披风。因此我每天都要与木材厂和纺织厂的工头见面。五个月前,他们两人都跟我说了件怪事,说有个犹太银匠去找他们收废料——他向木材厂收购工人们切割原木时锯下来的粉尘,向纺织厂收购破旧的亚麻废料。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商机十分敏感,尤其是新业务,哪怕相隔数里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于是我花了些铜板在周围打听了一下,找到了那个银匠。他名叫约瑟夫,在台伯河对面的阿尔希尼塔开了间小店。那是个贫民区,但是那里够便宜,他不用花太多钱行贿就能弄个作坊。”

“那天,我进去与约瑟夫谈关于锯木屑和亚麻口袋的事情,当时他看起来沮丧得很。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新业务上了,以致他妻子对首饰生意的状况十分不满。客人们在店门口等,他的儿子和女儿们却整天在店后面被他的那些零碎物件搞得乱七八糟。现在都没什么客人愿意上门了。”

“不必多说,我立刻感觉到眼前应该就有个不错的商机——那种商机不是说先给他的房子放把火再低价把房子买下来……我口袋里装了些银子,于是我热情地掏出银子放到他手里,想换取他心里的想法。他看起来满怀希望。我知道,比起——请原谅我这么说,殿下——比起那些势利的罗马人,我这个同为外国人的身份更令他信任。于是他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听了他的话,我顿时来了精神。”

“约瑟夫有个兄弟叫梅纳休斯,是个抄写员,在艾米利亚柱廊后面的店铺里以誊抄卷轴书信为生,过得还不错。我自己也知道抄写员所谓的不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我曾经也雇过他们。不过,这个梅纳休斯还是相当成功的,因为他有三个视力好,手又稳的儿子。这三个儿子就像一个豆荚里的豆子,这对梅纳休斯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们的字完全一模一样,这样他就可以让他们三人共同抄写一本书,一人负责一部分。三个人做自然比一个人做快得多,所以赚钱容易到仿佛自己送上门来的一样。不过,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好景不长。”

“先是其中一个儿子病了,然后另一个儿子跟着从利伯尼厄姆来的玩蛇人跑了。更糟糕的是,在这之前梅纳休斯才刚刚与铸币局定了笔生意——至少七十页的《造币条例》。当然,这笔生意能让他赚不少,不过,当初为了能抢到生意,他承诺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交货。可现在,却只有一个儿子能做事,这让他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于是他找到兄弟约瑟夫大吐苦水。约瑟夫这个人可以说十分心灵手巧,很快便想出了个主意。”

“如果没有三个儿子来做事,那么,就让一个儿子把三份的工作量都做了好了。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字迹既稳定又清晰。于是他想到了这个。”莫尔迪优斯打开一个小巧玲珑的皮袋子,取出个小物件放到亲王手中。

马克西安把手心里的小铅块翻来覆去地看。一根小方块,长度不超过一根小指骨,一头扁平,两侧各有一个槽口,另一头则凹凸不平。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布立吞人,对方冲着他露齿一笑。

“一块铅?”马克西安问。布立吞人点点头,把东西拿了回去。他伸出一只有伤疤的手在桌面清出个地方,小心翼翼地把那块铅放进自己的酒杯里浸了浸,然后更加小心地把凹凸不平的一头按在桌面上。

“请看。”莫尔斯休斯移开手。马克西安俯身凑近,借着微弱的灯光眯眼看着桌面。“希腊语字母表的第一个字母α。”他说。桌面上有一个用暗红色的酒印出的极小的字母,非常清晰完整。布立吞人点点头。

“约瑟夫和他的儿子们用铅废料做了几百个这样的小玩意儿,字母表里所有的字母都包括在内,甚至还包括了所有的数字。每个小方块的平坦的一端都开了道槽,这样就可以竖着插到一块铜板条上。每个框里有七十块铜板条,可以印刷一页文字——框是用木头和衬板做成的。”布立吞人停了片刻,目光紧紧盯着马克西安的脸。

马克西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但很快惊奇便变成了恐惧,他眼前浮现出万般可能。他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什么话也讲不出来。莫尔迪优斯把对方的酒杯倒过来重新满上,然后把酒杯推到他手边。马克西安无意识地端起酒杯凑到嘴边。

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接下来呢?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布立吞人耸耸肩:“当然,还是有些困难。对于这种印刷术而言,纸莎纸不太好用,每次印上去的时候纸都会被撕裂;而且画笔或羽毛笔使用的墨水都不能很好地留在铅上,老是在纸上晕开。这么一来,反倒显得这种框架吃力不讨好了,其速度还比不上一个抄写熟手。约瑟夫和梅纳休斯及其家人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好几周。也正因为这个难题,约瑟夫才会跑去木材厂和纺织厂找材料。他想找一种比纸莎纸更好书写的东西。结果他的儿子们发现,墨水在细纹木料上能够很好地保留下来,而好的亚麻则具备足够的柔韧性不会在框架压上去时撕裂开来。”

“那时我已经成了他们的合伙人,不过他们对具体技术还是保密的。我所想要的是用这种框架印刷术拓展我自己的业务,用它印出书卖到北方去。在那里,一本卷轴贵如黄金——物以稀为贵嘛。所以我知道这买卖稳赚不赔。一卷柏拉图或者索福克勒斯的书,一印刷就能变成上千卷。而且这样印刷的书运输方便,每一卷拿到那边卖出去都能换回比它本身重一百倍的银子。”

“就在一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约瑟夫的一个儿子来仓库找到我,请我当晚去他们家作坊参观。他父亲终于解决了最后一个难题,决定当晚先印一本清晰的《造币条例》出来,剩下的后面几天再印。离约定的交货日期没几天了,我知道他们肯定特别高兴。”

“可是,那天晚上当我赶到的时候,作坊大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我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应。最后有个邻居看到我站在街上,便告诉我这家人很晚才吃的晚餐,但都没有出门。我预感到可能出事了,于是强行撞开门——在宝石匠作坊里干这事儿可不轻松——我进去了,但是没几分钟我就又跑了出去,那里面的味道和情景令人作呕。他们全都死了,连晚餐都还没吃完呢,屋里凌乱不堪。”

马克西安不由自主地感到从四周的空气中传递来一股压力。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还在奥斯蒂亚那个阴暗的厨房,正把德罗米欧拖到桌子上,祈求他的朋友再坚持一会儿。他颤抖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布立吞人看着他。

“跟我经历的差不多,”亲王虚弱地说,“死人的脚,就像几条面包。”

“那邻居看到我了,”莫尔迪休斯继续说,“他跑过来看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告诉他这家人全都死了,里面臭气熏天。他以为是瘟疫,吓得尖叫着跑开了。几分钟之后,那条街上半数街邻都拿着桶和火把跑到了街上。消防队也来了,但围观的人太多了,消防队员根本无法靠近房子。人们齐声高喊‘瘟疫、瘟疫’,那声音就像鼓声一样震天响。他们把房子点着了,连两边相邻的房子也未能幸免,他们希望能借此隔绝瘟疫的传播。我知道如果我不走,我也会被他们抓起来烧死,所以我悄悄溜了。”

“几天前我又回到事发地点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烧光了的房架子。灰烬里还有些未融化的铅块,我取了一块留作纪念,其他就没有了。幸好我去的次数不多,对他们做的具体工作也不甚了解,所以我还活着。”

马克西安盯着桌面上的小铅块,抓抓胡子,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若有若无:“现在,除了你和我,便再无其他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事,其他抄写员或者政府官员都不知道吗?”

莫尔迪休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过。但是那些犹太人本身就行事神秘,不愿意与陌生人交谈,尤其是罗马人。他们被人杀了,但我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他们的发明最终成功了,可能会有许多人咒骂他们,但是现在,再也无法知道那些人是谁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布立吞人哼了一声,放下酒杯:“离开这里,回不列颠务农,跟我的老爸还有那群同父异母的兄弟打架。这座城市现在让我感觉阴森诡异,我也说不清楚,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我担心。谢谢您请我喝酒。”身材瘦长的外国佬站起来,微微低着头以免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我应该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马克西安说着也站起身来,从钱包里摸出两枚苏勒德斯金币放进布立吞人手中。莫尔迪休斯掂了掂重量,惊喜地扬了扬眉,向对方鞠了一躬:“再见,殿下。”说完便走了出去,走进了外面的阳光里。马克西安在桌边站了很久,一直低头看着那小小的铅块。最终,他拿起铅块放进钱包走了出去。

马克西安走进一个套房,这里是西罗马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前方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朝臣与请愿者们紧张地聚拢在秘书长的八角形议事厅的前部,一边踱步一边低声交谈。他从在议事厅门前站岗的两个禁卫军身边走过,惊讶地听出其中一个怒气冲冲、大声嚷嚷的声音正是来自他那身为皇帝的长兄。议事厅里并没有秘书长的身影,所有的抄写员都战战兢兢地盯着通往内室的那扇双开门。此刻门正半开着。

马克西安停下来半转过身,离得最近的那个禁卫军微微侧头,询问地看着他。马克西安冲着等候室的门点下头。两名禁卫军立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听到这个声音,抄写员们纷纷抬头来看,看到是他,又立即转身做事去了。马克西安从他们中间走过,目光随意扫了扫他们桌面上杂乱堆着的卷轴。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主管。他努力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普里克瑟斯,午餐时间都过了,让大家都去餐厅吃饭吧,所有人,好好休息一下。去吧。”

普里克瑟斯轻轻点下头,放下笔、墨台和其他东西。其他抄写员见状也一样照做。马克西安推开双开门走了进去,然后轻轻关上身后的门。一大群人堆在这个盖伦用来处理政务的房间里,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时另一个响亮清晰的声音也加入了争论。

“恺撒,我反对。这条征兵令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种侮辱。这些站在你面前的人,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战士,他们能用一半的成本组建同样庞大的军团,而且这些人都早已在战争中千锤百炼。”

马克西安在房间后面挤过来挤过去。这屋子挤了至少二十个人,都是元老院议员或者骑士,其中很多在军团里担任了职务。这样的局面完全是未曾料到的——近七百年来军团都被禁止进入首都区。屋子中间站着一位老者,这便是人们说的“了不起的格利高利·奥里克斯”。老者身穿一件用上等羊毛编织的宽大整洁的白色托加袍。这位从呱呱落地时起就是议员的权贵浑身上下无一不彰显其显贵的身份。一头如雄狮鬃毛般的浓密白发精心梳在脑后,粗犷的脸镇静沉着。盖伦一脸阴郁地与老者隔着绿色大理石书桌对视。皇帝今天一副军团指挥官的打扮:带金色镶边的深栗色束腰外衣、系带靴、旧皮带。平日里挂在他腰间的短剑此刻正放在桌上,被一大堆卷轴、计数的铜筹和笔挤到了一边。

“格利高利,你的提议与帝国法律、元老院和人民是对立的,”盖伦的话扼要清晰——这是他生气的明显表现,“帝国与辅助部队的关系早已盖棺定论——他们只是辅助部队,而不是军团。帝国从未有过让整支外国军队出征的先例,我也不会这么干。此外,你在这里和在元老院发言席上都曾经说过你反对征兵。我尊重你的观点,不过这是帝国已经决定的事情。”

格利高利摇摇头,转身向站在房间里的贵族与军官们高声说道:“朋友们、同僚们,这项征兵的决定是在冒险。如果我们这样做,那么,帝国里任何身强体壮的奴隶或外国人只需服役区区十年便可得到自由,这毫无疑问将动摇帝国的根基。在此危急时刻,我们还可以通过其他方法来保护帝国。我恳求大家支持我,我们一起寻求其他的解决办法。”

盖伦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格利高利的演说刚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的目光慢慢从屋内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站在房间后面的马克西安,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最后回到眼前这位权贵身上——自从九年前在萨贡托风云突变的那一天起,格利高利便坚定地拥护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屋里气氛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好不容易看到哥哥奥勒良站在对面的门口,于是马克西安设法从周围的人群中挤过去。盖伦又说话了:“议员们,军官们,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是来讨论一场已然发动的远征,是为赢得胜利而做规划和准备。元老院已经投票,决定为这场东帝国解围战拨款。其实,不光是对被围攻的东部,对我们自己而言,这场远征也至关重要。”

从房间后面传来一句嘀咕,马克西安只听到几个字:“……堕落的东部!”

盖伦则听得一清二楚,顿时脸色一沉。

“我们说的是属于罗马的东部,蠢货!东部拥有整个伟大帝国一半的疆域和近三分之二的公民。我们身在西部,总是容易忘记,长期以来是东部在抵抗波斯人及其盟军的进攻,是他们为意大利半岛上的大城市提供粮食。当我们在西部与法兰克人和其他日耳曼人血战时,是他们与我们并肩作战,为我们提供金钱、人员和武器。现在东部危在旦夕,而波斯人想要的远不止是贡品,而是完全的征服,他们的野心就是把地中海纳入囊中,包括占领整个埃及。”

有人又嘀咕了一声,似乎忍不住要笑。盖伦重重一掌拍在绿色桌面上,那声音听起来像弹弓。

“你们是否还以先辈的记忆为荣?是否愿意为家族守护神而奉献?”他转过身,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你们不屑地称波斯人为‘穿裤子的纵欲之徒’,认为他们在罗马军队前不堪一击,认为他们根本构不成威胁。只因为别人穿着丝绸短裤就认为人家是懦夫、是弱者,这样的想法才是愚蠢的。在最近三年里,波斯人击败了四支罗马军队。如今,凭借强大的军事力量,胜利对他们而言已是唾手可得。”

“但是,我想,波斯人清楚你们对他们的轻视。是的,即便是在东帝国,元老院那些荒谬的鬼话也会被人拿来一一解读分析。如今波斯国王正在招兵买马,有了一些新的盟军,手下聚集了一大批巫师、魔法师、通灵者和炼金术士。”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马克西安停了停,这些事情他以前从未听过。

“没错,”盖伦冷冷一笑又接着说,“这一次,当波斯人再次来犯时,他会带来黑暗的力量。从前波斯国王总是以光明之师自称,从来不用波斯祭司所拥有的邪恶力量。但如今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胜利,打败罗马。敌人会掘开、捣毁你们父辈的坟墓,让你们死去的兄弟与你们为敌,死人会用冰冷的手掐住你们的喉咙……”

长兄在前面慷慨陈词,马克西安从两个脸色苍白的地方总督身边挤过去,走到了奥勒良身边。奥勒良在他肩头上轻轻一拍,冲身后紧闭的门抬抬下巴。那厚厚的橡木门板上雕刻着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在阿拉伯大获全胜的两幅战争场景。马克西安会意地点点头,两人便溜进了密谈室。门关上时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隔绝了议事厅里激昂愤怒的演说。

“啊!”奥勒良畅快地舒了口气,瘫坐到与门相对的墙边一张放着众多枕头和靠垫的躺椅上,问马克西安:“那篮子里还有酒没有?”马克西安在靠近门内侧的小型大理石壁架上的柳条篮里翻了翻。午后阳光透过右墙上高窗里的三角形玻璃镶板照进来。

“没,只有些面包、奶酪和腊肠。”马克西安敏捷地拿出一把小刀,在一条面包上挖出个圆孔,切了些奶酪和腊肠填进面包上的小孔里。弄好之后,他把面包一分为二,把较小的那块扔给坐在躺椅上的兄长。

“你还真是,小猪!”奥勒良笑了,“多的留给自己。”

马克西安点点头,嘴里忙着咀嚼面包无法答话。他觉得又累又饿,可是他在数小时前离开山南面的宫殿时明明才刚吃过东西。他才刚吃完一半,奥勒良已经在舔手指上的面包屑了。吃完了又觉得口渴,马克西安站起来向门边高出地面的一个青铜凹槽走去。揭开凹槽末端的盖子,他叫起来:“酒!”凹槽上的管子发出模糊的响声,他又重新盖好,走到奥勒良对面的另一张躺椅上坐下。

“对了,”奥勒良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问,“据可靠消息,你不久前刚刚与某位黑发公爵夫人共度良宵。她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出色?”

马克西安看着兄长,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接着便笑了。

“你是说在德奥列里乌斯家的晚宴?她那天晚上是很热情没错,不过我没机会证实她是否出色。那天我很累,酒又特别棒,到最后是一个奴隶扶我去休息的,这一点我和公爵夫人已经确认了——我绝无冒犯那位夫人的意思,不过她对我来说太老了点儿。”

“只是睡觉这么简单?”奥勒良不满地追问,“我们得到的线报可比你说的有趣多了,小猪。据来源可靠、正直又实事求是的元老院的消息,你可是同公爵夫人、受她保护的人还有一大帮子男男女女在别墅里彻夜狂欢。嘿嘿,斯泰福诺尼乌斯那个老家伙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跟你在这群年轻人当中的豪放相比,声名狼藉的埃拉伽巴路斯的放浪生活就是小巫见大巫……”

奥勒良笑得太过得意忘形,结果被马克西安丢过来的枕头扔个正着。马克西安叹了口气,仰靠在躺椅上。

“盖伦跟格利高利在吵什么?”他意图转移话题让奥勒良忘记八卦。

“唉,征兵,给被派去君士坦丁堡的远征军的供给、天气……什么都吵,都说了三个钟头了。谁也不愿让步——更糟糕的是,谁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直接颁布法令不就完了吗?既然元老院已经通过了皇帝的提议……”

奥勒良把枕头扔回去,马克西安敏捷地单手抓住塞到自己脑袋后面。奥勒良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胡子,想了想,说:“虽然国库充裕,但盖伦并不想完全由国库来负担这次远征的成本。他召集所有那些‘德高望重’的人过来,是想让他们在钱财、粮食和武器装备上出点儿力,最重要的是,提供运兵船好运送这六万老兵去东部。格利高利自然明白这一点,知道他这个罗马首富的支持对盖伦很重要。他想借此达成某种协议,但盖伦不愿意。”

马克西安不解地问:“阿波罗在上。格利高利是父亲的老朋友,他一直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究竟想要什么?盖伦居然不能答应他?”

“不是‘不能’,小猪,是‘不愿意’。格利高利想为他的某些客户争取公民权——那些让他成为首富的人。他还想依靠这些客户组建他自己的军团——确切来讲是六个军团——然后让这些军团‘加入’远征军。他甚至还慷慨地表示愿意自己出钱出装备来训练这几个军团。”

马克西安觉得这比下午自己遇见的事更令人惊讶。

“格利高利居然如此富有?足以召集五万士兵?”他有点语无伦次,“见鬼,那么多士兵,他究竟是从帝国什么地方找来的?盖伦都只能借征兵这样的险招才能拉起规模如此庞大的武装部队!”

奥勒良慢慢点了点头,说:“格利高利考虑的兵源,不止来自帝国内部。”

马克西安猛地一抬头,脸上露出疑惑:“那他打算从哪里找?”

奥勒良冲着墙上画着的在浅绿色卤芦苇和沼泽地以北的地区点点头:“境外部族。那些没有自己的领地、城镇和公国的部落想效仿他们的同伴加入帝国这个大家庭。”

“哥特人?”马克西安大喊着跳起来。奥勒良斜躺在沙发上没动,只是点了点头:“还有伦巴族人、法兰克人以及一大堆其他的愚蠢部落,全都想来分一杯羹。格利高利争辩说,哥特人是我们坚定可靠的盟友,与我们并肩作战了近一百年,但是在我们双方之间订立的条约却限制他们成为罗马公民。关于这一点,我们的确无法反驳。他们在王土上生活,但却算不上主人。很多哥特王族都到格利高利家里做客,做为回报,那些人给他和他在这座城市里的客户在境外提供便利。正是因为善于把握机会,格利高利才会有今天如此成功的地位,但是,我和盖伦认为,他所给的恩惠已经无法继续满足那些人了。现在他们想的是成为这里的公民,而且认为这次的事便是一个机会。”

“如果他们以个人名义加入军团服役,也能成为公民。”马克西安指出。

“是有很多人可以。不过,更多的人却想自立军队,然而这在迄今为止的八百多年里都是违法的。如果他们自己的五万军队同时现身,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招安,而是与他们开战。到那时,格利高利便可取代我们亲爱的大哥自立为王。在格利高利看来,他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马克西安闻言嗤之以鼻,奥勒良却举起一根手指告诫道:“找个时间去看看军团的名册吧,小猪。我们的现役军人中,有近一半是日耳曼人或者哥特人,他们都是忠诚度极高的勇士。”

“军团一直都对帝国忠心不二。”马克西安反驳道。

“的确如此没错。但是盖伦不想冒这个险。这便是他想要征兵的另一个原因——招募更多非日耳曼血统的士兵。”

马克西安正要反驳,橡木门突然打开来,一个奴隶端着酒走进来。这是一个皮肤略黑的女子,面容秀丽,穿着短短的束腰外衣。她把双耳酒罐放在大理石壁架上,拿起柳条篮退了出去。当她离开后,马克西安才意识到哥哥又在笑。

“看来,你得找个妻子了,也许一群情人更好,小猪。我发誓,刚才她在房间里的时候,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恼羞成怒的马克西安红着脸喃喃地骂了兄长几句,起身倒了两杯酒。从气味上判断,这种深红色的酒应该是那不勒斯酒。他晃了晃杯中美酒,呷了一口——真棒!他把另一杯递给奥勒良,对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马克西安叹口气,酒的滋味如何显然并不在哥哥的关心范围内。门又开了,这一次进来的是盖伦。进来后,他把身后的厚门板“砰”地一声重重甩了回去。两个弟弟一言不发地看着皇帝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十分钟之后,当他抬起头看到房间里还有这两个人,反而面露讶异。

“噢,我还在纳闷你们俩跑哪儿去了。抱歉,有酒吗?”

马克西安倒了杯酒递给大哥。盖伦终于能坐下来了。他汩汩两口把酒喝掉,显然怒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皇帝默默整理脑中思绪,剩下的两兄弟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

盖伦把酒杯重新放回搁架上,转身对奥勒良说:“奥勒良,正如我们之前所讨论的那样,元老院投票同意由你在我出征期间暂代执政官一职。鉴于另一位执政官涅尔瓦·李修斯·康茂德也将随我一同出征,他的职务将由马克西安暂代。除了你们俩,这城里的其他人我都信不过,所以,你们务必谨慎行事。元老院对这场战事还存在点异议,在我离开期间,肯定会有人到你们耳边吹风。”

奥勒良面露喜色,点点头表示无异议,看来他对此相当期待。

盖伦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用手理理短发:“马克西安,你要做的事在这场东部战事中尤为关键。我曾想过带你一同出征,战争对你而言会是很好的,嗯,教育。可惜,这里必须有人操作传送球,好让我知道西部的动态。下周我会秘密派人把传送球从夏日别院转移到图书馆去。奥勒良负责主持日常事务;而你的任务,则是密切监视刚才与我同处一室的那些人。”

马克西安摸着脸上短粗的胡茬。他不喜欢大哥在说到“教育”时刻意加重的语气,因为那意味着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从他们顺利抵达这座城市时起,在过去的六年中,兄长们一直很谨慎地避免让他卷入帝国事务,这也是他们父母的意愿。父母为他安排了一条不同的人生轨迹——兼具治疗师和祭司的双重身份。然而,一旦盖伦东征,这样的美好时光也就不得不结束了。不过奇怪的是,大哥这样的安排并没有让他感到不满或生气。他觉得挺自在的,就像终于披上了一件早已熟悉的披风。

“大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希望我接管政府的情报信息网?这不是德奥列里乌斯公爵夫人负责的吗?”

盖伦看着最小的弟弟半晌,表情严肃:“德奥列里乌斯一直都支持我们,小弟,就像格利高利和其他贵族一样。但是,在当前这种风云剧变之际,老朋友可能倒戈,坚实的根基也可能垮掉。因此,我希望你建立一支单独的情报队伍,一个忠于我们自己的情报网。”

马克西安服从地点点头。盖伦又沉思起来,表情严厉而冷漠。

“本月之内,”他说,“驻扎在西班牙和南高卢的军团便能抵达大奥斯蒂亚,我将在那里与他们会合,带领大军乘船向东行进,最后所有军队在君士坦丁堡会师。然后,希拉克略和我将发动远征,赢得最终的胜利与和平。”

马克西安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大哥,你再次提到用战争赢得‘和平’。其实你这是在玩一场很大的赌博,把你自己和东帝国皇帝送到波斯的心脏地带。即便是以如此庞大的兵力,你也有可能遭遇失败。你可能会有去无回,帝国则可能同时失去东西两部的皇帝。这样的结果就不是和平,而是重燃内战,而蛮族也会继续围攻君士坦丁堡。如果我们先驱逐来自色雷斯、希腊和马其顿的入侵者,帝国就能集中全部力量迎战在叙利亚和巴基斯坦的波斯军队,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加万无一失?”

盖伦笑起来,双眼发亮,透着神秘:“谨小慎微!多谨慎的一个人啊,小猪。你说得对,那样的话,的确可以驱逐入侵者重新稳固帝国边境。从伟大的奥古斯都的时代开始,历任的‘谨慎’的罗马皇帝都是这么干的。但他们并没有实现和平,只不过是让下一场战争来得晚一些罢了。相反,伟大的帝王们——尤利乌斯·恺撒、图拉真、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这些人则通过向敌人宣战彻底摧毁敌人来赢取和平。我们要做的,还要比他们更胜一筹——我们将率近十万罗马士兵攻入夙敌的心脏地带,不止是要摧毁他们的首都,最终目的是要让他们的国家完全消失。波斯,整个波斯,都将成为罗马的一部分,我说的可不是什么边境地带,而是整个波斯国。只有到那时,东边才会有真正的和平,整个世界,才会有真正的和平。”

盖伦停下来,看起来又恢复了精神,甚至热情洋溢,之前那副严肃冷淡的姿态消失了,他给三个人都倒了些酒。

“为尼姬干杯!”他举起酒杯向胜利女神致敬,“为罗马和平干杯。”

马克西安一饮而尽,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尽管已在帕拉提诺山蜿蜒曲折的迷宫里住了六个年头,尽管知道公爵夫人的办事处应该就是山北面的数栋建筑中的某一栋,马克西安还是迷路了。绕来绕去,最后他回到了位于山东面的低地花园,无奈之下,只得向一名正在铺瓷砖的园丁求助。这座花园还是五百多年前由背负骂名的皇帝图密善下令修筑的,形状就像一个赛马场。巨大的灌木丛被悉心修剪成战马与战车的形状。花园北端有一个水池,池子四周的古老瓷砖都已残破不堪。那园丁穿着沾满泥的束腰外衣,脚上打着棉质束带绑腿,正在给池子换新瓷砖,一半身子都探进了水池。马克西安停在贴了瓷砖的池边,俯身看去,那园丁举起手中的探杆,把背面刷了混凝土的瓷砖贴到正确的位置上,嘴里还不住地咕哝着。一声摩擦的声音传来,那瓷砖终于顺利到位。工人重重倚在铁杆上抬起头,眼睛上长着浓密的白眉毛。

“朋友,如果你得空的话,我想问一下,”亲王说,“我正在找德奥列里乌斯公爵夫人的办事处。”

园丁皱着眉朝池中吐了口唾沫。“离这儿还远着呢,”他说,“那位公爵夫人可是位慷慨的夫人,体恤穷人。但她在不在里头办公还说不准呢。她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但里头也没留她的‘位置’。要是你想找她谈事情,就只有去她位于处女水渠边上的房子。你知道怎么去吗?”

马克西安直起身,拍拍膝盖上的落叶和灰尘:“我知道,非常感谢。”

返回迷宫一般的走廊,马克西安选择了向南行,最后来到帕拉提诺山南面蜿蜒的长拱廊。这里被众多官员、抄写员和奴隶堵得水泄不通。这里也是皇宫内务大臣办公室的所在。马克西安从容地走了进去。在所有的皇宫大臣中,特姆雷斯是辨认出他的,不过显然内务大臣的秘书也能认出他,立刻停下与另两名抄写员的谈话。

“殿下!您是想见内务大臣吗?”秘书一脸的惊讶不解。这种明显的特权令马克西安心里很是受用。

“如果他不是太忙的话。”马克西安说,十指在身后交握。

“请您稍候片刻。”秘书急匆匆地跑回犹如迷宫般的一排排小房间里去了。特姆雷斯及其手下便挤在那里。两位初级抄写员终于认出了这位访客和他的衣服,悄悄从旁边退下了。马克西安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不一会儿,秘书又出现了,他向亲王鞠了一躬,亲自领他来到一个靠后的房间。

特姆雷斯的私人办公室只是其下属的办公室的两倍大小,不过这个办公室只供他一个人使用。马克西安跟着秘书走进不高的房间,内务大臣立即起身相迎。他是个希腊人,中等身高偏瘦,以一张痘疮脸和永远阴沉的脸色而闻名。不过,马克西安注意到,今天他穿了件深灰色的束腰外衣搭配黄棕色腰带和靴子,不过稀稀拉拉的几根灰头发和薄嘴唇让他光彩锐减。

“亲王殿下。”内务大臣低声问候,同时示意了一下书桌旁那把矮矮的无靠背椅子,而特姆雷斯仍面无表情地驼着背坐在专属于高管的座椅上。

马克西安抱下一堆卷轴放到地板上,坐下来冲这位长者露出亲切的笑脸:“内务大臣特姆雷斯先生,受我尊敬的大哥所托,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会协助我的另一位哥哥处理帝国事务。但我发现我缺少必要的资源,也就是说,少一间办公室和一位秘书来协助我工作。我今天过来,是希望能从你这位在行政事务上学识最渊博、经验最丰富的人这儿得到些帮助。”

特姆雷斯眉头紧了紧,然后不知道为何又展开了。他在椅子上略微坐直,对着亲王扬起头:“办公室?这当然没问题。虽然我不明白,不过您的哥哥恺撒·奥勒良并不打算使用奥古斯都专用的办公室。我向你保证,那里配备齐全,抄写员、秘书、奴隶、信使……各类工作人员,应有尽有。”

“这我知道!但我需要的是更……更私密的那种。比较僻静的地方,安静自在。”

特姆雷斯闻言几乎要笑,但忍住了,不动声色地说:“当然,殿下,马上就为您安排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会很合你心意,不过需要一些日子准备。等一切准备妥当,我就派信使通知您,如何?”

马克西安站起来,再次微笑,微微向对方欠了欠身。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谢谢你。”

马克西安走了出去,内务大臣假意殷勤地跟在他身旁。他注意到,在那排拥挤的房间里的秘书和抄写员都在偷偷拿眼瞟他们。在这种地方怎么工作得下去,他纳闷地想,每只眼睛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走到门边时,他又停下来对特姆雷斯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之后才沿着走廊大步离开,嘴角露出讥笑,心想:“我永远不会在那种办公室里做事的,不过那也不失为一种转移视线的方法。”

马克西安“扑通”跳进水池,冰凉的水漫过头顶。他像只海豚一样在水中快速穿行,翻身仰面游动。太阳远远地在水面上摇晃,池底精美的瓷砖从眼前一闪而过,上面描绘着蓝色、绿色和浅黄色的海豚和美人鱼。过了一会儿,他的头从水池另一头冒了出来。他爬出池子,心情舒畅。周围还有几十个泳者,有的像他一样跳进凉爽的蓝色水中,有的坐在拱门下的长凳上交谈。他站起身,水从身上流下滴在镶嵌地板上。他想,是进水池再游几圈,还是去找个女按摩师做个刮背按摩好呢?

“先生?”一个穿着浴场侍者衣服的男孩儿走过来询问。马克西安冲男孩儿点头致意。

“有位高贵的绅士想问您是否有时间去热浴室里见一面?”

“可以,”马克西安略带疲倦地说,“你能再给我们找个按摩师过去吗?我感觉肩膀有些紧绷,有点酸痛。”

奴隶鞠了一躬,快步走开了。马克西安穿过有着高拱顶的浴场中央大厅往热浴室走去。头顶上,鸽子和鹪鹩在高大宽敞的浴场屋顶下穿梭。他穿过中庭,里头有一些带着仆人的希腊人在争论些什么。室内的空气沉闷又湿热。他在阴暗处停了停,桶形的大房间高高罩在头顶上,空气里全是滚腾的蒸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房间尾部传来一个声音。马克西安走下几级台阶,来到一块垫高的木地板上。水从平台下的管子里流出来,蒸汽从地板下钻出来,发出嘶嘶的响声。对于一个刚从冷水池里出来的人而言,这种热度是非常舒服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房间后面光洁的台阶上,浑身上下蒸汽笼罩。虽然在这间硕大的热浴室里并不缺乏长椅,老人还是在身边留出了很大的空位。

“万福,格利高利·奥里克斯。”马克西安坐到温暖的座位上。

“万福,马克西安·恺撒。”这位大人物向他点头致意问候。听到尊称,马克西安微微蹙眉。尽管光线灰暗,但依然能看到格利高利的眼睛炯炯有神。格利高利点了点头:“如今这也是你的头衔之一,你必须习惯。”

“我想是的。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应该用哥哥们的头衔来称呼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适合我。”

格利高利叹口气,摩挲着瘦削的手指:“这么久以来,你的哥哥们都遵从你母亲的意愿,自己肩负治国重任,好让你能够自由施展自己的天分。”他拉过马克西安的一只手,翻过他的手掌,用长着老茧的手指在年轻亲王光滑的手掌和拇指上划过。

“如果琉善·皮乌斯·奥古斯都当年没有死于瘟疫,那么到今天,你会是这个家族里最受人尊敬的那个人,继续留在那旁高卢行省,游走于各个山村之间,照料病弱和穷苦的百姓,就像你母亲所期望的那样。”

想象着那样田园般的生活,马克西安笑了:“我喜欢那样的生活。”

格利高利摇摇头说:“但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你有了一个新的方向。那天,我在办事处与你那位尊贵的哥哥争执时看到你也在现场,之后又听说元老院已经宣布你为恺撒和执行官,在奥古斯都·马修斯·盖伦出征东部期间协助奥勒良管理国家事务。”

“是这样。”马克西安慢慢开口,不明白面前这位老者的真实目的。

格利高利慢慢露出微笑:“你必须学会怎么不露声色,年轻的恺撒。你的想法在你脸上一览无遗。你错了,我今天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我所想要的仅仅只是你的一点时间。我和你、你的哥哥们,还有你们整个家族相识多年。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父亲常常来这座城市,和我一起在我们家在西里欧山的院子里消磨时光。我记得他曾带你去看过竞技场,至少去过一次,结果你被鸵鸟吓坏了。你的父亲与我是老朋友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支持你哥哥,帮他打击有野心的篡位者。”

“我跟你说这些,并非为了博取你的好感,而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支持你的家族、你的父兄。马修斯·盖伦乃一代明君,或许还是自君士坦丁大帝以来西罗马帝国历任皇帝中最为出色的一位。他一向奉行谨慎的政策,从不大手大脚消耗国家资产,处事公平公正,重视美德,不偏袒富人,不计较个人得失,也不会没收元老院议员的财产。总而言之,他是最有实力又最实事求是的统治者,有他在,神庙也旺盛。”

格利高利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忧心忡忡。“然而,与此同时,他仍然还是一个人,而人常常会变得盲目。我知道,你肯定也注意到了,西帝国不稳定的一面。自打瘟疫过后,人口锐减,国民体弱多病,而且已经习惯了懒懒散散的生活。难道你在工作中没有发现吗?与日耳曼人、布立吞人或哥特人比起来,我们的人民有多么不堪一击?”格利高利挥手扇去热腾腾的水汽。周围其他人在悠闲地享受着,放松自己。

“在一百个人里头,你能从每个人的外表看出他来自哪个种族——罗马人矮小瘦弱、肤质粗糙,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布立吞人高大魁梧、金发白肤,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活力;日耳曼人也一样;哥特人又有所不同,但他们天生神力。我有许多客户,这点你肯定也知道。他们会和我谈论他们的麻烦和成功。对罗马人而言,最坏的事莫过于他们的子女、继承人因为疾病、虚弱或意外事故而早逝。哥特人虽然有财政状况方面的烦恼,但却一点儿不会担心身强体壮的后代。说起来我觉得很惭愧,但我也只能让有着布立吞人或日耳曼人血统的自由民来为我的所有庄园或者在本城的工厂补充人气。”

马克西安一脸震惊地看着对方。乡下贵族对待血统的严苛程度不亚于对待信奉女灶神的处女的态度。

“是的,我知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但是,实在是别无他法!我的那些同胞们的后代太弱了,根本维持不下去。作为一个议员却收养来自意大利半岛以外的人做我的子女,对此我亦深感痛心。我已不再年轻,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但这件事却是最令我担心害怕的事——罗马人的堕落腐化。我们国家必须有新鲜血液进来,才能保住帝国的百年大业。你看看东部,现在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许多来自不同民族的人在这里获得了公民权。在罗马,赋予公民权是一件很谨慎的事……我向你长兄提出的要求,不过是让哥特人、友好的日耳曼人和忠诚的布立吞人以平等的公民身份加入我们的国家。我已经和他们中的很多公爵、头人和酋长谈过了,他们都对帝国忠心不二——在过去的三百年间,他们一直与罗马并肩作战,不是吗?他们应当有此回报,这已经是最低要求了。”

马克西安抿着嘴陷入沉思。格利高利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最后他开口道:“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服兵役来争取公民身份。长期以来皆是如此。”

格利高利点头以示认同,但又说:“的确如此。但这种情况现在已经不适用了。那些为帝国工作的木匠该怎么办呢?那些苦苦挣钱独力抚养十个孩子的寡妇又该怎么办呢?她的孩子可以通过服兵役成为帝国公民,而她却不能。这样又如何称得上公平?在罗马人自身强大的时候,这种政策完全没有问题,但如今不一样了。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无法说服你的长兄,同时我也认为向东帝国提供援助是必需的。我会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船只、金钱和供给。人与人之间总是会有分歧的,就算是朋友也是一样。”

这时按摩师过来了。马克西安冲他示意了下,然后转向议员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也非常感谢您长期以来对我们家族的支持,这对我的父亲和我来说都意义重大。您应该清楚,虽然我和我长兄的想法有时候并不一致,但我永远都支持他的决定。祝您愉快,先生。”

格利高利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双手拄着拐杖。

“也祝你愉快,年轻的马克西安。噢,在你走之前我还想说件事。我有位名叫莫尔迪休斯·阿提尔松的布立吞客户昨天来找过我。他说他打算放弃他们家在本地的生意回老家去。虽然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我也祝福他,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家伙。他还提到说曾经与你面谈过一次,我没有追问他,我的手下早就跟我说过此事了。我想告诉你,他所遇到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马克西安看着老人,许久之后才点点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