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普塞密斯学院

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迪林蹲在最后一排男生中间,背抵着灰泥墙,用眼角余光瞟着克伦和帕特罗克洛斯,暗自得意地笑了。那两人迟到了,并没有注意到他。

“请注意,”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打断了正交头接耳的男孩们,“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迪林抬起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下。负责教授初级魔法的菲诺普斯老师站在二十个男孩儿前面的空地上。他低沉的声音与清癯干枯的身形感觉很不搭调。脸上长着浓密的白眉毛,眼窝深陷——迪林仔细地观察着他——这是他在这个又旧又脏的地方能找到的唯一乐趣。

“昨天我谈到了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这种普通物质的本质,”老师抬起一只穿着凉鞋的脚踩在硬邦邦的泥地上,“我说过,它并不是永恒不变的,只是外表看起来坚固而已。不过,从你们脸上,我看出来了,你们不相信。”

菲诺普斯微微一笑,露出黑色牙龈和白牙齿:“那么,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孔隙与穿透。”

“不过,首先,我们先来说一说人和动物的本质。人和动物的区别在哪里?”

菲诺普斯一双老眼扫视着男孩们,看见他们要么茫然不解,要么兴致缺缺,要么百无聊赖。他不悦地磨了磨牙,继续往下说。

“你,”他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指着第一排的一个男孩儿,“你和一只狗的区别在哪里?”

被他指着的留着一头直发的叙利亚男孩儿先环视了周围的同伴,然后才傲慢地说:“我能直立行走!我能开口讲话。我知道神的存在。”

菲诺普斯点点头。

“猿猴亦能直立行走,”他说,“猫亦能开口讲话——如果你知道如何倾听的话。至于神……这个无须多言。答案勉强过关,但人类和动物之间真正的区别却并不在此。”

迪林略微坐直身子,从其他学生的头顶上往前望。

“我们,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真正原因不单单只是因为我们能使用工具或生火,而是在于你的心灵——不——是因为我们能用心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

菲诺普斯擦了一下额头,又摸了一下鼻子:“你们要明白,眼睛、舌头和手都是有血有肉的器官,是有形之物!它们可以触摸、品尝和看到有形的世界。但是,眼睛并不能看见我们所摸到、听到或者尝到的一切。这些器官——”他张开十指扁平的双手,掌心朝向学生们,“——的功能是有限的。要看、要听,要感受,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它们,用心足以。”

菲诺普斯停了下来,严肃地看着这些男孩,观察他们的表情。

“一个小有悟性的野蛮人曾说过,人类眼中所看见的世界其实是另一个由完美形体组成的世界所投射出的影子。他以一个洞穴作比喻,认为我们所感受到或看到的现实世界其实是这些完美形式的阴影或者映象。虽然他这个假设并不恰当,但就对真实世界的描述而言,却不失为一次不错的尝试。”

踱着步子的菲诺普斯停在叙利亚男孩跟前:“起立,我的朋友,我要用穿透术向你和你的同学们展示隙的存在,让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叙利亚男孩站起身,他的个子远比老师高出许多。菲诺普斯抬头冲他微微一笑,用手指握住男孩的右手腕举起来,张开他的手指。

“这是一只手,”菲诺普斯的话听起来有些古怪,“它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叫有形。不言而喻,我们置身于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他用自己的手指用力按了按男孩的手掌。

“他的手有其固定的形式,我的手也是。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大小、质量、尺寸,对此大家都一目了然!”

菲诺普斯转身面向男孩们,伸出自己的手,五指大张:“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会让你们看到,事实并非如此。事实上,你们周围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整个世界都是由‘模式’‘形状’和‘形体’三大形式构成,而且这些形式都没有实体,万物皆空。当你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所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里面除了光,一无所有。甚至,就连形式都不是固定的。明白吗?”

小老头儿转身把手放在叙利亚男孩的背上。他低头静立片刻,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起了变化,变得更冷了。老头儿冷眼一笑,手直接穿过男孩的胸膛,从他身体的另一边穿了出来。

看着老头儿的手指从叙利亚男孩胸口的薄棉汗衫里伸出来,迪林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老头儿的手掌也伸了出来,接着是小臂。菲诺普斯灼灼有神的眼睛越过男孩的肩膀望过来,然后突然整个人穿过了男孩的身体。

叙利亚男孩儿呆若木鸡,而前排里的一个罗马男孩已经吓昏了。

“他的身体由各种形式组成,形式与形式之间有很大的空隙。所以,我只要按适当的方式调整我自己身体里的形式,就能够穿过他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身体是空的,我们全都是。身体不过是个承载思想的脆弱容器。”

菲诺普斯甩了甩手臂,活动了一下肩部肌肉。吓得浑身发抖的叙利亚男孩急忙跑回自己的位置上。老头儿摩拳擦掌,脸上闪过诡异的笑容:“那么,如何才能看到世界的真实面目呢?本派有一种冥想法,叫作‘赫耳墨斯初级术’……”

在橘子事件发生一周后,艾哈迈德老师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吵闹吸引到了缮写室。他推开围聚在门口的男孩们,挤进散发着霉味的旧房间,此时初级生班已乱作一团,一群被激怒的大蜜蜂正在房间里四处攻击。名叫克伦的西里西亚男孩最惨,成了蜜蜂们的头号目标,被蜇得在桌子底下滚来滚去地叫。艾哈迈德皱紧眉头,一张瘦削的黑脸气得发红。门边离他较近的那些男孩们见他脸色不虞,立即四下逃散,走廊里的两位僧侣受惊地大叫起来。

艾哈迈德大手一挥,空中出现两条清晰的通道。蜜蜂们安静下来,停止了愤怒的攻击,聚成一团嗡嗡嗡地穿过房门飞到开阔的院子里。艾哈迈德站在门口,目送它们在晴朗的蓝天下盘旋升高,然后越过南边主楼的红瓦屋顶飞走了。两位僧侣停下正在讨论的关于神的实体的老话题,惊奇地看着艾哈迈德。老师扯动嘴角生硬地笑了笑,向他们欠了欠身,合上缮写室沉重的雪松木门。

在两张厚重的大桌子之间,男孩们东倒西歪地站成一排。尽管厚墙壁保持了较凉爽的室内气温,男孩们却满头大汗。艾哈迈德把目光转向两张桌子中较小的那张。桌面上扔满了墨水瓶、羽毛笔、装饰涂料、纸莎纸和羊皮纸;一只雕花桌腿旁边躺着一个已经变了形的装卷轴用的青铜圆筒。艾哈迈德捡起圆筒轻轻摇了摇,一小块蜂巢落到桌面上。他用手指在圆筒里刮了一圈,放进嘴里尝了尝。

一抹初绽放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转身看着站在面前的五个男孩。虽然西里西亚男孩克伦明显是最惨的那个,但其他男孩们,包括来自爱尔兰的红发男孩迪林和来自西西里的男孩帕特罗克洛斯,也都无一幸免,浑身上下都是蜜蜂蜇出的红包。例外的只有两个希腊男孩——每人只有两处蜇伤。艾哈迈德怒不可遏地瞪着五个男孩,男孩们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索福斯、安德拉德斯,去请医生。”

两个希腊男孩如影子般溜了出去。艾哈迈德紧盯着剩下来的三个人。克伦毫无疑问惨不忍睹,帕特罗克洛斯和迪林则警惕地用眼角余光提防着对方。艾哈迈德叹了口气,心想“每年都是这样”。

“扰乱课堂秩序、破坏学院财产,”他一字一句地说,男孩们紧张地听着,“后果——”他在桌子边缘轻轻敲着变形的圆筒,“很严重。”接着,他笑了笑,“你们三个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他又笑了笑。三个男孩被吓到了。

“啊,”艾哈迈德看向门口,“医生来了。”他耐心地等着男孩们身上的蜇伤都被处理好了,才把他们带出缮写室沿着走廊离开了。

直到四天之后,迪林才不会在坐下来时痛得龇牙咧嘴。但与此相比更糟糕的是其他男孩的冷嘲热讽和取笑。那天晚餐时,艾哈迈德把他们带到大食堂,在僧侣、老师、低年级生和高年级生面前,脱了他们的衣服狠打了一顿,直打得他们像婴儿一样哇哇大哭。迪林觉得最恼怒的应该算帕特罗克洛斯,他现在甚至连看都不看迪林一眼。克伦看起来要好一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把迪林打得满地找牙。

三个人的晚间自由活动时间都被取消了。迪林继续在厨房里干洗碗的活儿。日子一天天过去,帕特罗克洛斯和克伦又开始聚在一起用餐和学习。迪林才不在意他们,因为艾哈迈德老师就像只老鹰似的把他盯得死死的。更何况,他觉得光是看到愤怒的黑色蜜蜂像团乌云般从圆筒里涌出来时克伦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值了。迪林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上,功课有所进步,这让他的老师们很高兴。迪林注意到,克伦虽然花了不少时间在发霉的古籍堆里——他们的主要学习内容——埋首苦读,他的功课却反不如以前了。帕特罗克洛斯一心想要超过迪林,功课倒是有所进步。艾哈迈德老师严密地时刻监视着他们,完全不让他们有再捣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