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家人

这熊孩子又病了,而且得的还是当年的不治之症—天花。

天花这种病的病理病态临床表现我们在此就不多说了,毕竟不是医学丛书,关于此病要告诉你的也就一句话:在当时,关于天花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手段。

不过倒也不是百分百的绝症,因为这病多少还有一点点自己痊愈的概率。

至于概率有多大,因人而异,换言之就是一旦得了天花,唯一能做的就是干躺着等,要么自己好起来,要么就死翘翘。

没有人可以例外,即便是征夷大将军。

如果你觉得干等着比较寂寞的话,也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做做,比如求神拜佛什么的。

至于是不是会灵验,这个我就不敢说了。

宽永六年(1629)四月,阿福只身去了一趟伊势神宫。

伊势神宫位于伊势国(三重县),是日本最具盛名的神社之一,虽不敢说是有求必应,但也基本靠谱,从名字中便能看出其特殊性—别的神社都叫神社,唯独它叫神宫。

在神宫里,阿福向神祈祷,请求神灵保佑家光病体痊愈,同时再保佑他一辈子平安健康。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祷告词,通常我们去庙宇道观都会这么说。

可阿福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她说完了以上这些后,并没有结束祈祷,而是继续开口道:“只要将军能够一生无难,我愿意终生不饮汤药,就算得再重的病,也不悔改。”

这就类似于我们今天发的一些诸如“要是能让我这次考试通过,我以后上课再也不看漫画,就算那本漫画再好看我也一定熬到下课再看”之类的誓言,只不过,比起我们这种只肯拿上课开小差时间来换取考试通过的那一份小家子气,阿福却是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家光的健康。

这种用发毒誓来许愿的方式在日本其实也不算少见,只不过多用于自己或是自己的至亲,像阿福那样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却立下如此重誓,是极为罕见的。

而且,在我们的世界里,有太多试卷发下来之前求爷爷告奶奶说自己以后再也不敢逃课再也不敢上课睡觉,可一旦拿到试卷发现自己及格了之后便再立刻把誓言忘了个精光,以后继续该逃的逃该睡的睡,可阿福却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在这次祈祷过后,即便是生病,她也再没有吃过一次药。

或许真的是上天有眼,家光的天花很快便消退了下去,身体也渐渐地康复了。

整个江户城也都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大家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不过,在家光危在旦夕的那会儿,有一个人却载歌载舞,高兴异常。

那便是德川忠长。

这小子一听说自己亲哥得的是天花,便立刻联想到了棺材和骨灰盒,同时还脑补认为一旦家光蹬腿走人,那么将军的位置一定会落到自己手里。

故而就这么亢奋上了。

不过这家伙有点二,若是别人的话,即便高兴,那也是背地里暗自偷笑,可忠长却似乎是认定了家光命不久矣,所以居然大鸣大放,大白天在自己家里大摆酒宴,喝了个烂醉然后仰天长笑,有家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劝说,可他却一嘴酒气满口嚣张地回道:“老老老子马马马上就就就是将军了,怕怕怕他他个鬼!”

这一切的情况其实都被幕府掌握在手里,家光不省人事的时候虽然没人敢说,可等他病一好,大家便都来告状了。

家光听过之后,显然不会太高兴。

他很想当场就叫人把忠长那兔崽子拖进来打一百大棍,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毕竟,德川秀忠还活着呢。

可不闻不问当作不知似乎又不甘心,自己怎么说也是堂堂将军,让人背后这么讲得跟孙子似的结果自己又装孙子当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嘛。

这一年五月上旬时分,德川家光在江户城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目的是为了庆祝他身体康复,参加者基本上都是身在江户的至亲与重臣,而正巧因事在城中逗留的忠长,自然也被应邀出席。

因为事先有说过是为了庆祝将军天花痊愈,所以席间的气氛非常放松,人人都捧着个酒杯挨个给家光敬酒道贺,家光也来者不拒,非常实诚地来一杯喝一杯。

喝了半晌,也就有些醉了。

家光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自己的位子,步伐混乱地在屋子里晃悠了几步,然后来到了自己弟弟的跟前。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忠长还以为哥哥要来跟自己干杯,连忙双手捧起酒碟,还准备起身。

但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家光抬起了自己的脚,然后一脚踏在了忠长跟前放酒菜的小案子上,发出了“咣”的一声巨响,菜碟子都被震到了地上。

于是周围都安静了,包括德川忠长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家光想干什么,大家只是傻傻地盯着,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忠长。”家光开了口。

“在。”

“你……看到这鞋了么?”家光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脚上的那只木屐。

“哈……我看到了。”

“这个鞋……怎么样?”

“兄长的鞋……”忠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略微思索之后,说了句废话,“兄长的鞋很漂亮。”

“嘿嘿嘿……”家光笑了起来,“你也觉得很漂亮是吧,可这漂亮的鞋现在被酒水给弄脏了,忠长,你看到了没?”

顺着家光手指的方向,忠长确实看到了一片小小的酒渍,附着在木屐的鼻绪上。

于是他点了点头:“确实有些脏了。”

“你给我把它擦干净。”家光这话说得非常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啥?”忠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让你把我的鞋擦干净,你听不懂么?”

“这……兄……”

“谁是你兄长?”家光笑了,“老子是将军,你不过是老子手底下的家臣而已,别把自己太当东西了,赶紧的,擦。”

忠长用一种相当苦大仇深的眼神看着家光,慢慢地,还渗出了点点泪花。

但家光的眼睛里却是充满了毫不在乎的笑意。

双方僵持了大约十来秒,忠长从胸前摸出了怀纸,然后慢慢地弯下了腰。

穿过木屐的人都知道,木屐的鼻绪(也就是用来夹脚趾的那根Y字绳)通常都是布做的,家光出身尊贵,故而用的是丝绸,这玩意儿一旦酒泼在上面有了酒渍,那么一般的怀纸显然是很难将其擦去的。

所以忠长擦了好几下,酒渍依然是酒渍,没有消除半分。

“连擦鞋都不会,你说你个没用的东西还能干吗?行了,滚吧,别给老子找不自在了。”

说完,家光的脚离开了小案子,又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吃喝了起来。

那一天,德川义直、德川赖宣、松平赖房等一族亲戚以及土井利胜、稻叶正胜、酒井忠胜等外姓家臣全都在场。

对于忠长而言,这比在骏府挨骂还要丢人,毕竟那会儿怎么说也算是自己有错在先,而这一回,则是没有任何余地的赤裸裸的羞辱。

宴会结束后,德川忠长回去大哭了一场。

自阿江死后,他的待遇一天不如一天,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更差,以前不管怎样受了委屈还能去找妈妈,可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不知道,即便是近臣,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一转身就把自己的牢骚给打了小报告。

想来想去,他决定去找爸爸。

当忠长把宴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没有出席的秀忠后,后者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他是将军嘛。”

“兄长根本就是在讨厌我,难道您不觉得么?”

“哈哈,哪有这回事,你要有空就去干点什么,别整日里胡思乱想。”

“请父亲大人跟兄长说一下,让他不要再讨厌我。”

“忠长。”秀忠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笑容,“你在让我去给你说好话之前,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家光在生病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

“可是……可是……”忠长支吾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什么,“可是,兄长也在背后说您的坏话,他一直说,大御所既然已经隐退,为何还要赖在江户城里不走。”

德川家康当年把将军之位传给秀忠之后,自己便隐居去了骏府城,可秀忠在让家光继位后,自己却仍然住在江户城的西之丸里头,不过对此家光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异样,而是采取了一种认可的态度。

至于德川忠长说那样的话,纯粹是小儿科的挑拨。

于是德川秀忠又笑了:“忠长,这样的挑拨之言一旦传出去,家光又要拿你开刀了。”

“兄长他本来就……”

“都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你兄长,是你的主公。”秀忠的语气非常淡定,但却充满了杀气,“你得明白,只要他稍稍动一下心思,你便会人头不保。”

忠长没想到自己怀着的那颗寻求宽慰的心居然被如此灼伤,一下子说不出半句话来。

而秀忠却完全没有打住话头的意思:“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既然是将军的弟弟,就应该得到更多,永远都不知道满足,我听说你私下里甚至一直在说想要大阪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得太多了?”

“可我是将军唯一的弟弟,想多要一点又有什么不对?”

“你错了,首先,对于人而言,不知足即是罪;其次,你也绝非将军‘唯一’的弟弟。”于是德川忠长再一次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有一个儿子,叫幸松。”反正阿江已经不在了,秀忠也再也没有了顾忌,“虽然他现在情况如何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可同样身为我德川秀忠的儿子,跟他比起来,你的不知足已经到了一种可耻的程度,你明白么,忠长?”

接受了太多心灵冲击的德川忠长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一天究竟是如何离开秀忠的屋子的,他只是萌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迷茫—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变得怎样。

而幸松,这一年已经17岁了,名字也改了,叫保科正之。

话说自当年阿江让常高院去尼姑庵打探了之后,见性院便深感自己这里并不安全,决心把孩子送人抚养,在得到德川秀忠的同意之后,她便开始寻找起了合适的人选。

元和三年(1617),经过缜密考虑,年仅6岁的幸松被送到了信浓国(长野县)高远藩的保科家。

当时保科家的当主叫保科正光,是武田家的旧臣,他有个爷爷非常著名,叫保科正俊,因为擅长使长枪,故人送外号枪弹正,和武田四天王之一的逃弹正高坂昌信,真田幸村的爷爷外号攻弹正的真田幸隆一起,并称为战国三弹正。

武田家灭亡之后,保科正光投了德川家康,成了一介家臣。

应该说他对于德川家是相当感恩戴德的,而且对于旧主武田家,也是念念不忘。

故而当见性院找到正光说明来意之后,正光没有二话,当场就表了态,说这孩子你尽管放心地放我这儿来吧,我一定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养。如果以后有朝一日,将军把孩子要回去,我一万个乐意,可要是将军这辈子都不认他,那我也毫无怨言,就让这孩子继承我保科家。

他还真是这么做的。

话说保科家其实当时已经有了继承人,那便是正光的侄子保科正贞,他也是正光的养子,用来继承家业。

但幸松进了保科家后,正贞的继承人地位便被取消,成为了普通的一介养子。

知道了这一切的秀忠非常感动,他打算事隔十八年后和自己的儿子重新相认,同时再好好感谢一下保科正光。

不过这事儿果然还是得先跟家光说一下比较好。

然而,当秀忠在特地挑了一个黄道吉日,焚香沐浴一脸凝重地跑到家光那里,用异常磁性的男低音告诉他你其实还有一个亲弟弟时,却换来了那小子的一脸不屑。

家光看了自家老头一阵,然后说了一句让秀忠差点背过去的话:“父亲大人,您怎么才说啊,我都以为您不打算要他了呢。”

“你……你……”秀忠一时间言语不能。

“我早就知道了啊,您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子,瞒着母亲大人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

“父亲大人,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啊。”

其实是土井利胜告诉家光的,当然,家光是个人品比较过硬的人,还不至于出卖老同志。

虽然秀忠很无语,但不管怎么说,家光迟早也是要知道这事儿的,更何况即便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碍,毕竟他不是阿江。

所以秀忠很快又恢复了淡定,表示自己打算跟幸松见一面。

家光立刻点头,称这是好事,同时又说,自己也想看一看这个弟弟。

双方意见一致,便立刻付诸行动。

宽永六年(1629)夏,18岁的保科正之第一次走进了江户城,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秀忠的眼神充满了爱意,也充满了歉意。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对周边的家臣小姓一遍遍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这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

同时还会拉着每一个人问道:“你们看,他跟我像不像?”

周围人当然没有一个敢找死说不像的,可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听到说“像”,秀忠都会高兴得笑起来。

见完了亲爹之后,便是亲哥。

对于保科正之的到来,德川家光表示了莫大的欢迎,他甚至还召集了群臣一起举行了一个欢迎宴会,席间指着土井利胜问道:“你还记得这个人么?”

正之很羞涩地笑了笑,低着头说知道这是土井大人,但不知为何将军要问“记得不记得”?

“他就是当年每个月给你送生活费来的人啊!”家光一边笑一边说道。

这种态度,和对待德川忠长的时候判若两人。

“以后你再也不用有什么顾虑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江户城见我和父亲大人。”家光说道。

“不胜感激之至!”保科正之说这话的时候,头压得特别低。仿佛自己并非是将军的亲兄弟,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家臣。

在这个世界上,面对任何利益名誉,如果你能够抱有一种“这并非我该得”的心态来面对,那么必定会受到众人的喜爱。

反之,若是样样东西都觉得是自己应得的,都认为是别人欠自己的,那必将被全世界给抛弃。

反面教材我们待会儿就会说到,在此先说一点别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