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大龄女青年郝运香的“四七”之年,郝运香对数字“七”有着不可名状的敬畏——女娲娘娘逢七造人,诺亚方舟遇七得生,就连天上的彩虹都是七种颜色,这么一个连天象都遵循的数字,自然代表着大大的吉祥。所以,嘴巴上一向咬定自己不信邪的她,在年初便让小区里的门卫张大叔给自己打了个桃花开运卦。门卫张大叔自称是龙虎真人张天师的第七十二代子孙,给人指点迷津时从不收费,就这份高尚的节操便深深令郝运香折服。张大叔说了,郝运香如果不赶在“四七”年华将婚姻大事处置妥当,那么下次红鸾星动便只能等到“五七”之年了。
在农历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她照着张大叔的指点:迅速套上正红色的内衣裤,扎紧打了死结的红腰带,绑上金刚结拴就的琉璃粉红貔貅,踩着红拖鞋,面向正东郑重地许下新年心愿——佛祖啊、菩萨啊,红鞋垫都亲手做了七双,一定要保佑我坏的不来好的来,坏的不来好的来……
果然,才踏入春天,郝运香就告诉我:任重向她求婚啦!依着我这些年跟她在“点心匣子”里磨出来的交情,这句话正确的解读应该是——任重终于答应郝运香的求婚了!
大喜临门的郝运香顶着满头的柳絮和满脸的油汗,孤独而又亢奋地奔走在各大婚庆批发市场。她的心里一面是狂喜,一面是焦灼——任重的求婚来之不易啊,婚礼仪式啥的都不重要,这结婚证书可得赶紧开出来,马上锁进抽屉,否则她的那颗心是落不进胸腔子里的。
简单来说,任重是郝运香的大学同学,郝运香从大二开始暗恋任重,而任重呢,从高二开始暗恋傅天爱。就在几个月前,傅天爱答应了一名半高干子弟的求婚,可任重还是不肯正式死心。
这时,一直潜伏在侧的郝运香伺机出洞,一口叼住任重的“七寸”,趁其酒精上脑之际,迅猛地一记本垒打,将其成功拿下。
“被罩、枕套、床单、床板儿、塑料衣柜、条桌儿,还有那些,全都扔掉!”郝运香在租来的小斗室里,勉强转了个身,俩胳膊抡出一个大大的圆,指示着要抛弃哪些家当。
“还有那些?你这不是把全部家当都扔了?”我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突然转性的郝运香。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家当似乎从郝运香出生起便陪着她,几经辗转都舍不得扔掉一件。
郝运香绝口不提自己身份证上的真实年龄,谁问跟谁急。最近,她那条廉价的外裤下一直隐隐透出的红色内裤更是彻底弄晕了我——说她二十四岁吧,太年轻,可说她三十六岁吧,又太老。又不是本命年,这一身的红内衣着实透着点儿邪性。
不过,平心而论,青春的余光尚在郝运香身上影影绰绰地闪烁着。她个头略高,身材略壮,本白的皮肤上常年罩着一层青气,大大的眼睛里总是掺杂着几丝惶惑的焦虑。她的眉眼口鼻唇配合在一起,不,应该说凑合在一起,给人的印象十分模糊。是的,郝运香本尊的面目——如同麻将里的白板一般寡然无味。
但她身体的线条如主人的精神一样强健、硬朗。肩部、肘部、臀部、腿部的骨骼支楞突出,好像要随着双手比划出的那一个大圆,时刻准备着破皮而出,替主人呼吸下新鲜空气,好缓解一下那与生俱来的灼急。
通常人们总是一眼便能在人群里扫见郝运香,扫完便失去了再端详的兴趣,待一转身,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到底长什么样了。
其实作为电视台总务秘书室的一名白领,郝运香每个月税后可是有将近八千元的“巨额”收入——至少她远在西北县城的家人这么认为,这还没算年底的奖金。不过作为家里的长女,心里存了多年的美丽的都市家园梦的北漂一族,郝运香还是节省到令守财奴都要发指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有大把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过着简朴的日子。不过,奔跑在勤俭节约这条美好的康庄大道上的人,谁也别想超过郝运香。
比如,她雷打不动只用两张单层卫生纸,如果卫生纸是双层的,那就只用一张……
毕业后,在电视台豪华的女厕里,郝运香对着雪白的卫生纸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只拽了两张。她惊喜地发现,厕纸竟然是三层的!于是她很有耐心地将三层纸拆成了三张,拆了满满一大把,塞进了自己的裤兜。她对自己说,占便宜不能没够啊,你!
从此,她再也没有买过卫生纸。
就是这样的人,竟然舍得扔家当?!
郝运香冲我甩了甩稀稀拉拉的刘海,毫不在乎地说:“这些东西摆在我这个屋子里才能当个家当使,要是搬进任重四环边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厅里,那就是纯粹的破烂儿!”
她将重音刻意夯进“四环边一百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这几个字里,砸得我的胸口一阵阵生疼。我和铁军什么时候才能带着合适的家当,搬进四环边的某个三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也可以啊。
郝运香看我面色有异,勉强将满溢出来的得意收了收,安慰我道:“小美,你又不用着急,铁军父母下个月不就带着首付款来了嘛。”
“首付,首付,说了好几年,现在也没见着影子。”我狠狠地咬住下嘴唇。
郝运香边收拾曾经的家当现在的破烂儿,边忍不住地同情我:“你被套牢了。当年在冯哥的点心匣子里我就跟你说过,攥紧裤腰带,无证不解,无证不解。你不听。”
郝运香腾出一只骨节突出的大手,紧紧揪住脐下三寸处的裤腰带,同时为了强调‘攥’的决心,又死死扭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强调说:“懂吗?女人的裤带就像婴儿的脐带,时辰未到——解开,那就是要命!”伴随着“命”字的袅袅尾音,她的另一只手猛击一把床沿。
“砰”的一声,那只一直在窗沿上踱步的灰鸽双翅一振冲上了天空,屁股后面挂出一道细细的黑线,旋即消失在油漆斑驳的窗框外。
“那任重算怎么回事儿?”我质问郝运香,“他啥证也没给你,别说裤腰带了,你恨不得连脐带都给他解开。”
郝运香眯着双眼,得意地说:“任重?他不一样。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什么都会给我的。这结婚证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房产证、存折,早早晚晚,咱们走着瞧。小美啊,女人的裤腰带解不解,何时解,跟什么人能解,跟什么人不能解,不光是个把握时机的问题,还得靠眼光和判断。这是一道高深的、复杂的人生哲学选择判断题啊!做不好的女人要堕入苦海一辈子的!”说完,她将两只胳膊长长地舒展开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很显然,她认为自己完全做对了这道高深的、复杂的人生哲学选择判断题,这一辈子她是要远离“苦海”这两个字了。
郝运香的裤腰带哲学迅速而又深入地钻入我的脑海,以至于后来每当我跟铁军亲热时,一到要紧关头它便蹦出来,带着那股浓烈的味道随我一起沉入生命中最深的震颤。
若干年前,我和郝运香以及另外三个女孩、四个男孩被一起摆进北京三里河望春园小区一间经过精心打造、建筑面积为38.88平方米的一室一厅一卫的温馨小屋里——我们亲切地称其为“点心匣子”。
虽然这套小“点心匣子”匠心独具的室内设计足以拿到太平洋建筑协会颁发的年度最高奖项“金块奖”,但每一块“点心”搬出去后,都不约而同地持续做过同一个噩梦——哇!谁又把我塞回来了?!
第一次见郝运香是在望春园小区北门边上的一根电线杆旁。我俩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拎着大包小裹的样子,心里便有数了,问了句“来租房的”便自然地攀谈起来。
郝运香边啃着煎饼果子,边将我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一溜儿。待问出我还是待业青年时,她手里的煎饼便开始直对着我不太客气地点点戳戳起来,嘴里喷着昂扬的唾沫星子,诉说着自己能找到电视台的工作是如何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待我想要随声附和几句,她又马上警惕起来,低头努嘴,熄灭了眼里的精光,开始哀叹自己的无根无基,纵是有十分的心去帮助别人,怕是连半分的力气也没处可使。
我实在懒得再搭理她。
没待沉默太长时间,“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我们之间渐渐蔓延开的尴尬。一个梳着大背头、肤色黝黑的男人从车座上叉着腿蹦下来,两脚撇开在泥土中倒腾了好几下,才算连人带车刹在我俩面前。他从容不迫地捋了捋散落下来的头发,将穿着白袜封口黑凉鞋的右脚从无横梁的女士车右脚蹬子处收回到左脚边,撇出一个外八字,开口问道:“请问你们是要租406的房子吗?”
我和郝运香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着点了点头。
他也附和着我们笑道:“你们好,敝姓冯,你们叫我冯哥就好。同学们,我可以叫你们同学吗?我想你们已经看过我在网上发的帖子,我的房子地处北京市文化氛围浓厚的优质高档小区,价廉质优交通发达。我帖子发出去不到两小时就收到三百九十五封要求看房的私信。三百九十五封啊,同学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的房子,只租给大学生。211毕业的同学,租金可打九八折;985毕业的同学,租金可打九五折。”
我跟郝运香对望一眼,这是要看毕业证?
冯哥抿嘴一笑,食指中指并拢点了点郝运香背后的电线杆,只见上面赫然贴着专业办证人士的联系方式。冯哥说:“我不看你们的毕业证,你们给我翻译一段文章就可以了。”说完,他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份参考消息,双指点到《美国中情局分析错误百出》这篇文章。
“冯哥,你学英文的?”我问道。
冯哥扬了扬下巴,不置可否:“翻吧。”
我跟郝运香拿着参考消息挪到马路牙子边坐下,一人选了一段,拣出认识的单词,中英文夹杂着批判了一下美国中情局科技处与行动处工作人员的险恶与幼稚。
冯哥听完后收回报纸,推起车子,说:“同学们,出发。”
406由一个大点的长方形加一个小点的正方形组成,像一个点心匣子。冯哥将九个来自祖国五湖四海的大学生像点心似的整整齐齐地没浪费一丝一毫空间地嵌了进去,给了我们一个家。
“点心匣子”大点的长方形兼具厨房、浴室、客厅、娱乐室、储藏室等功能。每一个空出来的拐角墙壁处都严丝合缝地钉着形态各异、功能多用的柜子或者架子。只要不得意忘形,上厕所或者出门是绝不会磕碰到的。
在这个长方形的两边各摆着两张铁质的上下铺床,每一张铁床都被可开合的深蓝色的涤纶布由床头至床脚严密遮着。床尾都装着一个可收拉的三合板——不睡觉时打开,放好台灯,坐着能看书学习;要睡觉时收起,台灯等零碎可挂在墙上钉好的一溜钉子上。
走道里摆着一张长条桌子,闲暇时光,我们可以聚在下铺边打牌边抽空看一眼摆在正门上方铁架子上的一台十八寸日立电视。无奈人多,爱好纷杂,不出意外,基本无法聚在一起看电视。所以,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们业余的各项娱乐活动都各自躺着进行。
这里住着四名男生:秘书小李、诗人小赵、销售小王、销售小铁。小铁大名铁军,我被他成功拿下。可郝运香在诗人小赵猛烈的攻势下,坚守住了自己的裤腰带。否则这会儿她差不多应该和着小赵那绮丽、苍凉的长诗,漂泊在陕北某处的黄土高坡上,哪里能躺进任重四环边的大屋里睥睨众生呢。
黑匣子大点的长方形和小点的正方形的连接处装了一道推拉式玻璃门,玻璃门后拦了一道铁栅栏,上面挂了把将军牌大铁锁。铁栅栏上罩着厚厚的深红色金丝绒窗帘。一进栅栏门,左手边是一间一平方米左右的洗手间,小到只能贴进去一面镜子,架一个洗脸池,挖一个蹲便器,塞一个人。剩下的地方连空气挤进去都费劲儿。
小正方形两边同样各摆着两张上下铺,设计布局与大点的长方形一模一样。
但是,这里竟然有一间飘窗兼阳台改造的独立间。拉上帘子,夏天开着窗可以数星星,冬天关着窗可以就着火炉吃烤白薯,听不见别人的梦话磨牙打屁声,这是多么恣意快乐的生活啊。
冯哥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我跟郝运香鼓出的双眼,安慰道:“同学,这小屋要比你们现在租的床位贵出一半。其实也没什么好的。你们的大床帘子一拉不也是个小屋嘛,非常实惠,也很温馨的。好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得差不多了。最后再强调一遍,男女生不得混住,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乱拿。大家要洁身自好,努力上进,别小看今天的自己。看看我,我可是一无所有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小铁,你笑什么?就你的床位,以前住着软件小唐,人家已经在怀柔买房了,68.8平两房一厅啊!相信我的判断,听我一句忠告,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攒!钱!买!房!”冯哥挥起双臂冲我们摇了摇,半个身子跨出门口,回头添了一句,“北京欢迎你们!”
等我和郝运香都从“点心匣子”搬出来好久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地搞出蚁族穴居族什么的,基本都在六七八环外。这全都是在嚼冯哥吃剩下的,太落伍了!彼时的冯哥已经在三四环中心地带制造了三个“点心匣子”,装了二三十块“高级点心”了。一个“点心匣子”是给多少蚂蚁窝都不能换的。
噢,反正我们是搬出来了,谢天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