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类永动机

办公室里日子照旧,一天又一天。

郝运香却打不起以往的精神了。她从八岁早熟那一晚开始,便像一部开足马力的永动机,朝着人上人的目标,轰轰隆隆跑了二十来年。

最早定下来的达标手段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摩拳擦掌盼到了初中,仅两个液体压强与浮力公式就让她人仰马翻。这边还没爬起来,酸性物与碱反应生成物便张开两只大脚踏住她左右腰眼,饶是顽强如胶皮糖般的郝运香,也是半点动弹不得。

到了高中文理科分班的最后一晚,郝运香才从堆成山的物化习题集里钻出来,伤心欲绝地选择了文科班。

她妈倒是对女儿的这一选择大为赞赏——学好文科,将来成为像妈一样的诗人。郝运香的妈这辈子就写了一首诗,一投便被当年县里的《红太阳报》加了署名并发表。

郝运香哀怨地扫了她妈一眼,定下了次之的达标手段:背!文科嘛,算啥嘛!语文、政治、历史、地理、英语——拢共十本书,郝运香睁眼背闭眼背白天背黑夜背,都能倒背如流。

临去北京上大学前,郝运香定下了自己的第三个达标手段:成为不了北京人,就要成为北京人的女人。

任重可是有北京户口和四环边三室一厅学区房的人啊。一想起这,郝运香牌永动机咣当一声便停止了运行。

林晓萸进办公室都快半个钟头了,郝运香还坐在椅子里,双眼只管盯着电脑发呆,完全忘记了红枣枸杞菊花茶。平常一份十几页的会议记录,听她锵锵锵锵不过半个小时便能打好,顺带校对完再分门别类存进被塞得快要吐出来的巨大的文件柜里。现如今半天过去了,只听电脑无精打彩地滴滴响,却只是停在第二页起头那一句,便再也没有任何进度了。

李大姐观察郝运香好几天了,抽冷子瞄她的电脑屏幕,发现她正搜索“挽回爱情的三十六计”,料准她是失恋了,而且是被甩的那种失恋。想起郝运香无偿给她敲了那么多文件,李大姐决定得好好开导下眼前这只小蔫鸡儿。

“香香,哎,香香,茶都不泡了?”

郝运香噌地站起来,蹿到林晓萸桌子跟前,却发现林晓萸早就一杯茶喝完出门了。

“香香,你最近可不对劲得厉害啊。制作部都不去了。有什么事跟大姐说,大姐给你做主。”

郝运香长长叹了口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大姐是过来人。一看你就是失恋了。”

“李姐,你咋看出来的?”

“还咋看出来,都写你脑门子上了。跟大姐说实话,跟那男的睡了吗?”

郝运香蔫是蔫了,脑子还没坏到要跟李姐坦白这事儿,说给她听还了得,遂快速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就好,损失不大。你要是再年轻点儿,那就是一点损失没有。但是你再不能耽搁了,女人一老哪儿还值钱啊。老想着过去的,百分之一百影响现在的。赶紧打起精神继续找。”

还去哪儿找任重这样的男人啊,郝运香惆怅着问:“李姐,你说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爱情?”李大姐愣了愣,“爱情能是什么?说白了不就是嫁汉穿衣吃饭生娃吗?除了这些个,扯别的什么都没用。听李姐一句话,女人这一生啊,成也男人,败也男人,却又离不了男人。你走了张三,还有李四呢。就怕忘不了张三,错过了李四,等王二麻子过来人直接就不要你了。”

“为啥王二麻子就不要了?”

“你傻啊,耽搁老了,王二麻子要嫌弃你生不了孩子啦。”李大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郝运香脑门一指头,又补了一句,“女人就活个子宫,子宫!”

李姐这番直白的提点恰似当头一棒,将郝运香停转的脑袋激活了。是啊,忘不了张三,就错过了李四,等王二麻子来了就看不上我了。不对,是看不上子宫了。哎,子宫这个东西倒算公平,到点儿了能捣乱就捣乱,该罢工则罢工,甭管你美丑贫富……等郝运香咂摸清楚李姐这句醒世恒言,已然到了中午的饭点。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郝运香决定打起精神。她掏出包里的方便面,思量着泡了后就着自己带来的烙饼吃,提起暖瓶却发现没水了。公司前段时间搞节流,各个科室的纯净水热水器全撤了,要开水就得去锅炉房自己打。

郝运香提起暖瓶出了门,穿过异常安静的走廊,看见走廊尽头通往贾总办公室的两道大门紧紧关着,心说这些人又通通出去吃饭了,真拿钱不当钱。待她打满两壶水从锅炉房出来的时候,想起红烧牛肉面就烙饼的香来,心情都快能称得上愉悦了。

郝运香迈出锅炉房,只一眼便看见了从贾总专用通道里拐出来的面色潮红的林晓萸。郝运香愣住了,林晓萸也愣住了。只愣了一下下的林晓萸隔了三米多的距离深深地看了一眼郝运香,面色沉静,一言不发,从郝运香身边掠过,径直走进了办公室,五秒后背着包又走了出来,聘婷的背影拐进了电梯间,再也没看郝运香一眼,消失了,一下午都没有再出现。

贾总办公室套在秘书室里,一共有两道门:一道打秘书室进,所有拜访贾总的员工们走这门;一道需穿过与锅炉房并行的一小截过道进——而这个门只有贾总一个人有钥匙,专供他一人进出。

“咣当”一声巨响,郝运香手里的暖瓶砸向了水泥地,飞溅的开水泼了她一脚面,也没觉出个疼来。

老铁跟李淑香的日子倒是过得按部就班,一切均超计划行进着。浑不知儿子小铁疑心已生,憋足劲儿一探就里呢。

李淑香跟着老铁几十年,冒过尖也触过底,浮浮沉沉几十年算看明白一点——人活一辈子,走哪儿就唱哪儿的山歌,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也别把自己太不当回事儿。假如日子需要你去当太太,那就抿光溜头发好好坐着喝茶打牌嗑瓜子;假如日子需要你去卖鱼,那就挽起袖子好好拔鳃刮鳞算清楚账。她不像老铁,老铁期期艾艾的,还有点抹不开面子,她不消两个礼拜的工夫,便跟西苑早市里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捎带手挤掉了河南来的老林,从市场管理部小张手底下抢来了收市以后打扫卫生的活计——一个月又是八百块。老铁啊,咱离目标越来越近啦。

早起一入市,“吃了吗”的问候声便围着李淑香此起彼伏;晚来一收市,东家塞几把小白菜,西家来几根葱姜蒜,菜钱基本都省了。老两口得着空儿就开始算账。每个月老铁退休金三千五百六十八块七毛四,李淑香退休金一千八百四十五块三毛八,儿子给的菜钱是一千二,卖鱼得一千,打扫得八百,两人退休金加起来乘以四点五,菜钱乘以四再减去最初两礼拜花掉的三百八十九块六毛四,再加上卖鱼的三千五、打扫的两千四,拢共三万四千六百七十三块九,这样下来再差五千三百二十六块一就够四万了,再干一个月,不但储够钱了,还有的剩呢。

“有的剩你就买点肉。天天白菜大蒜炖大葱,儿子的脸都绿了。儿子不说啥,那小美心里能不嘀咕?还以为咱俩黑钱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吃肉重要还是我孙子的学区房重要?吃肉重要还是我孙子的未来重要?”

“吃一顿耽误不了你孙子。再说下个月咱就储满了,今天礼拜六,你买点好菜。”

“等我跟卖肉的老孙拉唠唠去,看能不能顺一块儿。”

“你可给我拉倒啊!”老铁威胁着,打心眼里腻歪李淑香跟菜市场里的各路人马咋咋呼呼的样子。

懂什么啊,李淑香在心里顶了老铁一句,突然想起来:“不对,你个老东西,昨天我数过钱,咋只有三万四千六百六十八块两毛二啊,可少了五块六毛八呢,钱呢?”

老铁心里暗骂这老娘们,一到算账的时候脑子比猴子还精,嘴里却哼哈着“我哪知道”。

李淑香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蹲在正洗鱼的老铁面前,两只眼睛只管上上下下打量。老铁故作镇静地哼着二人转,手里的刮刀却一下一下尽拣着草鱼肚腹处肉厚的地方打转,胳膊肘下意识地挡在了岔开的两腿中间。说时迟那时快,李淑香一把攥住了老铁的裆部,捏了几捏,里面果然揣着一盒烟。

“你又抽上了?”

“你撒手,像什么样子。”

“我撒手,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玩意儿?临出门前咱俩唠得好好的,都白唠了?一盒烟不算啥,十盒呢?五十盒呢?还不算啥?”

“哪有五十盒,我来这四个多月了,就这一盒。”

“有了一盒就有第二盒、第三盒。老铁,你抽的不是烟,你抽的是你孙子的未来,未来!”

“你咋恁能瞎咧咧呢,我一盒五块的哈德门,关我孙子未来啥事?”

“咱先不唠烟钱,你的肺跟肝一个是黑的一个是紫的,你还不戒!将来孙子来了你不稀罕你不带?再说了,咱要是把身体养好了,省了药钱不说,现在这营生咱就能一直干着。你算算,一个月下来咱俩的退休金加上卖鱼打扫的钱得七千来块呢!零头去掉,一年下来就是八万四千块啊,咱要是再干十年,你算算多少钱,你自己算。”李淑香的两只眼睛“咻”地便冒出两道黄亮黄亮的光,直直刺进了老铁的心里。

老铁暗叫一声,乖乖,八十四万啊!我今年才六十八岁,再干十年也才七十八岁,完全干得下来。哎!这老娘们算账还就是不得不服。戒了,坚决戒了,连烟屁股都不拣了。

老黄看见两人跟那又嘀咕又捏咕,心里老早就不得劲儿了:“你俩干啥呢?客人等鱼等了半天了。”

“这就来了,这就来了。”李淑香知道她这一番话已经彻底让老铁清醒了,便放心地继续干活了。

两人算账的空儿,铁军溜达进了西苑早市,一路沿着卖衣服袜子的小摊慢慢逼近了菜市场。自从周三发现老铁两口子四点来钟就消失了以后,铁军心里就不淡定了。先是害怕两人中有谁得了重病,早起是去大医院抢号,再仔细观察又觉得不像。每天晚上睡觉前,两人都红光满面,拿着十几年前铁军上初中时用过的计算器按得啪啪响。

打算早起盯梢吧,闹铃一响肯定打草惊蛇,震动又震不醒自己和小美,往往一睁眼,二老早就没影儿了。思前想后,再综合两人的表现,铁军觉得有点像是出去打工的样子。起那么早,除了菜市场早点铺,还能有哪儿。再加上最近吃的菜皱皱巴巴的,摆明了这些菜不是被卖掉的,是被扔掉的。铁军便把目标直接缩小到了菜市场。离家最近的就是这儿了,可越接近菜市场铁军心里就越刺挠得厉害,又想找到父母,又害怕在这里找到他们……

那边买鱼的顾客不干了。老铁把鱼肚子刮毛边了也没注意,直接包进塑料袋递给了顾客。这顾客偏是个仔细的主儿,按说老铁捞鱼洗鱼他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呢,最后放进塑料袋了还得再提溜出来看一眼,这一看就发现鱼肚子是花的,嘴里嚷着“奸商奸商”就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老黄现在是老板的身份了,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有失身份,便打发老铁应付。退休局长老铁哪是为人仔细买菜扒惯了尖儿的中年男顾客的对手,几句下来就堵得他心口疼,嘴巴哆嗦着讲不出成句的话。李淑香一看这哪行,赶紧出来打圆场。

“大兄弟,实在对不住,我们真不是故意的。再说这也就是鱼肚子那块刮花了,也没掉肉,也不影响吃。”

“哎,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首先,你是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你说你不是故意的就不是故意的?再说,这鱼肚子是刮花一点吗?花了好几道,你看这肚肉槽儿翻的。我看你们得刮下去三四两肉,留着干吗?这次刮我三两,下次刮他三两,几次下来你们就回家搓鱼丸子去了是不?第三,吃鱼吃的是个卖相,你当我吃什么。我这是要清蒸了请客的,你给我条烂肚子鱼,我这招待人失了礼数,礼数你们懂吗?乡下人!”

李淑香扯住了要发飙的老铁,嘴里应道:“大兄弟,别生气。给你换一条,换一条。”

“换一条?我就看好这条你们给我洗坏了,换哪条?哪条都不如我这条。”

“那,那你再挑一条,挑一条。这条算我们送给你的,算我们倒霉。”

中年男顾客一听不干了,指着李淑香鼻子骂道:“你说谁倒霉呢,我这倒霉劲儿的,我买条鱼买这一肚子气。老子缺你这点鱼钱?老子吃鱼的时候你们还在乡下吃土呢。”

老铁一把拍掉中年男点着李淑香的食指:“你再点一个我看看?”

中年男哪被卖菜的拍掉过锋芒,这下一把揪着老铁的领口便撕扯起来……

铁军寻着人流也过来了,看见一中年男胖子一手揪着老铁衣领子、一手点着李淑香脑瓜子骂骂咧咧,血噌地就冲上了脑门。他一步赶到男胖子身后,探手扣住其抓着老铁衣领的右手腕,硬生生将男胖子掰得半弯着腿,倒进了自己怀里。男胖子一边“哎呦”一边骂人,待看清铁军凶神恶煞般的模样,马上闭上了嘴。

铁军凑近了,鼻子对鼻子盯着他:“道歉。”

男胖子虽不是善茬儿,却也识时务。铁军的气势别说看,闻都闻得出来那是要拼命。他龇牙咧嘴思考了两秒,嘴里挤出一句:“对不起。”铁军也懒得跟他废话,手一松就势一推:“滚!”男胖子一个踉跄绊出几步,又蹭回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鱼,嘴里嘟囔着“算我倒霉”,消失了。

人群围着老铁、小铁和李淑香一家三口,小铁双眼冒火盯着讪讪赔笑的老铁两口子,牙缝里迸出一句“回家”,掉头从人缝里挤了出去,顺势用肩膀揩掉了挂出眼梢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