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肯定有罪,否则不会来!右舷炮……发射!枪毙不足惜,还要踢出去!左舷炮……发射!

——古代水手劳动歌(用来控制鸣放礼炮的节拍)

但那是在我们离开柯里营之后的事。之前那段时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主要是战斗训练:战斗操练、战斗演习、战斗机动演习,从赤手空拳到模拟核武器,样样都有。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有那么多不同的战斗方式。先从拳脚开始——如果你以为拳脚不是武器,那么你还没见过齐姆中士与我们营长弗兰克尔上尉示范法国踢腿术,或是该让小铃见修理你一番,只用两只手,以及咧着一口大牙的笑容——齐姆很快就让铃见担任这项技能的教官,要求我们听他号令,只是不必向他敬礼,也不必称呼“长官”。

随着我们的人数减少,除了阅兵的时候,齐姆不再亲自盯着编队,而是用越来越多的时间做个别指导,增强下士教官们的训练结果。他用任何东西都能瞬间取人性命,但他尤其爱刀,还会亲手制作,而不是使用制作精良的制式配刀。个别指导的时候,他也稍微圆熟了一点,变得仅仅有点令人受不了,而不是彻底令人痛恨——他能耐着性子回答愚蠢的问题。

我们每天的操练只有零星几次两分钟的短暂休息,其中一次,有个名叫亨德里克的小伙子发问:“中士,我猜掷飞刀应该很好玩……但我们为什么非学不可呢?可能有什么用处吗?”

“嗯,”齐姆回答,“万一你身上只有刀呢?或是连刀都没有呢?你会怎么做?只是念颂祷词,准备受死吗?还是无论如何都坚决努力地让对方去买地呢?小伙子,这是现实,不是下棋——如果觉得落后太多还能认输的话。”

“可是,长官,我正是这个意思。万一你什么武器都没有呢?或者,比如说,只有这样一把折叠刀,而你要对付的人,却有各式各样危险的武器呢?你根本无能为力,一动手,他就能打败你。”

齐姆几乎是温和地说:“小伙子,你完全搞错了,世上没有所谓的‘危险的武器’。”

“嗯?长官?”

“没有危险的武器,只有危险的人。我们努力教导你们变得危险——对敌人而言,即使没有刀也很危险。只要你们仍然有一只手或一只脚,而且仍然活着,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如果你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去读《桥上的豪拉提乌斯》或是《好人理查之死》,营里的图书室都有。但是,就拿你提到的第一个例子来说,假设我是你,而你就只有一把刀。我后面的靶——你一直没射中的那个三号靶——是一个哨兵,他什么武器都有,只差没有氢弹。你必须干掉他……悄悄地立刻解决,不让他有机会求援。”齐姆稍微转身——“嗖”的一声,刚才还没见到他手里有刀,这时却已经在三号靶的中心抖动着,“你看到了吗?最好携带两把刀——但即使赤手空拳,你也必须干掉他。”

“呃……”

“你还有什么疑虑吗?说出来。这就是我在这里的用处——回答你的问题。”

“呃,是,长官,你说那个哨兵没有氢弹。可是,如果他其实有氢弹呢,这就是关键。嗯,至少我们就有氢弹,假如我们就是那个哨兵……那么,我们要对付的任何哨兵很可能也有——我指的不是那个哨兵,我指的是他的阵营。”

“我懂你的意思。”

“嗯……长官,你说是吧?如果我们能使用氢弹——而且,就像你说的,这不是下棋;这是现实,这是战争,而且没人在打混——在杂草地上爬来爬去,掷飞刀,其实可能害死自己……甚至输掉战争……而你明明有真正的武器可以打赢,这不是有点荒谬吗?一个科学家只要按一颗钮就有更大的效果,那么,叫一大群人拿着过时的武器,冒着生命的危险,又有什么意义呢?”

齐姆没有立即回答,这完全不像他。然后,他轻声说:“亨德里克,你在步兵部队过得快乐吗?你可以放弃服役,你知道的。”

亨德里克咕哝了一声,齐姆说:“大声讲!”

“报告长官,我不会急着放弃服役,我会努力熬过役期。”

“我明白了。嗯,你问的问题,中士其实没资格回答……你也不该拿来问我。你在入伍之前就该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你早该知道。你们学校有历史与道德哲学课程吗?”

“什么?当然……有,长官。”

“那么你就听过这个答案了。但我会提供我自己——非官方的——对此的观点。如果你要教训一个幼儿,你会砍掉他的头吗?”

“哎呀……不会,长官!”

“当然不会,你会打他屁股。在某些情况下,用氢弹攻击敌方城市实在很蠢,就好像用斧头打小孩的屁股。简单一句话,战争不是暴力与杀戮;战争是受节制的暴力,有特定的目的。战争的目的是以武力支持你们政府的决策。杀敌的目的,从来不是只为了杀人……而是要使对方就范。不是杀戮……而是有分寸、有意图的暴力。但是,决定意图或分寸并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决定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方法作战,以及为什么作战,从来不是军人的事,那属于政治家与军事将领。政治家决定为什么打,打到什么程度;将军从那里接手,告诉我们作战的时间、地点,以及方式。我们提供暴力,其他人——他们口中的‘睿智的大佬’——决定分寸。事情就该这么做。这是我能给你的最佳解答。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会帮你弄张条子,让你去找团长讨论。如果他还不能说服你——那就回家当老百姓!因为如果真是那样,你确实永远当不了军人。”

齐姆迅速站了起来:“我认为你让我一直讲话,就是为了偷懒。士兵,起来了!动作要快!各就各位,瞄准靶心——亨德里克,你先来。这次,我要你掷那把刀,射向你的南方。南,懂吗?不是北。标靶在你的正南方,我要那把刀至少飞到大约往南的方向。我知道你射不中目标,但看看你能不能吓吓人。不要削掉你自己的耳朵,不要脱手刺伤你身后的人——只要把你小小的心思定在‘南’这个念头上!准备……瞄准!掷出!”

亨德里克又没射中。

我们的训练包括教我们如何使用棍棒、如何使用金属线(只用一小段,你就能凑合出许多狠毒的东西),我们学习真正的现代武器能做到什么,以及如何做到,还有如何保养与维护装备——模拟的核武器、步兵火箭弹,以及各式各样的气体、毒素、燃烧弹、爆破装置。还有一些其他事物,也许最好还是别讨论了。但我们也学习很多种“过时”的武器,例如用假枪上刺刀,还有些虽不是假枪,却几乎等同20世纪步兵用的步枪——很像猎枪,只不过射出的是实心金属块、合金套铅弹。我们练习固定范围的靶,也练习陷阱触发的飞靶。这应该是为了协助我们做好准备,学习使用任何瞄准型武器,并且训练我们绷紧神经、保持警觉,准备面对任何状况——嗯,我想应该是这样,我相当确定是这样。

我们也在野战操练中使用这些步枪,模拟很多更致命、更狠毒的瞄准型武器。我们使用大量的模拟,我们必须这么做。使用“爆发式”的炸弹或榴弹对付物资或人员,爆炸的程度只会冒出一堆黑烟;另一种则是散发气体,让你打喷嚏、流眼泪——表示你死了或瘫痪了……而且够呛到让你谨慎注意反毒气预防措施,更不用说万一你沾上了,会受到怎样的严厉批评。

我们睡觉的时间更少了,因为一半以上的操演在夜间举行,使用窥视镜、雷达、声音装备之类的东西。

我们使用步枪来模拟“某些特定的武器”。其中装填的是空弹,但每五百颗就有一颗随机出现的实弹。危险吗?说是也对,说不是也对。光是活着就够危险……而且,一颗非爆炸性的子弹可能不会置人于死地,除非射中头部或心脏,即使射中也可能不会死。那个五百分之一“来真的”,就是要促使我们对找掩护这种事产生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我们知道有些步枪是由教官射击的。他们枪法神准,而且真的尽力要打中你——就怕那一回合碰巧不是空弹。他们向我们保证,他们不会故意射击一个人的头部……但意外确实会发生。

这种友好的保证不怎么令人放心。那个第五百颗子弹,将烦琐的操练变成大规模的俄罗斯轮盘赌。第一次听到一颗弹丸咻的一声掠过你的耳边,而这甚至比步枪的射击声还来得早,你就不再觉得无聊了。

但我们无论如何还是逐渐懈怠,于是高层传了话下来,如果我们还不绷紧神经,实弹发生率就会变成一百次来一次……如果还行不通,那就五十次来一次。我不知道究竟改了还是没改——这没有办法判断——但我确实知道我们再次绷紧了。因为隔壁连有个小子的屁股被一颗实弹划过,造成一条惊人的伤疤,引来一大堆蠢话,这也重新激起所有人员找掩护的热情。我们嘲笑这小子,因为他被打到的地方很尴尬……但我们都知道,打到的有可能是他的脑袋——或是我们自己的脑袋。

没在射击的教官也不找掩护。他们穿着白衬衫,拿着愚蠢的短杖,挺直腰杆走来走去,显得神色泰然,确信即使是新兵也不会故意射击教官——他们有几位可能太过自信了。不过呢,概率是五百分之一,即使是带着谋杀意图瞄准的射击,也不太可能碰巧是实弹,而且,反正新兵大概也打不准,所以安全因素还会更高。步枪不是容易使用的武器,它们完全没有目标搜寻的功能——据我了解,即使在很久以前战争只靠这样的步枪决胜负的时候,平均也要射几千发才会杀死一个人。这似乎不可能,但军事史确认了这是真的——显然,大多数的射击其实没有瞄准,这么做只是迫使敌军低下头,并且干扰敌军的射击。

无论如何,没有任何教官由于步枪射击受伤或死亡,也没有任何受训的学员死于步枪的子弹。死亡都是其他武器或事物造成的——如果你没有照章行事,某件事物可能会回头反噬你。嗯,有个小子确实害自己折断脖子,因为他们刚开始朝他射击,他就太急着找掩护——但子弹根本没碰到他。

然而,由于某种连锁反应,步枪子弹与找掩护这码事,却让我陷入我在柯里营的低潮期。首先,我的新兵训练营袖章被摘了——不是由于我惹了事,而是我班上的一个人犯了错,当时我甚至不在场……我指出了这一点。布龙斯基叫我闭嘴。于是我去找齐姆谈这件事。齐姆冷冷告诉我,无论如何,我要对手下做的事负责……此外还要加罚六小时额外勤务,因为我没有得到布龙斯基的允许就去找他。然后,我收到一封信,令我心烦意乱——母亲终于写信给我了。然后,第一次穿着动力装甲操练,我就扭伤了肩膀。(他们有那种练习用的动力服,教官可以通过无线电控制,任意将穿着动力服的人变成“伤员”。我被抛下来,伤了肩膀。)因此,我才会暂时排到轻量勤务,有太多时间想东想西,偏偏那段时间,我好像有很多理由自怨自艾。

由于是“轻量勤务”,所以在那天,我担任营长室的勤务兵。我起初急于表现,因为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想给长官留下好印象。我发现,弗兰克尔上尉不喜欢过度热心,他要我坐着不动,别说话,而且别烦他。这让我有时间自怜,因为我不敢打瞌睡。

午餐之后不久,突然间,我没有一点睡意了:齐姆中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人。齐姆像往常一样利落整齐,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骑白马的死神,而且他的右眼有个印记,看起来可能正在形成一只青肿眼眶——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另外三个人,中间的一个是特德·亨德里克。他全身脏污——嗯,全连去野战操练,可不会先把草原刷洗干净,而你又有很多时间依偎着泥地。但是他还嘴唇破裂,下巴、上衣有血迹,帽子也不见了,而且他的眼睛冒着怒火。

他左右两边的人则是新兵,两人都带着步枪;亨德里克没带。其中一个新兵是我班上的弟兄李维,他似乎又兴奋又开心,还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对我眨了眨眼。

弗兰克尔上尉显得很惊讶:“中士,这是怎么回事?”

齐姆站得僵直,讲话的方式好像在背诵什么。“长官,H连连长向营长报告。违纪事件,第9107条,于模拟战斗中,不遵守战术命令与战术准则;第9120条,同样的情况,不服从命令。”

弗兰克尔上尉一脸疑惑:“中士,你拿这种事来找我吗?是正式的吗?”

我想不通齐姆怎么可能明明这么尴尬了,脸上却还是没有表情,语气也没有变化。“报告长官,该员拒绝接受行政惩罚,他坚持要见营长。”

“我明白了,原来是他自以为懂得法律。嗯,我仍然不能理解,但严格说来,这是他的权利。是什么样的战术命令与战术准则呢?”

“报告长官,‘不许动’。”我看了亨德里克一眼,心想:噢,噢,他要遭殃了。听到“不许动”命令,你就要趴下,尽可能找掩护,动作要快,然后就不许动了——完全不动,甚至动一下眉头也不行,直到命令解除。或者,如果你已经找好掩护,你可以就地不动。听说曾经有人在“不许动”的情况下中弹……慢慢死去,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弗兰克尔的眉毛跳了起来:“第二部分呢?”

“同样的事,长官,自行解除不许动之后,听到纠正命令却不肯服从。”

弗兰克尔上尉脸色凝重:“姓名?”

齐姆回答:“报告长官,T.C.亨德里克,新兵RP7960924。”

“好,亨德里克,罚你各种权利取消三十天,除了值勤或用餐,以及处理卫生需要,其余时间都要留在你的帐篷。你每天服三小时额外勤务,由看守下士指导,将劳役安排在熄灯号前一小时,起床号前一小时,以及利用中午一小时的用餐时间。你的晚餐只有面包与水——面包不限量,你能吃多少都行。每星期天要服十小时额外勤务,如果你要参加宗教礼拜仪式,时间可以自行调整。”

(我心想:噢,天呀!他拿法规出来了。)

弗兰克尔上尉继续说:“亨德里克,你得到的惩罚那么轻,唯一的原因是,在没有进军事法庭的情况下,我没有权力给你更重的处罚……而且我不想破坏你们连的纪录。解散!”说完他便继续看桌上的文件,已经快忘记这件事……

亨德里克却嚷了起来:“你还没听我这边的说法!”

上尉抬起头来:“噢,抱歉。你有自己的立场吗?”

“你说得对,我当然有!齐姆中士总是跟我过不去!他一直在欺负我、欺负我、欺负我,从我一来到这里,他整天都不放过我!他……”

“那是他的工作,”上尉冷冷地说,“你否认对你的两项指控吗?”

“没有,可是……他没有告诉你,我当时趴在蚁丘上。”

弗兰克尔显得很反感:“噢,就因为几只小蚂蚁,你就要害死自己,甚至可能连累你的队友吗?”

“不是‘少少几只’——有好几百只,咬人很痛的那种。”

“所以呢?年轻人,让我导正你的想法。就算是一窝响尾蛇,你仍然应该——也必须——不许动。”弗兰克尔停顿了一下,“你还有什么能为自己辩护的说法?”

亨德里克的嘴巴张开了:“我当然有!他打我!他对我动手!他们一整群人,老是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带着那些愚蠢的短杖,敲人屁股,戳人背脊,叫你打起精神——这我都忍了。可是,他动手打我——他把我打趴在地,还嚷着:‘不许动!你这蠢驴!’这又怎么说呢?”

弗兰克尔上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来看着亨德里克:“年轻人,很多平民都有这样的误解,你也是。你认为你的上级军官不能‘对你动手’,就像你说的那样。纯粹就人际关系而言,确实是这样——比如说,倘若我们偶然在某家戏院或商店遇见,只要对待我的方式符合我的军阶,我不会有权利打你耳光,你更没有权利打我耳光。但在执勤的情况下,规则完全不同……”

上尉坐在椅子上,转了个方向,指着几本活页书:“你现在的生活有特定的法律规范。你可以搜寻那些书里的每一条,根据各条文而成立的每一件军法审判案例,你在里面都找不到只字片语,无论是明说或是暗示——在执勤的时候,你的上级军官不能‘对你动手’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打你。亨德里克,我可以打断你的下巴……至于这项行为是否有适当的必要,我只对我自己的上级军官负责。可是,我不需要对你负责。我能做的不止这样,在某些情况下,上级军官,甚至士官,不仅会得到许可,甚至会在有必要的时候杀死下级官兵,没有拖延,也许甚至没有事先警告——事后非但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受到表扬。例如,在要阻止敌前胆怯的行为的时候。”

上尉轻敲桌面:“再来说说那些短杖——用途有两种。第一,用来表示那些人的权威。第二,我们希望可以借着短杖提醒你们绷紧神经。你不可能因此受伤,至少目前使用的方式不会,顶多是有点刺痛。但可以节省千言万语,比如说,起床号响的时候,你动作不够快。毫无疑问,值班下士可以甜言蜜语哄你,问你今早想不想在床上享用早餐——前提是我们能腾出一个职业下士,像保姆那样照顾你。既然我们不能,他会敲一下你的铺盖,然后往前走,继续视需要施加刺激。当然,他可以干脆踢你就好,这种方式同样合法,也几乎同样有效。但是负责训练与惩戒的将军认为,无论对你还是值班下士,用非关个人的权威棍棒,帮助赖床的人摆脱迷糊状态会比较有尊严。我也这样认为。你我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并不重要,反正这是我们做事的方式。”

弗兰克尔上尉叹了一口气:“亨德里克,我解释这些事给你听,是因为除非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罚,否则处罚你根本没用。你是个不乖的男孩——我说‘男孩’,因为你显然还不是男人,不过我们会继续努力——既然你的训练已经来到这个阶段,你也实在太不乖了。你刚才说的话都不算是辩护,甚至不能为你减轻罪行;对于你身为军人的职责,你似乎搞不清楚,也好像没有任何概念。所以,告诉我,用你自己的话说,为什么你觉得受到虐待?我要导正你的想法。你甚至可能说出一些对你有利的事,不过我承认,我可想象不出会是什么。”

上尉训斥的时候,我偷瞧了一两眼亨德里克的脸——不知何故,上尉讲话虽然平静、温和,却比齐姆给过我们的任何严厉批评更令人难受。亨德里克的表情从愤慨变成茫然的惊讶,再变成闷闷不乐。

“说吧!”弗兰克尔又厉声说。

“呃……嗯,听到不许动的命令,我立刻趴下,却发现趴在了蚁丘上。所以我跪起来,往旁边移动两步,结果有人从后面打我,把我打趴在地上,还对我大叫大嚷——于是我弹起来,回击了他一下,他……”

“停!”弗兰克尔上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感觉上好像有十英尺高,虽然他其实没比我高多少。他盯着亨德里克。

“你……攻击……你的……连长吗?”

“嗯?我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先打我!从后面,我甚至没看到他。我不会忍受任何人那样对待我。我回他一拳,他又再打我,然后……”

“安静!”

亨德里克住了口。然后,他又说:“我只想离开这个糟糕的部队。”

“我想我们可以配合你这项要求,”弗兰克尔冷冰冰地说,“而且会很快。”

“只要给我一张纸就行,我要放弃服役。”

“等一下——齐姆中士!”

“在,长官。”刚才很长一段时间,齐姆都不发一言。他只是站着,眼睛直视前方,刚硬得有如雕像,一动不动,只有下颌肌肉微微抽搐。我看着他,确实瞧见了一只青肿眼眶——真漂亮。亨德里克肯定冷不防地给了他一下。但他什么都没说,弗兰克尔上尉也没问——也许他只是猜想齐姆撞到了门,或许稍后齐姆会觉得想要解释。

“你的连有没有照规定要求,公布相关条文呢?”

“有的,长官,每周日早上都公布并且记录。”

“我知道有,我这么问只是为了留个记录。”

每周日,在教堂集合号吹起之前,他们叫我们列队,大声宣读《军事部队法律及条例》的纪律条文。这些条文也会张贴在告示板上,就在勤务兵帐篷外面。没有人太用心——这就是另一项操练而已;你可以站着不动,睡过去。我们大概只会注意一件事,如果真会注意的话,就是我们称为“坠机三十一条”的东西。毕竟,教官们要确保你吸收了所有需要知道的条例,并且牢记在心。“坠机”是像“起床号石油”“帐篷千斤顶”那种老套的笑话……其实是三十一条重罪。时不时有人吹牛,或是指责别人,说是发现了第三十二条——这些事总是很荒谬,通常令人憎恶。

“攻击上级……”

突然间,一点都不好笑了。打了齐姆?为了那个就要吊死一个人吗?哎呀,连上几乎每个人都试过打齐姆中士,甚至有几个人碰触到他——在他指导我们徒手搏击的时候。他先让其他几个教官跟我们练练,在我们开始觉得有自信,相当不错之后,他会接手跟我们过招——然后会教我们精益求精。哎呀,啧啧,有一次,我还看到铃见打昏他呢。布龙斯基泼水叫醒他,齐姆站了起来,咧嘴一笑,两人握握手——随即把铃见摔到天边。

弗兰克尔上尉环顾四周,对我打了个手势:“你,联络团部。”

我笨手笨脚地做,看到一个军官的脸冒出来,我就退后一步,让上尉接电话。“人事行政参谋。”那张脸说。

弗兰克尔利落地说:“第二营营长问候团长。我需要并请求军法官开庭。”

那张脸说:“伊恩,你什么时候需要?”

“请他尽快来。”

“马上办,我相当确定杰克在总部。条文与姓名呢?”

弗兰克尔上尉说明亨德里克的身份,也提供了条文编号。荧幕上那张脸吹了一声口哨,脸色变得凝重。“马上来,伊恩,如果我找不到杰克,我会自己过来——只要先向老大报告一声。”

弗兰克尔上尉转身看着齐姆。“押送的人——他们是目击者吗?”

“是,长官。”

“他的分队长看见了吗?”

齐姆几乎没有犹豫:“报告长官,我想是的。”

“找他来。有谁穿着动力服往那边去吗?”

“有的,长官。”

齐姆打电话的同时,弗兰克尔对亨德里克说:“你希望找哪几个目击证人为你辩护?”

“嗯?我不需要任何目击证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把文件给我吧,我要离开这里。”

“别急,要不了多久。”

在我看来,果然没多久。不到五分钟,琼斯下士穿着“指挥者”动力服跳进来,两臂托着马哈茂德下士。他一放下马哈茂德便跳走了,这时候,史匹克斯玛中尉走进来。他说:“上尉,下午好,被告与证人都在场吗?”

“都准备好了,杰克,交给你了。”

“记录器开了吗?”

“现在开了。”

“很好。亨德里克,请上前。”亨德里克照做了,一脸困惑,仿佛他的神经就要开始爆裂。史匹克斯玛中尉利落地说:“战地军事法庭,由柯里营的第三训练团团长F.X.马洛伊少校下令召开,根据地球联邦军事部队法律及条例,按照训练与纪律指挥部总指挥官核定之一般命令第四号。职责军官:伊恩·弗兰克尔上尉,机动步兵第三团第二营营长。本庭:杰克·史匹克斯玛中尉,机动步兵第三团第一营营长。被告:亨德里克,新兵号码RP7960924。条文:第9080条。罪名:攻击上级长官——在地球联邦处于紧急状态时。”

我没想到一切进行得那么快。我竟然被指定担任“法庭执行员”,奉命“带走”证人,请他们在外面候传。我不知道如果齐姆中士不想离开,我要怎么“带走”他,但他用眼神向马哈茂德及两名新兵示意,他们都去了外面,在听力可及的范围外。齐姆走到旁边,跟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只是等候着;马哈茂德就地坐下,卷了一支烟——不得不弄熄,因为他第一个被叫进去。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三个都作了证,说的与亨德里克叙述的经过差不多。齐姆根本没被叫到。

史匹克斯玛中尉对亨德里克说:“你想要交互诘问证人吗?如果你希望这么做,本庭会协助你。”

“不必。”

“立正,对本庭说话的时候,要称呼‘长官’。”

“报告长官,不必。”他又说,“我要律师。”

“战地军事法庭不允许用辩护律师。你想要为自己辩护吗?你不一定要这么做,而且,综观到目前为止的证据,如果你决定不为自己辩护,本庭也不会列入司法考量。但是,我提醒你,你提供的任何证词,都可能成为对你不利的证据,而且你会受到交互诘问。”

亨德里克耸了耸肩:“我没什么可说的,说了对我又有什么用?”

“本庭再说一次:你要为自己辩护吗?”

“呃,报告长官,不要。”

“本庭必须要求你回答一个程序问题。你被控触犯的条文,在你被控的罪行发生的时间之前,是不是曾经被正式公布过呢?你可以回答是或不是,也可以保持缄默——但你要对你自己的回答负责,这是根据第9167条,关于伪证的部分。”

被告站着,保持缄默。

“好,本庭将会再次宣读你所触犯的条文,然后再次问你那个问题。第9080条:军中任何人攻击或伤害,或是企图攻击或伤害……’”

“噢,我想他们说过。每周日早晨,他们都读一大堆东西——整整一长串你不能做的事。”

“他们到底有没有读那一条给你听呢?”

“呃……报告长官,读过。”

“好,既然你不为自己作证,你是否要作任何声明,用以酌情缓和或减轻罪行呢?”

“长官?”

“你是否还有任何事要向本庭说明?是否有任何情况,是你认为可能影响已呈堂的证据呢?或者有没有任何事,可能减轻受指控的罪行呢?例如生病,或是受到药物或针剂的影响。你目前还没有宣誓,你认为对你可能有帮助的事,你都能说。本庭想要了解的是这个:对于这件事,有没有哪一点让你觉得不公平?如果有,又是为什么?”

“嗯?当然有!一切都不公平!他先打我的!你听到了他们说的!——他先打我!”

“还有吗?”

“嗯?报告长官,没有了,难道那还不够吗?”

“本庭审理完毕。新兵亨德里克,上前一步!”史匹克斯玛中尉从头到尾都保持立正姿势,此时弗兰克尔上尉站了起来。这地方突然变得冷飕飕。

“二等兵亨德里克,本庭判定你有罪。”

我的胃翻滚了一下。他们要那样对他……他们要对亨德里克用刑了。今天早上,我还坐在他旁边吃早餐呢。

“本庭宣判,”他继续说,这时我觉得很不舒服,“行为不当,勒令退伍,鞭刑十下。”

亨德里克倒抽了一口气:“我要放弃服役!”

“本庭不允许你放弃服役。本庭希望补充,你的刑罚很轻,因为本庭没有权限判处更重的刑罚。羁押你的职责军官明确指定召开战地军事法庭——为何选择这么做,本庭不会推测原因。但是,倘若将你押送普通军事法庭,似乎可以确定,依本庭所见的呈堂证据,将会导致普通军事法庭判你绞刑。你很幸运了——而且羁押职责军官已是仁慈至极。”史匹克斯玛中尉停顿一下,接着说,“判决的刑罚等候起诉职责军官审查并且核准记录,如果确实核准,将会尽早执行。退庭!带走被告,还押。”

最后这句是对我说的,但我其实不必做什么,只要打电话到卫兵帐篷,等他们带他走的时候,取得确认的条子就行了。

下午的门诊集合号响起时,弗兰克尔上尉解除我的勤务,打发我去看医生,医生看过我之后又打发我回去执行勤务。我回到自己连上,刚好来得及着装集合参加阅兵——然后被齐姆挑毛病,说是“制服有污渍”。嗯,他的一只眼睛周围有个更大的污渍,但我没说出来。

有人在阅兵场上立起了一根大柱,就在人事行政参谋位置后面。到了平常发布命令的时间,他们发布的不是“本日例行命令”或其他琐事,而是亨德里克的军法审判。

然后,他们押他出去,夹在两名武装卫兵中间,他的双手铐在一起,垂在他前面。

我从来没见过鞭刑。在家乡,虽说当然是在公开场合执行,但地点在联邦大厦后方——父亲对我下了严格的命令,禁止我接近那里。我试过一次违背他的命令……但行刑延期了,我后来也不曾再试一次。

一次都嫌太多。

卫兵们抬起他的手臂,将手铐套进柱子高处的一只大钩。然后,他们脱下他的上衣,原来那是特制的,一拉就可以卸下,而且他没有穿汗衫。人事行政参谋利落地说:“执行本庭的判决。”

来自另一个营的下士教官持鞭走上前去,看守警卫官在旁计数。

每隔五秒挥下一鞭,虽然很慢了,但感觉上似乎更为漫长。亨德里克本来一声不吭,直到第三下才出声,然后开始抽泣。

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仰头看着布龙斯基下士。他正在拍我的脸,用关怀的眼神看着我。他停下来,问我:“没事了吧?好了,入列。动作要快,就要轮到我们通过阅兵台了。”我们接受检阅,齐步走回我们的连区。我没吃多少晚餐,其他没胃口的人也很多。

关于昏倒这件事,没有人对我说一个字。后来我才发现,并非只有我一个——我们有二三十个人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