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Idealismus的翻译谈起

马克思著作中的Idealismus，在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通常被翻译为“唯心主义”或“理想主义”。但在汉语的语境中，“唯心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语义差别是非常大的。我们先来看几段译文。

“您，我的父亲般的朋友，对于我永远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理想主义不是幻想，而是真理。”这是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献词”中的句子，它是题献给后来成为他的岳父的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先生的。在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中，它被改译为：“您，我的慈父般的朋友，对于我始终是一个活生生的明显证据，证明唯心主义不是幻想，而是真理。”也就是说，同一德文单词Idealismus，先前译为“理想主义”，后被译为“唯心主义”。

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还存在“相反的更改”。“这里首先出现的严重障碍正是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唯心主义所固有的；它又成了拙劣的、错误的划分的根源。”这是1837年11月马克思写给父亲的信中的文字。在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中，它被改译为：“这里首先出现的严重障碍同样是现有之物和应有之物的对立，这种对立是理想主义所固有的，是随后产生的无可救药的错误的划分的根源。”这里，先前的译文“唯心主义”被改为“理想主义”。

当然，也有“维持原译”的情况。“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制度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这段文字，1995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2009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都把“社会制度”改译为“社会结构”，但“唯心主义”一词没有改动。魏小萍认为，应该把其中的“唯心主义”一词改译为“理想主义”。她的理由是：“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所批判的费尔巴哈的思想，是他用理想的标准（例如平等观念等）来批判现实社会，并非是将现实社会看作是某种精神的创造物这一意义上的唯心主义观念。”她认为，德文Idealismus可以有三种理解：唯心主义、观念论、理想主义。唯心主义历史观将社会现实看作是某种精神的创造物或者观念的产物；在观念论的视野中，认识的框架、结构是先验的（这与认为它是先于人，或者独立于人而存在，或者是上帝赋予的，是有区别的）；理想主义可以用于指称秉持某种完满的理想并据以批判现实，也可以用以指称脱离现实社会的各种关系，或者脱离现实条件追求理想。

对唯心主义、观念论和理想主义做出明确的区分，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不过，问题似乎更加复杂。费尔巴哈秉持一种“理想”并据此批判现实社会，这当然属于“理想主义”。然而，当费尔巴哈把批判的火力集中于宗教本身，而不去进一步揭示产生宗教异化的现实根源——世俗异化时，他的确是局限于“观念”来思考问题，没有走出“观念论”的拘囿。特别是，他把异化的扬弃变成了完全是精神领域的事情，呼吁所谓“爱的宗教”，并以之来代替基督教——这的确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过的“唯心主义”逻辑的体现：把观念、思想、意识作为现存世界的问题的原因、根源，把“批判”局限在精神领域，只是用词句来反对词句，从而借助于另外的解释来承认“现存世界”，“只是”“解释世界”。所以，当他看到的是大批患瘰疬病的、患肺痨的和积劳成疾的穷苦人而不是健康人的时候，他便不得不求助于“最高的直观”和观念上的“类的平等化”，也就是说，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走向“唯心主义”。

我们对Idealismus的辨析说明，即便把马克思的思想理解为一种“理想主义”，它也是奠基于唯物主义逻辑之上，超越了“观念论”拘囿的“理想主义”，是一种致力于通过物质手段“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这一点对于理解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