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大世本的意义

无论北大世本的性质是上述推测中的哪一种,有一点可以确定无疑:这个本子是明代后期商业出版文化的一个产物,反映了当时各地、各家书坊,尤其是建阳和金陵书坊之间的商业往来乃至竞争关系。

金陵和建阳书坊之间的联系,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肖东发(1949—2016)以建阳余氏为例,对此总结说:“福建书林余氏所经营的刻书事业是与‘金陵’有着多方面的联系的:一种情况是‘金陵版’书籍传到福建,由余氏重刻;一种情况是建阳余氏刻本,传到南京,由金陵书坊翻刻;第三种情况是福建余氏族人在南京开设书肆,从事刻书售书。”肖东发:《明代小说家、刻书家余象斗》,《明清小说论丛》第四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06页。这里不妨举一些实例除另行注明者外,这些实例都取自肖东发:《明代小说家、刻书家余象斗》,《明清小说论丛》第四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04—206页。

(1)双峰堂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每卷题“书林双峰堂刊行”,而卷七题“书林万卷楼刊行”,版心又题“仁寿堂”。万卷楼、仁寿堂是金陵周氏堂号,该书图记刻工“王少淮写”。应是金陵周氏重刻余氏本。

(2)《英烈传》杨明峰刊本卷一题“原版南京齐府刊行,书林明峰杨氏重梓”。

(3)《盘古至唐虞传》《有夏志传》二书署“书林余季岳识”,封面左下题“金陵原梓”。

(4)三台馆本《大宋中兴岳王传》与南京万卷楼本同,但不附《精忠录》。

(5)三台馆本《唐书志传》的正文、序文和金陵世德堂本相同,三台馆本序署“三台馆主人题”,世德堂本序文后题“癸巳阳月书之尺蠖斋中”。

(6)辽宁省图书馆藏《新锓评林旁训薛郑二先生家藏酉阳搜古人物奇编》原题“闽书林陟瞻余应虬梓行”,该书每叶版心下均刻有“南京版”三字,卷末牌记云:“万历乙酉秋月南京原版刊行。”

(7)国家图书馆藏《艺林寻到源头》原题“潭阳尔雅甫余昌宗汇辑”,卷首有朱永昌序,称“余友(指余昌宗)寓金陵有年矣”。王重民(1903—1975)据此推测:“昌宗殆为建安余氏之设坊于金陵者。”

(8)闽建书林叶贵刊焦竑《皇明人物考》,同时在金陵三山街设肆,名“金陵建阳叶氏近山书舍”,又称“金陵三山街建阳近山叶贵”。建邑书林萧腾洪《新刻太医院校正痘诊医镜》,又在金陵萧腾洪有书肆名师俭堂,刻《玉簪记》等书,疑为一人。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插图珍藏增订版),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70页。

万历十九年(1591)刻本《新锓朱状元芸窗汇辑百大家评注史记品粹》一书中有这么一段话:“辛卯之秋,不佞斗始辍儒家业。家世书坊,锓笈为事。遂广聘缙绅诸先生,凡讲说、文笈之神业举者,悉付之梓。因具书目于后……余重刻金陵等板及诸书杂传,无关于举业者,不敢赘录。双峰堂余象斗谨识。”引自肖东发:《明代小说家、刻书家余象斗》,《明清小说论丛》第四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98—199页。可见余象斗并不否认他重刻金陵书板的事实。

当然,正如学者已指出,建阳书贾往往以“京本”标榜,“其作用大约不外于表明这部书并不是乡土的产物而是‘京国’传来的善本名作,以期广引顾客的罢”郑振铎:《明清二代的平话集》,《中国文学研究》,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377页。。这一现象反映了两地书坊还存在出版竞争关系。仍以余象斗为例。金文京(Kin Bunkyo,1952— )指出,余象斗于万历二十年(1592)出版《三国志传》,也许意识到上一年南京刊刻的周曰校本,有与之对抗的意思。他第二次出版《三国志传评林》时,似乎受到了周曰校本的影响。以后,建安书坊向南京本的倾斜越来越强烈,出现把南京系的“通俗演义”和建安系的“志传”两种书名合并作一个书名的版本(郑少垣本、杨闽斋本等)。到了吴观明本,就舍弃建安系的本子,完全接受周曰校本了。金文京:《<三国志演义>版本试探——以建安诸本为中心》,周兆新主编:《三国演义丛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0页。这层意思,余象斗的“夫子自道”传达得更加显豁。

明刊本《八仙出处东游记》余象斗序云:“不佞斗自刊华光等传,皆出予心胸之编集。其劳鞅掌矣!其费弘巨矣!乃多为射利者刊,甚诸传照本堂样式,践人辙迹而逐人尘后也。今本坊亦有自立者固多,而亦有逐利之无耻,与异方之浪棍、迁徙之逃奴,专欲翻人已成之刻者,袭人唾余,得无垂首而汗颜,无耻之甚乎?故说。三台山人仰止余象斗言。”[明]余象斗:《八仙传引》, [明]吴元泰:《八仙出处东游记》,古本小说集成本。

双峰堂本《三国志传》扉页有一段识语说:“余按《三国》一书,坊间刊刻较多,差讹错简无数。本堂素知厥弊,更请名家校正润色批点,以便海内一览。买者须要认献帝御位为记。余象斗识。”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书五种》第一册,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5年版,第1页。眉栏又镌有余象斗撰写的《三国辩》,全文曰:“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全像者止刘、郑、熊、黄四姓。宗文堂人物丑陋,字亦差讹,久不行矣。种德堂其书极欠陋,字亦不好。仁和堂纸、板虽新,内则人名诗词去其一分。惟爱日堂者其板虽无差讹,士子观之乐然,今板已矇,不便其览矣。本堂以诸名公批评圈点校证无差,人物字画各无省陋,以便海内士子览之。下顾者可认双峰堂为记。”陈翔华主编:《三国志演义古版丛书五种》第一册,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5年版,第3—5页。

痛骂那些翻刻自家书板的人,贬低其他书坊所刻的书籍,抬高自家所刻的小说,无非是激烈商业竞争背景下的销售策略罢了。

作为明代的两个出版中心,建阳和金陵书坊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前文对北大世本性质和来历的推测,正是基于这样的出版环境而考虑的。反过来,北大世本的出现,自然也可以说是这种复杂关系的一个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