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力量与荣耀——人类战士的现实与梦幻

文/张雨晨

导言

人类自古以来就不乏超级战士的传说。

从古典史诗中刀枪不入、勇冠三军的半神英雄,到时至今日依然充斥银幕的动作片猛男。人类一直对自身的暴力——尤其是最直观的单兵武力,充满了不切实际的迷恋。这种源自雄性灵长类地位炫耀行为的自恋情结,至今仍然牢牢根植于我们的内心深处。

从黄金时代的《星船伞兵》,到时下大热的《战锤40000》《光环》与《星际争霸》,在科幻作品中,纵然人类文明已经迈入“星辰大海”,但经过无数黑科技改造、手持各种“大杀器”的未来超级战士,依然经常成为故事中的主角。

只是,这些未来战士真的能代表战士的未来吗?

铁血战士

不管在现实或是故事中,对身心进行锤炼强化,都是凡人踏上战士之道的第一步。

从古希腊的斯巴达勇士,到奥斯曼帝国的“血税奴隶”禁卫军,人类历史上从来不乏自幼就开始军事化训练的职业战士。而到了科幻作品中,各种强悍得甚至可怕的改造技术,更是将超级战士与凡人彻底区分开来。

比如《战锤40000》中的阿斯塔特战斗修士与《光环》中的斯巴达战士,就是自幼便接受了深度身体改造的超人士兵。他们在各种植入式人工腺体、器官和生物活性插件的加持下,即便不穿戴标志性的动力装甲,都已在肉体和精神层面远远强于普通人类了。

科幻故事中那些经过改造的超级士兵,大大满足了读者对个人力量的幻想,而且其中一部分技术,甚至还有着现实技术原型。比如说,不断给机体泵入各种激素的植入式“人工腺体”,其现实版本就是被糖尿病人使用的胰岛素泵。而定期注射睾酮来增肌塑形,更是不少演员和运动员都习以为常的操作。

只可惜,人类说穿了也不过是一种灵长类大猿而已。而人体结构的基本框架,更是可以追溯到最早登陆的肉鳍鱼远祖。这样一副躯体,不论如何发育、改造,又能比各种演化到极致的大型掠食猛兽强出多少呢?

即便是反过来强化我们引以为傲的大脑,往里不断塞电极和芯片,也同样伴随着巨大的手术风险和远低于大众预期的传输效率。科幻作品中那样“人机合一”的脑机接口技术,现实中还远远无法实现。植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在时下的主要应用,是为残疾人与瘫痪患者提供一定的自理能力(比如人工耳蜗)。即便是相对容易采集的头皮脑电图,也因为信号太过笼统、几乎不可能反映具体的思维选择而难以发挥太多功效。但这种非植入式脑机接口因为没有手术风险且成本相对低廉,因此还是有可能在一些具体的作战任务中得到应用的。

其实,在现实历史中,对士兵大脑进行“强化”的主要手段,是各种军用兴奋剂——对,就是《星际争霸》里人类陆战队给自己扎的那类玩意儿。其实,如今臭名昭著的“冰毒(甲基苯丙胺)”,便源于二战时期法西斯军队用来强迫底层士兵连续作战的“战力增强剂”。时至今日,军用兴奋剂依然在继续发展,可以说是现代军队间“公开的秘密”。比如执行远程轰炸和侦察任务的飞行员,或者执行长距离转场部署任务的运输车辆驾驶员,就经常会被要求在行动开始前摄取一定量的新型兴奋剂,以保证时刻维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幸好,随着技术的进步,新一代的兴奋剂已经大大清除了各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副作用,早已不至于像毒品那样令人上瘾,不过依然会在持续使用后透支使用者的精力和体能——人类的身体机能,注定是被自然法则约束的,不可能无限消耗。

至于通过屏蔽恐惧情绪制造“悍不畏死”的战士,虽然也是科幻作品中常用的桥段,但很可惜的是,神经科学的研究证明,人类的恐惧情绪有着远比看起来广泛而深刻的功能。临床上因罕见疾病而导致恐惧情绪关键中枢之一“杏仁核”损毁的患者,虽然确实很难感受到恐惧,但也在相当程度上丧失了对风险与危机的判断能力。试问,这样的“傻大胆”上了战场,岂不是要成为最坑人的“猪队友”吗?

改造身心、制造超级战士,尽管看似美好,却是在将战士一步一步异化成战争机器的一部分,逐渐剥夺了他们的人类身份。《战锤40000》中的阿斯塔特星际战士,虽然看似威武如半神,但这些被“魔改”到极致的人,从肉体到精神都已经异化成了人类帝国中一个高度特化的旁支,永远丧失了独立发展的能力。

而现实历史中的军队发展,也逐步淘汰了自幼开始锤炼身心的军事贵族模式,转而利用社会发展带来的教育宣传和组织动员优势,以古代社会制度难以想象的效率批量征召、训练士兵。这些新一代的职业化战士,依靠雷打不动的钢铁纪律和整齐划一的组织配合,迅速横扫了单兵战斗力更为强大的贵族精锐,在整体实力上对后者形成了一边倒的代际碾压。我们如今看到的现代军人,就是这些职业化战士的当代形态,而科幻作品中的超级士兵,相比之下,反而更像是在对军事贵族怀古念旧了。

人机合一钢铁洪流

除了人本身的异化,战争也没有放过人类手里的工具。

于是,武器,诞生了。

随着科技的进步,武器不断更新换代,唯一不变的,是沾染其上的人类鲜血。而对于战士们来说,怎么驾驭这些越发强悍的神兵利器,让它们在自己手下化作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就成了最为要紧的头号问题。

可惜,至今为止,现实中都没有科幻作品里那样“随心所欲”的脑机接口技术。如何让战士们在极度紧张激烈的战场上自如地操纵武器,就需要专家在武器设计上下足功夫了。

而在操作武器做出行动之前,战士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准确、快速地感知战场环境,否则只能乱打一气,最后沦为“又聋又瞎”的活靶子。

如今,随着科学与技术的快速进步,战士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已经极大丰富了。各种光电传感器和雷达,能够大大扩展人类原本有限的感官。完善的数据链与通信系统,则可以让战士们快速上传并交流各自的情报,统观战场全局。而载具内部的各种传感器,还会把机体本身的状态事无巨细地汇报给驾驭者,让战士彻底做到“知己知彼”。

那怎么将这些信息呈现给战士呢?

任何见过现代作战平台乘员舱室的人,都会被里面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屏幕、窗口和仪表搞得晕头转向。显然,为了快速处理如此多的信息,战士们必然要接受大量的专业训练。不过同时,怎么“删繁去简”也一直是设计师们必须深思熟虑的事情。

在这方面,各种基于心理学与神经科学的知觉研究就变得非常重要。

我们的大脑,实际上非常善于处理大量的输入信息。大脑皮层中的各种神经元,很多都在信息处理中扮演了类似“信号过滤器”的角色,从看似纷繁复杂的原始信号中快速识别、采集各自所偏好的特定特征,再将这些特征进行编码,上传到更高层级的脑区进一步加工。而面对一些屡屡出现的常见刺激,负责对其特征进行表征的脑区经过适应与学习后,甚至会形成“预判”机制,仅仅在出现不符合预期的情况时才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从而把系统效率优化到极致。

至于更高级的脑区,则要通过汇总学习下层输入的纷繁信息,从复杂的高维特征空间中抽象提取出名为“概念”的高级表征,对特定的信息组合产生极快的准确识别,并进一步反过来激活各种与其相关的大脑功能。

我们对自己大脑的这些认识,自然也被用于各种作战平台的人机交互设计上。

比如说,各种简单的缩写、符号和颜色变化,就远比成串的具体参数更容易为大脑吸收接受。曾经密密麻麻排布在驾驶员面前的各种仪表,现在也都整合成随时根据情况选择性呈现关键信息的液晶显示屏。各种频率、音色的提示音,也可以大大分担视觉输入的压力,给予战士们多感官的综合输入。而新兴的增强现实技术,更是可以把很多关键信息直接投射在驾驶员的头盔目镜上,大大减少“低头看仪表”带来的风险。

当然,想要让增强现实技术发挥出最佳效果,便不只是输入端的事了。对战士头部转动朝向的捕捉、甚至加上对其视线的捕捉,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视觉信号的高效输入。

这就是输入信息之后如何操控武器的问题了。

比如头盔瞄具,就是在头盔内安置一个感知转动朝向的平衡系统,然后再把头部运动和载具的观瞄设备、火控设备联动,使得战士只需要依靠头部转动,就可以控制探测器和武器系统的指向,并同时把反馈来的观测、瞄准信息投射到目镜上,实现“转到哪看到哪、看到哪打到哪”的效果。这个非常直观的“用眼杀人”设计,充分利用人类在狩猎采集时代锻炼出来的搜索瞄准本能,用最符合人类大脑特性的信息交互方式,大大降低战士们操纵武器设备的精力消耗。

而更精细的眼动追踪系统,原理上也并不复杂。其核心设备,就是一个瞄准使用者瞳孔的红外摄像机。在确定双眼与屏幕或目镜的空间位置关系后,眼动系统通过计算拍摄到的瞳孔中心位置与屏幕上呈现的标准注视点之间的空间映射关系(最基本的数学原理就是三角函数),从而精确、实时地还原出双眼的注视位置,为各种更细致的操作提供了重要的指向信息,几乎相当于“用眼睛当鼠标”了。

另一方面,随着电子计算机的不断发展,武器平台本身,也变得越来越“善解人意”。曾经的战斗机飞行员,想要做出一个理想中的机动,就必须持续调整战机姿态不断变化中产生的一系列后续连锁操作,难免会在间不容发的战机“狗斗”时变得手忙脚乱。而如今的飞行员,则只需要通过操纵杆和踏板,把自己想要最终实现的操作告诉战斗机,就可以将剩下的大部分工作交给飞行控制系统代劳了。

至于驰骋战场的坦克战车,也早就不是看起来的“铁憨憨”了。它们的车载计算机,可以在行驶途中精确地调度每个车轮的动力、朝向,及时匹配地形变化,方便驾驶员在铺天盖地的饱和火力打击下“猪突猛进”。此外,车载计算机还能调动战车装备的火炮与导弹,让武器系统在剧烈颠簸中稳稳锁定目标,及时把外部扰动从火控系统中过滤,使炮手可以专注于识别目标特征、分配火力资源、制定射击方案。

工具,从来都是人类意志与力量的延伸。而科技的发展,则让战士与武器,变得越发密不可分。

这就是人对自己的异化。

真正的力量

战争,是因为人类才存在的。

我们作为目前已知唯二会对同类进行有组织大规模残杀的物种(另一种是我们目前最近的亲戚——黑猩猩),人类天生的血脉里,就镌刻着凶猛好战的嗜血狂热。战争,与其说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必要之恶”,不如说是人类放任自己杀戮本性、主动放弃和平共存后自作自受的“原罪”。

另一方面,人类也因此演化成了天生适应战争的物种。目前顶级的人工智能,在具体处理复杂战场态势的能力与效率上,仍然无法与一个通过专业训练与战火锤炼的人类战士相匹敌。即便是看起来彻底成为“杀戮机器”的军用无人机,也依然高度依赖地面人类操作员的指令支持,因此还只能胜任针对性打击教权派极端势力的不对称战争,难以威胁现代国家军队的防空和电子战体系。可以说,目前的一切尖端武器装备,最终都依然离不开人类战士去操作。失去了人类的参与,不止“形而上”的战争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形而下”的精良武器也将变成废铁。

但正因人类对战争如此必要,我们也注定会为自己的好战本能付出死亡的代价。从百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人类战士们就不得不以血肉之躯,踏入充斥着钢铁机械和毁灭性火力的工业化战场,再被这些远超人类力量极限的人类造物如麦草般无情地批量收割。而战争武器的演化,也越来越倾向于把战士们作为自身的一个“指挥部件”。这些强大的武器,既是战士力量的延伸,也是他们葬身沙场的棺椁。

坦克与装甲车的车组,需要在拥挤、高温、强噪音、剧烈震动的车体内,驾驶战车冲杀战场。潜航于大洋深处的潜艇官兵,则要以月甚至年为单位,在密闭狭小的舱室内生活,以至于回港整备时必须接受专门的身心疗养。而“鹰击长空”的飞行员,则要承受现代喷气战斗机足以要命的高强度过载机动,拖着因头部血供不足而变得灰暗模糊的视野,在生死一瞬的现代空战中竭力厮杀。

随着战争科技的不断发展,武器装备自然变得越来越先进。而为了能够发挥出这些尖端武备的全部力量,培养一名合格战士的时间与物质成本也一路飙升。实际上,不同于幻想作品中被当作武器而“魔改”的超级士兵,如今高度专业化的职业战士,往往比他们驾驭的各种装备还“值钱”。这些身怀绝技的战士自身,才是战争机器中最强大也最宝贵的武器。

毕竟,战争本就是源自人类大脑的行为模式,而不断对此强化训练的战士们,他们颅骨中凝结着无数训练和经验的大脑,自然就是战争在现实世界中的化身。

正因如此,当战争的阴云真的降临时,战士们也必然会先于国家中所有人,义无反顾地冲向人间地狱般的战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恐惧、不担心失败。支持这些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去舍命战斗的,并不是技能和装备优势带来的“必胜”信心,而是内心深处对正义和使命的感召。这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尽力完成任务的卓绝勇气,才是战士们无上的荣光。

战争的本质,就是人类的自相残杀,就是无尽的牺牲和悲伤。而主动替群体内其他人背负这份沉重“原罪”的人,就是可怕又可敬的战士们。

希望终有一天,人类能够根除自己血脉中的诅咒,共同携手,踏入无尽的星海。

希望科幻作品中的超级战士,永远只是我们浪漫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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