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威尼斯沉没
- 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9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14386字
- 2020-11-10 15:00:12
Venice Drowned
金·斯坦利·罗宾逊专辑
翻译/南瓜 插画/滴断刃口
好不容易撵走瞌睡虫那会儿,正是黎明时分。娃儿哇哇地哭,茶壶呜呜地叫,屋里一股子炉烟气,水波在底下房间哗哗地拍着墙。卡洛·塔弗尔不情不愿地将自己拔出床单,爬起了床;一眼也没看自己的妻儿,穿过家里另一间房,打开门来到了屋顶。
威尼斯还数黎明时候最美,卡洛一边尿着运河一边思索。可以想象,黯淡的浅紫色晨曦中,成群结队的游客们趁着美好的夏日清晨,一窝蜂涌向大运河……当然,想充分享受这一美景,少不得要忽略周围屋顶上乱七八糟的搭建物。教堂——里奥多圣雅各布教堂——周围的建筑,全数连顶层都给淹了,只好拆掉屋顶瓦,打屋梁上再建起一座座棚屋;屋梁的材料则是水里捞起来的,五花八门——有木头、条形砖、石头、金属和玻璃什么的。卡洛住的也是这种棚屋,拿木梁、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彩绘玻璃和锤扁的管子搭的,用料简直匪夷所思。他扭头看了一眼,叹了口老气。从里奥多俯视的景色最佳,正好能看见红日映照圣马可教堂那球形拱顶的景象。
“你今天得去跟那些日本人碰头。”屋子里传来卡洛的老婆路易莎的声音。
“我知道。”不消说,威尼斯还是有游客的。
“别去招惹他们,先收钱、再划船,”她继续道,声音清晰出现在了门口,“你怎么对待匈牙利人的,就怎么对待他们。他们从水里掏了什么无所谓,知道吗。都是些老黄历了。反正,这些搁水里的老旧玩意又讨不了大家什么好的。”
“闭嘴,”他恹恹道,“我知道。”
“柴火、蔬菜、厕纸、童袜,这些都得买,”她说,“你现在最好的顾客可不就是这些日本人了,好好招呼他们。”
卡洛回了房间,换了衣服。套靴子的间歇,他点上了屋里最后一根烟;一边抽,一边盯着地上的那摞书——路易莎讥称那为藏书室——都是些讲威尼斯的书。这些烂烂翻翻的书卷边皱角、满是霉味,叫水汽润得都合不上了;霉迹斑斑的书页起起伏伏,仿佛雨天里的泻湖,真是一幕惨淡的景象。返回另一个房间时,卡洛用冰凉的鞋子蹭了一脚紧挨着的棚屋。
“走了。”他说着,亲了老婆孩子一人一口,“我回来得晚——他们想去托切罗。”
“他们上那干啥呢?”
“可能就是去逛逛。”他耸耸肩,钻出了门。
屋顶下面是街坊们泊船的小院子。卡洛顺着砖滑到了跟邻居一起建起来的狭窄漂浮船坞,穿向自己那条帆布篷的宽船。他踏上船,解开缆索,划出广场,上了大运河。
大运河上,卡洛提桨让小船顺流往下漂。这条运河素来是穿越泻湖滩涂的自然通道;它一度变得温温吞吞的,现在倒是又汹涌了起来。瓦顶、石殿化作了它的河岸,又有百千条支流汇入其中。人们在晨光中盖着屋顶房;那些认识卡洛的,挥舞着手里的锤子、绳索,跟他打着招呼;卡洛则在漂过去的时候,举着桨敷衍式地朝他们晃晃。房子建得离大运河这么近,真蠢——激流现在可是有力气冲垮旧建筑,而且这事真不少见。不过那是他们的问题了。真要说的话,威尼斯人全是些蠢货。
他一路到了圣马可内港,又划过总督府外的广场。两层楼高的总督府风采依旧,外边的交通也一如往常的拥挤。整个威尼斯也就还剩这个地方仍然人潮汹涌。卡洛喜欢这样的感觉,不过要是有贡多拉挤到面前,他也会跟别人一样,冲着对方破口大骂。他驾着船,从大教堂的窗洞划了进去。
灿烂的蓝金色穹顶下,一片嘈杂之声。大多数房间的水面,全都覆盖着漂浮码头。卡洛把船泊过去,两手各拎着一只氧气瓶踩上码头,正赶上鱼市最闹热的时候:一间间屋子里,乌鱼、泻湖鲨、三文鱼摆在摊上待售;东边彩绘窗透过来的阳光,映得一盘盘蛤蜊的壳闪闪发光;码头边上,男男女女们冒着夹手的风险,从下边洞里的蟹笼中掏着螃蟹;乌贼喷得满桶子乌漆漆的,海绵在吐着泡泡;渔夫们扯着嗓子喊价,还不忘诋毁隔壁卖的货不新鲜。
鱼市正中间有个潜水器具摊,是卡洛的好哥们路德维克·萨列诺摆的,他的那两位日本客人正在那候着。卡洛打了个招呼,把氧气罐交给卡列诺拿去机器上灌氧。趁着这时间,两人语速飞快地操着意大利土话聊了起来。完事儿后,卡洛付了钱,领着俩客人回了船。卡洛拽氧气罐的当口,两人上了船,把背包给塞在了帆布篷下面。
“我们准备出发去托切罗了吗?”其中一位客人问,另一位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两人分别叫浜田和拓。他们拿拓和卡洛的名字[1]开了几个谐音小玩笑,不过拓的意大利语不怎么好,所以也没闹上多一会。这两位是四天前在萨列诺的摊上雇的卡洛。
“对。”卡洛说。他划着船出了广场,回到大运河之上,途中经过了跟广场差不多拥挤的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这之后,大运河便空荡了起来,偶有星星点点的屋顶棚子出现,打破洪水之中的这片宁静。
“那个,那部分的威尼斯市,不多的人住,”浜田观察道,“房子上没有房子。”
“确实。”卡洛回道。划过了圣若望及保禄大殿和医院,他又解释道:“医院离这太近了,疾病很多。就是生病,你懂吧。”
“噢,医院!”浜田点点头,拓跟着附和,“我们游过医院,以前的威尼斯之旅时候。在最下面房间捞起来好多个完整的雕像。”
“石狮子,”拓补充道,“许多带翅膀的石狮子,2040水位线下面的房间。”
“是吗。”卡洛道。石狮子,他想,杵在几个日本商人满世界修的豪宅大门口……他打算换换自己的思绪,便趁着俩乘客笑谈往昔的快活时,研究起他们光洁、健康、面具似的脸庞。
他们从新基码头出了城北的边界,到了泻湖上面。卡洛摇着桨破开北边涌来的细浪,又踏前一步收了船的独帆。东边吹来的风,让他们北往托切罗的航程可谓顺风顺水。晨光中,身后的威尼斯看上去十分美丽,又仿佛离他们有数里之远;渐渐地,地平线似的湖水遮住了他们全部的视线。
两个日本人已停下了闲聊,正在盯着一旁看。卡洛意识到,他们正位于圣米盖尔公墓的上方。下方躺着的这座岛,数百年来一直是这座城最大的墓场;他们所经过的这一块,满是坟墓、陵寝、墓碑和方尖碑,落潮时会危害到航船……如此多怪异的白色砌块,让人不由觉得这是鱼的建筑学思想结晶。为了给客人们留个好印象,卡洛迅速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又坐回了船头。他拉紧船帆,小船微微一侧,撞进了浪涛之中。
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他们就已经游弋在了穆拉诺的东边。这里跟威尼斯一样由岛和运河交织而成,大洪水之前是一座古朴的小镇。不过,它没有威尼斯那么多的高楼大厦。据说一条水下暗流把整个穆拉诺岛给吞了;总之,这地方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两个日本人兴奋地聊了起来。
“那个,卡洛,我们能去这座城里看看吗?”浜田问。
“太危险了,”卡洛应道,“房子都沉到运河里了。”
客人们笑着点点头。“有人住这吗?”拓问。
“有几个,有的。他们在威尼斯干活,然后住在这边最高的房子里,那里的楼层没淹水。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非得在那边城里搭屋顶棚屋了。”
两位同伴满脸问号。
“他们要躲开威尼斯的住宅短缺问题,”卡洛说,“如果你们有注意的话,威尼斯的住房‘缺口’挺大的。”两人这次听明白了那双关语,一阵哄堂大笑。
“那个,可以住水面下的房间,如果他们有氧气瓶的话;就像我们。”浜田指了指卡洛的设备。
“是呢,”卡洛回道,“要不就长点鳃出来。”他鼓起眼睛,又拿手指在脖子上比画鳃的形状,逗得这俩日本人乐不可支。
过了穆拉诺,泻湖周围数里复归澄澈,四下一片碧波荡漾。浪儿颠着小船,风儿拽着手里的帆索,卡洛不由得露出享受的表情。“暴风雨要来了。”他指着北边的水天交界处,主动提道。这场面颇为常见:急促、猛烈的暴风雨,从奥地利阿尔卑斯山来,打布伦纳山口而过,浇得波河河谷跟泻湖满头满脸,再消失在亚得里亚海中……这场面一周能见着至少一次,夏天也不例外。这也是鱼市开在圣马可的穹顶之下的原因之一;在雨里做买卖,所有人都被淋得不行了。
日本人也把云给认出来了:“这里马上要下好多雨。”拓说。
浜田咧着嘴:“拓和塔弗尔,绝对的天气预言家,赚大钱!”
大家都乐了。“他在日本也这个样子吗?”卡洛问。
“是的,没错。在日本,每天都下雨——拓会说,‘明天肯定会下雨。’天气预言家!”
笑声渐息,卡洛问道:“下雨有没有淹掉你们那里的什么城市?”
“你说什么?”
“日本有跟威尼斯一样遭遇的地方吗?”
然而他俩不想谈这话题。“我听不懂……没有,日本没有威尼斯。”浜田轻快地回道,不过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航行。威尼斯已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穆拉诺也一样看不着了。再过一会,布拉诺就要到了。卡洛引导着船在水浪上航行,听着同伴们彼此交流;他们一会用着自己那奇妙的语言,一会又换成了让他不停在爆笑和气到咬船舷间来回的蹩脚意大利语。
渐渐的,布拉诺蹦出了地平线;先是钟塔,然后是些许仍旧位于水面之上的房子。穆拉诺仍有居民,有一个小市场,甚至还有仲夏节;而布拉诺却空无一人。它的钟楼所在的角度非常清晰,让人联想到沉船的桅杆。布拉诺在2040年之前曾经是座岛城;现如今,它的每个屋顶旁边都成了“运河”。卡洛非常不喜欢这里,便离着它远远的。两位乘客小声地用日语谈论着。
一英里之外便是托切罗,另一座岛上鬼城。城里的钟塔高大、洁白,矗立在北边乌云之下,从布拉诺就能一眼望见。小船沉默着靠近那里。卡洛降下帆,让拓去船头注意暗礁,一边小心翼翼地划向城市的边缘。他们穿行在如礁石或破土的地基似的屋顶和墙壁之间。许多屋顶的瓦片和横梁已经被拿去重建威尼斯的建筑,这做法并非是头一遭:文艺复兴时期,托切罗曾经是威尼斯的小对手,那时候它的人口一度达到了两万,可到了十六、七世纪那会儿,整个城却完全荒废了。于是威尼斯的建筑商们便跑到这里来,四处翻找着上好的大理石,还有尺寸合适的阶梯……一小部分人短时间内回了托切罗,做点手工蕾丝的生意,接待寻求文艺气息的游客;然而水位一涨,托切罗就这么永垂了不朽。卡洛用桨推倒了一堵墙,大段的墙体歪斜着沉下了水。他忍着不去盯着瞧。
他载着乘客来到曾是广场的那片开阔水域。周围矗立着一些完好的屋顶,不比他们的船桅高;有石块或圆砖砌成的断壁残垣;水中那团团阴暗昭示着墙壁就沉在下面。很难说清小镇的街道规划曾经是个什么样子。广场的一侧是仍旧坚挺的圣玛丽亚阿斯昆塔大教堂,仍旧支撑着方正、敦实的白色钟楼,仿佛其下的世界仍旧如往日那般熙熙攘攘。
“那个,我们想潜水的教堂就是这里。”浜田说道。
卡洛点点头。航行带来的快乐荡然无存。他徘徊在广场周围,准备找个平坦的地方,好让大家把水肺都给穿上。教堂的附属建筑——曾经颇为庞大的一个结构——现在全沉到了水里。船的龙骨有一下甚至蹭到了屋脊。他们沿着谷仓式的中殿划过去,从高窗看到了里边:底层全让水没了。毫不奇怪。钟楼边侧的一扇小窗让大锤给拓宽过;正对着里边的是石头台阶,再往上几步就是石头地板。他们把船拴在了墙那儿,搬着装备去了石头地板。黯淡的午后光线下,室内的石块被阴影遮得斑斑点点的。其外形乃草草凿就;托切罗的居民认为世界会在千禧年、也就是公元1000年的时候终结,于是把钟楼给建得匆匆忙忙的。卡洛笑着想到,这些人在千禧年之后活了又有多久呢。他们沿着螺旋楼梯的台阶往上,在钟室突兀的阳光中四下里看着:不远处的布拉诺、远处的威尼斯……向北望去,是泻湖的浅滩和意大利的海岸。在那之外,黑色的云线就像一堵几乎淹没在地平线下的墙,但它正在上升;暴风雨要来了。
他们回返下去,穿上水肺,扑通一声跳进了钟楼旁的水里。教堂建筑群就在他们下方,黑漆漆的;卡洛慢慢带着两个日本人回到广场,然后潜了下去。水底全是淤泥,卡洛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踩上去。他的同伴看见了广场中间的巨大石椅(卡洛从他的一本发霉的书中看到说,它曾被称为阿提拉王座,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互相挥手示意,游到了石椅前。他们中的一个人滑稽地试图站在海底,用他的鳍走来走去;他吐出了一团团淤泥。另一个也加入了他的行列。他们各自坐在石椅上,气泡柱从石椅上升起,用水下相机互相拍着照片。卡洛想,淤泥会毁掉这些照片的。当他们嬉闹的时候,他又酸溜溜地想,不知道他们打算在教堂里得到什么。
最终,浜田游到他身边,冲着教堂示意,面罩后面的眼神兴奋不已。卡洛慢慢地上下摆动着脚蹼,带着他们绕到了前面的大入口处。门已经不见了。他们游进了教堂。
里面一片漆黑,三个人都解下大手电筒,打开了它们。光束扫来扫去,浑浊的水体变得晶莹剔透。教堂内部没有任何区别,地面上厚厚的全是泥浆。卡洛看着他的两个顾客游来游去,让手电筒的光束在墙壁上游走。一些水下的窗户仍旧完好无损,整个场景看着莫名古怪。偶尔光束会捕捉到一柱柱气泡,照得它们银闪闪的。
不消多大会儿,日本人就找去了大厅西端那幅瓷砖马赛克画的面前。拓(卡洛猜测)擦掉了瓷砖上的淤泥,画的色彩登时光鲜不少。他们先看了大的那幅描绘受难、死而复生和审判日的画——真是一幅繁忙的壁画。卡洛游了过去,想再仔细看看,可日本人还没把墙擦干净,就已经去了教堂的另一端的大殿,那上面有另一幅马赛克画。卡洛跟了过去。
这幅画没花多久就擦干净了。待到水中的浑浊消散,三人浮了过去,手电筒的光束汇聚在露出的画面上。
那是圣母玛利亚,天主之母。她站在暗金色的背景下,怀里抱着孩子,用一种忧伤而又明了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卡洛摆动双腿游到了日本人上方,用灯光稳稳地照着圣母的脸。她仿佛能看到未来的一切,包括此时此刻以及未至的时日;她孩子短暂的一生,之后的一切恐怖和灾难……她的脸颊上有马赛克嵌出的泪水。一看到这些泪水,卡洛情不自禁地让自己的眼泪也加入到了脸颊上的湿润之中。困守在海底最深处教堂里的感觉猛然侵入;这感受带来的压力让他完全无法自控,他感觉自己随时会就此崩溃。水如冰凝般静止,他寒战着,吐出几乎连绵不断的气泡柱……圣母继续注视着。他一蹬腿转身游走,两个同伴像受惊的鱼一样跟在他后面。卡洛带着他们走出教堂,进入朦胧的光线中,出了水面,来到了船和窗洞前。
卡洛滴滴答答地坐在楼梯上脱了脚蹼,拓和浜田也爬进窗口跟他一块。他俩用日语交谈了一会儿,显然很兴奋,卡洛则黑着脸盯着他们。
浜田转向他:“那个,我们想要的图就在这,带着孩子的圣母。”
“啥?”卡洛吼道。
浜田眉毛一抬:“那个,我们想要把这里的图带回日本。”
“但是怎么可能!这图是拿嵌在墙里的小瓷砖拼出来的——你咋可能弄下来!”
“意大利政府允许——”拓开了腔,被浜田用手势打断。
“马赛克,是的。我们会用带来的工具——水炬。考古学的方法,你懂的。把墙一块块切下来,砖块。给它们编号——在日本找新的地方修起来。水面之上。”他再次闪亮一笑。
“你不能这么干。”深受冒犯的卡洛面无表情道。
“我不明白?”浜田回应道,可他又说,“意大利政府允许我们这样。”
“这不是意大利。”卡洛粗声道,甚至愤怒地站了起来。圣母去日本能有个什么用?他们连天主教徒都不是。“意大利在那边,”他说着,激动之下朝东南方向瞎挥着手,毫无疑问让俩听众更迷糊了,“这里从来都不是意大利!这儿是威尼斯!共和国[2]!”
“我不明白。”同样的句子,声音呆呆的,“意大利政府给了我们许可。”
“老天,”卡洛说,又厌恶地顿了一顿道:“你就说还要多久?”
“时间?我们下午切割,明天:把砖块放在这,去雇威尼斯驳船把它们运到威尼斯——”
“在这过夜?我才不要在这过夜,该死的!”
“我们给你带了睡袋——”
“不!”卡洛毛了,“我不会待这儿的,你们这些可悲的异教徒鬣狗——”他脱下了水肺。
“我不明白。”
卡洛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我会把水肺留这,明天下午回来找你们,晚上。懂吗?”
“懂了,”滨田直直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回道,“带着驳船?”
“什么?——行,行,我给你们找驳船,你们这些可悲的、吃臭泥的鲇鱼,兀鹫……”他骂骂咧咧地把船弄出了窗洞。
“暴雨要来了!”拓大喊着指向北边。
“见鬼去吧!”卡洛回道,推了船一把,开始摇桨,“懂吗?”
他划着船从托切罗回到泻湖。暴风雨确确实实要来了:可得赶快了。他升起帆,把帆布篷拉过来遮住除座位之外的一切。风此刻从北边吹过来,力量很强,但方向没问题;它把帆拉得紧紧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水浪上逆流行进,在墨黑的天空下拉出一道白色的航迹。幕布似的云层铺满了半边天:一半黢黑,一半亮蓝,一条实线分隔了两者。卡洛猜,这有点像2040年的那头一场大暴雨,云仿佛黑色羊毛毯子一样横过威尼斯,倾泻了四十天的雨水。此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类似的雨出现,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再没见过……
此刻,他就在布拉诺的残骸旁。黑云之下,能看到的只有那七扭八歪的钟楼;他蓦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如此厌恶这番鬼镇的景象:那是威尼斯行将变成的模样,是残酷未来的模型。假使水位上升哪怕仅仅三米,威尼斯就会变成大号的布拉诺。即便水位不再上涨,留守威尼斯的人也在日渐稀少……总有一天,这儿将再无人烟。凝视圣母图时的那种悲哀感再度充斥着他,又从悲哀变成了一种深渊般的绝望。“该死的。”他骂了句,瞪着残缺的钟楼:这词宣泄不出他的感受,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该死的。”
风暴正守在布拉诺外边。它几乎要把帆从他手里吹走:他不得不用力攥紧帆索绑在船尾,再固定稳舵柄,又手忙脚乱地踩着倾侧的帆布篷把帆降下来,一边降一边破口大骂。他把帆降到了最后一圈,仅留了手帕大小的一块暴露在风中。即便如此,船还是被扯着在水浪上飞驰,桅杆吱吱作响,仿佛随时可能撂挑子……波涛汹涌的水浪已经变得一片雪白:尖啸的风将浪尖撕得粉碎,白色的泡沫在一片昏暗中上下翻飞……
卡洛正想着要不要去穆拉诺避难,雨浇下来了。雨点比泻湖的水更冷,几乎打横着砸过来。风势也越来越大:他的手帕帆都快把桅杆拽飞了……“天哪。”他又爬上了船篷,滑到桅杆上,用僵硬、不听话的手指把帆取下来。他爬回甲板上的洞里,在小船的颠簸中绝望地稳住身体。小船几乎整个歪进了水里,他急忙抓住舵柄转了一圈,险险地用船尾迎上了一波大浪。他松了一口气,浑身颤抖起来。每一个浪头似乎都比上一个大:它们在泻湖上一波又一波的没个尽头。好吧,他想,现在怎么办?下船桨?不,那不行;他必须时刻正对着水浪,而且,在这汹涌波涛中划船基本没用。他意识到,他必须随波逐流:如果错过了穆拉诺和威尼斯,那就意味着会漂去亚得里亚海了。
水浪掀得他上下翻飞的时候,他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在如此的力量中,光他的桅杆就产生了帆的作用;而风似乎是从西北方向吹过来的。水浪——他在泻湖上见过的最大的浪,也许是泻湖有史以来最大的浪——自然是跟着风的方向在推。好吧,这意味着他到不了威尼斯,威尼斯在正南,甚至可能西南偏南的方向。该死的。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让那两个日本人以及圣母给气晕了头。他何必在乎托切罗的一幅水淹马赛克画的命运?他曾帮外国人找到和运走垮掉的圣马可教堂里的一匹青铜马……还有不止一只象征威尼斯的石狮子……还有整座叹息桥,老天爷!他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关心一幅无人记得的马赛克画?
罢了,木已成舟;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每个浪头都会撬起他的船尾,钻到船的下面,如果他愿意从波涛上往下看的话,会瞧见船桅杆跟海面几乎成了平行线;水浪一次次把他推向破碎、翻着白花的浪尖,所有浪头似乎都想打破甲板上他待着的那个小洞,把他淹没——而后一秒他就飞上半空,舵柄无法掌控、也毫无作用,然后又撞进下一道波浪里。每到了浪顶他都会想,这个浪会把我和船卷走,所以哪怕他全身湿透,四周还风雨交加,但恐惧造成的肾上腺素反复分泌,再加上厚厚的羊毛大衣包裹,他一直感觉不到寒冷。一百多个浪头过后,他坚信下一个浪头也会一如既往的安全地从他身下滑过,这让他放松了一些。除了等待,什么都不用做,保持船身紧贴浪花……他会没事的。当然,他想,他可以乘着这浪穿过亚得里亚海,去往的里雅斯特或者里耶卡,这两个下三滥的城镇取代了威尼斯,变成了亚得里亚海的女王……也可以说是亚得里亚海的公主,或者两个小荡妇……要不干脆更进一步,熬出暴风雨范围,掉头再驶回来。
另一方面,利多岛已经大部分变成了暗礁,这么大的浪肯定会从上面经过,他肯定会被当场掀翻。实事求是地讲,亚得里亚海非常广袤;只要在这浪涛之上犯一次错误(他也不能永远这么下去),他就可能会倾侧、翻船,加入那些沉在亚得里亚海海底的威尼斯人的行列。一切都是因为那幅该死的圣母画。卡洛蹲坐在船尾,根据每道水浪的具体情况调整舵柄,周围呼啸的、阴暗的、望不见边的湖水和空气堆积的混沌包围着他,他没有把其他任何东西放在心上,反而为自己能以如此完美的航海技术驶向死亡而感到高兴。但他一直回避着思考利多岛。
他就这样向前,像没有空间参照物的时候一样,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一波一波又一波的浪。他的船底积了一点水,他的精神愈发消沉;倘若船就这么逐渐进水沉没,他就走投无路了……
厉声呼啸的风中,突然出现一种低沉的轰鸣,一阵闷闷的咆哮声。他转过身对着自己被推着去往的方向,看见了一道左右延伸的白线;他的心狂跳不止,恐惧陡然炸裂开来:就是这儿了。曾经的利多岛,如今的一片绊住水浪的礁石。浪在这里被撞得粉碎;他能看见一片白沫飞上天际再消失无踪,吓得他胆裂魂飞。船在海面上慢慢沉没的下场,突然让人更容易接受了。
突然,在那边——那一片拍礁白浪的右边——有根像是灰色手指的东西指向了昏沉的——
钟楼。卡洛被迫回头看了看载着他的水浪,想把船拉直;等再他回过头来时,它还在那里。像一座死寂的灯塔般立在那里的钟楼。“天哪。”他大声道。似乎水浪把他推到了它的北边几百米处。每当浪头把他掀起来的时候,船在浪面滑落的速度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跟浪头在他身下移动的速度一样快;在这一时半刻里,他若是摇动一下舵柄,船就会转过来向南逆浪而行,直到浪头在他身下升到波峰,他又不得不把船拉直。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种精细的操作,有时急得差点把船弄坏。这可要不得——他想,只要尽可能多地从水浪乐于赏赐的范围内薅取好处就够了。以及祈祷能多到够用。
利多岛越来越近,看起来它好像正处在钟楼的上风口。似乎是利多海峡入口处的那座岛,要不就是更南边的佩勒斯特里纳那座;他无从得知,也顾不上细想。他只是为祖先能如此远见地在这建一座坚固的钟楼而感到高兴。惊涛骇浪中,他摸索着在甲板下找到了船钩和他携带的长绳。当真可能会出现这么个问题:等他好不容易靠近钟楼——结果却以几米之差无奈跟它失之交臂什么的;另一方面,在眼下这种大浪之中,他可不指望自己直直撞上钟楼还能活下来。事实上他越是考虑,就越意识到这个办法必须得讲求精准,而且非常困难。越想越怕,他干脆不再去想,反而专心致志地在水浪中前进。
最后一道、也是最大一道浪袭来。随着船滑下浪尖,浪面变得愈发陡峭;到了最后,卡洛甚至觉得自己会被这道浪给永远冲走。高大、阴沉的钟楼耸立在前方,浪花带着尖锐、致命的轰鸣声将自己砸碎在它周围;卡洛可以看到湖水被什么抽着越过它后面的断裂处,像是一条条虽短但无限宽阔的瀑布,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从水浪的顶端位置,卡洛似乎能直接跳进钟楼的顶窗——他拿出船钩,轻转舵柄,深呼吸了三次。轰鸣声中,水浪托着把他带了过去,位置刚好与石塔交错,浪砸在了石塔上,水花飞溅了他一身;他用力拉过舵柄,小船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钟楼后方——他站起身,把船钩甩向了头上面的窗扉。勾中。他用力抓得紧紧的。
他停在了钟楼的背风面;被拍碎的水浪在船下起起伏伏,嘶嘶作响,但已失去了当初的凶猛。他依旧抓着绳子。他单手将绳子的一端缠在船尾的帆绳拴上,另一端系在了船钩上。
船钩固定得很稳;他冒着风险往下探,将绳索牢牢系在了螺栓上。他再度以身犯险:趁着扑腾得好似一锅沸水的另一波碎浪将船抬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向石头窗台——窗台太宽了,他没法抓实,靠着半截手掌扣在窗沿,挂了好一会。绝望之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撑,一只手趁机往里探,终于抓到了窗台内沿,好歹把自己拽上窗台,钻了进去。内侧的石头地板位于窗台下面四英尺位置,他迅速把船钩拉进来扔在地板上,把绳子扯紧收短。
他看向窗外。小船在水面上上下下,上上下下。行吧,它也许会沉掉,也许不会。而他此刻已经重获安全。意识到这一点,卡洛深吸一口气,大叫出声。回想起自己飞过塔侧那会,离塔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还被拍在塔正面的浪花溅了个满头满脸——他做得简直完美!哪怕重复一万次他也没法再做出来了。他迸发出胜利的笑声,听着短促又尖利:“哈!哈!哈!耶稣基督!哇喔!”
“谁在那那那那?”从楼上传来一句说话声,沿着楼梯飘荡下来,声音尖利刺耳,“谁谁谁谁在那?……”
卡洛当场凝固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石梯的底部,往上看去;透过洞口,通往上一层楼的地方闪烁着微弱的灯光。说得好听点就是,上面比其他地方都要亮上那么一些。与其说恐惧,卡罗更多的是惊讶(虽然他也很害怕),他尽可能地睁大了眼睛——
“谁谁谁谁在在那那那那?……”
他迅速地走到船钩旁,解开绳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摸来摸去,直到找到一坨能当作船锚的石块。他向窗外望去:船还在那里;利多岛两侧仍有白色碎浪在前仆后继。卡洛提着船钩,顺着楼梯慢慢往上走;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觉得自己能把任何游魂野鬼给砍成碎片。
一盏蜡烛灯笼,闪烁在令人心神不安的空气中——他来到一个垃圾遍布的房间。
“噫!噫!”
“上帝!”
“魔鬼!死神,退散!”一道矮小的黑影挥舞着锋利的金属尖冲向他。
“上帝!”卡洛重复道,举起船钩保护自己。那道身影停住了。
“死神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那身影说。卡洛辨认出这是位两手各拿着一枚绣花针的老妪。
“大错特错,”卡洛说着,感觉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下来,“我跟上帝发誓,太婆,我就只是个遭暴风雨刮到这来的水手。”
女人拉开黑色斗篷的兜帽,编好的白发下面,一双眯缝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可你拿着镰刀。”老太婆疑惑道。她的脸上有几条皱纹,眼神有些涣散。
“这就是只船钩。”卡洛说,把它拿出来让她检查。她往后退了一步,威胁地举起绣花针。“只是一把船钩,我向上帝发誓。对上帝、圣玛丽、基督和所有圣徒发誓,太婆。我只是一个水手,被风暴从威尼斯吹到这来了。”他心里觉得有些想笑。
“是吗?”她说,“好吧,那你算是找到地方避难了。我眼睛不行了,你瞧。快进来,坐,坐。”她转身把他让进房间,“开头我在绣蕾丝做苦行,你瞧……虽然光线怎么都不够。”她举起一个钉着花边的摊帛立[3];卡洛注意到图案上有很大的缝隙,就像被弄破的蜘蛛网一样。“再来点光。”她说着,拿起一根蜡烛凑近正燃着的蜡烛。等点燃之后,她提着它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点了三根蜡烛,分别放在了桌子、箱子和衣柜上的灯笼里。她让他坐在她桌子旁的一张沉重的椅子上,他照做了。
趁着她在对面坐下的当口,他拿眼睛四下看了一圈。一张堆满毯子、箱子和桌子的床,床上铺满了各种东西……周围的石墙,还有一条通往钟楼下一层的楼梯,有一股热气吹上来。”把外套脱了吧。“妇人说道。她把小枕头摆在椅子的扶手上,用针在上面戳来戳去,慢慢拉扯着线。
卡洛坐了回去,看着她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吗?”
“一直是一个人。”她回答,“我就乐意这样。”烛光映在她脸上,让卡洛觉得她跟自己的母亲或别的什么熟人有几分相似。暴风雨过后,房间里显得非常平静。老太婆在椅子上弯着腰,把脸几乎贴到了摊帛立跟前;不过,卡罗还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到,她的针在明显是花边的图案之外老远的地方,漫无目的地东一下西一下乱戳。她可能是已经瞎了吧。每隔一段时间,卡洛就会因为兴奋和紧张而颤抖;很难相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偶有片刻,他们会用一阵短暂的谈话打破沉默,又再度像一对老友似的在烛光中各自于思绪中沉浸。
“那你上哪找吃的呢?”又一段沉默蔓延之后,他问道,“以及蜡烛?”
“我会在底下套龙虾。渔民也会过来用食物换取蕾丝。他们可赚了,从不担心。我从来没有少给过,除了他说的……”她眯着眼,痛苦扭曲了她的脸,话音戛然而止。她拼命地戳着,卡洛偏过了头。抛开热气不说,他本身也已经暖和起来了(他没脱外套,毕竟是羊毛的),于是开始昏昏欲睡……
“他是我的灵魂伴侣,你能明白吗?”
卡洛猛地站了起来。老太婆依旧盯着她的摊帛立。
“然后——洪水刚开始那会,他把我扔在了这儿,扔在了这个荒凉的地方,然后跟我说了一些我永远、永远都忘不掉的话。直到死亡降临……我真希望你已经死了!”她哭道,“我真的希望……”
卡洛想起她挥舞绣花针的架势。“这是在哪儿呢?”他柔声问道。
“什么?”
“这里是佩莱斯特里纳吗?或者圣拉扎罗?”
“这是威尼斯。”她回道。
卡洛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
“我是最后一个威尼斯人,”老太婆说,“大水涨了,老天怒了,爱的誓言碎成了苦痛。我——我活着就是为了证明,再多的苦痛也要不了我的命。我会一直活到整个世界都像威尼斯这样被水淹了,我会一直活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活着的生命;我会一直活到……”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她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卡洛:“老实说,你究竟是谁?哦。知道了,知道了。你是个水手。”
“楼上还剩下啥没有?”他试着换个话题。
她看着他,眼睛眯缝着。最后她开了口:“话讲再多也没用。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开口,即便心底的悄悄话也不会再讲半句,到头来我还是说起了话。是的,楼上那一层还完好无损;但再往上就全是废墟。闪电把钟室给劈开了,我那会正躺在这张床上。”她指指自己的床,起了身,“来吧,我带你去瞧瞧。”斗篷下她的身体是如此的小。
她提上身旁的灯笼,卡洛跟在她背后,小心翼翼踏着变幻不定的阴影上了楼。
风在这层楼里打着旋儿,从楼梯打量再往上一层楼,他看见了乌黑的云层。老太婆把灯笼放在地板上,眼睛盯着楼梯:“上去看看吧。”
刚出了洞口,他们就被大风和天空给笼罩了。雨已经停了。巨大的石头砌块横七竖八四处倒着,墙壁裂得乱七八糟的。
“我本以为整座钟楼都会倒掉。”她在呼啸的风中朝他喊道。他点点头,走到齐胸高的西墙边。从墙上看过去,他能看到水浪的逼近,上升,砸在下面的石头上,又朝他飞溅过来。他能感觉到脚上的打击感。它们的力量让他害怕;很难相信他居然从中幸存下来,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猛地摇了摇头。在他的左右两边,白色的碎浪线标记着利多岛,如同一片黑中镶着无比宽阔的白。他看见老太婆在说话,便走回了她身边去听。
“湖水还在上涨,”她喊道,“看!还有闪电……你能看见闪电把阿尔卑斯山给劈得灰飞烟灭。末日到了,孩子。岛屿全部不见,群山也再无踪影……第二天使[4]把他的瓶子泼向了大海,大海便成了死者之血一样的玩意:所有活物都死在了海里。”她不停地讲着,话语混在狂风巨浪的轰鸣中,就这么持续下去……直到卡洛——又冷又累,胸中充满了怜悯和如头顶涌动的黑云似的阴郁痛苦——用手臂搂着她瘦削的肩膀,把她转过了身。他们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返回了她那灯火依旧亮堂的房间。这里还是很温暖,像是一处避难之所。她的念叨没有停下,他也一直止不住地颤抖。
“你一定很冷,”她胸有成竹道,从床上拉了几张毯子过来,“来,盖着。”他坐进了又大又沉的椅子里,把毯子裹在腿上,脑袋往后靠。他累了。老太婆坐在椅子上,把线绕到线轴上。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卡洛假寐到一半,换了个姿势又接着打瞌睡,她还在继续讲呀,讲呀,讲到风暴,讲到溺水,讲到世界末日,还有失去的爱……
早上卡洛醒的时候,她不见了。黯淡的晨光照明白了她的房间:破烂的屋子,损坏的家具,虫咬过的毯子,还有一如既往丑不拉几的威尼斯玻璃做的小摆件……
太婆也没在楼下。最底下那间屋子被她用作了船库,他能看出来。里边有两艘破旧的划艇和几个捕虾篓。最大的那个“船寮”是空着的;她可能是去检查虾篓去了。也可能是她不想白天的时候跟他说话。
他从船库蹚水绕到了船上,水不过齐膝深。他坐在船尾,重温着前一天下午的情景,为自己还活着又笑了起来。
卡洛取下帆布篷,一边用排水桶把龙骨位置的水舀掉,一边注意着老太婆的动静。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船钩,又到楼上去取。回来之后,还是没见着老太婆的影子。他耸耸肩;下次再来跟她道别吧。他划着船绕过钟楼,离开了利多岛;又把帆升起来,朝着他猜测威尼斯所在的西北方向驶去。
那天早上的泻湖平静得如同池塘一般,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一座大教堂里的蓝色穹顶。真是太神奇了,不过卡洛倒是没有多惊讶。这几天的天气都这样,唯独昨晚的暴风雨却是另一番景象。昨晚出现了所有暴风之母,还有泻湖有史以来最大的波浪,毫无疑问。他开始在心中组织他的故事,好讲给老婆和朋友听。
威尼斯出现在了船头前方的地平线上,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先是大钟楼,然后是圣马可和其他尖塔。钟楼……谢天谢地,他的祖先曾想爬上那里,以便离上帝更近一些——或者说离水面远一些——这种冲动救了他的命。在雨水冲刷过的空气中,通往城市的海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甚至连以往常有的那种困扰——也就是无论你多么努力靠近,它似乎依然远在天边——都没有烦到他。这就是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威尼斯共和国到了。他很高兴看到它。
他很饿,仍然也非常疲倦。等进了大运河取下船帆之后,他发现自己完全没力气划船。大雨从陆地上灌进了泻湖,大运河汹涌得像是条山溪。这一路走得很艰难。在大运河转了急弯的消防站那儿,几个正搭着新的屋顶房的朋友朝卡洛挥着手,惊讶于他居然一大早就朝上游走。“你走反了!”其中一个喊道。
卡洛虚弱地挥了挥船桨,又放了回去。“我还能不知道么。”他回道。
越过里奥多圣雅各布教堂,返回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小院子里。上了他和邻居们建的坚固的码头,略走得有点摇摇晃晃——小心点,卡洛。
“卡洛!”他老婆在上面尖叫道,“卡洛,卡洛,卡洛!”她从屋顶顺着梯子飞了下来。
他在码头上站定。到家了。
“卡洛,卡洛,卡洛!“他老婆边喊边往码头跑。
“老天,”他恳求道,“别喊了。”然后给了她来了个熊抱。
“你到哪去了,那暴风雨让我好担心你,你说你昨天就会回来的,哦,卡罗,看到你我好开心……”她努力着把他扶上了梯子。娃儿在哇哇地哭。卡洛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满意地环视着这个小小的临时房间。咀嚼面包的间隙,他向露易莎讲了他的冒险经历:那两个日本人和他们的破坏行为,横跨泻湖的狂野之旅,钟楼上的疯女人。等讲完故事、吃完那块面包后,他没两下就睡着了。
“可是,卡洛,你还是得去把那俩日本人给接回来。”
“可去他们的吧,”他口齿不清地说,“让人毛骨悚然的小王八蛋们……他们要拆掉圣母画,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们会把威尼斯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每一幅画、每一座雕像、每一个雕刻、每一片马赛克全拿走……我接受不了。”
“噢,卡洛……没关系的。他们把这些东西带去世界各地安置好,然后会说这是从全世界最棒的城市威尼斯搞来的。”
“它们应该在这儿的。”
“好啦,好啦,快进来躺下,睡几个小时。我去问问约瑟佩乐不乐意跟你去趟托切罗,把那些砌块给拉回来。”她把他弄到两人的床上,“把水底下的东西让给他们吧,卡洛。让他们拿。”他睡着了。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老婆正摇晃着他手膀子。
“快醒醒,要迟到了。你得上托切罗去领那俩日本人。他们可还拿着你的水肺呢。”
卡洛呻吟起来。
“玛丽亚说,约瑟佩会跟你一块去;他带着船在新基码头跟你汇合。”
“该死的。”
“别磨蹭了,卡洛,我们需要那钱。”
“好吧,好吧。”娃儿在不停地哭闹。他倒回床上,“我去总行了吧,别再纠缠我了。”
他爬起床,喝掉她炖的汤,僵硬地爬下梯子,忽略了路易莎的道别和警告,回到了他的船上。他解开绳子推了一下,让船从院子里漂到圣雅各梅塔教堂的墙边。他定定地望着墙。
曾经,他记得,他曾经穿着水肺潜进了教堂里边。他坐在祭坛前面的一个石凳子上,调整着自己的配重带和氧气罐让自己不至于漂起来,然后尝试隔着呼吸头跟面罩祈祷。呼吸间吐出来的银色气泡,从水中一路冉冉上升到了天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祷告有没有被气泡给一块带走。过了一会,他觉得自己有点蠢兮兮的——倒也没有到愚蠢透顶的程度——于是游出了教堂的门。他注意到门上面有一行铭文,便停下读了起来,面罩跟石头只隔了几厘米。但使此殿之周围商贾,其律法公,其份量足,其契约信。这虽然是在告诫里奥多以前的那些高利贷,但他可以拿来用在自己身上,他想;量足可以指配重带,不要让他的客户超重,把他们给沉海什么的……
回忆消散,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海面上,还有份工作等着他呢。他深呼吸了一口,把船桨锁进桨架,划起了船。
水下的死物就给他们吧。威尼斯仍旧在水面上漂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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