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彩

The Lucky Strike

翻译/狮兔

战争会滋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消遣方式。1945年,在北太平洋的天宁岛上,弗兰克·简月上尉开始在拉索山顶砌鹅卵石堆——每起飞一架B-29[5]就堆一颗鹅卵石,每出一次任务就会有一座卵石堆,最大的一堆能有400颗石头。这是一种不需要动脑子的把戏,打扑克牌也是。第509混合飞行大队的这群人,就坐在棕榈树下翻倒过来的板条箱上,汗流浃背地打着不知道第几百手扑克,咒骂着赌上所有的薪水和香烟。他们一把又一把地玩儿,直到卡牌变得像狗耳朵般软趴趴,甚至能当厕纸用了。简月上尉受够了这些,便老往山上跑,几次之后,一些队员也开始跟着他跑。再等到飞行员吉姆·菲奇加入后,这便成了一种类似于往空地扔燃烧弹或是猎捕迷路的日本鬼子的官方活动。简月上尉对于把戏的升级无言以对,这时菲奇队长递给他一个破酒瓶。“嘿,简月,”菲奇喊,“扔一个燃烧弹试试。”

简月晃悠过去,接过瓶子。菲奇嘲笑他的鹅卵石堆:“你就是在那儿练习轰炸技术,嗯?教授?”

“对啊。”简月有些不大高兴。任何读过连环画以外书籍的人对菲奇来说都是教授。他猛灌了一口朗姆酒,在这里,没有那个团体心理治疗师的监视,他想怎么喝就怎么喝。他把酒瓶递给领航员马修中尉。

“这就是为啥他是最厉害的,”马修开着玩笑,“永远在练习。”

菲奇笑起来。“他是最好的,是因为我让他成为了最好的,对吧教授?”

简月皱起眉。菲奇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长了一对猪泡眼,在简月看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其他队员和菲奇差不多大,二十五岁左右,都很喜欢他们队长那种专横跋扈的作风。但三十七岁的简月有些格格不入。他信步走开,回到一直砌着的石堆旁。在拉索山上,他可以俯瞰从‘华尔街’港口到‘哈林区’北场的整座岛屿。简月看到过数百架B-29从北场的四条平行跑道起飞,呼啸着飞往日本。这次特殊任务的最后四架飞机轰鸣着跃过整座岛,简月对准石堆的缝隙又扔下四颗石头,有一颗卡得刚刚好。

“它们在那儿!”马修说,“它们在滑行道上。”

简月看到了509大队的第一架飞机。今天,就在8月1日,比起观摩‘超级空中堡垒’大巡游,他们有更好玩儿的要看。之前有消息说,李梅将军打算取消509大队的任务。而他们的指挥官提贝兹上校和李梅将军进行了私下会面。将军同意由他们来执行任务,但有个条件:得带上将军的人和509大队一起进行试飞,以确保他们能够胜任在日本上空的作战。将军派的人已经抵达,现在他和提贝兹上校一起带着一小队人坐进了轰炸机里。简月悄悄溜回同伴中间一起观看起飞。

“这架轰炸机为啥没名字?”哈多克问。

“刘易斯不会给它取名字的,这不是他的飞机,他很清楚这点。”菲奇说,其他人笑起来。刘易斯和他的手下不太受其他队员待见,毕竟他们是提贝兹的得力干将。

“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对付将军派来的人?”马修问。

其他人一笑置之没有说话。“我敢打赌,他在起飞时就会搞坏一个引擎。”菲奇说,指了指堆在每条跑道尽头的B-29残骸,都是在起飞时引擎报销了。“要真出故障,他也会尽全力不让自己坠毁。”

“他当然不会!”马修说。

“希望如此。”简月低声说。

“他们太早让那些莱特发动机投入使用了,”哈多克严肃地说,“它们总在起飞的负荷下出问题。”

“提贝兹那头老牛才不在乎这些。”马修说。然后他们讨论起提贝兹的飞行技术,连菲奇也加入进来。他们一致认为提贝兹是最好的飞行员,但对简月来说,比起菲奇,他更加不喜欢提贝兹。这得从他被调到509大队后说起,他被告知自己是战事中最重要群体的一员,然后就给他放了个假。两个从英格兰回到维克斯堡的飞行员给他带了不少威士忌,鉴于简月之前在伦敦附近驻扎过几个月,他们有许多事情可聊,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对他的情况十分好奇,但简月每次都含糊其词糊弄过去,然后不停把话题转移到闪电战[6]上。比如,他曾和一位英国护士约会过一阵子,她的公寓被炸了个稀巴烂,家人和邻居都死了……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刨根问底。于是简月只能说自己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这俩立马亮出徽章表明自己是军情处的,如果他再像这样随便泄露机密危害安全,就会被发配到阿拉斯加。这是个肮脏的套路。简月回到温多弗当面把这事告诉了提贝兹,后者脸涨得通红,对他又是好一顿威胁警告。从此,简月就特别鄙视他。也因此,简月算是彻底告别了前线,因为提贝兹只提拔自己偏爱的人。简月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但在这一年的训练中,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擅长轰炸,决心此来证明老牛将他除名是错误的决定。每次他俩目光相接,都很清楚彼此之间的隔阂。但无论简月变得多么优秀,提贝兹都没做出丝毫让步。一想到这些,简月气得捡起鹅卵石瞄准一只蚂蚁砸过去。

“你能消停点儿吗?”菲奇抱怨道,“我敢打赌你丫拉屎的时候肯定吊在天花板上,好练习瞄准茅坑。”大家笑起来。

“我不就睡在你上铺吗?”简月问,接着指了指,“他们要起飞了。”

提贝兹的飞机滑行进入贝克跑道。菲奇又把酒瓶传了一圈。酷热的阳光炙烤着他们,岛屿周围的海面波光粼粼。简月抬起汗湿的手压了压棒球帽檐。

四个螺旋桨猛烈地转起来,流线型的超级空中堡垒迅速加速,呼啸着冲过贝克跑道。在跑道的四分之三时,最右边的螺旋桨出现了故障晃动起来。

“哎哟!”菲奇叫出声,“我告诉过你们他会出问题!”

机头抬起离开地面,向右转去,接着又在简月身边四个年轻人的欢呼声中拉回航线。简月又指了指飞机,“他把三号引擎也关了。”

在右翼内侧的螺旋桨也故障后,整架飞机仅仅靠着左翼动力向上拉升,右边的两个螺旋桨被风吹得胡乱转动,完全没有了用处。“我的天呐!”哈多克喊出声,“不是老牛在驾驶吗?”

他们吼叫着眼睁睁看着飞机快速推进,为提贝兹的狂妄自大捏了把汗。

“上帝啊,李梅的人会对这次飞行印象深刻,”菲奇咒骂道,“哎呀,快看!飞机在倾斜!”

显然,对提贝兹来说,仅用两个引擎起飞还不够,他驾驶飞机向右转了个幅度极大的弯,让飞机向丧失动力的右机翼侧立起来。飞机完成转向,朝天宁岛飞回来。

然后,左边也有一台引擎失灵了。

战争撕碎了许多人的想象。这三年来,弗兰克·简月一直禁锢着自己的想象力,不让它们有任何发挥空间。他拒绝去思考无时无处不在的危险、轰炸带来的影响以及其他参战者的命运。但战争的残酷让他失去了对这一切的掌控:英国护士的那间公寓、鲁尔区上空的那次任务,他眼睁睁地看着下方那架轰炸机被高射炮打得四分五裂。后来他在犹他州待了整整一年,那种曾经对想象力的牢固把控已然悄悄溜走了。

所以,当看到2号引擎也失灵时,他的心在胸腔里微微一颤。无奈的是,跟提贝兹一起上飞机的是一队的投弹手费雷比,他此刻有些担心这位飞行员了。

“只剩一个引擎了?”菲奇问。

“确实只剩一个了。”简月严肃地说。尽管他都有些不忍直视驾驶舱里的恐慌,他们拼命地想启动右边两个引擎。飞机正飞速下降,提贝兹将飞机配平,沿着航线往岛屿返航。右边两个螺旋桨转动着,模糊的残影发出一丝丝光亮。他们需要更多升力,提贝兹试图将飞机驶过岛屿上空,或许他想尝试在岛南的短跑道上迫降。

但天宁岛的地势太高,而飞机又太重。它咆哮着冲进海滩上方的丛林,那里是‘42街’与东河交汇的地方。一片火光升腾起来,爆炸声响起时,他们便知道机上无人生还。

黑色的烟柱高耸入白色的天空。在拉索山令人震惊的寂静中,只剩昆虫的嗡嗡和树木燃烧的噼啪声响。简月肺里的空气仿佛被一瞬间抽走。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费雷比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似乎身临其境般听到了绝望的呼喊,看到了最后那片涌动的绿色,然后就像被牙医钻剜骨般的疼痛让他呆立在原地。

“哦,我的上帝啊!”菲奇念叨起来,“我的老天爷。”马修呆坐在原地。简月拿起破酒瓶子,朝菲奇丢过去。

“快、快来。”他有些结巴。自打十六岁起他就再没口吃过。他带着这群人冲下山。当抵达‘百老汇’大街时,一辆吉普开过来,滑行着停在他们面前。是老牛的主参谋长斯科尔斯上校。“出什么事了?”

菲奇告诉了他。

“那些该死的莱特发动机。”斯科尔斯说着,其他人也蜂拥而至。这次可真是在错误的时机干了错误的事。或许只是因为美国本土的一些焊工在焊接时让火焰与金属的接触比平常少了一秒——抑或因为一些同样细小且微不足道的琐事——就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在‘42街’与‘百老汇’的交汇口与吉普车分开,往东徒步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来到海岸边。一圈巨大的树正在熊熊燃烧,消防车已就位。

斯科尔斯站在简月身边,神情沮丧。“那可是整个第一梯队啊。”他说。

“我知道。”简月还没从震惊里恢复过来,他的那些想象被碾碎、烧成灰、无情地毁灭了。在他还是个孩童时,曾把被单绑在手臂和腰上,从房顶跳下来,胸口着地。这次的感觉和那个差不多。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次的碰撞会发生什么,但他怀疑自己切切实实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斯科尔斯摇了摇头。半个小时过去,火快被扑灭了。简月的四个同伴正和海军聊着天。“他本来想以他母亲的名字来命名这架飞机,”斯科尔斯看着地面说着,“他今早才告诉我的。他打算叫它艾诺拉·盖[7]。”

夜晚的丛林仿佛会呼吸,炙热的气息冲刷着509大队的驻地。简月站在匡西特活动屋[8]门前,希望能感受点儿真正的微风。今夜没有人打牌。大家都很沉默,面色凝重。有些人在帮牺牲的战友收拾细软装箱。大部分都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简月放弃了吹风,爬上自己的上铺,盯着天花板。

他观察着顶上凹凸不平的波纹。蟋蟀的鸣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下铺正进行着一场以略有内疚的口气进行的激烈交谈,而菲奇正是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

“简月是现在剩下的人里最好的投弹手,”他说,“我的话,和刘易斯水平差不多。”

“但斯维尼也是啊,”马修说,“而且他和斯科尔斯是一伙的。”

他们正在琢磨接下来会由谁来接手轰炸。简月有些生气。提贝兹和那些人死了不到十二小时,他们就已经在为谁来接手而争吵了。

简月抓起一件汗衫,套上身,翻下床铺。

“嘿,教授,”菲奇说,“你去哪儿?”

“外面。”

尽管已快临近午夜,但天气依然闷热。蟋蟀在他走过时消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在身后叫起来。他点燃一支烟。黑暗中,宪兵在围起来的驻地里巡逻,活像两枚行走的臂章。他们就是509大队里的囚犯。而其他组的飞行员已经无聊地开始朝围栏外扔起石头。简月用力地吐出一口烟,好像这样就能把厌恶排出体外似的。他们还是一群小屁孩儿,他这么安慰自己。他们的思想在战争中成形,为战而生,为战服务。他们很清楚不能为死者哀悼太久,背负着这样的重担会把自己压垮。这种态度对简月来说没毛病。毕竟,这是提贝兹培养出来的,所以这也是他应得的。提贝兹肯定希望自己在每次的任务执行中被淡忘。他活着的意义就是朝日本鬼子头上扔某个不为人知的玩意儿。除此以外,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家庭,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都不在乎。

所以,困扰简月的倒不是同伴们的无情无义,而是在训练一年后那种迫切想发动空袭的想法。这倒也挺正常,如果你在孩童时期就跟随提贝兹这样的战争狂热分子,被他培养、受命于他,那就会完全不计后果。但简月不是孩子,他不会让提贝兹这样的人对他的思维产生任何影响。至于提贝兹那个不为人知的玩意儿,可不太正常。他猜那都是些化学武器之类的,违反日内瓦公约的东西。他把烟头掐熄在鞋底,烟蒂扔过围栏。酷热的夜色笼罩下,他头疼起来。

几个月以来,他很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驾驶轰炸机了。提贝兹和他眼神交汇时(简月非常清楚那种眼神)流露出的厌恶是那么强烈而真实。提贝兹明白简月之前在索尔顿湖上空飞行演练的优秀记录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虽然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但你就是拿我没辙。这项优秀的记录也迫使提贝兹不得不把简月留在后备役,但简月明白他对提贝兹那个不正经玩意儿大惊小怪的态度,也让自己彻底远离了战事。

现在,他不是那么确定了。提贝兹死了。他又点燃一支烟,手有些颤抖。骆驼牌香烟有点苦涩。他把烟扔过围栏,朝一位正在后退的‘臂章’扔过去,却立马后悔了。简直就是浪费,他走回了驻地。

在爬上床铺之前,他从置物柜里拿出一本书。“嘿,教授,你读的啥?”菲奇笑着问。

简月给他看了看蓝色的书封,《冬天的故事》[9],一个叫伊萨克·迪内森的人写的。菲奇翻了翻这本战时版本。“色情吗,嗯?”

“当然,”简月语气有些沉重,“这家伙每页都有性描写。”他爬上床铺,翻开书。故事比较晦涩,不易读懂。下铺传来的声响让他有些困扰,很难集中精神。

作为阿肯色州农场的一个普通男孩,简月尽可能地阅读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每到周六下午,他会和父亲赛跑,沿着泥泞的小路奔向邮筒(他父亲也是位阅读爱好者),抓起《周六晚间邮报》,如饥似渴地读完每一个字。但这也意味着他又有一周时间没啥新玩意儿可以读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的最爱是霍恩布洛尔的小故事,然而其他任何文章他也都行。这是他逃离农场的一种方式,也是去往新世界的一条路。最后,他成了那种随时翻开一本书便能读进去的人。

但今晚不行。

第二天,牧师举行了一场追悼会。那天早上,斯科尔斯上校吃过早饭后,朝营房的门里望了望。“11点做简报。”他宣布道,神色有些憔悴,“早点到。”他充血的眼睛盯着菲奇,勾起一根手指,“菲奇、简月、马修——跟我来。”

简月套上鞋。其他人都坐在床铺上默默看着他们。简月跟着菲奇和马修走出营房。

“我和李梅将军在无线电上谈了大半夜,”斯科尔斯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说,“我们决定,你们将担任轰炸行动的第一梯队。”

菲奇点点头,好像他早就预料到了。

“能胜任吗?”斯科尔斯问。

“当然。”菲奇回答道。看着他,简月便明白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他来代替提贝兹:菲奇和老牛一样,残酷无情。一头年轻的公牛。

“是的,长官。”马修说。

斯科尔斯正盯着简月。“当然。”简月说,不太想去思考这件事。说出这话时,他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但菲奇和马修看起来就像猫头鹰一样严肃认真,于是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古怪。毕竟,这算得上大新闻,任何人都会被吓一跳。尽管如此,简月还是努力点了点头。

“很好。”斯科尔斯说,“麦克唐纳作为你们的副驾驶员。”菲奇皱起了眉。“我得去告诉那些英国军官,李梅不想让他们和你们一起飞行。简报会上见。”

“好的,长官。”

斯科尔斯刚走开,菲奇就朝着天空挥了一拳。“呀呼!”马修发出欢呼,他和菲奇握了握手。“我们做到了!”马修拉着简月的手拧了拧,一脸傻笑,“我们做到了!”

“不管怎样,总得有人去做。”简月说。

“啊,弗兰克,”马修说,“拿出点儿魄力来,你总是这么冷静。”

“面瘫脸老教授,”菲奇看了眼简月,带着一丝轻蔑地笑道,“走吧,我们去简报会。”

简报营房是一座比较长的匡西特活动屋,周围尽是端着卡宾枪[10]的宪兵。“天呐。”马修感叹着,屈服于眼前的景象。营房内已经烟雾缭绕,墙上贴满了常用的日本地图。前面的两块黑板上挂着投影布。与科学家们一起研究‘那玩意儿’的海军军官谢帕德上尉和他的助手斯通中尉站在后面,把一卷胶片放进投影仪。团体心理治疗师尼尔森博士,已经坐在前排靠墙的长凳上了。提贝兹前不久才把心理治疗师安插进队里——他的另一个伟大壮举,就像在酒吧里塞间谍一样。那个人提出的问题在简月看来十分愚蠢,因为他甚至没察觉到伊斯特利不大正常,但凡和他一起飞过或打过一局扑克的人都能看出来。简月溜到同伴身旁的长凳上坐下。

两个英国人走进来,看起来很生气。他们坐在简月身后的凳子上。斯维尼和伊斯特利的队员们也鱼贯而入,后面还跟着其他队的人。很快,屋子便被塞满了。菲奇那群人掏出“好彩”香烟点上,自从他们给那架轰炸机取名“好彩”之后,就只剩简月还在坚持抽骆驼牌了。

斯科尔斯带着一群简月不认识的家伙走进来,径直去到最前面。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烟柱宛如丝带般飘浮在空中。

斯科尔斯点了点头,两名情报员收起黑板上的投影布,露出空中侦察的照片。

“各位,”斯科尔斯说,“这些就是目标城市。”

有人清了清喉咙。

“按照优先顺序,它们是:广岛、小仓和长崎。我们将派出三架气象侦察机:‘同花顺’去广岛,‘奇货’前往小仓,‘满堂红’飞去长崎。‘大艺术家’和‘91号’协助执行任务并拍照。‘好彩’负责投弹轰炸。”

屋里一阵骚动伴着咳嗽。人们都转过头望着简月和他的同伴,大家都坐直了身子。斯维尼往后伸过手和菲奇握了握,有人笑出声。菲奇也跟着笑起来。

“现在,听好了,”斯科尔斯接着说,“我们准备交付的武器几周前在美国本土测试成功。此刻我们接到命令,向敌人投弹。”他顿了顿,好让大家理解,“我会让谢帕德上尉和你们详细说明。”

谢帕德缓步走向黑板,尽情享受自己的登场。他额头上满是汗珠,简月意识到,他要么很兴奋,要么非常紧张。他倒想知道心理治疗师对此会如何诊断。

“我就开门见山吧,”谢帕德说,“你们即将投下的炸弹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的。我们认为它会摧毁4英里内的一切。”

现在屋里一片寂静。简月发现,他能看到自己大部分鼻子、眉毛还有脸颊。仿佛他逐渐退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就像狐狸退进洞里一样。他牢牢地盯着谢帕德,尽量忽视这种感觉。当谢帕德重新拉下投影布时,有人关掉了灯。

“这段记录是我们做过的唯一一次测试。”谢帕德说。影片开始放映,卡顿一下,又继续播放。一团明亮的香烟烟雾在房间中腾起,投影布上呈现出一片死灰色的景象:无垠的天空、平滑的沙漠、远处的山丘。投影仪发出‘嗒-嗒-嗒-嗒’的声响。“炸弹在塔顶上。”谢帕德说。简月的注意力集中在山丘前的沙漠里冒出来的尖状物体,它估计离摄像机有八到十英里。他很擅长计算距离,但仍被自己的脸搞得心烦意乱。

‘嗒-嗒-嗒-嗒’——屏幕瞬间白得刺眼,甚至照亮了整个房间。当画面恢复正常时,沙漠被一团巨大的白色火球填满,凝聚的火球从地平线升起,直冲平流层,老天爷啊,这活像一颗从枪膛里射出的曳光弹,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色烟柱。烟柱冲天而起,一团越来越大的烟雾向外翻腾着,逐渐吞没了烟柱。简月算了算烟云的大小,但他很确定自己这次算错了。它就这么立在那儿升腾翻涌。画面突然一闪,投影布又变白了,仿佛摄影机已经融化,或者那部分的世界已经坍塌。但投影机发出的啪嗒声告诉他,影片结束。

简月能感到空气在他张开的嘴里进进出出。当烟雾缭绕的房间亮起灯时,他有那么一瞬间慌了神,挣扎着摆出平日正常的表情——那个心理治疗师肯定会环顾四周观察他们——然而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吓得面无血色的人。身边的人要么面色苍白,要么眼神闪烁,再或者震惊地大睁着双眼,还有些吓得嘴巴大张抑或紧咬嘴唇。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惊慌失措。吓得够呛的简月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你们能再播放一遍吗?”菲奇不安地扯着他前额上恶棍般的标志性黑色卷发。越过他,简月看到那群英国佬对自己错过了回去的飞机重新懊恼起来。他现在看起来肯定不太好。有人长叹了一口气,另一个吹响了一声口哨。简月又望向前方,心理治疗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

谢帕德说:“我知道这挺巨大。而且没人知道空投的话会发生什么。但你们看到的这朵蘑菇云至少能到三万英尺的高度,或许是六万英尺。而你们一开始看到的闪光比太阳更炙热。”

比太阳还要热。大家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整理好棒球帽。其中一位情报员分发着像焊工眼镜一样的有色护目镜。简月接过眼镜,扭了扭不透明的刻度盘。

“你们现在是军队里最炙手可热的一群人,所以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你们之间也不能讨论。”斯科尔斯深吸一口气说,“我们用提贝兹上校希望的方式来做。他选择了你们,是因为你们都是最优秀的,现在是时候证明他是对的了。所以——所以我们得让这位老人家自豪。”

简报会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迎向突如其来的阳光,承受着炫目的高温。谢帕德上尉走向菲奇。“斯通和我将与你一同飞行,负责调试炸弹。”

菲奇点点头,“你知道我们要飞多少架轰炸机吗?”

“能飞多少飞多少,只要能击败他们。”谢帕德狠狠地盯着所有人,“但投弹只需要一架。”

战争会孕育出奇怪的梦。简月裹着床单,仿佛在一片炎热潮湿的漆黑菜地里翻滚,在那种令人恐惧的半梦半醒中,有时候你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却无能为力。简月梦到自己在行走……

……他正走在大街上,太阳突然落下,一切瞬间变得漆黑,只剩缭绕的烟雾、寂静,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还有一片火墙。他头痛欲裂,视野里是一片蓝白色的模糊景象,好像上帝的镜头在他眼前爆炸了一般。啊——太阳下山了,他思索着。他的手臂被烧伤,就连眨眼都很痛。人们跌跌撞撞地走过,张着嘴,在可怕的烈火中燃烧挣扎——

他是一位牧师,他能感觉到脖子上的硬白领。受伤的人向他求救。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尝试碰触,却没办法。黑烟笼罩着一切,城市已经沦陷。啊,这就是世界末日。在一座公园里,他找到了一片树荫和空地。人们像受惊的动物一样蹲在灌木丛下。而公园与河流交汇的地方,红黑色的人影拥挤在蒸腾的河水里。一个人在竹丛中冲他招手,他走进去,发现五六个面目全非的士兵挤成一团。他们双眼融化,嘴部只剩一个黑黢黢的洞。耳聋让他听不见他们的话,那个还能看见的士兵冲他比了个喝水的动作。他们都渴坏了。他点点头,走到河边寻找能盛水的容器。河的下游漂浮着许多尸体。

几个小时过去,寻找容器无果,他把人们从废墟里救出来。他能听见鸟的尖鸣,这才意识到让他耳聋的是这座城市燃烧的轰鸣,就像他耳朵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他并没有真的聋,他觉得自己聋了是因为这里没有人类的尖叫呼喊。人们都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穿过昏暗的夜晚,他蹒跚着回到河边,一阵剧痛穿过他的头。人们从田地里拔出已经烤熟可以吃的土豆,他和他们一起分享。而河里的人全都死了——

——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浑身汗湿,嘴里尽是泥土的味道,胃因恐惧而绞痛着。他坐起身,粗糙且潮湿的床单紧贴着皮肤。他的心脏感觉被肺挤压得无法呼吸。丛林里鲜花腐烂的气味充斥着鼻腔,梦里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栩栩如生,以至于在昏暗的营房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抓起烟,跳下床铺,匆忙跑进院子。他颤抖着点燃烟,开始四下来回踱步。他一度担心那个白痴心理治疗师会看到他,但接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尼尔森肯定睡着了。他们都睡了。简月摇了摇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臂,他差点把烟吓掉——但那只是烫伤而已,一道旧伤疤,从他把煎锅从炉子上拽下,热油烫到手臂那天开始,伴随了他大半辈子。他甚至还记得母亲匆匆赶过来查看情况,嘴巴张成了圆圆的“O”形。只是个老旧的烫伤,他想,还是别太纠结了。他把袖管放下来。

余下的夜里,他试图用散步打消这些念头,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天色逐渐亮起来,庭院和后面的丛林都越发清晰。白昼的亮光让他不得不回到营房躺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天后,斯科尔斯命令他们带着李梅的人在罗塔岛[11]上空试飞。这位新提拔的中校命令菲奇在起飞时不要瞎摆弄引擎。他们的飞行很顺利:简月把‘那玩意儿’的模型对准了目标点,就像他在索尔顿海[12]经常做的那样;菲奇则加足马力猛冲向河岸,开始了150度转弯,飞行安全。返回天宁岛,中校向他们表示祝贺,并和每个人握了手。简月和其他人一起笑着,手心冰凉,心跳平稳。就好像他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可以从外面操控它,宛如一具投弹瞄准器。他胃口挺好,和以往一样健谈,当被心理治疗师约谈时,他甚至表现得开放且友善。

“你好啊,医生。”

“对于这一切,你感觉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先生。挺好。”

“胃口好吗?”

“没有比现在更好了。”

“睡得好吗?”

“在这种潮湿环境下,我尽力了。我恐怕已经习惯了犹他州的生活。”尼尔森医生笑起来。事实上,从那个噩梦开始,简月就很难入睡了。他有些害怕睡觉。难道眼前这人看不出来吗?

“对于成为第一轰炸小队的成员,有什么想法?”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我认为。我们是最——剩下的机组里最优秀的。”

“你对提贝兹他们的事故感到难过吗?”

“是的,先生,我挺难过。”你最好相信。

在一堆玩笑话和坚定的握手后,谈话结束。简月走到正午的烈日下,点燃一支烟。他感觉在和这个男人挥手告别的同时,自己心里是多么鄙视这位心理治疗师和这个盲目的职业。没脑子。为什么他看不到呢?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的错……一股烟从他嘴里喷出来,简月意识到,想愚弄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一切行为都可以隐藏在一张面具后面,在某个地方完美操控。与此同时,在另一处,简月一直活在“嗒-嗒-嗒”的胶片里,活在梦境无声的咆哮中,与无法驱散的梦魇斗争。酷热的阳光——9300万英里之外的炎热,不是吗?——在他的后脖颈上痛苦地跳跃着。

当看到心理治疗师又抓住了尾炮手克钦斯基时,他想走过去对他说:我不干了,我真不想再干了。他能想象说出这话时那人的眼神,菲奇的眼神,甚至是提贝兹的眼神;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看不上这伙人,也无论如何不会给他们任何一个鄙视自己的机会,或者叫自己懦夫的借口。他倔强地把一切胡思乱想都抛到脑后,这样才能更容易接受现状。

因此,在混乱的几天后,8月9日午夜刚过,他发现自己正为袭击做准备。而他身边的菲奇、马修和哈多克也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当你要去炸毁一座城市,终结十万人生命的时候,穿衣服这种日常行为就显得十分奇怪。简月发现自己正检查着手、靴子和油毡上的裂缝。他穿好救生衣,心不在焉地翻看口袋里的鱼钩、水壶、急救包和应急口粮;然后是降落伞的背带以及他的连体工装服。光绑好靴子的系带他就花了好几分钟——如此细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让他不太灵活。

“快点儿来吧,教授!”菲奇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大日子到了。”

他跟着其他人走入夜幕。一阵凉风吹来。牧师为他们做了祷告。他们坐上吉普车沿着‘百老汇’前往跑道‘埃布尔’。‘好彩’停在一圈聚光灯中,旁边围着一群男人,其中一半举着相机,另一半拿着记者的记录本。他们一见到飞行员们便围了上来,这让简月想到好莱坞的电影首映式。最后,他从舱门溜进了飞机,其他人也跟着一起。而菲奇过了半个小时才姗姗来迟,笑得像个电影明星。他们启动了引擎,简月对发动机的震动以及抑制思想的轰鸣声心存感激。他们滑行离开这个宛如好莱坞般的场景,简月感到片刻的放松,直到他想起他们的目的地。在‘埃布尔’跑道上,发动机转速达到2300转/分,发出阵阵呼啸。从透明的挡风玻璃望出去,跑道上的漆痕移动得越来越快。菲奇保持对准跑道,直到冲出天宁岛,接着迅速拉升。他们已经上路了。

当到达巡航高度后,简月爬过菲奇和麦克唐纳身边,坐上投弹手的座位,把降落伞放上去。他向后靠上椅背。四台引擎的轰鸣像棉花一样包裹着他。他在飞机上,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沉重的震动反倒是一种安慰,他挺喜欢。一种令他昏昏欲睡、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悲伤感在心里嗡嗡作响。

他紧闭双眼,突然眼前闪过一张没有眼睛的黑色脸孔,他猛然惊醒,心跳加速。他在飞机上,无路可逃。他此刻意识到,想摆脱这一切原本很容易。他可以直接说不想干了。如此简单,甚至让他有些震惊。和眼前这一切相比,谁他妈在乎那个心理治疗师或者提贝兹再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想法呢?现在,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也算是一种安慰。至少他目前不需要再担心,不必去想着如何选择了。

简月坐在那儿,用膝盖抵住投弹瞄准器,打着盹儿做了个白日梦。他可以爬上楼梯,对菲奇和麦克唐纳宣称自己被秘密提拔为少校,并奉命重新调整任务。他们要转向飞往东京,并把炸弹投进海湾里。日本战时内阁被告知观看这种新型武器的演示。而当他们看到火球沸腾了海水并升腾上天时,他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不管什么神风敢死队——跑去签署投降书。毕竟,他们不是疯子,没必要把整座城搭进去。这是多么好的一个计划,以至于远在家乡的将军们毫无疑问、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任务,拼命地用无线电向天宁岛发出指示,却发现为时已晚……而这样的话,当他们返回天宁岛,简月会因为猜中将军们真正的想法,并冒险去实施而成为英雄。这就像《周六晚间邮报》上霍恩布洛尔的小故事一样。

简月再次猛地惊醒。幻想中昏昏欲睡的快乐被绝望的嘲笑取代。他根本不可能让菲奇他们相信他有秘密命令能取代他们的。他更不可能爬上去挥舞着手枪命令他们把炸弹丢进东京湾。因为他才是那个真正要负责投弹的人,他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一边在下面投弹,一边爬上去指挥。这就是个白日梦。

时间缓慢划过,度秒如年。然而简月的思维却像飞机的螺旋桨般飞速转动,绝望地四处发散,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想到那个。他就像一只被陷阱夹住腿死命挣扎的动物。大家都很沉默。飞机下方的云层就像黑色海洋上的白色碎石。简月的膝盖顶着投弹瞄准器不停抖动。他就是那个不得不扔下炸弹的人。无论他的思想扑向哪里,都会落空。他就是那个人,不是菲奇或其他队友;不是李梅;也不是远在家乡的那些将军和科学家们;更不是杜鲁门和他的幕僚们。杜鲁门——简月突然有点讨厌他了。罗斯福肯定会采取不同的做法,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当简月得知罗斯福的死讯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悲伤在他心里回荡。辛勤地工作却看不到战争结束,这不公平。而且罗斯福也会以不同的方式结束它。早在战争开始时,他就曾宣布不会对平民区进行轰炸。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如果,如果……但他没有。而现在,那个笑嘻嘻的混蛋,哈里·杜鲁门,命令他,弗兰克·简月,把那颗太阳扔到20万妇女儿童头上。记得父亲曾带他去观看过一次布朗队[13]的比赛,现场有两万人。在一大群人面前,简月恶狠狠地低声说:“我从来没给你投过票。”然后猛地意识到自己声音其实挺大,好在麦克风没开。总之,罗斯福肯定会采取不同的方式,他肯定会。

投弹瞄准器在他眼前升起,指向漆黑的天空,挡住了不少星星。‘好彩’继续向硫磺岛方向行进。每分钟都朝着目标接近4英里。简月身体前倾,把脸放在瞄准器冰凉的头托上。希望头托能像抓住他的前额那样抓住他的思绪。它效果出奇的好。

耳机一阵噼啪作响,他坐直身体。“简月上尉。”是谢帕德,“我们现在准备装弹,要看吗?”

“当然。”他摇摇头,对自己的口是心非有些诧异。他走到飞行员之中,硬着头皮挪到驾驶舱后面的宽敞机舱。马修正在自己桌前对硫磺岛和冲绳的无线电信号进行导航修正,哈多克站在一旁。在舱室的后面有一个圆形小舱门,下面的大隧道通往飞机的尾部。简月打开它,坐下来,把脚先从洞口伸进去。

炸弹舱内没有暖气,寒冷的空气让他感觉很舒适。他面对炸弹站着,斯通坐在弹舱的地板上,而谢帕德则躺在炸弹下方,把手伸了进去。斯通身旁的胶垫上放了很多工具、盘子、几个圆柱形块状物。谢帕德往后退出来,坐起身,吮了吮刮伤的指关节。他懊丧地摇摇头:“摆弄这玩意儿我可不敢戴手套。”

“只要你没搭错线,我就挺开心了。”简月有些紧张地开着玩笑。两人大笑起来。

“在我把那些绿线换成红线前,不会爆的。”斯通说。

“把扳手给我。”谢帕德说,斯通递了过去,他又钻回炸弹下面。在里面笨拙地拧了几下后,他取出一个圆柱形塞子。“后膛塞。”他说,然后把它放在垫子上。

简月发现自己在寒冷的空气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斯通又递给谢帕德一个块状物。谢帕德又从炸弹下面伸出手。“红线连接后膛塞。”“我知道。”看着他们,简月想起了躺在汽车修理厂油腻腻的地板上,在底盘下修车的日子。在举家搬往维克斯堡之后,他干了好几年这样的工作。和江城广岛一样,维克斯堡临密西西比河而建。有一次,一辆拉着几袋水泥的平板卡车从山上的第四街驶下时,刹车失灵,猛地冲向河道的十字路口,尽管司机努力转向,还是撞上了一辆过往的汽车。那时弗兰克正在院子里玩儿,他听到了车祸碰撞的声响,看见了扬起的水泥灰。他是第一批到现场的人,福特T型汽车[14]副驾座上的女人和小孩已经死了。开车的女司机还活着。他们来自芝加哥。一群人制住了卡车司机——尽管他头上受了伤,一身白灰——他一直试着想去救福特车上的人。

“行了,让我们把后膛塞拧紧。”斯通把扳手递给谢帕德。“正好16圈。”谢帕德说。即使在舱内寒冷的气温下,他仍然出了一身汗,他停下来擦了擦额头。“希望我们不会被闪电击中。”他放下扳手,挪动膝盖,拿起一个圆盘。轮毂盖,简月想。斯通把线接起来,然后帮谢帕德装上两个圆盘。美国佬的绝活儿,简月思索着,鸡皮疙瘩在皮肤上浮起,就像猫爪踩在水面泛起的涟漪。谢帕德是位科学家,他组装炸弹就像给汽车换油门和火花塞一样。简月对设计这枚炸弹的科学家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他们在新墨西哥州研发了一年多,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想想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他们那群人都不需要去丢炸弹。简月转过身,不让谢帕德看到他的脸,从舱室走了下去。炸弹看起来像一个又长又大的垃圾桶。一端有像鳍一样的玩意儿,另一端有根小天线。只是一颗炸弹,他想,该死的,只是另一颗炸弹而已。

谢帕德站起身,轻轻拍了拍炸弹。“我们现在有一颗激活的了。”他从未想过它是用来做什么的。简月匆匆走过他身边,害怕厌恶的情绪会冲破躯壳,暴露自己。腰带上的手枪卡在了舱门上,他想象着射杀谢帕德——射杀菲奇和麦克唐纳——然后把飞机操控杆向前压,让“好彩”像一颗燃烧殆尽的曳光弹,像一架被高射炮击碎的飞机,沿着人类所有雄心壮志的弧线向下旋转坠入海里。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们的“垃圾桶”会永久地被丢弃在太平洋底,在属于它的地方。他甚至可以射杀所有人,然后跳伞,或许会被跟在后面的哪个大蠢货救起也说不定。

这个之前曾有过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让简月厌恶地眯起眼。但另一方面,他还是得承认这事不是不可能。这是可以做到的,还能解决他眼前的问题。他的手指摸索着手枪的皮套扣,发出咔嗒声。

“喝咖啡吗?”马修问。

“好啊。”他的手离开枪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热的。他看着马修和本顿调试远程无线导航系统的设备。当嘟嘟声响起时,马修拿起直尺,在地图上标注了冲绳和硫磺岛的位置。他敲了敲交叉点,“他们已经把导航搞得没一点儿艺术感了,”他对简月说,“可能连陀螺仪上的玻璃盖都停产了。”他对头顶上的树脂玻璃窗竖了竖大拇指。

“美国佬的绝活儿。”简月说。

马修点点头,用两根手指测了测他们和硫磺岛的距离,本顿又用尺子量了一下。

“五点三十五会合,嗯?”马修说道。他们将在硫磺岛上空与两架护航观察机会合。

本顿不同意:“我觉得可能要到五点五十分。”

“什么?再确认一遍,伙计。我们可不是在拖船里闹着玩儿。”

“有风——”

“是啊,有风。弗兰克,要来下个注吗?”

“五点三十六。”简月立马说道。

他们大笑起来。“你们看,他对我更有信心啊。”马修傻笑着说。

简月想起射杀机组人员,将飞机翻进海里的计划。他抿了抿嘴唇,打消这个念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杀掉这群人,即便他们不是朋友,但也是同伴。勉强算是朋友吧,他们都不坏。

谢帕德和斯通爬进机舱。马修给他们端了咖啡,“那玩意儿已经准备好胖揍他们一顿了,嗯?”谢帕德点点头,喝了一口。

简月往前走去,经过哈多克的操控台。另一个计划无法实施,怎么办好?飞机的所有仪表盘显示一切正常。或许他可以蓄意搞点儿破坏?剪断条线什么的?

菲奇回头望着他:“我们什么时候经过硫磺岛?”

“五点四十。”马修说。

“他最好是对的。”

真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暴徒。要是在和平时期,菲奇就是那种在台球桌旁瞎晃悠,给警察找麻烦的角色。他是战争的绝佳人选。提贝兹很会挑人——至少大部分人都选对了。走回哈多克身旁,简月停下脚步,盯着导航舱里的那群人。他们喝着咖啡,有说有笑。他们和菲奇有点儿像:年轻,都是硬汉,能干但没脑子。这次任务被他们当成欢乐的冒险。这就是他对509大队战友们的印象。尽管抱怨颇多,偶尔还会怕得要死,但此时此刻他们很开心。他的思维向前走了几格,仿佛能清楚地看到这群年轻人成长后的样子:西装革履、经商致富还谢了顶。他们在战争中会很强悍、勇猛但也轻率莽撞。随着岁月流逝,这场大战在时间里褪去,如果能够成为幸存者,他们会怀念这段经历。每过一年,这场战争在他们的记忆中都越发深刻,战争是他们生命的核心——那段历史握在他们手中,每日的所作所为都影响着历史的发展,当只需要听从他人命令时,道德问题变得简单起来——时光荏苒,幸存者们老去,身体分崩离析,生活遭遇这样或那样的困境,他们会不自觉地努力将世界再次推向战争,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认为只要能重新发动战争,便又能神奇地重回战时状态,年轻、自由、快乐。而到那时,他们绝对有能力掌握大权。

简月看见,未来会有更多的战争爆发。他能从马修的笑声里听到,也能从他们兴奋的双眼中看到。“到硫磺岛了,五点三十一分。给钱!我赢了!”而在未来的战争中,他们将会有更多炸弹,就像这次的这个玩意儿,成百上千颗,毫无疑问。他看到更多的飞机,更多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士兵,飞去莫斯科或者世界任何地方,一个个火球从每座首都升腾而起,为什么不呢?为了什么?为了怎样的目的?为了让那些老去的人神奇地重回青春,没有比这更理智了。

他们正经过硫磺岛上空。还有三小时抵达日本。‘大艺术家’和‘91号’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噼啪作响。会合完成,三架飞机一同沿西北方向,朝航线上第一个日本岛屿四国飞去。简月走去机尾上厕所。“你还好吗,弗兰克?”马修问。“还行,就是咖啡太难喝了。”“不都这样吗?”简月拽了拽棒球帽,匆匆走开。克钦斯基和其他机枪手在打扑克。他上完厕所后,径直走回最前面。马修坐在地图前的凳子上,准备着各种设备仪器,以便监测和随时修正航线偏移。哈多克和本顿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简月巧妙地从一群飞行员中间穿过,走向了机鼻。“挺灵活的嘛!”马修冲他嚷嚷。

最前面似乎安静了许多。简月坐下来,戴上耳机,俯身看向棱纹玻璃外。

破晓把整个天空染成粉色。慢慢地,光影逐渐从淡紫变成了蓝,一点一点幻化出不同色彩。下方海面上的粉色浮云点缀出大理石般的纹路,还有一架闪闪发光的蓝色飞机。上面的天空是一座巨大穹顶,光线相较于地平线似乎还要暗淡些。简月一直认为,黎明时分是看清地球有多大、他们飞得有多高的绝佳时机。看样子,他们似乎巡航在大气层最上层的边缘,简月这才知道大气层有多稀薄。它就像一层空气的外皮,因此即使飞到顶端,仍能感觉到地球向各个方向无限延展开去。咖啡让简月的身子暖和起来,他开始冒汗。阳光洒在树脂玻璃上,闪闪发亮。他手表的指针指向六点。飞机和蓝色的玻璃半球仓被瞄准器分隔开,耳机噼啪作响,他听着飞过目标城市上方的领航飞机发回的报告。小仓、长崎、广岛,三座城市云量[15]均为十分之六。或许会由于天气原因,他们不得不取消整个任务。“我们先看看广岛。”菲奇说。简月又兴致勃勃地看起了天上的小云朵。他的降落伞滑到了身下,重新调整好后,他想象着背起降落伞,溜回到领航舱下方的中央逃生舱,打开舱门……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飞机。剩下的任务就交给他们去决定吧。他们可以选择轰炸或取消,反正不是简月的事情。他可以像颗蒲公英一样飘落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凉爽的空气在周围涌动,望着丝滑的天幕挂在头顶,像一片微缩的天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一张黢黑的没有眼睛的脸。简月抖了抖,仿佛噩梦随时都会回来。就算他跳下去,也无法改变什么,炸弹仍然会丢下去——漂浮在自己内心世界的海洋里,他会感觉好些吗?当然!一部分的他咆哮着;或许会好些,另一部分也做出妥协。但剩下的他看到了那张脸……

耳机继续传来声响。谢帕德说:“斯通中尉已经装弹完毕,我可以告诉你们运载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和我们同在一架飞机上的是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

不完全是,简月想,口哨声在耳机里此起彼伏,第一颗原子弹是在新墨西哥州爆炸的。原子裂变:简月听过这个词。每颗原子都有巨大的能量,爱因斯坦说过,裂变一颗的话——他已经在影片上看到了结果。谢帕德说到了核辐射,这让简月想起了更多相关的事。能量以X射线的形式释放。人被X射线杀死!他们想过这点的话,就应该知道这违反了日内瓦公约。

菲奇插话进来,“炸弹投放后,本顿中尉会记录下我们看到的反应。这段记录将会载入史册,所以注意你们的言行。”注意你们的言行!简月哽咽着笑起来。不要在看到一颗原子弹用X射线毁灭一座城市、焚化所有生灵时,咒骂上帝!

六点二十分。简月发现自己正紧握着投弹瞄准器的头枕。他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在刺眼的晨光中,他的手背皮肤显得有些半透明。皮肤的纹理就像海面上浪花掀起的精致图案。他的手也是原子组成的。原子是构成物质的最小部件,要有几十亿颗原子,才能组成那双颤抖的手。然而裂变一颗原子,就会有一个巨大的火球。这意味着哪怕是一只手都蕴藏着巨大能量……他翻起手掌,看着皮肤下的线条和斑驳的血肉,一个人就是一颗能毁灭世界的炸弹。简月感受着在他体内激荡的潜在力量,每一次都狠狠敲击着心脏。在广袤无垠的蓝色天地里,他们是多么令人惊叹的存在!——他们在这里旋转着投下一颗炸弹,杀死成千上万个令人惊叹的生命。

当一只狐狸或浣熊被陷阱夹住腿时,它们会不断挣扎,一直到腿磨破、扭曲,甚至折断。只有疼痛和精疲力竭会让它们放弃求生。此刻,简月想以同样的方式放弃。他头痛欲裂。那些逃跑计划就像屎一样——愚蠢、毫无用处。最好放弃吧。他尝试着停止思考,却没办法。他怎么可能停下?只要意识清醒,他就会不断思索。他的思想在陷阱中挣扎的时间比任何狐狸都久。

‘好彩’开始向上,慢慢爬升至轰炸高度。地平线上,云层覆盖着一座绿色岛屿。日本。舱内越来越热,肯定是暖气坏了,简月想。别再胡思乱想了。每隔几分钟,马修就会让菲奇稍微修正一下航线。“现在方向二七五。就这样。”为了逃避这一刻,简月回忆起童年。儿时跟在骡子后面,在田间犁地。后来举家搬去维克斯堡(河畔)。在维克斯堡的那段日子,他因为口吃的毛病几乎交不到什么朋友,只能自己玩游戏。他通过想象来打发时间,幻想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极其重要,决定着整个世界的命运。比如,他在某辆车前面穿过马路,那这辆车就不得不停下而无法经过下一个十字路口,那卡车便不会撞上它,司机也就不会死。这样他就能发明出拯救被绑架的威尔逊总统的飞艇——所以他得等那辆车,毕竟一切都取决于它。哦,该死的,他想,该死的,想点儿别的东西吧。他读过的最后一个霍恩布洛尔小故事——当时是怎么回事来着?他妈妈冲进来看到他手里的报纸,震惊得大张着嘴。还有那条密西西比河,堤坝后面堆积的褐色泥土——他突然摇摇头,一脸扭曲的沮丧和绝望,最终意识到没有哪段记忆能够让他暂时逃避现实。目前为止,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一部分适用于此时的状况,无论他把思想放在什么地方,都会让他与现状对立起来。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已经爬升到三万英尺,抵达轰炸高度。菲奇给了他高度读数,以便他调整投弹瞄准器。马修报告了风速。汗水流进眼里,他愤怒地眨巴着眼睛。背后初升的太阳活像一颗原子弹,阳光下的树脂玻璃闪闪发亮,猛烈的眩光充斥在整个舱内。零碎的计划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他呼吸急促,喉咙发干。他徒劳地诅咒那些科学家,诅咒杜鲁门。是那些该死的日本人一开始造成的这一切混乱,该死的战争分子,这都是他们自找的。想想珍珠港,甚至没有宣战,美国人就死在了炸弹下。他们挑起了战争,是时候遭报应了。他们活该。然而入侵日本要耗费数年时间,牺牲百万人的生命——现在就终结它,结束吧,他们活该,他们活该……让河水沸腾,生灵涂炭。该死的战争狂热分子们!

“那里是本州。”菲奇说,把简月拉回了飞机里的现实世界。他们已经在内海上空了。很快,他们将飞跃第二个目标地点,小仓,在稍微南边一点。七点三十。岛上覆盖的云层比海面还要厚重,一想到这次任务或许会因此取消,简月的心脏又一次狂跳起来。但他们就是活该。这次任务和别的任务没什么不同,他曾轰炸过非洲、西西里岛、意大利和整个德意志……他俯身看了看瞄准镜。十字瞄准线的下方是大海,但视线的前沿就是陆地。本州岛。以每小时二百三十英里的速度,他们大约半小时抵达广岛。可能更快。他想知道自己的心跳是否还能持续那么久。

“马修,我来操控,你只需告诉我们该怎么做……”菲奇说。

“向南转两度。”马修只说了这么一句。终于,他们的声音流露出了一丝警觉,甚至是恐惧。

“简月,你准备好了吗?”菲奇问。

“我正等着呢。”简月说着,坐起身,这样菲奇就能看的他的后脑勺。投弹瞄准器立在他两腿间,它侧面的一个开关将启动轰炸程序,炸弹不会在按下开关后立刻脱离飞机,而是会向后方观测机发出15秒的无线电警告音后脱离。他把瞄准器做了相应调整。

“航向调整到二六五,”马修说,“我们正逆风飞行。”这是为了不让炸弹做出任何不必要的侧向漂移修正。“简月,把速度调至每小时二百三十一英里。”

“二三一。”

“简月和马修,戴上护目镜。”菲奇说道。

简月从地上拿起那副漆黑的护目镜。他需要保护自己的眼睛,否则可能会融化掉。他戴上它们,把额头抵上头枕。护目镜有些碍事,他摘了下来。当他再次透过瞄准器望出去时,十字瞄准线下方已经是陆地了。他看了眼手表,八点整。人们刚起床喝茶,读着报纸。

“还有十分钟到达投弹点。”马修说。投弹目标是相生桥[16],一座T字形大桥,位于三角洲纵横交错的城市中央,很好辨认。

“下方云层太多。”菲奇点了点头,“你能看见吗?”

“在尝试之前,我不确定。”简月说。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飞一圈,还可以使用雷达。”马修说。

“除非你非常确定,不然别投弹,简月。”菲奇说。

“遵命,长官。”

透过瞄准器,能从碎云之间看到一群屋顶和灰色的道路。周围是绿色丛林。“好了,”马修大声说,“我们开始!保持这个航向,机长!简月,我们将巡航在二三一。”

“航向不变,”菲奇说,“它就交给你了,简月。每个人确保戴好护目镜。做好转弯准备。”

简月的世界缩小到投弹瞄准器里看到的样子,斑驳的云雾和森林。飞机越过一小片山峦,进入广岛水域。泥棕色的宽阔河流,大地蒙着一层朦胧的淡绿,繁复交织的道路网是单调的灰色。现在,小小的矩形建筑几乎覆盖了所有土地,城市的本体逐渐映入眼帘,狭长的岛屿伸入蓝色海湾。十字瞄准线下,城市移动着,一座座岛,一片片云。简月呼吸快停止了,手指像石头般僵硬地放在开关上。而那里,便是相生桥。它从十字瞄准线下滑过,一个小小的T在云层的缝隙里。简月的手指紧紧按住开关,他小心地吸了口气,屏住呼吸。瞄准镜里的云层漂浮着,接着便是下一个岛。“快到了。”他平静地对麦克风说道,“坐稳了。”此时此刻的付诸行动,让他的心脏就像莱特发动机般嗡嗡作响。他数到十。十字瞄准线下交错着流动的云层、绿色的森林和铅灰色的道路。“我已打开开关,但没有听到警报音。”他冲着麦克风嘶哑地喊道,右手牢牢握住开关。菲奇在吼叫着什么——马修的声音也混进来——“飞稳点儿,别晃来晃去。”简月喊出声,用身体挡住投弹瞄准器,不让别的飞行员看见,“但还没——等一下——”

他按下开关。低沉的嗡嗡声充斥着他的双耳,“就是这个声音,开始了!”

“但它会落到哪里?”马修叫喊着。

“坐稳了!”简月咆哮。

‘好彩’颤抖着向上拉升了十或十二英尺。简月扭头向下望去,炸弹就在飞机下方飞行。然后摇摇晃晃地坠落下去。

飞机右倾,猛烈俯冲,让简月撞上了树脂玻璃。向下俯冲几千英尺后菲奇拉平飞机往北飞去。

“你们看到啥了吗?”菲奇吼着。

尾炮手克钦斯基喘着气说:“什么都没看见。”简月挣扎着坐起身。他伸手去抓护目镜,但已经不在头上了。他找不到它了。“多久了?”

“三十秒。”马修回答道。

简月紧紧闭上双眼。

眼睑里流动的血液一阵红一阵白。

耳机里一片嘈杂:“我的上帝啊。我的老天爷。”飞机弹跳着、翻滚着,金属摩擦着发出尖利的声响。简月把自己从树脂玻璃上推离。“又一个冲击波!”克钦斯基呼喊出声。飞机又摇晃起来,失去了控制。就这样吧,简月想,世界末日。这样就能解决我的全部问题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能看见。引擎依旧咆哮着,螺旋桨不停旋转。“那是炸弹的冲击波,”菲奇喊道,“我们现在安全了。快看那个!快看那狗娘养的玩意儿!”

简月望过去。下方的云层爆裂开来,一股黑色的烟柱从红色的火核中升起,烟柱顶端已经到达了他们的高度。震惊的呼喊声在简月耳朵里痛苦的徘徊着。他凝视着炽热的云底,盯着那几十团燃烧的火焰。突然,他透过云层看到了什么,指甲陷入了掌心。从云的缝隙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三角洲、六条河流,以及在烟柱塔的左侧:广岛,完好无损的广岛。

“我们失误了!”克钦斯基咆哮着,“我们失误了!”

简月背过身,不让战友们看到他的脸。他咧着嘴,露出巨大的微笑。他靠在座椅上,一身轻松。

接着又回到了现实。“该死的!”菲奇冲他咆哮。麦克唐纳试图阻止他。“简月,给我上来!”

“遵命,长官。”现在又出现了一系列新问题。

简月站起来转过身,双腿发软。他的右手指尖痛苦地抽动着。大家拥上前,透过树脂玻璃望向窗外。简月也凑了上去。

蘑菇云逐渐成形。地狱的火焰和下方黑色的‘茎秆’助长着它汹涌翻腾,仿佛可以不断延伸。它刚爆炸时看起来大约两英里宽,半英里高,迅速扩展至远高于他们的飞行高度,让飞机相形见绌。“你觉得咱们都会失去生育能力吗?”马修问。

“我能尝到辐射的味儿。”麦克唐纳宣称,“你们呢?像铅的味儿。”

火焰从下往上蹿入云霄,把‘茎秆’染成了紫红色。它就矗立在那里:栩栩如生、穷凶极恶,有六万英尺高。就这么一颗炸弹。简月推开队友们,走进导航舱,有些不知所措。

“我应该开始记录每个人的反应了吗,上尉?”本顿问。

“见鬼去吧!”菲奇说,简月走进来。但谢帕德抢先一步,从导航舱迅速滑下来,冲过机舱,一把抓住简月的肩膀。“你这个混蛋!”他尖叫着,简月跌跌撞撞往后退,“你失去了勇气,你个懦夫!”

简月扑向谢帕德,他很高兴终于有一个目标了。但菲奇插进来抓住了他的衣领,拉到身旁直到他俩面对面。

“是这样吗?”菲奇哭喊着,和谢帕德一样愤怒,“你是不是故意搞砸的?”

“不是。”简月咕哝着,打掉脖子上菲奇的手。他挥拳打在菲奇嘴上,牢牢抓住他。菲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等他回过神,无疑会把简月揍个半死。但马修、本顿和斯通跳起来挡住了他,大叫着维护秩序。“闭嘴!都闭嘴!”麦克唐纳在驾驶座上咆哮,一时间一片混乱。但菲奇克制住了自己,很快就只剩下麦克唐纳的声音了。简月退到驾驶座中间,右手摸上枪套。

“当我打开开关时,城市确实是在十字瞄准线里。”他说,“但我按了几次,什么都没发生——”

“他在撒谎!”谢帕德喊道,“开关没有任何问题,我亲自检查的。而且,炸弹是在距广岛数英里远的地方爆炸的,你自己看!那是好几分钟的误差。”他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指向简月,“你故意的。”

“你不明白。”简月说,看得出来这些人已经被谢帕德说服了,他后退一步,“你们把我送去调查委员会好了,尽快。在那之前,如果你们再敢碰我一下,”他恶狠狠地瞪着菲奇和谢帕德,“我会杀了你们。”他转身跳回座椅上,感觉自己像一只暴露在树上的浣熊一样脆弱。

“他们会枪毙你。”谢帕德在他身后叫喊,“违抗军令——叛国罪——”马修和斯通让他闭了嘴。

“我们出去吧。”他听到麦克唐纳说,“我能尝到铅味儿,你们呢?”

简月从树脂玻璃窗望出去。那朵巨大的蘑菇云依旧在燃烧翻滚着。一颗原子……好吧,他们已经毁了那片森林。他几乎快笑出声,但又忍住了,害怕自己变得疯狂。透过云层,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广岛,它像一张地图一样,铺满整座岛屿,毫发无损。嗯,就是这样。蘑菇云底部的火海离海岸有八到十英里,离内陆有一两英里。有一部分森林会不见,被摧毁——从地球上彻底消失。而那些日本人可以去调查破坏情况。如果他们被告知这是一场示威,一个警告——如果他们行动够快的话——那就还有机会。或许会成功。

紧张情绪的释放让简月一阵恶心。他回想起谢帕德的话,他很清楚不管自己的计划是否成功,他都会有麻烦。坏了!会比这更糟。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日本人,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把炸弹扔在了他们头上。他疲惫地让绝望掏空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他坐直身子。再一次,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开始扑腾挣扎着想逃跑,同时琢磨着各种计划。一个又一个的备选方案。在漫长而严峻的回程途中,他一直在思考,脑子转得像螺旋桨一样快。当他们抵达天宁岛时,他有了一个计划。成功的机会很渺茫,他很清楚,但他尽力了。

简报棚又被宪兵们包围起来。简月和其余人跌跌撞撞地从卡车上下来,走了进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些注视严厉且充满指责。可是他太累了,根本无暇顾及。他已经有三十六个多钟头没合眼,打从一周前他最后一次来这间营房,他就不怎么睡得着了。此刻,房屋似乎不停地震颤着,却少了引擎来维持稳定,它在无声地咆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自己的计划。菲奇和谢帕德的怒视,马修的伤感不解,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无视这些。幸好他点了一支烟。

在一片质疑和争论的吵闹中,其他人讲述了这次袭击。接着,憔悴的斯科尔斯和一名情报官领着他们复盘了轰炸航线。简月的计划让他必须坚持自己的故事:“……当十字瞄准线对准投弹点后,我按下了开关,但没有信号音。我翻来覆去的按动它,直到信号音响起。此时距离投弹还有十五秒。”

“是什么让那个信号音响起来的呢?”

“我刚开始没立马注意到,但——”

“这不可能。”谢帕德打断他,脸涨得通红,“起飞前我检查过开关,没有任何问题。而且投弹用时超过了一分钟——”

“谢帕德上尉,”斯科尔斯说,“我们一会儿会听你陈述。”

“但他很明显在撒谎——”

“谢帕德上尉!这一点儿都不明显。除非你被询问到,否则不要讲话。”

“总之,”简月说,希望把问题从时间延迟上转移开,“我注意到在炸弹下落时的一些情况,这能解释它为什么会卡住。我需要和一位熟悉炸弹设计的科学家讨论一下。”

“什么情况?”斯科尔斯疑惑地问。

简月有些犹豫,“会有调查,对吧?”

斯科尔斯皱起眉,“这就是调查,简月上尉。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但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调查吗?”

“是的,上尉,这事要上军事法庭。”

“我也是这么想的。除了和我的律师以及一些熟悉炸弹的科学家,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是熟悉炸弹的科学家,”谢帕德脱口而出,“如果你真有什么发现,可以告诉我,你——”

“我说了我需要一名科学家!”简月喊道,站起身面对一脸通红的谢帕德,“不是一个该、该死的机械师。”谢帕德开始咆哮,其他人也加入进来,屋内充斥着争论。当斯科尔斯维持好秩序后,简月坐下来,拒绝参与任何谈话。

“我会给你指派律师,让你上军事法庭。”斯科尔斯有些不知所措,“同时你因涉嫌在战斗中违抗军令被逮捕了。”简月点点头,斯科尔斯把他交给了宪兵。

“最后一件事,”简月说,与疲惫抗争着,“转告李梅将军,告诉日本人这是一次警告,或许和直接轰炸广岛有同样的效果——”

“我告诉过你们!”谢帕德喊叫着,“我告诉过你们他是故意的!”

谢帕德身边的人拽住了他。但他其实已经说服了大部分人,甚至连马修都诧异且愤怒地瞪着他。

简月疲惫地摇摇头。他有一种沉闷感,尽管他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很成功,但最终不是个好主意。“只能尽力而为了。”他用尽了所有残存的意志力,才迫使自己用双腿有尊严地走出营房。

他的牢房是一间空的军士长办公室。宪兵们会给他送饭。刚开始,他除了睡觉,什么都没做。第三天,他向办公室的铁窗外瞥了一眼,看到一辆牵引车拉着一台油布包裹的推车离开大院,后面跟着满载宪兵的吉普。看起来像一场军事葬礼。简月冲到门前使劲敲门,直到一位年轻的宪兵走过来。

“他们在外面干什么?”简月问。

宪兵冷冷地看着他,嘴巴扭曲着说:“他们要进行另一轮轰炸。这次一定会成功。”

“不!”简月喊出声,“不!”他冲向宪兵,宪兵把他推搡回去锁了门。“不!”他砸着门,使劲咒骂着,直到手疼,“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没必要。”那层躯壳终于碎裂,他瘫倒在床上,哭出声。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白白牺牲了自己。

过了一两天,宪兵们领着一位上校进来,铁灰色的头发,站得笔直,握手时几乎捏碎简月的手。他的眼睛是暗淡的冰蓝色。

“我是德雷上校。”他说,“我奉命在军事法庭上为你辩护。”简月能感觉到从这个人身上涌出的厌恶情绪,“要做到这一点,我需要掌握所有事实真相,我们开始吧。”

“在见到原子科学家前,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话。”

“我是你的辩护律师——”

“我不在乎你是谁,”简月说,“你能否为我辩护取决于你能不能弄个科学家过来,地位越高越好。而且我想和他单独谈。”

“我必须出席。”

所以他一定会在场。但现在,简月的律师,对他来说也是敌人。

“行吧。”简约说,“你是我的律师。但除此之外不能有别人。我们的原子机密可就取决于此了。”

“你看到了蓄意破坏的证据?”

“科学家来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了。”

上校生气地点点头,离开了。

第二天晚些时候,上校带着另一个人回来了。“这是福利斯特博士。”

“我帮忙研制了炸弹。”福利斯特说。他剪了个平头,穿着迷彩服,在简月看来,他比上校更像军人。他疑惑地来回看着两人。

“你会以军官的身份担保这个人吗?”他问德雷。

“当然。”上校生硬地说道,有些生气。

“所以,”福利斯特博士说,“你在投弹时遇到些问题。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见。”简月严肃地说,他深吸一口气,是时候坦白了,“我想让你给科学家们带个话。你们研发这玩意儿用了好几年,你们一定考虑过该如何使用这枚炸弹。你知道我们只需要给日本人演示一下,就能说服他们投降——”

“等等,”福利斯特说,“你是说你什么都没看见?没有出现故障?”

“没错。”简月清了清嗓子,“没必要那么做,你明白吗?”

福利斯特看向德雷上校。德雷厌恶地耸了耸肩:“他说他看到了蓄意破坏的证据。”

“我想让你回去请科学家们为我求情,”简月提高了声音,引起那个人的注意,“我在军事法庭上没有胜算。但如果科学家们为我辩护,我或许能活下来,明白吗?我不想因为做了你们每位科学家都会做的事而被枪毙。”

福利斯特博士有些退缩,涨红了脸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那么做?你以为我们没考虑过吗?你不觉得这是比你更有资质的人做出的决定吗?”他摆了摆手——“该死……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决定这么重要的事!”

简月对这个人的反应有些震惊,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他愤怒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福利斯特。“因为我是那个去执行任务的人,福利斯特博士。你后退一步便能独善其身,假装这些都和你没关系。对你来说是挺好,但当时我在场。”

每句话都让那个人变一次脸,看起来他脖子上仿佛会暴起一根静脉。“你有没有试想过你的一颗炸弹会对整座城的人造成什么影响?”

“我受够了!”那人爆发了。他转向德雷:“我没有义务对在这里听到的事保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将作为简月上尉在军事法庭的呈堂证供。”他转过身,满腔仇恨地望着简月,简月明白了。如果这些人承认他是对的,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是错的——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在制造简月拒绝使用的武器中所扮演的角色负责。明白了这点,简月很清楚自己完蛋了。

福利斯特博士离开时关门的巨响震颤着这间小办公室。简月坐在帆布床上,掏出了烟。在德雷上校冷漠的注视下,他颤抖着点燃一支,吸了一口。他抬头看着上校,耸了耸肩,“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他解释说,这确实起了点作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校那双冷漠、轻蔑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严厉地、律师式的敬意。

军事法庭审判持续了两天。罪名是战场上违抗军令,予敌人以协助及方便,构成叛国罪。判处死刑,由行刑队执行。

剩下的日子里,简月几乎不怎么说话。在他隐藏已久的面具后面,他越躲越深。一位牧师前来探视,是509大队的那位,曾在‘好彩’起飞前为它祈祷过。简月愤怒地把他打发走了。

然而后来,一位年轻的天主教神父来访。他叫帕崔克·盖蒂。这是个矮胖的男人,戴了副眼镜,似乎有些害怕简月。简月任由这个人对他说话。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简月回应了他几句。再后面一天,他们说的更多一些。这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

通常,简月会聊自己的童年。他讲过自己跟在骡子后面耕种泥泞的黑土地;沿着小路跑去邮筒;在被母亲勒令睡觉后,偷偷借着月光看书,还因此被母亲用高跟鞋揍的情景。他向神父讲述手臂被烧伤的经历,以及在第四街尽头的车祸。“我仍然记得那个卡车司机的脸,你懂吗,神父?”

“是的,”年轻的神父说,“是的。”

他告诉他自己曾玩过的那个游戏,每一个行动都会改变世界的平衡。“当我想起那个游戏时,我觉得很蠢。踩上人行道的裂缝,引发地震——你知道,这很傻。但孩子就是这样。”神父点点头。“但现在我一直在思索,如果每个人都像这样过一辈子,认为自己的每个举动都举足轻重,那么……可能会有所不同。”他含糊地挥挥手,吐出一口烟,“你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是的,”神父说,“是的,你确实是。”

“如果你被命令去做错的事,你还是要承担责任,对吧?命令并不会改变这点。”

“没错。”

“嗯。”简月抽了会儿烟,“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但你看看都发生了什么。”他冲着办公室挥挥手,“我就像我读过的故事里那个人——他认为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在他读了一堆西部故事之后,他想抢劫一列火车。然后他们把他丢进了监狱。”他笑了笑,“书都是垃圾。”

“并不是所有书都无用,”神父说,“再说了,你也没打算抢劫火车。”

他们为此笑起来。“你有读过那个故事吗?”

“没。”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书——里面有两个故事,一章一章地交替,但没什么联系。我没搞明白。”

“……或许作者想表达,每件事都是互相联系的。”

“或许吧。这种说法挺有趣。”

“我很喜欢。”

就这样,他们聊天打发着时间。

所以,是由神父来告诉简月,他的总统特赦请求被拒了。盖蒂有些尴尬:“看样子总统批准了这个判决。”

“狗娘养的。”简月有些虚弱地说道,一屁股坐在床上。

时间流逝,又是另一个炎热潮湿的日子。

“好吧,”神父说,“让我给你点儿好消息。鉴于你目前的状况,我不觉得告诉你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尽管别人让我不要说。第二次轰炸——你知道有第二次轰炸任务吧?”

“知道。”

“嗯,他们又失误了。”

“什么?”简月叫喊着跳起来,“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他们飞去小仓,发现覆盖的云层太厚。长崎和广岛的情况也一样。于是他们又飞回小仓,试图在雷达引导下进行投弹。但显然这次真的发生了设备故障,炸弹落在了一个岛上。”

简月上蹿下跳,大张着嘴,“所以我们从、从来没有——”

“我们从未向日本的城市投下过原子弹,没错。”盖蒂笑起来,“还有——我从我上司那儿听到的——他们向日本政府发了条消息,告诉他们这两次轰炸是警告,如果他们不在9月1日前投降,我们就轰炸京都和东京,然后再轰炸其他必要城市。据说天皇去广岛勘察了损毁情况,之后立刻命令内阁投降。所以……”

“所以它起作用了,”简月说着蹦来蹦去,“成功了,成功了!”

“是的。”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叫着,在神父面前笑出声。

盖蒂也跟着他蹦跶。神父这么蹦来蹦去的样子让简月有些吃不消。他坐回床上,笑到眼泪流下来。

“所以——”他很快清醒过来,“杜鲁门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我,嗯?”

“是的,”神父难过地说,“我想是这样。”

这一次,简月的笑声透着苦涩。“行吧,他就是个混蛋。还是个挺自鸣得意的杂种,这更糟。”他摇摇头,“如果罗斯福还活着……”

“那情况会完全不同。”盖蒂总结道,“是的,或许吧。但可惜他死了。”他坐到简月身旁。“抽烟吗?”他掏出一包烟,简月注意到上面白色的战时包装,皱起眉。

“哦,对不起。”

“哦,没关系。”简月拿了一根‘好彩’,点燃,“那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呼出烟雾。“我从不相信杜鲁门会赦免我,所以基本上你带来的都是好消息。哈,他们失误了。你不知道这让我感觉有多好。”

“我想我知道。”

“……所以,我是一个善良的美国佬。我是个善良的美国佬,”他坚定地说,“不管杜鲁门怎么说。”

“是的,”盖蒂附和,咳嗽起来,“你比杜鲁门强多了。”

“注意你的措辞,神父。”他看向玻璃后面那双眼睛,那副表情让他顿了顿。自从那次投弹之后,每个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了轻蔑。而他在军事法庭上,面对这样的目光早习以为常,已经学会无视。此刻,他必须教会自己重新去审视。神父看着他,就好像他是……好像他是某种英雄。这并不完全对,但看到这样的眼神……

简月无法活着看到之后的岁月。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行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已经放弃了对未来的设想和各种可能性的想象,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的计划结束了。任何情况下,他都无法想象战后几年的进程。世界将飞速发展成一个在核战争边缘的武装营地,他或许会预见到这个,但他永远不会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加入‘简月阵营’。他更不会知道这个阵营团体在朝鲜危机期间,对杜威的影响有多大。也不会知道这个团体成功争取到了禁止核试验条约,不会知道在这个团体和其盟友的帮助下,各个大国签署了逐年减少核弹的条约,直到一颗都不剩。

弗兰克·简月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但他坐在床上望着年轻的帕崔克·盖蒂的眼睛那一刻,似乎猜到了某些端倪——他隐约地感觉到,只是一瞬间,自己对历史的影响。

就这样,他放松下来。在他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每一位见过他的人都带着同样的印象:简月很平和、安静,以一种隐忍、平实的方式表达着对杜鲁门和某些人的不满。帕崔克·盖蒂,是之后‘简月团体’的中坚力量。他说在得知小仓袭击失败后,简月在一段时期里很健谈。但随着行刑时间临近,他变得越来越安静。他们在拂晓时把他叫醒,押送到一间匆忙搭建的行刑棚。宪兵们和他握了手,神父陪着他抽了最后一支烟。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头套罩在他头上。简月平静地望着他,“他们其中有把枪装的是空包弹,对吧?”

“是的。”盖蒂说。

“所以队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想象杀死我的不是他们?”

“是的,没错。”

简月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严肃的,不带幽默感的微笑。他扔掉烟头,蹍灭了它,然后戳了戳神父的胳膊,“但我射过空包弹,我很清楚。”然后,简月的那张面具永远滑回了原位,让头套显得多余起来。简月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墙边,或许有人会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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